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府。

晨露如霜,连日的雨水将天空一洗清净。方一早,府中下人来报蒙古使者来访,人已至前院。

孙合礼闻声正在书写医案,心有讶异,忙由书案前转出,迎着江逸尘的方向便是一礼:“不知使者驾临,合礼有失远迎,还请使者海涵!”

江逸尘一回礼,急问道:“久闻孙太医是太医院中最擅医治疑难杂症的奇才,逸尘此来,只为请教一事!”

孙合礼稍一愣,问道:“未知是何事?”

江逸尘直接道:“这世上有一种失忆之症,不知孙太医能不能治好?”

孙合礼想了想,又问他:“不知病患是男是女?”

“是个女子。”

孙合礼心下自有几分了然,对着江逸尘便是一笑:“药有四百四,病有八百八。这失忆之症,又分痴症、昏症、离魂症等不同情况,总之病理变化,因人而异。在下不敢保证可以治好,但倘若可以将病患带到我府上,由我进行检查,然后再予以治疗,想来也有几分把握。”

这一番话,倒也在情理之中。江逸尘只点头,对他道:“孙太医所言极有道理!好,我会尽快将病患带来,到时,就麻烦孙太医费心了。只要能医好她,诊金自然多多奉上!”

孙合礼再一点头,目光已转为深邃:“医者父母心。”

他将江逸尘一路送出府门,眼见江逸尘上了马,再一转头,只见府门后的影墙里缓缓转出毓秀的身影。毓秀的目光正一路追着渐行渐远的江逸尘,目中有几许复杂的情怀。

孙合礼向着毓秀宽慰一笑:“正说寻不到连城,如今便有人要将她送来,也省去了你的费心筹谋。”

江逸尘的身影再不能见,毓秀的面上竟是生出一丝难过,但想起那些陈年旧事,想起她曾经对江逸尘付出的一切,又被他欺骗的一切。毓秀已然不知自己当悲伤还是当仇恨。这么多年了,她恨恒泰,恨明轩,恨富察家,唯独面对江逸尘,她独独恨不起来。

那个人,虚情假意也好,利用谋算了自己也罢,她,是曾倾心于他。而这一颗心,直至今日,还在悸动着。可是,如今他来这里,却又是为了连城,没想到直至今日,他竟也还想着连城。

富察恒泰也好,江逸尘也罢,他们一个个都记挂着连城。

猛地闭上眼睛,毓秀声音一轻:“这样正好,正好助我一臂之力。”

爆竹,爆竹,一地的爆竹都在轰鸣。

街角的小孩子们围着一个抱着爆竹的疯婆子一路追赶着,爆竹店里的伙计也在追赶着这个疯婆子。连着几日,这个疯婆子偷走了店里不少的爆竹。今日,又逢她大白天来偷爆竹,一个伙计追了上来,将这个疯婆子一脚踹到了地上,几个伙计上前出手打她。一时间,引来了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围观,可任着百般殴打,被围在人群中的疯婆子依然抱着爆竹不肯放手。

江逸尘自孙合礼府上纵马而出,正转入这条巷道匆忙而过时,他自马上看到那被人殴打的身影似是明轩的额娘如眉,便连忙勒住缰绳,跳下马,直奔入人群中。他将众人拨开,出声制止了那几个伙计,并拿出一锭银子替如眉交付了爆竹的钱,才让那群伙计散开来。

待人群一散开,如眉才敢悄悄抬起头,一见是江逸尘,她便紧张得大喊大叫,从地上翻滚着爬起来,一身狼狈地转身便要跑。

江逸尘连忙拉住了如眉,对她道:“姨娘何必要跑?咱们好歹也在一个屋檐下住过,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啊!”

如眉疯疯癫癫地看着江逸尘,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神情扭曲地对他说:“你,也想对付富察家是不是?那你帮我啊!你帮我啊!”

江逸尘愣住,眼见着如眉疯癫至此,惊讶不已。

如眉从自己怀中掏出那些爆竹,将它们紧紧抱给江逸尘看,小心翼翼地告诉他:“我告诉你,我已经囤积了好多好多火药!只要我点燃它们,我就可以把他们全部都炸死了!把大房子全炸倒!我就能给我儿子报仇了!哈哈哈!”

一瞬间,她又开始陷入癫狂的状态。自明轩死后,她便时常这样,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着便是想到要替明轩报仇,糊涂时便可以什么招数都能想得出来,无论有无用处。

江逸尘不无可笑地看着如眉,捡着她那些爆竹,摇了摇头:“姨娘,就你这点玩意,只怕连屋瓦都炸不开一片,你还怎么报仇啊?”

如眉亟亟一唤,声音顿时变得尖厉起来:“那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儿子就白死了吗?不!我要报仇!我要他们死!”

江逸尘一把握住如眉的手,眼睛盯着她,轻轻道:“其实你要报仇,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只要你能重新回那个家,那么,一切都会有机会的……”

如眉眨了眨眼,似乎意识又清醒了过来。一瞬间,她明白了江逸尘的话。她丢下怀中的爆竹,转而朝着富察将军府的方向走去,她一步一蹒跚,破旧的衣衫在风中颤颤摆动。她口中喃喃着,她要回去,回去那个她生活了三十年,和福晋斗了半辈子,哭笑怒骂了半生,又送走了明轩的富察府。

她寂寂地笑,一时分不清她是真的清醒着,还是已经全疯了。

不知走了多久,阳光越来越大,正午的日头悬在天上。如眉痴笑着望着富察府金色的匾额,一阵风吹来,她作势跌坐在府门口,破衣烂衫,一脸的惨相,抬起手一声声叩着府门。守在府门外的家奴见状,忙将消息传到里间。

不消半刻,恒泰便携着醒黛和连城一步走到了府门外。醒黛一见是如眉,想起恒泰肩头的伤,怒得便要撵走如眉,开口即道:“你上回搅得我们还不够吗?你又回来做什么?!”

如眉哭丧着一张脸,开始呓语:“吃的……喝的,我要吃的,我要喝的……”

连城一步走出,细细看了眼如眉,再回首看向醒黛,犹豫道:“眉姨娘莫不是傻了?”

醒黛冷冷地看着如眉,咬牙道:“谁知道她是不是真傻了,轰出去就是!”

一直沉默的恒泰却突然走上前去,蹲在如眉身前,抬手一扶她,极是恭敬地问:“眉姨娘,你还认识我吗?”

如眉呵呵地傻笑着,并不能回应。

恒泰目中一抖,不无难过道:“我说过,明轩走了,我来照顾你。请你回到府里好生待着。”

“恒泰!你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这样的人怎么能往家里带呢!”醒黛一急,忙走出来,拦住恒泰。

然恒泰将手一摆,示意醒黛莫要再说下去,待站起身,恒泰冷静地道:“算了,眉姨娘毕竟也是长辈,既然回来了,咱们还是找个大夫瞧瞧病也是好的,再找人看护一下,也就是了!”言罢,便亲自搀扶着如眉入了府中。

醒黛无奈,看着如眉和恒泰的背影,只得吩咐身后的云儿道:“你去,看着她!密切注意她的行踪,别真又叫她闹出什么事来!”

是夜,如眉轻手轻脚地走去了小格格的房间,她倚在门端,看小格格正站在床上玩着布娃娃,陪在她身边的奶娘已是扶着床榻睡了过去。小格格穿着绯红的小衫衣,扶着帷幕歪着头看站在门端的如眉,稚嫩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好奇。

如眉手里拿着五彩的小风车,她走一步,风车便由风吹动着摇转,而这,俨然吸引住了小格格。如眉将小风车递给她,轻声哄着她问:“要不要玩?”

小格格一点头,甜甜地笑着。

如眉将她抱在怀中,笑嘻嘻地说道:“来,跟着婆婆走!带你去玩好不好?”

小格格又一点头。如眉便将身上的披衣裹在小格格的身上,将小格格抱成一团,飞奔出去,一路自后院的柴房出了府。她抱着小格格跑到郊外的芦苇荡,那里能看到满天繁星,还能看到明轩。如眉知道,明轩必是那繁星中的一颗,如今也正瞧着自己。

静静的芦苇荡,星辰亮丽,却没有月亮。风有些冷,风车在跑来的路上被揉坏了,小格格捏着风车有些想额娘,就开始哭起来。如眉便抱着小格格坐在芦苇荡的岸边,哄着小格格:“小格格乖,这个地方好玩吧!我告诉你啊,明轩小时候和你一样,也喜欢看芦苇,也喜欢在这儿吹风,我有时候想要抓他,都还抓不到呢!”

夜色狰狞,星光下如眉的脸更显得有几分扭曲,小格格吓得嘤嘤地哭起来:“额娘!我要额娘!”

如眉将脸色一沉,吼小格格:“哪里有什么额娘!没有!”

一声狗叫,远处有侍卫牵着四只金鼻神犬赶到了芦苇荡,一时间火把将芦苇荡照得雪亮。

“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不要!你放开她!”一声自远处传来,是醒黛。

“眉姨娘,千错万错都跟孩子无关,你把她还给我!你要命,把恒泰的命拿去吧!”恒泰的声音亦随着飘来。

如眉抱着小格格,一步步后退着,躲避着那火光。她扬起声音,冷冷地笑着:“好啊,公主、大爷,你们欺负了我这么多年,原来你们也会怕啊!那你们为什么不管我儿子的死活,还要害死他?!富察恒泰,明轩有什么了不起的错,你竟要置他于死地!也罢也罢,说这些都是废话,说这些明轩也回不来了。我……我杀不了你恒泰,我也杀不了公主,但我绝不会放过你们的孩子!”

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截尖刀,那刀刃已被磨得雪亮,在夜光中闪烁出凄凄的光芒。如眉握紧刀柄便直直地刺向小格格的胸口。伴随着醒黛的一声尖叫,连城忽然从芦苇丛中冲了出来,她抬起双手死死地握住了如眉的刀刃。

“不许你……不许你杀小格格!”血,顺着连城的腕子不住地落下,连城恨恨地盯着如眉。

如眉由连城这一挡惊住,缓缓地,她凄然一笑,看着连城摇了摇头:“宋连城,我们都被他们害了!我以牙还牙,而你却仍然执迷不悟!”

连城定定地摇头,她不懂什么以牙还牙,但也知道,大人的罪过不能让一个无知的孩童来承担,纵然醒黛和恒泰再错上一万分,小格格也是无辜的。

如眉猛地松开了匕首,一脚将连城踹倒在地上,夺过小格格便往芦苇荡深处跑去。连城扑倒在地,抬手间,手掠过如眉的衣角,终是没能拦住。

“把孩子还给我!”恒泰几步追了过去。

如眉抱着小格格跑到河岸边,前后都有侍卫将她团团拦住,眼见恒泰也跑了过来,如眉怆然一笑,转过身来,看着对岸的恒泰和醒黛,将小格格高高举起。如眉哈哈大笑着,一行泪滑落下来:“还给你?做梦!你去找龙王爷要吧!”说罢,她搂着小格格一头跳入河水中,漆黑的河水瞬间将她们的身影淹没,河面上只有一道道波纹越来越大。

“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碎裂了夜空,醒黛顷刻间昏死了过去。

恒泰一面跑向岸边一面大声疾呼着:“赶紧捞!赶紧捞!快把小格格给我救起来!”

连城此时由河岸边勉力爬起,她看着那河面上的涟漪,心中一紧,念了一声小格格,便往河里冲去。方一跨进水中,脑海里顿时一片混乱——

她恍惚记得,她在水中挣扎,用力地挣扎,是,她掉进了冰湖,挣扎中,她看到了一张脸,云儿的脸,云儿冷冷地笑着。她挣扎着,挣扎着,终于无力,便慢慢地沉入了湖底。那湖底好深好冷,将她所有的记忆都冻住了。如今,她又一次跳入河中,竟然将那些丢失的记忆全部找了回来。

一丝泪,溢出。

她记起来了,她叫宋连城,她是被迎芳阁的宋丽娘养大的!她爱上的男人是富察恒泰。是有人害她,有人把她推进冰湖!但不是他,不是恒泰!她全部想起来了!全部!

“恒泰——”这一声,她猛喊向岸上的他,身子却在刹那间被人又拉入了水中。不断地下沉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江逸尘的脸。他捂住了她的嘴,抱着她游到了河的另一岸,将她拖上岸。

“你……”连城呼喊出一声。

却被江逸尘再次捂住了嘴,他将她抱了起来,脚下运起轻功,飞快地离开了芦苇荡。眼见芦苇荡越来越远,恒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连城却不能开口。泪,由她的眼中不断地滚出,一只手仍是探着芦苇荡的方向。

那一刻,她还不知道,未来等待她的又将会是怎样的折磨……

“你翅膀硬了,竟然敢违抗我的意思?!”毓秀的声音传入耳中。

连城猛地睁开眼睛,已不见江逸尘,面前的却是两个她最怕见到的人——孙合礼和毓秀。之前她被他们关的地方便是这座密室,困了她整整三年、煎熬三年的密室。这里的每一丝气味她都是那么熟悉而厌恶,就像梦魇一样。那三年,是她有生以来最长最痛苦的噩梦。

连城摇着头看向毓秀:“你好歹毒!”

她挣扎着想要逃出去,却被毓秀阻拦住,两个女人一时厮打在一起。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告诉恒泰,你要害他——”

连城一推,险些将毓秀推到身后一口沸腾的大缸里。

毓秀见状忙扶住缸壁,狠狠瞪向孙合礼,扬声急促道:“孙合礼,你还不动手!难道还要让这冤家逃了不成?外面的江逸尘是个催命符,连城一走,我们谁都活不了!”

孙合礼见状,一咬牙,自手中射出五枚银针,钉在了连城的穴道上。连城中针,身子只一颤,便不能再动弹。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眼见孙合礼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试图大叫,希望能唤来密室外的江逸尘。

然而毓秀却一把扣住连城,将她的嘴捂住,催促着孙合礼施以移魂术。

孙合礼点点头,走到连城面前,用眼睛盯着连城。瞬间,他的双眼中升起两团碧绿的鬼火,在不断旋转着。连城盯着那两束鬼火,只觉得自己被吸入一个旋涡世界,渐渐没了知觉。她眸中的光彩越来越淡,直至完全呆滞,人全无生机地站在密室之中,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毓秀此时才将手放开,舒了口气道:“合礼,开始给连城抹杀一切自我意识吧!用换心香,我要操控她!”

孙合礼看着毓秀,最后犹豫着:“这换心香对人体危害极大,你真的要坚持吗?”

毓秀全然无动于衷,只坚持道:“开始吧!”

孙合礼无奈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几卷小布条,提醒道:“塞住鼻子,一会儿换心香点燃,万万不可闻这种香味。”

毓秀点了点头,便接了过来。

孙合礼摇了摇头,走到一只铜炉前点燃换心香,并将香炉放在连城面前。半刻之后,连城即被一团团青烟围绕住,她的周身泛着股股烟气,目中渐渐转了颜色,开始眨眼睛。

孙合礼望着连城,一句一句说得极慢极清晰:“你的仇人是富察恒泰,你一定要杀了他!在完成这一指令之前,你的身心都不能醒来。现在,我要开启你失去的部分记忆,你和恒泰的所有记忆,都将改变成为仇恨的记忆,他就是你的仇人,你要报仇!”

连城又眨了眨眼睛,眼前毓秀的一张脸慢慢变成了恒泰的。她开始在脑海中出现幻象,幻象中恒泰的脸开始扭曲,渐渐扭曲,直至剧烈扭曲。一刹那,连城猛地闭上眼,幻象慢慢消失。她再睁开眼,眼前恒泰的影像又变回了毓秀。

连城幽幽地开口:“富察恒泰是我的仇人,我要杀了他!”

毓秀松了一口气,看向孙合礼,问道:“成了?”

孙合礼满头大汗,只点点头:“成了!”

毓秀又问:“这换心香的效力不能被解开的吗?”

孙合礼的手仍在颤抖,他以袖子擦着汗,缓缓道:“除非富察恒泰死在她面前,否则换心香的效力就不可能被解开——除非……”

“除非什么?”

孙合礼不无担心地看向连城,轻言道:“除非她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心中有极深的真情涌现,又或许可以解开束缚。”

毓秀冷冷嘲笑着:“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真情?先把恒泰杀了再说吧!”说着,将连城一把推给孙合礼,让他把她给外间的江逸尘送过去。

孙合礼将连城带出了密室,只见江逸尘亟亟走来,一脸关切地只凝着连城的脸。孙合礼将连城交到他手中,便退了出去。

江逸尘在连城面前愣了好久,似有些小心翼翼,不知第一句话该问她些什么。仓皇间,他忙扶着连城坐在桌前,目光须臾不离她。

“连城,你真的全部都回想起来了?”

连城呆滞的目光已转了几分生机,她看着江逸尘,点头笑了笑:“对啊!我都想起来了。你,不就是江逸尘吗!”

江逸尘大喜,忙握上她的手:“对!是我!那你过去的事情,你和我的事情,可还记得?”

连城揉了揉脑袋,缓缓道:“有一点点模糊。我累了,哪里会记得那么清楚。”

江逸尘略略觉得不是滋味,努嘴道:“记我,就记得模糊,记富察恒泰就记得清楚?”

闻听这个名字,连城猛地惊醒,睁大眼睛盯着他:“富察恒泰?当然清楚!他是我的仇人!我恨不得他死!”

江逸尘一愣,不再说话。

连城看着江逸尘,忽然妩媚一笑,声音轻柔道:“虽然模糊可我也记得你是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的,对不对?”

江逸尘忙一点头:“没错。连城,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连城面色一冷,凛冽道了声:“我要你帮我报仇,我要杀了富察恒泰!”

江逸尘慢慢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连城,支支吾吾地问:“你要我帮你,杀……富察恒泰?你真的还是原来的连城吗?”

连城猛地站起身,如今她的眼中只有仇恨:“我当然不是!原来的连城是个糊涂虫。你面前的我要报仇,我在他家受尽了委屈,他是个恶魔,是个浑蛋。他的罪行罄竹难书!”

江逸尘点头:“好!既然这是你的真心想法,我答应你,我一定帮你杀了富察恒泰。但是,富察恒泰诡计多端,要想杀他,也没有那么简单。当然,报仇有很多种方法,杀人也有很多种杀法,不是每一种都需要动刀子的……更何况他还是当朝额驸,身边又有公主,要想一刀杀了他,其实也不容易。”

连城一急,忙拉上他的腕子:“那你教我,怎么杀他才最痛快?”

“当然是叫他无比痛苦,却又连想死都不能够,这样报仇才算到家!只是你一个人做这样的事情,我不放心,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连城想了想,只道:“你都说了他诡计多端,很多人都认识你,咱们又怎么可能一起接近他?”

“那还不容易……我让玲珑跟着你。”江逸尘冷笑了一声,在她面前刻意卖了个关子。

连城眸中一虚,看着江逸尘:“玲珑是谁?”

连城带着玲珑回到将军府,一入府门,便见白布蒙了满园,府中上下俱是哭声传来。庭院里下着雨,而醒黛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雨水浇湿了她半个身子,她却全然无知觉。她怀中抱着的尸体,已经僵冷。

醒黛抱着小格格的尸体,眼神呆滞,不知望着哪里,口中喃喃自语着:“女儿,你睡着了吗?额娘还没给你唱摇篮曲呢,怎么就睡了?是不是糖果吃多了?额娘怎么跟你说来着?糖吃多了,会困,会睡得早,会听不到额娘给你唱歌……”

而恒泰,则坐在醒黛身旁,垂泪叹息着:“醒黛,把孩子给我吧,她没睡,她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醒黛怔怔地仰起头,看着恒泰,眼里一片空洞。

恒泰双目红肿着,颤颤道:“去……天上了……”

醒黛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一行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她痴痴道:“我不要她去天上,我不要她撇下我!我到底怎么了?我做了大坏事了,是不是?就连最后一点希望都不给我了!”

一时间,恒泰泪如雨下。

醒黛哭着哭着,渐渐看清楚了连城的身影,她远远指着连城便喊:“我的女儿走了。是因为你!因为你回来了!你总是带来灾难,你不该回来的!你是我们的祸害!”说着放下小格格就向连城冲去。

连城被她一冲,向后倒退几步,跌倒在地。恒泰一步而来,将连城护在了身后,扶着醒黛,苦苦劝慰道:“公主,公主我知道你难受,凶手死了,你若要找个人来恨,你就恨我吧,好不好?是我没能把女儿救起来!我欠你的债,一辈子都还不起了。可你看看连城,你看看她的手,你当时也在场的,你忘了吗?你是明白道理的,对不对?你看看她的手,她为了救小格格,一双手都要废了!醒黛,你看看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醒黛在恒泰的怀里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你们都是坏人!你们一起害了我的孩子!我恨你们所有人!我恨你们所有人!”她的拳头打在恒泰的背上,却渐渐失去了力气,虚弱地晕倒了。恒泰把醒黛抱起来,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连城,目光悲痛欲绝。

一刹那,连城呆住了。

眼前这个人便是他的仇人,她要杀了他。可是她的仇人不是他这样的,他应该是凶狠残暴,诡计多端的,但他不是这样。心中矛盾的声音凝聚成呼喊,不是这样的,眼前的他一定不是真实的他。

大雨仍在下,雨水打在连城的身上,将她整个人彻头彻尾淋湿。一把油纸伞撑在了她的头顶,身后是那个叫玲珑的侍女走了过来。玲珑,连城瞬间清醒过来,她是来复仇的,连玲珑都是来帮助自己杀恒泰的。

“怎么?你看他可怜,不想报仇了吗?”玲珑幽幽问着她。

“不!要报仇,现在就可以动手。”连城缓了一口气,坚定道。

玲珑点点头,微笑:“正是一个好时机。”

雨,仍在不停地下。

恒泰一个人走在院子中,步履缓慢,他不时地仰起头看着漫天的雨,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突然,空旷的院子中传来一声童音。

“阿玛——”

恒泰闻声猛地转头,大喊着小格格,见四下无人,他便绕着院子转,不见人影,却又听一声“阿玛”自院落里飘来。恒泰便追着那声音一路走,一路道:“女儿,女儿,是阿玛对不住你,你出来见见阿玛,让阿玛再抱抱你,阿玛给你做了一张小弓,想要教你射箭……女儿,女儿——”

耳边那声音越来越微弱,恒泰心底一急,忙想要追,但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来,他身子一颤,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血沿着雨水一路流淌……模糊之中,他似又看见了小格格。小格格跑了过来,牵起他的腕子,嚷嚷着要阿玛带她出去玩。画面一闪,他似又看到月光下的郊外,百花烂漫,小格格跑在草原上,长草遮盖了她的身影,他追着追着,却再也找不到小格格,虚幻的世界中,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恒泰猛地唤了一声,由梦中醒来,依稀发现自己正躺在连城的房里,连城关切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恒泰,你觉得怎么样?”

恒泰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连城一指身后的玲珑:“府里现在乱成一团,公主伤心欲绝,不理家事,就由我来照顾你——我的这个丫头玲珑,懂一点医术,叫她帮你瞧瞧吧,或许会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恒泰已无力再去应对,只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玲珑上前,仔细瞧了瞧,又请了脉,将恒泰的手掖进被子里,转而便道:“其实大爷的病征在心,程度颇深,所以才会导致幻境重生,幻听幻觉不断,这样对身子大有害处——若是吃点五石散,想来可以疏导内心的烦闷。”

恒泰闻言,居然轻轻一笑:“你这姑娘,果然医术粗浅。我只问你,那心里的病,怎么能是草石药材能够医得了的?”

闻言,连城与玲珑均是一愣,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恒泰仍是苦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但我不怪你。因为这本来就是不治之症。我的弟弟、姨娘,还有我的女儿都是因我而死,这病怎么能是你能治的?你只给我开点药来,让我睡一会儿,让我在梦里见见女儿就好了。”

连城闻言,便看着恒泰一点头,对身后的玲珑说:“既是如此,那就赶紧配来。”

待玲珑退下,连城坐在恒泰身边,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额头,柔声道:“恒泰,你可不能垮下去啊!你是府里所有人的依靠和指望。你要听话,一会儿要好好服药好好休息,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啊!”

恒泰黯然沉默,并不反对。

连城便轻拍着他,陪着他一并沉默着。直到玲珑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连城将那五石散接到手中,眸中闪烁,她咬了咬牙,转而盯着恒泰,将碗递过去:“来!恒泰,喝了它吧!喝了你就不这么痛苦了。”

恒泰依言张嘴,由着连城给他喂服下五石散。

待喝尽最后一滴,恒泰疲惫地握住连城的手,缓缓闭眼:“若有来生,愿你好好的,别遇见这样一个我。”话毕,他便渐渐失去了意识,人无力地向后倒去,砰一声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烛火闪烁,窗外雨水长逝。

醒黛跪在佛堂前,伤心欲绝,她守着小格格的那盏长生灯,已是守了整夜。窗外渐渐破晓,长雨散去,漏出一丝阳光,小格格的长生灯缓缓弱了下去。

醒黛见状,便双手合十,诚心向佛祖祷祝:“醒黛自从嫁予富察恒泰,一生极苦,如今女儿也身遭不幸。我佛慈悲,原谅我极痛苦时的无心妄言,醒黛宁愿相信她是给您掌灯的小童,请我佛度她去西方极乐世界,不入六道轮回,再不要在红尘中受苦了。唉,可醒黛所受的苦,又如何能消逝?佛祖,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佛祖无言,默然回应着她的期许。醒黛拭去最后一滴泪,将那微弱的长生灯送至佛案前,便欲转身离开,但一扭身,却见身旁不知何时也跪了一个人。而那人,又极为熟悉。

依稀辨认着,醒黛恍然道:“啊!步青云——步老板!”

步青云看着醒黛,也是一愣:“是你?”

“是我!步老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步青云将手中的香燃尽,站起身来道:“我是来上香的,顺便一会儿去禅院的后院练练戏,这里极清静。你呢?你怎么也来了?”

醒黛被问到痛处,摇头酸楚道:“我心里难受,亲人去世,命运波折,想求佛祖给我开示,指点我一条明路。”

步青云只一点头:“哦,可说是呢!我看你一脸的愁苦,若是一味这样下去,自己难过伤身不说,连旁人看了,也得难过得掉泪啊。咱们今天碰上,也是佛缘。这样吧,你随我来后院,咱们一起唱上一唱,戏剧的世界里,可以让人忘记一切,所有的忧愁烦恼就都可以消解。”

醒黛好奇着,随了他步入后院,院中有花有草,有一处极为雅致的亭子。

步青云便立在亭子前,一面踩着步点,哼唱起来,一面又示意醒黛随着他的步子走。醒黛随着步青云的指点,缓缓唱了起来,一张口即是:“瑶池领了圣母训,回身取过酒一樽……”只一句唱出,幻境丛生。醒黛只觉得似从云端飘落下无数的丝带,而自己身轻如燕,开始渐渐上升,仿佛置身于缥缈的神话世界,有仙鹤衔着云芝草飞来飞去,山上全是鹿在奔走。

醒黛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真正的仙女,腾云驾雾,随心所欲。

“霎时琼浆都倾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醒黛正在飘飘然之间,却听步青云唤了一声:“好!”

这一声,将她带回了现实。她愣愣地站在亭子前,手中摆着方才的水袖姿势,一时间,竟有几分留恋方才的幻境。

忽然步青云赞了一声:“好!不错不错,你唱得入神,唱得也是真好!”步青云一步走来,夸奖着她。

醒黛微微一笑,又想起自小格格死后,她已是好久不曾笑了,不由得点了点头。她看着步青云,真心问道:“果然唱戏可以排解心中的抑郁,那步老板,我以后可以经常来和你学戏吗?”

自小格格走后,恒泰每日由连城照顾,十二个时辰倒有八九个时辰是昏睡不醒的。消息传入醒黛耳中,醒黛自觉奇怪,便带着云儿前来探望恒泰。才一推开连城的房门,就觉满室黑暗,透不出一丝生机,满屋子的汤药味,更是刺鼻。

恒泰便蜷曲在床榻内侧,一脸的颓废和紧张。见到醒黛,他目光闪烁着便扑了上来,连连告诉醒黛说:“公主,我告诉你!女儿没死!我看到她了!她每天夜里都会叫我,叫我阿玛!阿玛!公主,你听见了吗?对,是她!不对不对,她是鬼!是缠住我的鬼!啊!”

原来这一段日子以来,恒泰就一直处于一种非正常的状态中。醒黛不无痛心地皱了眉,温声安慰他说:“这世上哪会有什么鬼,恒泰,你这是怎么了?”

“不!是真有鬼!”恒泰哆哆嗦嗦地扯紧醒黛的袖子,连连道,“好可怕的鬼!你抓不到她,但她可以来找你!”

“恒泰,你疯了吗?”醒黛一把扶住恒泰,正欲开口,却见连城端了汤药从门外走了进来。

“恒泰,来吃药了!吃了药就不怕了!”连城低着头送上药来,再一抬头,见是醒黛,不无惊讶地跪下去行礼。

醒黛望着连城手中的药,问了声:“这是什么?”

连城言语平静:“这是给恒泰喝的镇定的药,否则恒泰每日连觉都睡不踏实,他都不敢闭眼。我这熬的是五石散,对恒泰的病情是有好处的。”

话音未落,却见恒泰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将衣服一把夺起,大喊大叫着:“来了,来了!女儿来了,我要去见她!”说着,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连城见状,便忙追了出去。醒黛方也要追,却被那桌子上的汤药引去了注意。她将那汤药闻了闻,即递给云儿,要她送去太医院瞧一瞧。对于连城,她始终不能放心,尤其见到恒泰这个模样,她不得不防。

醒黛转身便要离开,一时间顿住了脚步,目光转去身旁的大衣柜。她想了想,蹑手蹑脚地打开柜门,自己藏了进去。她想,这个世上,转身间,绝不能有鬼,这里面必有蹊跷,不如就让她自己来会会这个“鬼”!

醒黛在这衣柜中等了半日,直至深夜,恒泰已和连城睡下。她透过衣柜门的缝隙悉心打量着屋中的情况,窗外忽然有人影闪过,确有一个童音幽幽响了起来——

“阿玛,我在这儿啊!阿玛,来陪我玩!”

床上的恒泰突然被这声音惊醒,翻身下床,披上衣服就跑了出去:“啊!是小格格!是小格格!你来了?你又来找阿玛了?!”

醒黛见状,忙轻轻将衣柜推开,从里面走了出来。听窗外的声音,似是有几分像小格格的声音,但听声音细细分辨又觉得不太像。她率先推门而出,连日里京城都在下雨,而窗外房外的回廊上也没有落下湿脚印。这着实神奇了些。既没有多余的脚印,又搜不见人,莫非真的闹鬼了?

醒黛刚转身,迎面就撞见了身后的恒泰。

恒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你怎么在这儿?”

醒黛紧张道:“我……我还想问你呢!你这是怎么了?”

恒泰苍白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嘘!你知道吗?女儿回来了,她回来了!我想,我就要看到她了!哈哈哈!我就要看到她了!”

醒黛瞧着这般的恒泰,更觉恐怖,她猛地抱住他,试图让他平静下来。眼泪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她轻轻附在他耳边,一声连着一声:“恒泰,小格格不在了,这一切都是幻觉……”

云山禅院的后院,风来,细雨绵绵。

长春亭前,醒黛持纸伞,甩着云袖,口中随着步青云咿呀唱念。只是今日,她有些魂不守舍,才念了两句,便呆呆地愣住了,完全忘了口中的唱词。步青云见她这个样子,不免一笑,索性收了油纸伞,陪着她走到亭中话一番家常。

“你这是怎么回事?今日一直心神不宁,魂不守舍的。”步青云予她斟了一杯茶,推递过去,“心有旁骛,又如何学得好戏?你还是休息休息好!”

醒黛点点头,心中却始终压抑不下那些疑惑,便问步青云:“我心中的确是存了一个老大的疑团,你说,这世上真有鬼怪魂灵吗?”

步青云一笑:“自然是没有的。当然,信则有,不信则无,所谓疑心生暗鬼,又所谓半夜鬼敲门,这都是个人的心之所为,所以看到了各种幻象,就以为是见了鬼怪。其实世上是没有的,至少我是没有见过的。”

“那为什么寺庙还要大开法事,做水陆道场来超度亡魂?这不就是说有鬼吗?”

步青云想了想,又道:“死者已矣,所谓超度,非为死人,乃是为了活着的众人而已。”

醒黛点了点头:“步老板言之有理,可我还是不能理解,如果没有鬼怪亡魂,那么,怎么会四周都没有人说话,却凭空多出来一个声音呢?还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莫非是有人在伪装?”

“大家都闭口不语,一个声音就细细柔柔地飘了出来,很诡异的!”醒黛旋即摇了摇头,觉得不像。便在前几日,她见那声音确实折磨恒泰,便也召集了全家人守在大厅,众人无一人开口,却仍听见声音无端端地飘了出来,实在诡秘。

“是腹语。”步青云沉思半晌,豁然开朗道,“你身在大户人家,自然不会明白。想我步青云自幼闯荡江湖,世上的奇术伎俩见了不少,这种闭口能言的功夫,叫做腹语术。据说传自波斯天竺一带,本来只不过是江湖卖艺者的小技,用木偶做说话的人,自己用腹语术发声。当然,声音听起来有些滑稽。”

醒黛愣愣地看着步青云:“真的?”

步青云只一点头:“很粗浅的腹语我也会一点。腹语虽然不难,但若是武功高强的人加以真气控制,说出来的声音就能与口语无异。我知道经过严格训练之后的腹语师,可以发出清晰的语音,甚至还可以用腹语来唱歌唱戏,这都是可能的。你所遇到的,自然就是腹语术了,不是鬼。而且发声的人,还是个身具上乘武功的人。”

“这种邪术有没有破解的办法?”醒黛亟亟问道。

“自然是有的。这门功夫混合了内功,如果你的内功比他深厚,那么自然就可以破解。”

醒黛一叹气,方才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我又没练过功夫,这不等于没说吗?”

“当然,还有一个简单的方法,虽然不能破他的功夫,却保证可以叫他原形毕露!”

“如何?”

“以内功使用腹语术之人,丹田之内最忌讳寒气,而黄连与生石膏是极寒之药,若是配上几味辅佐,寻常人饮之无事,但若是腹语之人,则万万抵挡不住!”

醒黛一听,方醒悟而笑。

自云山禅院回到富察府,醒黛片刻不耽误,将全府上下齐聚在前院之中,还准备了黄连和生石膏的汤药。她将每碗汤药分给大家,端坐在主位上,目光将众人一扫,只道近日去太医院,闻听最近京中疾病流行,所以开了一付防病的药方,如今叫人熬好,一人一碗,全府之人都要喝下。

待个个喝下,只过半个时辰不到,便见人群中有一人已然痛得弯下了腰。醒黛一步走过去,端起那个人的脸,一看,见是玲珑。

“果然世上是没有鬼的,你装神弄鬼,意欲何为?快说!”

醒黛恨恨地看向玲珑,正欲命人将她拿下,却见玲珑捂着下腹猛然站起身,将醒黛推开,便径直飞上了房檐,准备逃跑。一众家奴见状便提着棍棒追了出去。玲珑自房檐上飞出府外,便往后山荒地跑去,一路去到山崖边,身后已是悬崖峭壁。而醒黛随着一众家奴已然追了上来。

醒黛看着山崖边的玲珑,料想她不敢跳,便道:“你快点过来,束手就擒,我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玲珑只往后退了半步,毫不退让道:“谁要你卖好了?你若再上前一步,我就跳崖!”

醒黛冷笑着:“行啊,都学会威胁我了!可你家公主是被人能威胁的人吗?我偏就要上来,看你跳不跳崖!你要不跳,看我不推你下去!”说着,便上前一步,只见玲珑毫不犹豫地转身一步,纵身跳下了山崖。

山崖边,风声鹤唳。

醒黛朝前一步,向下探去,只见万丈深渊,两纵清寒,山崖下云雾茫茫,雾气越来越重,再看不到玲珑的身影。待醒黛随着众人离开山崖,山崖下突然传来一阵声响,一条古藤挂落山崖之下,而玲珑便攀住了那古藤,一步一步爬了上来。她刚一爬上山崖,喘了口粗气,便一把撕下了脸上的面皮,只见那面皮之下,赫然是江逸尘冷笑的脸。

清晨,天刚蒙蒙亮。

连城一夜未睡,早早就醒来了,立在恒泰的榻前,凝着恒泰熟睡的样子,脑海中却在思索玲珑的事。昨日玲珑一事败露,醒黛自也怀疑到了她,好在她及时将玲珑之事与自己撇清关系,再又蒙恒泰替自己圆了话,才应付了醒黛。从前的计策,似乎行不通了。她心中又急又茫然,正想着,窗口一声动静,似有风来吹开了窗扇。

连城披了衣,前去关窗,却见江逸尘打扮成家奴模样,正蹲在窗下,眼睛盯着连城。

连城悄悄回去看了眼床上的恒泰,见他全无醒转的迹象,便压低了声音问江逸尘:“你怎么这样鬼鬼祟祟的?”

江逸尘悄然急道:“莫说我,先告诉你,事情已经揭穿了,公主会对你更加防范!如今这个女人,已经成为我们行动中最大的绊脚石,我们必须要铲除掉这个女人。”

“这倒是,她之前已经盘问过我了,被我糊弄了过去,好险啊!”

江逸尘一点头,坚定道:“所以,要提前动手了。”

“她可是公主啊!你要怎么办?”

江逸尘一笑,向着连城摊开了手,手掌心以墨写了六个字——

云山禅,步青云。

连城不解,忙要问江逸尘,却见他诡秘地冲她一笑道:“记得,借刀杀人!”待看着江逸尘走远,连城扶着窗愣了半晌,再转身,见床上的恒泰翻了个身,似要转醒。

连城几步走过去,轻轻抬起了帷帐,迎着睡眼惺忪的恒泰便是一笑。她将他扶起来,为他穿衣系扣,突然手中一顿,似想到什么似的,提议道:“恒泰,我见你这些日子都躺在家中,也没出去走动走动,这样身体可不好恢复。要不,我们出去散散心?”

恒泰一手端过漱口水,闻言点了点头:“我这几日也觉得烦闷,出去走走也好。咱们去哪儿?”

帷帐上映落了一记朝霞,连城便盯着那影绰,幽幽道:“最近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你的身体又不好,公主的情绪更是差劲,我总是担心,所以想去云山禅院进香,求佛祖保佑富察府一切平安。”

“好!连城,亏你想得这般周到。我这就叫下人准备马车,咱们用了早膳就去进香。”恒泰爽快一应,便将连城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面上笑色柔暖。

连城被他盯得有些心虚,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何事,都让她觉得恒泰是真心待她好。而她,却仍是在百般加害于他。

“好。”连城轻轻应了声,将头微微低着,“恒泰,你对我真好!”

恒泰一把将连城抱住,唇蹭向她的鬓边,柔声道:“你对我也好。这些日子多亏你照料,我的身体才能恢复。”

连城目中一抖,默默地垂下眼皮,全无声息。

早膳后,马车将连城和恒泰送入云山禅院。连城记着江逸尘的提点,才一进入禅院,并不急着上香,而是搀扶着恒泰一路转去后院。春光如线,袅袅微风晕染了阳光,后院的花园别有一番动人的风景。

连城扶着恒泰走在园中的回廊上,远远地,听来戏声婉转,似有一男一女在唱《牡丹亭》。连城四下望去,果然见远处那一方亭子里,落着两个人影。她的唇缓缓挑上一丝笑,连城将手一指亭子的方向,示意恒泰同看:“恒泰,你瞧,那好似是公主和步青云,他们二人怎么这样亲热啊。”

恒泰转过目光,果然见亭中醒黛和步青云二人相依偎着,口中咿咿呀呀地唱念着,似是唱得正浓。二人目光交织,情深意浓。

恒泰几步走上前去,驻步在亭子一侧的回廊上,声音飘向亭中:“公主,您这是怎么回事?”

亭中二人身影一顿,纷纷转身望向回廊。步青云一见是恒泰,奇怪了一声:“恒大爷,您怎么来了?”

连城一步上前,冷冷看着二人,挑拨道:“恒大爷当然要来啊,因为在你旁边,和你柔情蜜意的女人,就是当今的醒黛和硕公主,也就是恒大爷的妻子!”

一言落下,醒黛和步青云二人齐齐变色。只见连城瞥了醒黛一眼,便继续道:“我万万没想到,你们二人竟然做出这样败坏门庭的事情。这,还牵扯了皇家的体面,唉!”

恒泰此时已皱紧了眉,挥手止住连城:“连城,不要再说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两人能在一起,也算是各得其所。公主是君,恒泰是臣,公主喜欢做什么,我哪里又管得了?再说,我自己立身就不正,又如何能够要求别人?”说着转身欲走。

醒黛一急,厉声叫住了他:“恒泰!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一厢情愿?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就把自己的判断强加给我?你这是大方吗?是大度吗?不!你是在给你和连城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这个理由可以让我从此闭嘴,是不是?!”

恒泰将脸一偏,闭上眼,抿嘴不语。

“好!如果你真的这样以为,那就这样以为吧!我这就和步老板真正好上了!这样你就开心了!”醒黛满目是泪,伸手搂住了步青云。

恒泰只觉得胸口闷痛,他退了一步,痛得弓起身子。

步青云被这场面吓坏了,两膝猛地落地,向着恒泰跪下,不住地叩头:“恒大爷,你听我解释,我和公主只是唱曲啊!我和她是清白的!”

连城睨了眼步青云,冷冷笑道:“清白?谁能证明?!唱曲哪里唱不成,非要到这深山野寺里来?孤男寡女,真是好清白啊!”

步青云将头一仰,不愿屈服地道:“连姨娘,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唱戏的,讲究个环境,又有什么不对?你这样诬陷我和公主,是何道理?”

“我可没有诬陷,这都是事实啊!”连城刻意扬了声音。

恒泰终是忍无可忍,一把拉住连城,看也不看醒黛,怒吼一声:“够了!由他们去!”

步青云抿着嘴,看着连城,甫一冷笑:“连姨娘,我有证据,证明我和公主是清白的。”

连城闻言瞥了她一眼,只轻笑道:“任你舌灿莲花,被我抓了正着,也没有用。”

“未必——”步青云扬声,手下迅速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毫不避讳地朝着众人展开两襟,只见那贴身的竟然是个兜肚。

一瞬间,众人皆呆愣住了。

“你,是女人?”醒黛颤颤一声,难以置信道。

凉凉的风吹过步青云的眼眸,她将两襟再一合,系着文扣,羞涩出口:“我是个女儿身,自幼学戏,花旦出身。你们哪里知道,我在戏台上才是真正的自己,到了台下,我就要反串,我要演男人。这些就不说了,连姨娘,你现在总算相信我和公主的清白了吧?”

连城顿时哑口无言,退了半步,万万没想到,步青云还留了这张底牌。

醒黛此时点点头,迎着恒泰走了过去,她指着连城,一步步靠近恒泰,缓缓开口:“恒泰,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了连城今天的丑态了吧!这就是你爱慕信任的小茉莉?我们夫妻多年,我什么也不想多说,但请你想一想,今天你为什么会来这儿?这难道不是连城布的一个局吗?她分明就是一个坏人,一个妖孽!当然,我知道,你依然不会相信,因为你太一厢情愿了,你一直沉浸在对连城的幻想中。我只问你一句,连城若真是一个妖孽,你也爱她吗?”

连城若真是一个妖孽,你也爱她吗?

这一声,便撞入了恒泰的心底。恒泰一时垂下头,沉默不语。

醒黛猛闭上眼,一行冷泪迅速坠落,再睁眼时,她苍凉而笑:“好好好,你就带着这种毫无原则和所谓的爱,和她一起离开吧!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愚蠢的男人了。”她如今总算是明白了,他不是被宋连城给迷惑了,而是被自己的执念所强迫了。便是如此,任谁也帮不了他,只能他自己好自为之。

数载夫妻,终于走到了这个份上。醒黛最后看了一眼恒泰,决绝地拉着步青云转身离开。

连城看着醒黛离去的身影,不由得挑了一抹淡笑,身侧似有什么沉了下去。她再一转身,便见恒泰已瘫软在地,神色木然,不知望着何处。

连城缓缓蹲下身,想要扶起恒泰,而恒泰却甩开了她的手,一脸淡漠,脸色极为不好。连城一时心虚,咬牙对他道:“公主的事情,真是很意外。我弄错了,可也是替你着急,你别生我的气啊!”

恒泰缓缓抬起头,转向连城,淡淡地笑了笑。再移开视线,恒泰便望着亭前的那株铁梧桐发呆,语声轻淡:“你今天这样有兴致,带我来这禅院,就是设局让我捉奸的,是不是?”

连城心中揪紧,忙要摇头,却听恒泰又问了一声——

“如果事实果然如此,那么连城你想要我怎么做呢?要把公主赶出去吗?”

“不是的,恒泰,你听我解释……”

恒泰一挥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连城啊,自从你回来,这个家就没有一天安稳,谁都没有过上开心的日子。”

连城突然觉得心慌,不是因为恒泰怀疑自己,而是此刻,他分明是要赶她离开。

恒泰再一闭上眼,推开连城意欲搀扶的手,自己扶着廊柱勉力站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向院门。门外此时已然停着一辆马车,恒泰一把握住挂在马头的缰绳,狠狠握紧,目光望着远方,苦涩道:“我也想过了,你是故意为之也好,你是被人要挟也好,你是爱我也好,不爱我也好,无论是真是假,我已经不想去深究。我累了,心好累。咱们的缘分也许已尽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连城已然愣住了,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车上,有现成的银子,也有一些应用之物。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要再回来了!听见没有?不要再回来了!”恒泰说着,再一转身,将手中的缰绳塞到连城手里,扭头就走。

“恒泰——恒泰——”

连城望着他的背影,唤了两声,却始终不见他回头。连城不知所措地看着手中的缰绳,和这一车的财物,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抽疼了一下。

走入熟悉的密室,连城的目光便盯着曾经煎熬了她三年的液体池。如今液体池中已不再有千年寒冰,也没有那黄色的药花,和血一样鲜妍的液体,只剩一池宁静清澈的湖水。毓秀徐徐步至她身后,只瞧着她一副低落的模样,便知她在富察府中恐怕是遇到了难事。

连城望着池中倒映而出的自己的影子,背对身后的毓秀缓缓开口道:“如今恒泰将我赶了出来,怕是已经知道我要对他不利了。”

毓秀闻言,猛地蹙眉,想来恒泰对连城的盛宠,实在不该是这样。她略略低吟,待思路清明,即摇了摇头,看着连城的侧影道:“这事情只怕另有文章。你想,如果富察恒泰真的已经得知了一切,那又何必让公主走掉?”

连城闻言身子一怔,张了张嘴,犹豫道:“两个人应该留下一个才是,可如今却是两个都不留,那么只可能是他对我们的计划依然一无所知。”

毓秀亦点着头,突然一击掌,无限欣喜道:“我明白了!这个该死的富察恒泰已经是病入膏肓了!没错!如此大剂量地服用五石散,加之又有丧女之痛,夜夜闹鬼,他的身子早就垮了!嗯,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也不想让你们看着他死!”

连城一脸惊讶,似不能相信一般,瞪大眼睛看着毓秀:“他要死了吗?”

“哈哈哈!对!要死了。我们的计划快要成功了!”

连城微微皱起了眉,再问:“那么,我接下来要怎么做?”

“回去,回到他身边,而后……”毓秀敛笑,红唇微启,“送他一步上西天!”

连城目中一颤,咬唇问:“回去?怎么回去?!恒泰已经把我赶出来了啊!”

毓秀自然了解,只笑道:“以恒泰的脾气性格,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只要你肯回去,说些温言软语,还怕他不乖乖地留你?另外,若是你不在他身边,富察恒泰未必每日都会服用五石散,若是缓了缓药性,只怕未必会死。还是稳妥些,看着他死在眼前才最放心!”

连城依言点了点头。

毓秀瞧着这般的连城,微微沉思了一番,目光中闪过一丝凛冽。

许久,她似下定决心一般,开口向连城指示道:“对了!京城附近的山上,有片云芝地,暗藏着沼泽的凶险,你把他领到那儿去,只说是给他采云芝补身,只要他陷进沼泽,那就万事大吉了!”

“恒泰那么精明,若是不上当,又该如何?”连城摇头,似觉得有些不妥,如今她已然错失一次机会,不能再让恒泰起疑了。

毓秀不动声色道:“你同他一起去,你走在前面,富察恒泰又岂有不跟着走进之理?”

“我把他引进沼泽?我自己不也就陷死在里面了?”

毓秀在液体池前转了个身,由柜子上取下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给连城递过去,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这儿有一种‘轻身丸’,服下之后,身轻如燕,能作鹤翔。你到时候服下这种药丸,又有什么沼泽可以陷住你?”

连城狐疑地接过那药丸,把弄在手中:“真有这样的药丸吗?”

毓秀忙点头,急道:“我还能骗你不成?记住,服用后半个时辰内有效。见到云芝沼泽,就赶紧服下,千万不要自误!”

“是!我知道了!”这一下,连城全然相信了,将药丸收在袖中,与毓秀道别后,便径直离开了密室。

毓秀望着她的背影,笑容一丝丝转为寒凉,待到身后孙合礼走上来时,她也不看他,只将手里的瓷瓶丢给了孙合礼。孙合礼方才听到了她和连城的谈话,却也实在惊讶这世上还有所谓的轻身丸,不免想要研究一番。方倒出一粒药丸,在鼻子前闻了闻,孙合礼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这……这不就是普通的山楂丸吗?”

毓秀此时已经临着桌案坐下,一手抚弄着衣袖上的花绣,淡淡地道:“没错,这就是山楂丸。这几日我不消化,所以带在身上了。”

“啊!”孙合礼一把丢下那瓷瓶,亟亟转至她身前,慌张地道,“如此说来,你是骗连城的?那她不就死定了!”

毓秀平静地抬眸,一点头:“无所谓!要么就是连城死,要么就是富察恒泰死,要么就是两人一起死,反正无论怎样,我都很高兴!”

孙合礼周身一紧,心中生出愤怒,盯紧毓秀,郑重道:“毓秀,你苦心经营了这样久,无非就是想要让复仇变得不着痕迹,怕公主和皇家找麻烦,想杀恒泰杀得无形无迹。可你这样做,之前的努力不就全白费了吗?”

毓秀依然满目平静,耸了耸肩,一脸的淡漠:“无所谓!事情进展不佳,就是因为我有太多顾忌。现在我要快刀斩乱麻!”

“我明白了,现在你这样,就是要连城死。”孙合礼眸中一虚,咬牙皱紧了眉,“你是觉得江逸尘心中只有连城,所以你恨在心头,想要杀连城解气。”

说到底,她仍是放不下江逸尘!

毓秀一怒,拍着桌子站起来:“没有!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人可以骗所有人,唯独骗不了自己,你明白吗?”此言掷地有声,孙合礼无奈而难过地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毓秀也没有去追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想着孙合礼方才的那番话。莫非,是她连自己的心都摸不透?她的心中早已是抹不去江逸尘,所以,她才那样恨不得连城一起死掉。周身颤抖,毓秀勉力镇定了心神,落魄一笑。也罢,如今都已这步田地,心之所向为何,都已不是最重要的了。

此夜,无风无雨,漆黑的夜空,月光依稀,星光亦淡薄。

花园里的大红灯笼映着恒泰苍白的脸,他披着裘衣,孤独地坐在亭前的躺椅上,仰头看着夜空,哀戚无声。偌大的将军府,似乎也不如从前热闹了,看不到小格格乖巧伶俐的身影,听不到醒黛底气十足的吩咐声,便连柔顺知心的连城,如今也不在身边了。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一人,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牵挂。想来,他这样一个人,本该与富察家毫无关系,如今却成为富察家最后一个人。苍天戏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幽幽地笑着,不无凄凉地一叹:“最可怜的,却是公主和连城,还有我那可怜的女儿……事到如今,只能下辈子再好好还你们的情了。”

缓缓地,身旁走来一人,恒泰只以为是为他添茶的家奴,便不作声地将眼睛轻轻合上。

“人生可贵,来生虚妄——我们这辈子都还没有过完,又何必只把希望寄托于来生?”直到这一声自身侧飘来,恒泰的身子猛然僵硬。这声音,分明是连城的。一刹那,以为是幻觉,他不敢睁开眼睛,害怕一睁开,幻象便又要消失。

“恒泰,你这又是何必呢?咱们好好把这辈子过好、过完,难道不好吗?”连城此时已一手轻轻搭在了恒泰的肩头,声音轻柔。

恒泰猛地覆上连城探来的手,刹那的温软让他相信这并非幻象,他猛地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仰起头,看向连城的脸。素白的荷花衣盏将她洁白的皮肤衬得更加清丽,长长的影子落在回廊上,无限美好。

“连城!你……怎么又回来了?”

“你想要赶我出去,自己留在家里慢慢等死?我告诉你,我才不干呢!”

恒泰恢复了镇定,将手抽回,头转去一侧,冷冷道:“说疯话!你把我好端端的家搅到这般地步,还赖在我身边不肯走!”

连城坚定地一点头,朗声道:“我是你的人、你的鬼,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一步,一步都不落下……”

恒泰闻言,忽然发作,自腰间抄起宝剑,直指向连城,逼得她倒退了好几步。他怒目盯着她,不留余地道:“说得好听,我的人?我的鬼?这么痴情,证明给我看!”

连城愣了愣,缓缓伸出手,以双手握住恒泰的剑尖。一丝胆怯流曳心头,她虽怕,却已被逼到这种地步,只得就势而为。

她哀哀地看着恒泰,声音柔软,却断断续续的:“将军,我这命你救了这么多回,好,我……我如今还给你,我好更……更安心。”说着便以剑尖抵向胸口。

恒泰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眼见连城真要自裁,脸色急变,手一松,叮当一声,冷剑落地,迸发出清脆的声响。

“恒泰——”连城猛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他。

恒泰张了张嘴,面上皆是冷泪,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连城忙捂住了恒泰的嘴,不住地摇头:“不要说,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恒泰,你现在的身子实在是太虚弱了,必须得想个办法调养调养,否则再这样下去,我心中的那个英雄,就要成为一个废人了!我听说在京城附近的山上,有一片奇异的云芝地,里面有很多珍稀的云芝,咱们这就赶过去,采上一些。我想试一试,也许会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恒泰看着连城,虽已知道自己药石无救,却仍是点了点头,答应道:“我听你的就是。”

转日,待天一亮,连城便驱车载着恒泰前来那传言中的云芝地。那地方坐落在城郊的一片深林之中,树木遮天蔽日,长年不见阳光,树林中生长着各类珍稀草药,能有一大片云芝生长,亦不是奇怪之事。连城扶着恒泰一步步走入深林,才走没多远,便看到一大片的云芝生长在沼泽地中。

连城想这应该便是毓秀提到的云芝地了,便将手一指,唤着恒泰:“你瞧!这里就是了!”

“果然好多云芝!”恒泰点了点头,便四下打探着所处之地。

连城一点头,急忙道:“对啊,我没骗你吧!走!我带你去采!”衣袖却被恒泰一把牵住。

恒泰一脸慎重地望着这片沼泽地,半晌开口道:“这片云芝地看似平稳,但只要仔细瞧瞧,便会发现,整个地面会有轻微的浮动,就好像呼吸一样,而且这个地方的温度比其他地方要高。连城,咱们可不能贸然进去啊!只怕有些危险。”

连城见恒泰果然犯疑,无奈只得靠自己亲身引他上钩。她一偏头,悄悄从怀中掏出毓秀给她的药丸,趁着恒泰未注意便吞进口中。待过了半刻,她似觉得药效已起。

“放心,很多人都采了的,你瞧我去采,一定没事的。”说着便往前跑去,恒泰也着急地追在她的身后。

连城一脚踏上了沼泽地,回头朝着恒泰一笑:“没事,你看我……”话音未落,只觉得脚下一股强大的引力吸着她的两条腿,紧接着,整个人也迅速陷入。

“连城,别动,我来救你!”恒泰飞身上前,拉住连城的手。一拉之下,虽然缓了缓连城下陷的速度,但恒泰也因此陷入了沼泽中。

“啊!怎么办?怎么办?”连城拼力挣扎着,完全没有感觉到轻身丸的效力,只觉得整个人还在不断地下沉,下一刻,恐怕连脑袋也要没入沼泽中。

“别急,连城!别动!这是沼泽,越动,下陷得就越快!”

“那怎么办,咱们要死在这里了吗?”

“连城,抓紧我!不要放手!”恒泰唤了一声,同时将另一只手伸入沼泽,解下了连城的腰带,在沼泽中摸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沾满泥浆的腰带笔直地甩出,死死缠住了旁边的马车。满是泥浆的手再拔下连城的一根簪子,奋力射出,一簪子扎在了马的后臀上。马受惊,开始疯狂地奔跑,拉动起马车。巨大的拉力,将他二人一起拉出了沼泽地。

身体脱离沼泽的那一刻,连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很多影像,她看到了恒泰,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好些人。恒泰飞身从王胡子手中救出她,恒泰从百乐和江逸尘手中救出她,恒泰从坟地中救出她……连城突然觉得头痛,头越痛,那些影像便越是混乱,最终缠绕在一起,皆是恒泰救她的场面。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救她?总是在救她!

脑中钻痛,她闭上眼,昏了过去。最后的一丝意识间,她听到恒泰在她身边大口喘着粗气,那声音也渐渐飘远——

“连城,你好不安生,差点小命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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