这个男人的吻,就像猛兽吞噬猎物一般,甚至在啃吻中咬破了她的嘴角。

“唔……”莲心这时才想起来挣扎,然而,挣扎却换来了他更猛烈霸道的占有,近乎疯狂地掠夺强占着每一寸属于她的美好。直到此刻,他收敛起来的全部冷肃和凉薄才一并在她的唇上释放,就像是终于找到了细小的出口,决堤而出。

“告诉朕,你回来了,对么?告诉朕……”

莲心被迫贴向那坚硬的身躯,仰着脸,无助地承受着他强悍的索吻。想摇头,眼泪却是顺着眼角簌簌滑落。

微凉的冰润,让他瞬间有了些清醒。抬起眼,他替她擦了泪,又轻啄上那双若幽泉的眸子,舌尖上是微咸的味道,“四年了,四年间朕逼着自己不去回忆、不去想,你到底对朕下了什么蛊,四年依然不能忘……”他说罢,再度覆上她微肿的红唇,用舌描绘着美好的唇形,细细碎碎地浅啄轻吮,轻柔得仿佛她就是这世上最珍贵的瑰宝。

莲心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了她和他贴在一起的衣襟。她的双手使劲推拒,在他强势的牵制下,却尽数成了徒劳。

直到他餍足地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她啜泣着,声音沙哑地哀求:“皇上……奴婢不是八福晋,奴婢只是一介待选的秀女……”

他是将自己当成了八福晋郭络罗·晴川。在王府时她就曾听二嫫说过,让皇上倾心相恋的女子,只有八福晋一个人。而他此时抱着自己、吻着自己,眼前看到的、想到的、耳鬓厮磨的女子,恐怕都是那个明艳亮丽的女子。可即便是再深的眷恋、再难以割舍的痴缠,“她”也是他的弟媳啊!如此逾越礼教和伦常,却是为世间礼法所不容的。莲心泪眼蒙眬地摇头,挣扎着发狠地去推他。他却愈加轻柔了,轻柔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力道。

“皇上……”

“嘘——”就在这时,胤禛伸出两指,辗转揉捏在她两片柔软的檀唇上,止住了她后面的话,“朕知道,你不是。你不是,你谁也不是,你只是朕的熹妃、是朕的妻子……”

十一月初九,乾清宫传出召命:钟粹宫秀女镶黄旗钮祜禄·莲心,惠贤孝善,端丽淑雅,敦和良谨,特此晋封为熹妃,赐承乾宫。

后宫为之震惊,众妃嫔为之哗然。

初十日,有懿旨自寿康宫出,随后就是一并赏赐之物:东珠十二串、妆缎十匹、金字缎十匹、宫缎十匹、里纱五匹、纺丝五匹、绵绸五匹,有乌拉貂皮二十、里貂皮二十,另翠镶金里扳指一对、翠嵌珠宝蜂纹耳环一对、金嵌珠宝桃蝠簪一、银点翠嵌蓝宝石簪一、碧玺松鼠葡萄佩一、桃红色碧玺瓜形佩一。

宫人们连着几日往承乾宫里搬的,不是绫罗绸缎就是珠宝首饰。不仅是寿康宫勤太妃那儿,乾清宫也有诸多赏赐送过来,风光之荣盛,无人能出其左右。各宫翘首以望,再不是简简单单的艳羡和嫉妒两个词可以表达——鱼跃龙门,只是一瞬间的事。

然而自清一朝,从未有过如熹妃封赏这么快的例子——从秀女到妃嫔,一步登天。寿康宫表现出的极大热情尚在情理中,这次的旨意却是暖阁那边发出的。从不对选秀上过半分心思的皇上,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又是为何如此青睐?

宫里人听说她的并不多,可细数下来,最近一段时间内,宫闱里的大小事端,好像都有她若有似无地参与其中——云嫔倒台、婉嫔殒命,和硕怀恪公主殇逝……又听说,她曾险些被送到景陵去看守墓地,最后却被皇上选中,安置在承乾宫。不可谓不是奇缘。

莲心坐在明黄锦缎的床榻上,难以抑制的苦涩和凄楚从心尖儿冒出来,直酸涩得阵阵痉挛。自己或许是第一个没经过侍寝就得到封号的后妃,可今夜就要完成那最后的一步,不是么?她并未懵懂无知的少女,她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真的就要进宫闱了,从此生活在这朱红宫墙内,成为后宫中妃嫔之一。这么快,快得简直像是一场梦。

而那些梦的开始呢,却不在这高墙大院的深宫里……

青山迢迢,河水潺潺。

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投射在一片碧水石滩上,清凌凌的河水,在微风的吹拂下,泛着温暖而迷蒙的橘色。黑色礁石露出头,露出一片片或浓或浅的绿色青苔,小蟹顺着岩缝爬上来,又被漫上来的河水冲回去。

滩岸上,有的采珠女嬉笑着织补渔网,有的则背着装满了蚌壳的筐子,哼着歌从河滩上走过,光着的脚丫踏起一排排水花。那些仍在水下的采珠女,宛若轻灵的游鱼踏潮而来,手指灵巧地穿梭在岩石缝隙中,分开缠绕的水藻,捕捉着一枚一枚或纯白或彩纹的大蚌。

这时,美丽的少女抓着一个大珠蚌,从河中破水而出,“采到了,我终于采到了!”

清脆的笑声,激起一连串的回音,落日光辉洒在她湿漉漉的发丝上,宛若点缀着碎碎的金。少女脸上的光彩,是云霞都要为之失色的灿烂,周身带起飞溅的水花,晶莹而夺目。

河滩上的采珠女们一闻声,纷纷围拢过来细看。

少女涉水徐徐地走上河滩,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水珠,朝着岸滩上几个翘首望着她的采珠女,兴奋地扬了扬手,掌心握着的竟是一枚硕大的珠蚌。待她小心而仔细地拨开蚌肉,里面包裹着一颗莹白的珍珠——硕大而圆润,温润且饱满,在夕阳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天啊,这么大的珍珠!我在这里十几年也没遇见过。”

“这得值多少银子,快让我好好瞧瞧!”

采珠女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逐水而居地劳作了一辈子,都不见得遇到这么价值连城的宝贝,然而一个经验尚浅的小姑娘竟然采到了。采珠女们围在她身边,都不禁流露出艳羡的表情,“莲儿,你的运气真好!”

少女扬眉一笑,明媚的脸庞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在河滩讨生活的人都信奉一句话,若谁能在河滩中采到一颗最大最圆的珍珠,并且对着它许下愿望,河神娘娘就一定会保佑这个人心想事成。少女望着掌心中莹白的珠子,眼睛里溢满了笑——有了它,阿玛的心愿就可以达成了吧!还有额娘、妹妹……家里的一切,都会跟着好起来!一定会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收进怀里,身上蓝底碎花的衣裤都已湿透,风一吹,凉飕飕的。腰间的围裙也被礁石勾破了,湿漉漉的乌丝贴在脸上,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然而她丝毫不在意,迈着轻快的步子,赤足走过砂石堆,弯下腰,用清凉的河水洗去指缝中的沙泥。

“莲儿,捡了这么个宝贝,可要卖个好价钱才行!”

“是啊。要不就去京城里的那家宝明斋吧,那家老板最识货了。”

采珠女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少女仰起脸来,露出明朗的笑靥,“可是不卖的,这珠子我要给阿玛做大用处呢!”

暮色将沉,河滩上飘来淡淡的香气。那是渔家女在船上燃起了炊烟,星点烟火,弥漫着烤鱼的味道。少女将卷起的裤腿放下,背起肩上的竹篓,朝着河岸的方向走去。

晚霞已经在天边褪去了那层绮丽色泽,只留下一抹青翳。轻薄的云层中,微白的月亮露出了轮廓,几点星子若隐若现,照亮了崇文城门口的一对石狮子。

戌时,长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都已早早地打烊。临街高矗的角楼里挂起了灯笼,行人三三两两地走过,偶尔还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声,在街角巷尾传得很远。

她的家就住在南石巷子里,一户独门独院,门口还有一棵老槐树。

推开门,院子里静静的。

简单的四合院,面阔五间,西厢前的晾晒架上挂着刚浣洗好的布帘和布裙,架下还放着捣衣的木盆和木石棒槌,到处是一片皂荚的香气——哪里有半分官员府邸的模样。此时天色愈加沉黯,东厢的一片屋苑却都黑着,只有书房里亮着一盏灯。

阿玛一生清廉,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只守着每年微薄的俸禄度日,因此官居四品候补典仪多年,不能被扶正。家中日子清贫拮据,她和额娘平素就做一些简单的浆洗活计,才勉强够家中的开销。额娘十分节省,连蜡烛都舍不得多点一些,傍晚浆洗时总是借着月色。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阿玛是个那么狷介清傲的人,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只是期望朝廷能够知人善任,然而现在却让他依靠妻女的劳力过活,如何能受得住?

少女叹了口气,正往书房的方向走,忽然听见里面传出的对话。

“老爷,你不要这样。做不做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压抑的哭音,含着难以名状的辛酸。

“现在的世道变了,再不是那个不靠钻营、不靠贿赂的清明时候。可怜天下寒门之士,纵然饱读诗书,一朝登科,却终是比不上那些营私舞弊之人……”

“老爷……”

“雪心,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一直没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反倒让你辛苦地贴补家用。与其我这样一直拖累你们母女三人,倒不如早死早超生……”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而后传来额娘低低的哭泣声。

少女在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推开了门扉。

“阿玛,额娘——”

简单的家什,映入眼帘的布置,显得古拙而陈旧。影漆雕纹炕几和五张摆开的梨花木官帽敞椅,三道雕镂的花窗。石青色的帘幔微垂,可见内堂的一张三端石案桌,后面是摆满书的格子架,桌上安置着文房四宝,笔搁都有些旧了,经年磨出了一些斑驳雪花白。

凌柱和瓜尔佳·雪心抬起头,“莲儿——”

“阿玛,额娘,我回来了。”

屋内跳跃的烛火,照亮了一张俏丽容颜。原本白皙的脸颊被晒得有些泛红,略显凌乱的发丝,脸上挂着的笑容,有些微微的勉强。到底是女孩儿最美好的年纪,天真烂漫,承欢膝下,终是被家中的窘境耽误了。瓜尔佳·雪心拉着女儿坐下,眼见着她已然有些粗糙的手指,眼圈更红了。

“莲儿,是阿玛对不住你们……”

凌柱看着母女二人,心头泛起苦涩,连连摇头。

“阿玛,额娘,你们怎么又说起官职任命的事情了。”钮祜禄·莲心拿出一块巾帕,替雪心抹掉脸颊边的泪水。

“你阿玛他心里苦,额娘知道,都知道……”

雪心两鬓过早地生出白发,一身粗布襦裙,简佩单簪,却不是一个官家夫人该有的装束。听说额娘年轻时,也是京城里芳名远播的闺阁才女,因为与阿玛一见倾心,甘愿委身下嫁,从此,便是从千金小姐变成温良的炊米妇人。

女子本来容颜易老,尤其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辛苦操持家中生计,既要照顾阿玛,又要养育自己和妹妹莲蕊……莲心看着额娘眼角的皱纹,鼻翼有些发酸,狠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阿玛,额娘,你们不用担心,因为以后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了!你们看——”

被锦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绣囊,自怀里取出来,尚且带着馨香的体温。少女飞快地将布料一层层揭开,软绸里,露出一枚又大又圆的珍珠。

“阿玛,我们有银子了,我们有机会了。”

昏黄的烛光中,温润的珠子流溢出一抹动人的光泽,雅洁,瑰丽,价值足以倾城的珠子让整个屋苑都亮了起来,凌柱和瓜尔佳·雪心看得不禁愣住。

“莲儿,你哪儿来的这么珍贵的东西?”

“是我采来的!”

早出晚归,风吹日晒,在河滩那边连续找了好多天,终于让她采到了河里面最大最值钱的一枚珠蚌。莲心高高举着掌心里的珍珠,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阿玛,有了它,就不愁没有银子去打点上面那些官员,您就能达成心愿了!”

凌柱怔怔地盯着女儿手里的珠子,面容时而苦涩时而复杂。

“莲儿,你是让阿玛效仿那些钻营小人,用巴结讨好来升官……”

朝廷现在很讲究“捐纳”,不管是否考取功名,据说只要献上足够分量的钱帛,就可在京师或地方换得一官半职——于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一切都成了笑话。而现如今却连女儿都知道了这官场弊病,可叹天下百姓还有何人不知!

凌柱露出凄然之色,不住地摇头。

“老爷,莲儿也是为了你好……”瓜尔佳·雪心拭了拭眼角的泪,开口试着劝说。

到底是八旗贵族出身的女子,不比一般市井村妇,甚至在时局和情势上面,亦是识大体、明事理。“老爷,朝廷里的人现如今都在同流合污,即使你不趋炎附势,但挡不住天下那么多官员。但倘若能够善加利用这颗珍珠,既是权宜之计,同时也是为了成全大义!更何况,这是莲儿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宝贝……你忍心就这样弃如敝屣吗?”

“这……”

就在这时,钮祜禄·莲心轻轻地将手里的珍珠放在案几上,抬起亮晶晶的眸子,“阿玛,您曾跟我说,凡为官者,就应为百姓谋福祉,为社稷举贤才,对吗?”

凌柱面容一整,端肃地颔首,“没错。”

“那么您寒窗苦读十多年,满腹经纶,却因为没有银子捐纳而闲置家中,这不正是朝廷最大的损失吗……”莲心的眼睛里含着一抹期冀,笑靥明媚,“当前朝廷不能够知人善任,这并不是您的错,一己之力虽不足以力挽狂澜,您却能够去争取,去改变。您不屑与贪官污吏为伍,不齿那些蝇营狗苟的行径,就更该成为庙堂上的一脉清流啊。”婉转动听的嗓音,印证着一片鼓励的心。

凌柱怔怔地抬起头,看到瓜尔佳·雪心同样殷切注视过来的目光,忽然无言以对,目光复又落在桌案上犹自闪烁的珠子,眼前浮现的却是妻子半夜在月色下浣洗、大女儿莲心忍受冰凉的水下河采珠、小女儿莲蕊在灯下做刺绣的情景……

坐困家中,不但无法学以致用、报效朝廷,反倒要靠妻女维持生计!既然如此,何不就姑且试一试呢?

凌柱想到此,不禁一咬牙,道:“你们说得对,失小节,是为了成全大义。我不甘心一辈子当个散官,就一定要迈出这一步!”

屋苑里的烛火,在这时跳跃了一下,一瞬间,蜡炬成灰。

瓜尔佳·雪心听言使劲点头,握住凌柱的手,眼睛里涌出欣慰的泪水。

佛曰:“人身难得,如优昙花。”

佛曰:“终日拈花择火,不知身是道场。”

很多年后,当纽祜禄·莲心站在紫禁城高高的城楼上,俯瞰那一座座瑰丽恢弘的殿宇和楼阁,不禁想,如果当时没有那般执著和笃定,是不是就不会到眼前的境地……

那么她与他,也就不会相遇,更不会走至后来的死局……

三月暮春的天气,依然有些料峭。

清晨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围绕着暖树嬉戏追逐。莲心起来后,先将屋里拾掇好,然后推开窗,就看见院子里挂起的一道道幔帘。清新的味道,含着一抹阳光的晒暖,让早春的气息也明媚了几分。

花架下,一个身姿娇小的少女,正踮着脚,仔细地将手里雪白的纱帘挂起来。

袅袅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身上穿着杏黄绵裙的女孩儿,有着一张白玉堆雪的面颊,弯弯笑眼,樱红小口,长相甚是讨喜。莲心望着她的背影,含笑道:“蕊儿,你起得可真早!”

被唤名字的女孩儿一回头,咧开嘴,露出可爱的虎牙,“姐,额娘说你这段时间累坏了,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叫我不要吵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莲心走出屋苑,帮她将白纱帘挂到架子上,然后拿过巾绢,替她擦拭额角的潮汗,“瞧你,一头的汗,待会儿染了风寒,要惹额娘担心的!”

纽祜禄·莲蕊撒娇地吐了吐舌头,却看见姐姐一直望着院门的方向,不禁好奇地问道:“姐,你在看什么?”

莲心轻轻叹了口气,不答反问道:“额娘呢?”

莲蕊老实地道:“一大早额娘就出去了,说是去长安街上那几家成衣铺子转一转,好问问有没有浆洗的活计可以揽到。”

莲心将目光投向院门口,静静地出神。

院门口,那一棵老槐树遮住了半个街道,因时辰早,并无太多行人经过。倒是那光秃秃的树干,尚未抽枝,还残留着一丝冬日的痕迹,然而仅有的那一丝新绿已初现春意,且不知待到今年盛夏之际,会有何等繁茂的光景。

算算日子,已经过去小半月。半月前,宫中的正四品典仪告老还乡,候补人选却迟迟未定,而后吏部的几个主事恰好因受贿一案被抓去宗人府,朝廷该是要从候补的人里挑出一个。时至今时,正好逢到颁布新一轮任命的时候。阿玛早已经将珍珠送到了一位朝廷重臣的府邸,据说是在果亲王跟前很有分量的一个人,而这次的任命又是那位果亲王亲自操刀,想必过不了晌午,就会有结果出来。

额娘她,是不想让阿玛看到自己担心的模样吧……因为不想给阿玛造成心理上的负担,故而在料峭的清早就躲出家门。

风有些凉,带来一丝花香的清甜。

莲心知道,朝中规矩是申时两刻上早朝,因此住在京城里的大小官员未时点卯的时候就要自家门而出。那些离宫城较近的都是非富即贵,文官大抵坐轿子,武臣则骑马。而俸禄较少的官员,连轿夫都雇不起,只能在夜色中掌一盏灯,顺着长长的街道踽踽独行。

天还没大亮,京城里的各家各户都还睡着,只有一轮明月遥遥地挂在天际。未时将近,长安街道上,就能听见嗒嗒的马蹄声和嘎吱嘎吱的抬轿子声。轿夫们披星戴月,行色匆匆,将这些对大清朝来说举足轻重的官员们一直送到午门前,寒来暑往,风雨无阻。

而阿玛作为从四品候补典仪,一介散官,只能在午门候旨,并没有资格进金銮殿参政。恢弘端伟的太和门,宝相庄严的乾清宫,阻挡着一颗拳拳报国之心。隔着九丈丹陛、百丈殿前广场,听不见雄辩滔滔的议政,更听不见慷慨激昂的辩论,只是在临近亥时两刻,耳边会响起一声传事太监悠悠长长的唱喏,自遥远的殿门里传出,回荡在紫禁城的上空,一传很远。

“退朝——”

唱喏声落,身着官袍的大小官员自太和殿里走出,径自往各自的衙署方向走。雪白的端石路面上,走在左边的是一应文臣,右边的则是武官,将相威仪,自官袍和顶戴就一见分明。相熟的几个官员总会走在一起,有些还在谈论朝上的政事,有些则是低声交换着近日的消息。

“听说十七爷昨个儿又进宫了,还是为着那个事儿!”

身边一个官员听言,问道:“那皇上可是应允了?”

“没有,都是老黄历了,要答应,早就答应了,还能等到现在。要我说,十七爷这是在瞎耽误工夫。咱们皇上是谁啊,还能让别人给挟住了?十七爷是能干,皇上自然也器重他,但太庙册封之事非同儿戏,岂是谁想一想,说一说就能准奏的!”

“要说十七爷也真是有孝心,为了让皇上晋封勤太妃为太后,一求就是这么多年。”

“光是孝心有何用,君是君,臣是臣,也不想想,世上哪有臣子命令皇上下圣旨的道理?皇上不应允,也在情理之中。”

“嘘——”

这时,其中一位官员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心说话,赶紧回衙署吧!”

巳时,晨曦的雾霭已经散去,苑中一树桃花绽放正好。

莲心已经在树下伫立很久,花飞满天,落英缤纷,簌簌落下的花瓣洒在她的肩上、发梢、衣襟上……她伸出手接住一片,捏在指尖轻轻嗅,淡淡的芳韵,淡淡的花香。

“额娘,阿玛怎么还不回来呢?”

钮祜禄·莲蕊坐在树下的小椅上,面前摆着早膳,微微有些凉了,却谁都没有去动。她拄着下巴,看到额娘和姐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心里泛起一些不安。

而就在这时,一道开门声,将三人的目光引了过去。

“老爷——”

“阿玛——”

“阿玛——”

瓜尔佳·雪心和莲蕊站起来,脸上溢出笑容,双双迎了上前。而莲心在看见凌柱走进院门的一刹,心却是陡然沉了下去——

罢朝后,一应官员都应赶到衙署去进行一日的公事,虽然也有先行返回府宅的,阿玛却不该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因为倘若果真接到了新的任命,怎么会不跟着去衙内整理交接之前的文书簿册呢?现在的时辰正好是早朝刚过啊……

“阿玛,你怎么才回来呢?”

莲蕊凑上去,撒娇地拉起钮祜禄·凌柱的袖子。她也知道这次的早朝,关乎阿玛后半辈子的仕途,甚至是全家的生活,只不过额娘和姐姐都不提,自己也不敢多嘴问出来。

瓜尔佳·雪心走过去,体贴地递过去一块巾帕,“老爷,累坏了吧,早膳留了一部分在厨房温着,要不要现在就拿来一起用……”

钮祜禄·凌柱直愣愣地一直走到树下,手里还拿着上朝时特地准备的簿册,然而却是面若死灰,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似乎并未听见妻子和小女儿的话。莲蕊在这时扯了扯他的袍袖,不满地唤道:“阿玛,阿玛?”

凌柱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来,煞白的脸色,忽然,却是仰天大笑,“完了,全完了。朝廷已经下了新的任命,人选却是一早就内定好的!”

凌柱说罢,脚步一踉跄,险些没有摔倒,瓜尔佳·雪心一把扶住他,发出一声哭腔:“老爷!”

莲蕊一脸难以置信,惊道:“阿玛,珍珠呢?姐姐采回来的珠子不是已经送过去了么?怎么可以将任命给了别人呢!”

“注定如此……看来我真的是没有这个命,没有这个命……”凌柱涕泪横流,摇头说罢,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老爷,您别吓我……”瓜尔佳·雪心急得泪如雨下。

旁边的莲蕊一跺脚,狠狠抹了把眼泪道:“太过分了,怎么能平白收我们的银子却不给办事呢,我找他们去——”说罢,冲进厨房,急乱之下随手拿起了一把菜刀,飞快地往外跑去。

瓜尔佳·雪心想扯住她的胳膊,却没拦住,急得大叫:“蕊儿,你要干什么,蕊儿!”

莲蕊不由分说地就往外冲,刚跨出门槛,裙裾一个不慎被鞋尖勾到,眼看就要被绊倒,就在这时,一双莹白的手牢牢地接住了她,“蕊儿,你别冲动!”

纽祜禄·莲心拽着她,不让她挣脱,“阿玛的事,是朝廷的决定,非一般人能够轻易更改。你要去做什么呢?就算去了,人家又怎么会听你的?”

莲蕊含泪抬起头,“姐,你那么辛苦才采到的珍珠,就是为了阿玛的前程。现在平白便宜了别人,也让阿玛把心伤透,我说什么都要找他们评评这个理!”

莲心看着小妹,又将目光投向一侧怒急攻心、半昏半醒的凌柱,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酸楚。倘若就此息事宁人,这口怨气噎在心里,不仅是蕊儿,就算是阿玛和额娘恐怕都很难平复……然而现在却不是去讲理或要回那颗珍珠的时候,更不是像蕊儿这般找人拼命。阿玛的情况已然不能再拖,这一轮又被搁置,想必后半辈子的仕途多半也要无望,怎么也要有个说法才行。

纽祜禄·莲心想到此,拉起小妹的手,“蕊儿,你相信姐姐么?”

莲蕊泪眼蒙眬地点头。

“那好,你先将刀放下,乖乖地留在家里帮额娘照顾阿玛。姐姐去找他们。”

此时,瓜尔佳·雪心抱着摇摇欲坠的凌柱,满脸是泪,已经无暇分身。莲蕊看了看那边,又看了看莲心,哭着一跺脚,将手里的菜刀扔在地上,跑过去一并搀扶起凌柱。

等母女三人手忙脚乱地将凌柱扶进东厢,莲心又去对街的回春堂请了大夫,已经过了未时。

这个时辰,京城里面正当市。长安街上的酒肆和茶坊里面热热闹闹,仰望二楼隔间,可见到满座的食客和酒客。临近街道两旁摆着小摊,琳琅满目的货品,让行人目不暇接。一些卖货郎走街串巷,脚步匆匆,吆喝声和讨价声不绝于耳。

京师里的格局一向讲究东富西贵,自打清朝进关以来,一直实行旗民分城居住。偌大的紫禁皇城,以一整座无上辉煌尊荣的宫城为中轴,自宣武门以北,内城里四面八方分别镇居着八旗子弟——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早在康熙爷在位时,诸位阿哥列班,在紫禁城内城中呈众星拱月之势。然而直至当今圣上这一朝,皇子们大多都在几年前的夺嫡之争中凋零殆尽,能硕果仅存至今的,已是寥寥无几。

在内城西北隅,顺着风光旖旎的什刹海沿岸,有几条静谧悠长、绿柳荫荫的街巷。街巷中坐落着一座座王府和花园,高低错落,疏密有致,一些属于朝中重臣高官,一些则住着贝勒亲王。红墙灰瓦,明廊通脊,庄重肃穆,器宇轩昂,门口镇守着威武的石狮子,彰显着皇家的气派和尊崇。

果亲王府宅前,守卫森严。

在被留存下来的几颗星辰中,十七阿哥允礼,无疑是最璀璨夺目的一位。先帝在时,原本一应皇子的名讳中皆带一个“胤”字,因为最后由四阿哥胤禛继承大统,为避其名讳,其他皇室兄弟都一律改成了“允”字。先帝对这位年轻的皇子有着很高的评价,称其“直朴谨慎,品行卓然”,当今圣上亦是赞誉有加,一直委以重任。

莲心站在大门口,仰望着头顶那一块漆墨匾额,几个烫金大字,尚朴去华,内敛而奢贵。

“请通报一声,民女想求见果亲王。”

看门的人抬起眼皮看了看她,问也不问,反手就是狠狠地一推,“哪儿来的不懂事小丫头,这里可是堂堂果亲王府邸,竟敢跑这儿来捣乱!”

莲心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手肘磕破了,仍旧扬着头,“民女是四品典仪纽祜禄·凌柱之女,真的有要事求见果亲王爷,烦劳……”

另一个门卫不等她说完,扑哧一声笑了,“四品?是正的,还是从的。别说你是什么典仪的女儿,就算是郡主,我们王爷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赶紧走人,别胡搅蛮缠的!”说罢,不耐烦地上前驱赶。

莲心却是早就知道想进门不容易,也不恼,只掸了掸裙裾上的尘土,从容地起身,“你们连通报都未曾,怎知道王爷不会见我?”

看门的人啐了一口,“找茬是吧?别以为你是个姑娘,老子们就不敢动你!我可告诉你,待会儿若是冲撞了王爷尊驾,小心抓你进天牢!”

“堂堂天子脚下,民女只想求见十七王爷,大清有哪条律例要因此谪罪天牢?你们倘若再不通报,我便自己进去,就不信还没有个说理的地方!”莲心梗着脖子,倔强地就要往里闯。

两个把守一见,立即蛮横地阻拦。

就在这时,王府的红漆大门被打开——

“什么事,在外面吵吵嚷嚷的?”元寿牵着马走出来,刚将门栓挂好,就听见门口的争执声,不由皱起眉呵斥。

莲心就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手肘磕破了一块,裙摆蹭了泥,显得狼狈不堪。一身简单的衣裙,发间只有一支银钗单簪,然而却衬得乌丝更黑,肌肤更白,檀唇轻抿,难掩一抹弱不胜衣的动人。

元寿这时也瞧见了她,不禁疑惑地问道:“你又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果亲王府门前……”

早朝过后,王爷要去一趟九门提督衙门,现在门口站着个陌生姑娘,成何体统?

把守的两人见元寿皱起眉,脸色一变,赶紧过去推搡她,“这是我们府里的管事大总管,还不赶紧走,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莲心被推得一个趔趄,转过身,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总管大人,民女有要事求见果亲王!”

府里的奴才刚给专属的马匹钉好马掌,嗒嗒的马蹄声,就这样由远及近。随着那双墨云锦靴踏出门槛,一抹温润的嗓音轻轻地响起,“你有何事要求见本王?”

平稳的步履,手里牵的是一匹枣红色骏马,马匹一身油亮鬃毛,膘肥体健,在阳光下极是惹眼。然而,更引人注目的,却是这执着缰绳的年轻男子——一张极为年轻清俊的面容,瞳心清浅,映着背后漫天的桃花,更显得迷离慑人。眼底飞扬着神采,洒脱中带着暖意。那样的明媚,足以胜过初升的朝阳。唇畔噙笑,明朗而轻暖,恍若即将召回的一抹春天。

两个把守在看到他时,面容一怔,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异口同声地道:“王爷——”

莲心抬起头。

绯红的桃花,自年轻男子踏出门槛的一刻,随风簌簌飘来。太阳的光线投射在那一袭月白缎烫染云纹蟒袍上,泛起蒙蒙的白雾,他整个人就笼罩在光尘里,俊美得不可思议。只是站在红漆门廊前,简单的举手投足,却愈加衬得锦袍盛雪,清俊落拓,干净纯粹得不染纤尘。

允礼,年轻而尊贵的十七王爷……

莲心跪在地上,轻声而一句一顿地道:“王爷容禀,民女的父亲是纽祜禄·凌柱,一直闲置在散官官职上,这次朝廷新一轮的任命,阿玛原本有机会雀屏中选,却反倒被才干次等的官员取替名额。民女听闻王爷一向爱惜人才,知人善任,故此特来请求王爷做主。”话音落,俯身,深深叩首。

“纽祜禄·凌柱……”他静静地看着她,须臾,倒果真想起了这个名字,“你说的是,那个四品候补典仪?”

“王爷还记得民女的父亲?”

允礼的脸上含着一丝温然,示意元寿先扶她起来,“我曾看过你父亲的文章,确实有几分才华,只可惜贿赂官员的罪名不小,最终被取消了备选的资格。本王看在他年事已高,已经网开一面并未追究,但再想获得任命提拔,却是不可能。念你一份孝心可嘉,还是速速离开吧。”

允礼说完,示意元寿将两匹马牵到街道上。

莲心却是脚下一晃。贿赂官员?

来之前,她设想过很多理由,却不曾想竟然会是这样——不是朝廷包庇的问题,也并非上面的重臣只拿银子不办事,而是因为自己的无知和鲁莽,才让阿玛与任命擦肩而过,而且还险些引来牢狱之灾。

“请王爷明察,是民女逼着阿玛献上珍珠,那珍珠也是民女采来的,一切都与阿玛无关!”莲心有些急,连礼数都忘了周全,冲口而出。

允礼一翻身,利落地骑上马,“这是朝廷的决定,既已给出诏命,便是定论无法更改。更何况散官亦很重要,如若不知感恩,只懂钻营,投机取巧,就算是有满腹的经纶和才华,朝廷也不敢任用。”

枣红骏马自府前的街巷缓缓而行,元寿紧随其后。

“王爷,民女不敢对朝廷的决策有所置喙,但民女的阿玛真的不是那样的人,他一生清廉,之所以那样做是有苦衷的……”莲心红着眼圈,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裙摆追了上去。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阿玛就这么担上贿赂之名,名声尽毁,前途尽毁!

然而,骑在马上的人再不多言。

“王爷,求你听民女一言。只要你肯听民女说完,哪怕要民女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王爷……”

风,吹散了一地香尘。有些哑的嗓音,被吹散在风中,弥漫出一缕淡淡的馨香。

允礼忽然勒住了马缰,徐徐转头,望向含泪追上来的少女。

“额娘为什么想当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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