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之前,广场上即押来十几个叛军,这些叛军俱是佩戴了枷锁,黑压压地跪在行刑的高台上。今日午时三刻,便是斩杀叛军之期。恒泰端坐大案之后,展开一张叛军名录,将上面的名字与刑台之上的叛军一一查验,以求确认无误。他望向刑台上跪着的叛军道:“你们这些叛军的大小头目,犯上作乱,罪在不赦!朝廷已有明示,今夜时辰正好,本将军就要送你们上路了!”说着,将叛军名录甩下大案,并命令动手,且一个不留。

叛军头目们面面相觑,或闭目不语,或魂飞魄散,或痛哭流涕,一时间乱成一团。

一声令下,叛军囚犯由两个一组,拖到广场中间,两名刽子手穿红露膀,手起刀落,只在眨眼间,两颗人头落地,死尸栽倒,血溅高台。杀完一对,接着来下一对,高台上,已是人头乱滚,死尸扑倒。突然,还未行刑的叛军队伍间,有一人举起双手,挣扎着站了起来,扬声呼喊着——

“连城!连城!我知道连城的消息!”

恒泰的眼睛唰的一下睁开,紧紧盯着那扬声的一人,忙挥舞了两下手臂,神情激动:“停!且慢!”

刽子手闻声惊讶地放下了刀剑,只见恒泰急匆匆地由大案后走下,抓住了那人的前襟,刀压在其脖子上:“若胡言乱语,我亲手送你!”

“我见过连城,你爱信不信!”那人紧张地盯着恒泰,颤抖着。

恒泰眸中一虚,呼出一声:“连城?”

那人身子哆嗦着,连忙点头:“我见过!我当然见过!”

恒泰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得不能遏止:“她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一阵眩晕,恒泰张了张嘴,喉中哽咽,又激动又惊讶又不敢相信。努力镇定了情绪,恒泰恶狠狠地瞪着眼前人,紧紧攒住他的衣襟:“你,胆敢撒谎,我诛你九族!”

说罢,便将那人朝旁边一甩,命令军士将其押送至自己的营帐中,并暂停行刑。恒泰一路回去营帐,已了解到这名叛军名叫王虎,算是多隆军中的首领。而今,他更在意的是连城没有死的消息。他想必是苍天护佑,护佑连城仍在人世,而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驻守在台下的郭孝眼见恒泰前去了营帐,他欲要追上去,却被营帐外把守的士兵阻拦。士兵只道军令如山,将军下令任何人皆不能入内。郭孝被一时拦下,心中已生不耐。又逢身后百乐走了上来,向他添油加醋道:“他们分明是在商议事情,哪里又是什么审问了。如果不是心中有鬼见不得人,何必要在门口布置守卫?”

郭孝沉吟了一番,皱眉道:“难道,真是为了连城?”

百乐故装不识,问郭孝:“连城是谁?刚刚那个叛军似乎喊的也是这个名字。”

郭孝道:“连城是将军最心爱的女人,死了三年了,将军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百乐把手一拍,兴致勃勃道:“难怪!这下事情就更合理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既然是将军心爱的女人,如果被对方所控制,那么将军如何能不就范?你可千万别不相信他会背叛朝廷啊!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多了去了。”

郭孝疑惑着,但不得决策。

百乐借机更是添言道:“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这个大营里,你是神机营的管事,而不是他富察恒泰的小厮!你凡事都得从大局出发!先国后家,先公后私。似你这样犹犹豫豫的,像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都看不下去!”

郭孝被她的话燃起了心火,挣扎地看着她,似有不忍:“那应该怎么办才好?”

“当然是亲自去求见皇上!”百乐忙道,再又缓和了语气,凝看着他,“将这一段时间所有的怀疑,都写成折子,然后上报给皇上,让皇上圣裁!若是将军无事,则真金不怕火炼;若他真是有心叛国,那么你就是大清的功臣啊!”

由军营往西三十里的红树林中,芦苇丛茂密,那名刀下留命的叛军走在前,恒泰追在后。依那人所言,上一次见到连城就是在这红树林中,恒泰本也将信将疑,但却不放过一丝希望。

“找到了吗?”恒泰焦急地问。

那人一面观察着地形,一面回答:“我常年在西北,这红树林只是偶尔来来,哪里就能一下子找到他们精巧隐蔽的地窖。再说现在是夜里搜索,自然困难加倍!”说着,暗中将手一拧,从枷锁中抽出手来,指中一弹,朝着脚下发出了一个小烟弹,人直接一头扎进了地里。地皮突突地拱起了一线,向林外飞速逃窜。

分明是东瀛的地遁忍术!

恒泰飞身几个起落,拔剑向地皮下的王虎用力刺去。轰一声,破解了东瀛忍术,将那人用剑活活钉死在地下。那人背上中剑,挣扎了几下,便断了气。恒泰呆呆地望着那人的尸身,失魂落魄,方才的一丝希望已然破灭。他骗了自己,连一个叛军都能以连城之名欺骗自己,那此处就更不会有连城。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此人又是如何知道连城的事情的?!

思绪混乱间,芦苇荡外突然袭来马蹄声阵阵,远远地可以看见神机营的大旗随风飘摆,士兵擒拿的火把几乎照亮了漆黑的红树林。是郭孝带领着神机营的精锐来到芦苇荡,将恒泰及几个亲信团团围住。

“皇上有旨:富察恒泰勾结叛军,意图叛国谋反,特令神机营带兵擒拿!钦此!”郭孝自马上将手中圣旨宣读出来。

恒泰一愣,不敢相信地看向郭孝手中的圣旨。郭孝此时亦偏转过头,不敢看他。

“哪里有这回事?刚刚将军还斩杀了一个叛军!”恒泰身后的一个亲信扬声为其鸣不平。

百乐骑着马赶到郭孝身后,故意说给众人听:“这叫什么斩杀叛军?这叫杀人灭口!否则夜黑风高的,为什么要和叛军一起私会于此林中?再说了,这个叛军早该在刑场行刑,怎么现在却在这里出现?分明就有问题!”

“你胡说!”那亲信一步而上,便要抽剑出鞘。

百乐仗着有郭孝护她,便理直气壮地反击道:“我胡说,难道皇上的圣旨也是胡说的吗?”

恒泰一抬手,制止了众人的争执,平静的目光扫向马上的郭孝:“郭孝,你我在一起多年,我的为人你很清楚,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叛国?”

郭孝抿了抿嘴,将头别开,心中起伏:“将军,郭孝自幼在府里长大,又蒙富察老将军照顾,才有今天在营中的位置。郭孝和将军阵前马上十多年,我知道将军不是那种叛国的人。但是,你为了连城,为了一个女人……将军,你这步真的是走错了!”

待郭孝说出最后一句话,恒泰已是心中了然,他平静地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一句。

郭孝见状,不无痛心,他自马背翻下,重重跪在恒泰面前:“将军!郭孝欠你太多太多,但郭孝毕竟是大清的军士,吃的是大清的军粮,事事要为大清着想。今夜圣上有令在身,情非得已,还请将军见谅!”

恒泰闭上眼睛,宝剑滑出手掌,重重落于芦苇丛中。他,束手就擒,无话可说。

又是天牢。恒泰记得上一次入地牢,还是秦湘姑姑去世那时,不,不是姑姑,是母亲,是他的生身母亲。犹记得她为他梳头,为他编发,她的手是那样温软,那记忆中的温度他一生都不会忘。他还记得,那时连城的眼泪,也是那样温暖。那段岁月,人生中起伏跌宕的时光,竟是有连城相伴,如今想来,竟是这样奢侈。

如今,他坐在天牢之中,隔着牢门望着高高的铁窗,他看到一丝阳光漫过窗子,连一丝灰尘都清晰可见。牢门之外,是醒黛憔悴的脸。恒泰不知道,为什么醒黛这样难过,而自己却没有一丝悲哀,心情反是释然。

“恒泰,你明明是被人冤枉的,三司会审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明不解释呢?”醒黛扶着牢门声声质问着。

恒泰听到声音,只无动于衷地转了转眸子,憔悴而木讷地盯着她,干裂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极是平静地摇摇头:“我说明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证据确凿,苟活不如从容死去。我无非是想早些离开,公主莫要为我挂心……”

醒黛凝着消极颓败的恒泰,苦苦冷笑着,她意欲激醒他:“好没出息的话!武将战死沙场,是他的宿命和光荣。你死在战场上、叛匪的刀剑下,女儿长大了,我会告诉她,她的阿玛是个大英雄。可你若是这样死了,我要怎么跟她说?说她阿玛是个叛国贼?或者说她阿玛被人陷害,却毫无反击之力,束手就擒?她会多么耻辱!”

恒泰闻言只是笑,仰头叹了口气,从那扇铁窗中,那一抹阳光中,他看到了好多人,看到了秦湘,看到了富察福晋,看到了富察将军,看到了多隆,看到了……连城。最终那些幻影全散,只剩醒黛一张哭颜,她还这样年轻,便要为他成为寡妇。醒黛说小格格会以这样的父亲为耻,但又何止是她觉得耻辱呢?便是他自己也觉得耻辱。可笑他打小身负凌云壮志,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场空。

恒泰看着她,苦笑:“不能保护好自己的爹娘,不能把自己的好友多隆带回朝廷,又被从小长大的兄弟陷害,照顾不了妻子,教导不了女儿……公主,你好糊涂,这样的一个恒泰,连他自己都唾弃的一个恒泰,你不如让他早死早托生,又何必这般挽留呢?”

“胡说!”醒黛满脸是泪地握住恒泰的腕子,紧紧不放,她哭得颤抖,哭得心疼,“胡说八道!我的恒泰是个大英雄!是我给自己千挑万选的好男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是为了你,为了留住你,我不允许你走!我不允许你撇下我!”

恒泰伸出一只手,轻轻拭去了醒黛的眼泪。他端起醒黛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无限哀伤地说出了心底最真实的话:“公主,你当真要为难我?我这过的每一天呀,都那么煎熬,你还把这样一个人当作是大英雄吗?醒黛,你错爱我了。我……我耽误你了。”

每一日,他都恨不得去死;每一日,都好似在人世间历经劫难。他活着,如行尸走肉,牵累他人,还不如死去。

醒黛一把抓住恒泰,亟亟道:“你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心寻死,是因为你要去找宋连城!恒泰,我好后悔呀,我若早知你会颓废至此,我会跪着,跪着求她回来!恒泰,我求求你!她已走了,可我还在呀!求求你别这样对我!”

眼泪濡湿了长发,恒泰便抚摩着她的头发,其实他甚少这样安抚她,他的心,已是死了,又如何能给予他人宽慰和温暖。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一声哽咽在喉中。三年来,便是梦中,他也触及不到连城,这才是最痛。恒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醒黛,我从没骗过你,三年前,我答应了你,放她走,可是我也不知道,自那之后,你我又有多少缘分可以用来消耗。到今日,缘分耗尽了,你何不遂了我的心意,让我安安心心去那个世界补偿连城?”

醒黛心疼如针扎,不住地摇头,想要求求他不要再说了,她听不了,每个字都恨不得要钻裂她的心,将那些伤口刺得鲜血淋漓。

“我心念已乱,不可再带兵为皇上效命了。所以当那个叛军说连城没死的时候,我才会相信,才会被骗,我真该死!”恒泰自嘲了一句,转而盯着她,给她最后一番嘱托,“我死之后,死讯莫要发出,更不要告诉阿玛和额娘,就让我静静地去吧。”

再难撑持一丝气力,醒黛扶着牢门滑了下去,泪水一颗颗砸落在地。

恒泰朝着醒黛一跪,两膝落地间,他眸中已湿:“我们夫妻一场,我却从来没有好好爱你。恒泰辜负了你的爱慕和赏识,若再有来生,富察恒泰愿做牛马车桥,报答公主的恩情!”

醒黛同时对他跪下,苦苦哀求:“恒泰,不要!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不要!”

额头磕碰寒凉的泥地,恒泰猛然落泪:“公主,来世若有缘,恒泰再报答吧。”

残光隐去,陋室一地消败,尽是死亡的气息。天牢中迸发出醒黛忍不住的失声痛哭。那一声痛哭,哭不尽多年来积压的委屈和无奈。终于,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对不住她,而不能守在她身边。

京城之北。

护城河畔,蒙古驿站。

江逸尘落寞地饮了一杯酒,摊开案上的画卷,画中的连城依旧笑得明媚。连日来,他四处差使人贩子持着这纸画像前去寻找与画上一样的女子。整整两个月来,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消息,那些人贩子偶尔会带来几个姑娘,却不是连城。他要找的,并不是与这画像上的人相像的女子,而是这画像上的人,是连城!

客房的厢门由外推开,百乐得意扬扬地步进来,她一脸期待地望着江逸尘,眉眼笑着,似要眯成一条线,声音轻灵:“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江逸尘猛地甩落手中的杯子,站起来,摇晃起百乐的双肩,脱口而出:“你找到连城了?”

这二字,自他口中这样不经意地说出,听得百乐心中一颤。方才还欣喜得意的神色,迅速暗淡了下来。百乐推开他,不服气地抱怨道:“连城!连城!怎么都是连城!你除了连城这个死人,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关心的?”

江逸尘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愣愣地坐回到椅子上,推开身侧的冷窗,失望地望向楼下的车水马龙,面无表情地吐了一声:“那你还能有什么好事?”

“连城不是早就死了吗?”百乐怒转至他面前,咬着牙,“莫非你要招魂?!”

一个“死”字似触到了江逸尘的痛处,他惊怒地捏碎了手中紧握的杯子,怒看着百乐,声声呵斥:“这话以后再别说!我不相信连城已经死了!我一定能找到她!”

百乐摇摇头,只觉得眼前的他简直不可救药,连忙道:“公主亲口说的,哪还会有假?只你一个人找宋连城吗?富察恒泰找了这许多年,要是尚在人世,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可见必是死了!”

江逸尘全然不信,自顾自地道:“公主说连城死了,只不过是要绝了恒泰的念头!我告诉你,恒泰只怕和我一样,也不相信连城已经死了。”

百乐心中顿凉,想自己为了他出生入死,却怎么也比不上一个死人,江逸尘到底是一个有心之人,还是个痴心人?忍下心中憋闷,百乐将头转向另一面,咬唇道:“我指使了一个叛军在行刑前喊出连城的名字,富察恒泰便也信了。前天富察恒泰已经被皇上下旨擒住,如今打入天牢之内,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这回他必死无疑!”

百乐越说越得意,转头看着江逸尘:“怎么样,我说了要帮你的,这回可是真帮成了!”

江逸尘只听着,却并不觉得如何。如今,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富察恒泰身上。一杯烈酒入喉,江逸尘笑了笑,长长地叹了口气:“富察恒泰死还是不死,我并不真的那么在乎。真正重要的,是连城!我一定要找到她!”

说罢,立即丢开酒杯。他喝得有点上头,如今只得步履踉跄地走出客房,一路走一路唤着连城的名字。百乐一步步追着他走去庭院,只见他仰起头,对着院中的那株桃树一声长叹,落下泪来。

这算是百乐第一次见到江逸尘落泪,却不是为了自己。

百乐再难移动半步,似僵了两腿,她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间,同看着那一株桃树,只见枝叶并不繁密,那花朵也不是最艳丽的,可是偏偏让江逸尘看得泪流,看得自己心中生满怨恨和委屈。

天色已晚。

百乐徒步回军营,竟是走了大半日的路,一路失魂落魄的,她似乎丢了心。远远地,看见军中大帐便在眼前,而郭孝已早早在帐外等候。她面色沮丧,全然不顾郭孝的身影,径直便要进帐,却被郭孝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郭孝凑近她,不无宠溺地看着她嘟嘴生气的模样,觉得可爱,疼惜地问她:“怎么这样郁郁寡欢?”

百乐无力地抬起眼,手抚上郭孝的脸,眨了眨眼睛,困惑地道:“我不开心!人都是没有真心的吗?为什么再怎么真心去付出,也都得不到回报呢?”这些年来,她为江逸尘所做的,皆是拼了命在努力,可是,为什么江逸尘永远都看不到呢?还是他看得到,却从来不珍惜她的努力?

郭孝只一笑,将她揽在怀中:“你是不是抱怨我没有陪着你?”

百乐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跟他说起,终是叹气道:“你说老天爷怎么总这样,你想要的总也得不到,再想也是一场空;你不想要的,却总是凑过来,你躲也躲不掉。”

“你这样可不好,忧郁得吓人!”郭孝拉着她的腕子,便要往帐外走,“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走!跟我走!”

“怎么?去哪儿?”

郭孝神秘一笑:“带你去一个可以开心快乐的地方!”

百乐一路被郭孝用蒙面巾蒙上了眼睛,由他牵着不知去到何处,只觉得他牵着她一路跨过了小溪,绕过了田间,她闻到了花香,越来越浓的花香,还有花瓣,随风飘落的花瓣在手臂间拂来拂去。终于,郭孝为她摘掉了蒙面巾。

展现在眼前的是这山涧中的一处百花谷,谷内四时之花齐放,铺天盖地,落英缤纷,芳草鲜美,谷中有温泉,热气腾腾的湿气混杂着花香,有蝴蝶飞来飞去,时而停落在百乐的衣袖间。百乐置身其中,便觉得自己要看呆了,而这百花谷分明就是仙境。

郭孝拉着她的手,含了笑:“这个谷叫百花谷,想来是地底极暖,有温泉涌出,而这样的温度,就是寒冬也暖如春天,所以百花才会开放。从小我就知道有这个地方,但凡有任何不开心和烦心的事情,在这儿坐上一天,玩上一天,就都烟消云散了!”

百乐只觉得人来到这里后,心情也开朗了许多,不再似从前那般纠结。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郭孝,一时牵紧了他的手:“谢谢你,今天特地带我来这儿。”

郭孝望了望百乐:“其实今天,我心中也烦闷得很。皇上虽然升了我做代将军,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一想到将军是因为我的缘故,身陷天牢,你说我又怎能开心得起来?我心里不舒服,但我又不想你不开心,所以才带你来这里。不开心的时候,朝着山谷深处喊上几声,破着喉咙喊,就痛快了!”说着,便双手做喇叭状迎着山谷深处喊了几声,山谷四壁传来阵阵回响。

百乐只觉得满山谷的回音很是通畅舒服,便学着郭孝一并喊去。

“啊——啊——啊——”

深吸了一口气,将满心的怨恨和郁闷通通会聚在胸膛,随着一声怒吼溢出。百乐喊着,笑着,胸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转首看到郭孝,便笑得更盛。待二人喊得全无气力,便双双躺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山谷之外的日落霞光,那天边似印染了一层深橘的光芒,暖红的光芒落入山谷中,将山谷中的百花映出与方才不一样的色彩光泽。百乐流连不已,已不舍得闭上眼睛。她呼了一口气,觉得周身都轻松下来。

“谢谢你,郭孝。”

郭孝闻声,只轻扬起嘴角,便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百乐转而望向郭孝,静静地问他:“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人!”郭孝忙回应她,转而一顿,半晌,坚定道,“百乐,我决定了,我要告诉我奶奶,然后娶你过门。”

百乐闻言一怔,忙坐直了身子,连连问他:“你了解我多少?你真的要娶我?你不会后悔吗?我有太多的过去,你不介意吗?”

第一次,有人这样告诉自己,他要娶她,不是玩笑,也不是做梦,便是现实里有这样一个人,他告诉她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他要娶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也会相信,自己当真是最好的,是值得他娶的女子。那些过去,将会永远流逝。

郭孝摇了摇头,极为肯定道:“不介意,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最好的女人!”

“不,你真傻。”她犹豫着,终忍不住告诉他,“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很坏很坏很坏的女人,若是有一天,你看到了我的真面目,你一定会被吓住,会嫌弃我,会讨厌我……”

百乐说着哽咽了,再难告诉他,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她又做了些什么。这一瞬间,她竟是有些讨厌自己。眼泪,湿了满面,她转身便欲跑开,却被郭孝一把抱住。

他紧箍着她,不让她离开半分,动情出声:“百乐,你不要跑!我告诉你,不管你是怎样的人,是天仙也好,是妖魔也好,我郭孝都要娶你!一定要娶你!我这就去告诉我奶奶,说我要娶你!”

笑,颤抖着溢出,夹杂着笑泪,一并迸发。百乐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有属于他的气息全然包裹着自己。那一刻,她突然便想要这样,与身边这个人,生生世世走下去,不分离。

寒冷的密室之中,一丝光也透不过。孙合礼看着那冰水中端坐的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冰水色泽的变化,很快要成功了。待冰水完全变了颜色,便会大功告成。一缕烛光透入,孙合礼将手挡去那丝刺眼的光亮,恍惚看到毓秀端着女装和饰品进来,那些精美的衣衫和配饰,似乎她已准备了多时,等待了多时,终于等到了今日。

孙合礼缓缓放下手,有一瞬间的犹豫,他叹了口气问她:“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毓秀只顾欣赏着冰水中女子的神态,她不愿放过女子脸上的任何一丝细节,浅浅回了孙合礼:“当然!这个计划我已经筹划了好几年。放心,它非常圆满,没有半点纰漏!这还得多亏你的医术啊!”

是他,使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也成了她最大的武器!

“可是……她……”

毓秀笑着,摇摇头,异常肯定:“放心吧!她是不会背叛我的。她的身体、她的心、她的意识,她一切的一切,都会和我紧紧相连,她是不会离开我、背叛我的!”

说着,毓秀慢慢将女子的正脸转向孙合礼,那沉睡中的女子,此时微微闭着双眼。她有一张精致的脸庞,细长如三月细柳的月牙眉,长而浓密的睫毛此时轻轻覆着,唇色因在冰水中泡了许久而显得有些发紫晦暗。周身上下泛着冷气,洁白似冷玉,没有一丝一缕的瑕疵。

毓秀微笑着抚摩着女子的脸蛋,只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指尖轻轻滑过那微微合闭的眼眸,那双睫羽便轻轻一颤,幽幽地,睁开了眼。

毓秀轻柔地问她,又似在用语言引导着:“说,你的身体、你的心、你的意识,你的一切一切都是我毓秀的,你不会离开我、背叛我的。对不对?连城。”

好似一个梦,一个沉睡许久的梦破碎,而自己从梦中缓缓醒来。连城从这个梦中醒来,虽然她对这个世界的意识还不清晰,虽然她没有眼前这个人的记忆,包括属于自己的记忆。但是,那一刻,她的意识告诉自己,毓秀是主人,是自己的主人。

嘴,幽幽张开,连城看着毓秀,目光空洞而麻木:“是的,主人。连城不会离开您、背叛您的。”

酒楼雅间陈列了许多盏酒杯,百乐将那些酒盏皆倒满了酒,她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决定。她要离开面前这个人了,她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只想做一个配得上郭孝的善良女子。这是最后一次,她约江逸尘喝酒,亦是最后一次相见。

“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做各的,彼此再无关联。”一杯酒饮下,百乐平静地开了口。

江逸尘只觉得她在说笑,端起一盏酒,笑了笑:“哦?怎么回事?”

百乐幽幽地笑,摇了摇头,坦然说:“我这一辈子到现在,一直跟着你,用十万分的真心,想换取你对我一点点的好。”

江逸尘执杯静静不动,自酒杯里打探着她的神色,只待她继续说下去。

又是一杯酒入腹,百乐点点头,似全然看开,仰头对着江逸尘一笑:“到头来,我发现什么都不对,我要的你给不了,我也得不到。所以,我左思右想,还是各奔前程,互不相干要好。我只是想过过安稳日子了。”

“好。便随你。”江逸尘听罢,只是端了酒盏,平静地喝下,大有随她而为的意思。

百乐顿住,苦笑道:“你,竟然连一丝犹豫也没有?这就是答应了?”

江逸尘两眉舒展,淡淡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安慰道:“你是个好女孩,是我一直对不起你,我也知道你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可惜我做不到。我心里,只有连城。”一个人只能有一颗心,只能对一个人好,他心里那个人是谁,她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不能,也不想阻止别人追求自己的幸福。

百乐静静地举起最后一杯酒,看着他:“很好,爽快。”

只在那一瞬间,她不再羡慕连城能拥有江逸尘完完整整的爱,也不为自己感到悲哀。她似乎全部都放开了,放开江逸尘,放开自己。

看着她起身的背影,江逸尘不无好奇地问了声:“你找的人是谁?”

百乐笑着顿住了步子,但也不看他,只道:“你都不管我了,我要找谁,又与你何干?”

“是不关我的事,但我要告诉你,嫁人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尤其对一个女人很重要,算是我对你的忠告。”

百乐旋了半身,只一笑,声音微冷:“谢谢。但在这个世间,只要是个人,他都会比你对我要好。”

转身推开雅间的门,却见迎面站着的是郭孝。四目相对间,百乐不可抑制地颤抖,刹那间,她连他的名字都唤不出来。

郭孝看着她,似极为震动,喃喃开口:“百乐,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有很多话,他不敢说,更不敢去想。百乐和江逸尘,他二人是一伙的,勾结在一起,靠近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谋害富察家。

“郭孝。”百乐怔怔地开口,紧紧锁住了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郭孝吐了一口冷气,缓缓撑起笑,似装成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温柔地开口:“我见你这几日郁郁寡欢,见你一个人落寞地离开军营,我不放心你。天色这么晚,我怕你出事,我……”

话,突然哽住。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为何此时她的眼中有那么深的愧疚?

郭孝猛地闭上了眼,微微吐气:“百乐,告诉我,你并不认识这个人。让我带你回去吧。”

百乐望着郭孝,叹了口气:“郭孝,其实我一直想要找个时间,和你好好说清楚的。”

一言落下,郭孝便觉得周身全然冻住,而后的每一个字都直穿肺腑。

“今天既是如此,也是个挑明的机会。我与江逸尘确有勾结,是我故意入军营,接近你。还有富察恒泰叛国一事,也是我设下的圈套,是我让那个叛军在刑场上喊连城的名字,是我处处挑拨你和他的关系,才到了这步田地。”百乐一口气说着,只觉得心口越来越堵,越来越怕,怕这些话,会让他离开自己。如果从一开始,她故意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那后来他们的一点一滴,她对他的担心,他们在百花谷的开心释然……便是如今,害怕真相揭穿,害怕他陷入内疚痛苦不堪,她的心,亦是这样紧紧揪痛。她想,她终究还是爱上他了,真情也好,假意也罢,这一场戏,做得太真,她竟将自己也陷了进去。

“你!”一拳猛握,他轻轻一笑,凝着她,眸水成冰,“利用我?”

“是。”红唇微启,百乐轻声回答。

他望着她这张全然陌生看不清的容颜,曾经的誓言一句也想不起来。胸口很痛,钝钝的痛。未料到她连一句欺骗自己的话都不肯说,骗他说不是,骗他说是有苦衷,只要她说,他便信,不管那是谎言还是真心,他绝对一字一句都相信!

他怔怔地移开步子,欲转身而去。

残晖落在他的长衫上,金色刺目,百乐一把抓住他的腕子,企图做最后的挽留,纵然这挽留已毫无意义。

“听我把话说完!我今天来见江逸尘,也是想和他分道扬镳,从此我就是自由身,忘掉一切,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百乐咬着唇,怕得发抖,“我……我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是真的,好想好好和他在一起,过那些开心的日子。像在军营里的朝夕相处,像在山崖明月下的倾心相许,像在百花谷暮晚霞光中一生一世的许诺。如今,她想告别从前的一切,只希望他能给自己这最后的机会。

郭孝怔愣在一处,双脚发僵,呆滞地将手腕抽出。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似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似乎陷入一片黑暗中挣扎着。他摇了摇头,冷冷地笑了笑,痛得周身都冻住了,连连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

“百乐啊百乐,百乐。”陡然笑了一声,苦苦闭眼,郭孝缓缓道,“你害得我好苦!你利用我陷害将军,要他的命,现在又来跟我说,想要和我在一起?!不要说了,是我蠢,是我遇人不淑,我的错误我自己承担。”

百乐一急,连连落泪,除了落泪,便再难开口说一个字。

“你放心。”郭孝转了身,最后看她一眼,“这一切,我不会要你承担。我会自己说明一切,拼死救将军出来。”

“已经太晚了,郭孝,以你的身份,哪里能随便见到皇上?”这一声由雅间内传来,江逸尘插了声而来,“宫门深深,只怕你还没进去,恒泰就已经一命呜呼了。何况这件事是你自己诬陷所为,若是向皇上说明,等于是自投罗网,必死无疑。你又何必白费力气去送死呢?”

郭孝没有看他,只目光扫过哭得颤抖的百乐,淡然一笑:“放心。我自会有法子的。”

是夜,郭孝从桂芳斋买来了各式糕点,他将它们齐齐推到郭嬷嬷面前,陪着郭嬷嬷一样样地品尝,祖孙二人像从前一样亲昵地交谈。待到夜深了,郭孝还亲自打来热水,为郭嬷嬷洗脚。他将郭嬷嬷那双瘦骨嶙峋的脚踝捧在怀中,不由得心酸,忍着不落泪。

“孝儿乖!我可算是享到了你的福了……我啊,还记得小时候带你的时候,你曾这样说过:等我长大了,赚了钱,要好好孝敬奶奶——这话,奶奶还记得呢!”郭嬷嬷看着郭孝,微微一叹。

“奶奶,我错了!是我害了恒大爷,这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想好了,我要尽力去弥补!”这一声,淡淡的,郭孝努力言得平静。

郭嬷嬷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赞他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奶奶以你为荣。”

郭孝的眼睛微微发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奶奶你放心,郭孝说到做到!我要亲自去见皇上!”

郭嬷嬷抚着他的头,极欣慰地点点头:“好,好!咱们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恒大爷你是一定要救出来的,否则咱们有什么面目去见老爷和福晋?”

待夜更深,郭孝服侍着郭嬷嬷睡下,为她放下那湖蓝色的帷帐。等到郭嬷嬷平静的呼吸传出来,郭孝默默跪地,给睡梦中的郭嬷嬷悄然磕了三个头。

推门而出,郭孝已穿戴齐整。夜风袭来,吹散了目中的泪。他定定看了眼月色,径直上马朝着宫门飞奔而去。

至此时,宫门已是上锁,不准出入。郭孝便跪于宫门外,将身前五尺素白长卷铺展在面前,以匕首割腕,羊毫沾着淋漓的鲜血在白卷落字上书。一旦笔上的血墨干掉,他便用匕首再割向左腕取血,直至双臂伤口纵横,鲜血如注,郭孝的意识也在风中一丝丝弱下去。

待落下最后一个字,血已蔓延满地,沾染了白卷四角,郭孝气力全无地缓缓倒在地上,睁大双眼,看着左臂的伤口将最后一滴血流尽,只希望这些流出的鲜血,可以将自己身上的罪孽一并洗净。

夜风卷起那面白卷血书,随风摇曳中,那赫赫鲜明的血字,在夜色中格外分明,那上面字字落着郭孝的血泪泣诉——

“罪臣郭孝割血上书大清乾隆皇帝,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一朝之望,可见忠良。得芳草易而得忠良难,神机营将军富察恒泰,即忠良耳。日前臣所诉将军之罪之疑,皆为受奸人所离间蒙蔽,乃至于臣妄言议事,铸成大错,富察将军,含冤身入天牢也!然乌云遮日,不可长久,月亏之蚀,必有盈时,臣郭孝割血上书,祈求圣上英明,锁郭孝于深牢,释将军于困顿,则真相大白,以彰法网疏而不漏!罪臣郭孝百拜上书。”

紫禁城下锁的钟鼓声由远处飘来,百千齐作。

耳边似听到了风声作响,伴着鼓声,风啸如呜咽的哀鸣。这一座城楼,她守望了许多日夜,清晨看着朝阳,暮晚看去霞光,她远望着宫门的方向,已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什么,是那个人,还是一句道别。

风,凛冽。

百乐微微闭上眼,由着那钟声恍恍惚惚想起那一日,郭孝以死明志的消息传出,她却不敢靠近紫禁城宫门一步,只能飞奔来这一处城楼之上。他失血过多,刀刀都割在脉上,太医虽然抢救过,但也是回天乏术。而她便等在这城楼之上,等了一整日,直至暮晚,她看到了他。遥遥看着他的尸身被盖上白布,由紫禁城的宫门一路而出。皇帝下诏,为他的忠孝鸣钟响鼓,那日的钟声伴着鼓声,便仿如此刻。

“你放心,”这风,吹得她有些恍惚,她未转身,只有声音自身后传出,“郭孝是自己求死的,他并没有招出我和你的名字。朝廷也只能将富察恒泰放出来,对你,无法追究。”

她身后的江逸尘缓缓由翁楼中走出,一手落在城墙上,只一笑,无动于衷。连城不在人世,他便是失去了活在世间的追求。如今,牵连追究与否,对于自己而言都是苟且偷生。

“江逸尘。”百乐淡淡一笑,眼神宁静,“我要离开了。”

江逸尘抿嘴,同看向宫门的方向:“因为郭孝?你后悔这一切了吗?”

“郭嬷嬷……”百乐断然截住了他的话,深吸了口凉气,幽幽出声,“在郭孝死讯传来的当日悬梁自尽了。”

江逸尘一愣,眉微微蹙起,叹道:“郭孝已死,反正你还是孑然一身,难道去四处漂泊?还不如跟着我,倒也安稳。”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百乐摇了摇头,转而看着江逸尘,“跟在你身边,我学会的只有恨,只有心机叵测的复仇,永远学不怎样去爱一个人。这并非我的本意。”

这几日,她连日站在这城楼之上,再也等不到郭孝,却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说,追随在江逸尘身边的这些年,她只学会了恨,那么,和郭孝朝夕相处的这些时日,虽然短暂,郭孝却用他有限的生命向自己诠释了如何去爱人。

百乐仰起头,看着日落,轻抬了一只腕子,金色霞光似如一缕流水滑过她的腕子,她又想起了百花谷暮晚时的霞光与软风。一切的一切,便在不远的几日之前,却又好似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嘴边染了一丝微笑,她轻轻开口:“人生短暂,都用来恨,用来害人,实在是浪费时间。我想要当个好姑娘,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不!不要!”江逸尘忙探出手,拦住了她离开的步伐,“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我?”

百乐对着他静静一笑,松开了他的腕子。

“百乐!你不要走!留下来吧!你原来怎么说的?一直陪着我,不是吗?”第一次,江逸尘心底生出了一丝恍然若失,他如今害怕极了,害怕所有人的敌对,害怕所有人的离去。

百乐走出几步,略略顿步,晚霞落在她的脸上,光影斑驳间,她的声音随风传来——

“逸尘,若是几日前你说这话,我不知该如何感激涕零。可现在不会了。我看透了你,也看透了自己,你跟我,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还是分道扬镳吧……”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遇到那个人。那个牵着她走去百花谷,对着深谷呼喊,躺在草地上看了晚霞看月明的年轻人,将会永远留存在记忆中。她会带着记忆,走向新生,她要为了他,努力去做一个好姑娘。为了郭孝心中那最好的姑娘,她想要重新活一次。

静静的芦苇荡,洒着月光。出狱才仅有半日,恒泰便一人找到这红树林中的芦苇荡。那叛军虽然是个骗子,但是他又多么希望,那些话是真的。而这,也是记载连城和自己那段美好时光的地方。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箫声,凄凉的箫声,由芦苇荡的一面飘来。那箫音中载满思念,对故人的思念,对过往的执着,还有,未湮的情愫。恒泰顺着那箫声传来的方向,渐渐看向芦苇荡的另一侧。只见月光洒落间,是江逸尘一手持短箫的侧影。

恒泰猛抓了一把芦苇,朝江逸尘的身影走去,但想起郭孝和郭嬷嬷的死,他便不可抑制地想要了江逸尘的命。

“江逸尘!我正愁找不到你!”恒泰怒吼了一声。

芦苇岸边的江逸尘闻声只停住了箫声,将短箫插在腰间,目光斜斜地一打量恒泰:“闲话叙旧还是把酒当歌?”

恒泰一拳而来:“是你害死了郭孝!你把他的命还给我!”

“你管不好连城,是你该把她还给我!”江逸尘旋即出手还招,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只一见面便相互接招拆招,打得难解难分。一拳落在江逸尘的左眼,一拳击到恒泰的右肩,二人势均力敌,却又彼此互留了招数,不似以往性命相搏的局面。再过了几十招,二人渐渐不再尽全力,竟似心意相通般渐渐收力。

最后一招,二人双双止住,盯着彼此。

江逸尘喘息着,愤愤道:“打吧,继续打,就好像能把连城找回来一样。”

恒泰随之一愣,苦笑着:“就好像她从没来过一样……”

两人同时泄力,双双躺倒在地上,天上飘着芦花,一簌簌飞落到眉毛上、眼睛上,再又轻轻随风飘起,吹向远处。

恒泰忽然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回忆起最初的场景,口中将那些回忆一点一滴说出:“那年的中元节,我第一次遇见连城,她是一个小骗子,又骗钱,又吓唬人,但她心地善良,心里总想着别人,我跟着她,把银钱送给小孩子们,给一个去世的老人家送行!”

江逸尘亦随之一笑,竟是附和他:“对啊!心地善良,傻乎乎的,跟我都不算真的认识,就亲自为我吸出蛇毒。我告诉你,在她之前,这样的人,我没见过,也不相信。可是到了今天,我也不相信。有人会傻成这样……”

傻。

恒泰顿时觉得江逸尘的这个字形容得太贴切不过了。他连连点头,眼中微微湿润了:“对!傻。真傻。傻得那么信任我,跟了我。不过她还没进将军府的时候,我们就住在小屋子里,她每天都会给我做些可口的小菜,那时候日子远比后来开心得多。可惜不知足,不知足啊。”

江逸尘闻言摇了摇头,只觉得恒泰当真是不惜福,论说那一饭一菜,也都是前缘修来的。他皱了眉头,似有些不甘,又有些释然,道:“我没福分吃到连城做的饭菜,但她却给我偷来过一个鸡蛋吃,哈哈!她为了给染坊的工人东西来吃,还被当成偷银子的贼给抓了起来。那次他可是为我顶了缸。唉!”

恒泰也想起来那件事,微微笑了笑:“若不是我给她解了围,只怕她真的要被佟毓秀给活埋了,还好我速度够快,到底还是救了下来。”

江逸尘摇头,这才给他讲了事实:“等你来,连城只怕连墓碑都立好了。告诉你吧!那会儿是我提前赶了去,杀了两个掘墓人,这才救下连城的,你来的那会儿,我就躲了起来。”

“哦?”恒泰诧异地睁开眼睛,转头看着江逸尘,忍不住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刹那间,二人相望彼此,哈哈大笑起来。多少年来,这一对死对头,也只有在此时此刻生出了那几分亲近之意。

江逸尘笑罢,突然平静了下来,缓缓叹了口气:“你说我们俩这样明争暗斗,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你是官我是贼?是因为你们是仇家,而我是复仇者?还是说——我们是为了同一个女人?”

恒泰眼圈一红,惘然失神,缓缓流下泪来:“唉!是为了连城吧!反正已经无所谓了,我们再怎么争,她也回不来了。”

江逸尘闻听这一声,猛地坐了起来,怒道:“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我不相信!我告诉你恒泰,倘若我们能够找到她,我此番定是不会让步的!”

恒泰亦坐起来,盯着他,定定地说:“若她还活着,我让她自己选,选择我就跟着我;选了你,就跟着你。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快乐……”

两人皆是愣住,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再无声息于彼此之间。突然,一声呼救由野林深处传来。江逸尘和恒泰对视一眼,急忙起身,循声追去。只见野林子里几个山贼正在打劫一辆马车。远处,似有一个红衣女子披散着长发赤足奔跑向野林深处,她身后还有几个山贼在追。

恒泰和江逸尘两人双双出手,先打散了马车旁的几个山贼,便转去解救那红衣女子。眼见那红衣女子就要被山贼捉住,江逸尘和恒泰飞身而去,不及落地,恒泰便自腰间拔出匕首,对着山贼的后脊用力掷出。

嗖的一声,匕首将那山贼钉穿,山贼身子朝前扑在地上,而脊背上的匕首余劲未消,又继续将山贼的尸体钉在了地上。再看那红衣女子,已经跑到了悬崖边缘,因山路漆黑看不清悬崖峭壁,一只脚已经探出山崖顶。

红衣女子“啊”了一声,身子由山崖滑落,翩然飘落的瞬间,长发被风击开,一瞬间,恒泰和江逸尘同时看清楚了她的脸——

“连城!”

“连城!”

两人齐齐喊出声,脚下忙运起轻功,飞下山崖,下坠间追寻连城的红衣身影。两人在空中疾速下落至连城的身边,一人抓住连城的一只手,将连城在空中拎住,脚下再借助山崖上的藤蔓,借力爬了上去。

“连城!你还活着!”

“连城!你果然没有死!”

“连城,我找你找得好苦!”

“连城,走,跟我走!”

一时间,恒泰和江逸尘同时握住连城的手,双双喊着几乎一致的话。

江逸尘转而怒瞪恒泰:“怎么?你还要跟我抢连城?”

恒泰自是将连城的手紧紧握住,坚持道:“我不和你抢!可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跟你走?”

“你抛弃了她,现在又要把她往火坑里带?!你休想!”江逸尘不甘示弱,将连城猛地拉到自己身侧。

恒泰已无法压抑怒火,强行握住连城的另一只手,死死不放:“你把连城还给我!”

二人双双运力,拳来拳往,相互争执着。江逸尘抓住空当,猛地将连城拽到自己身边。恒泰伸手要夺回连城,引得连城痛呼了一声,惊得恒泰立即松开了手。

眼见江逸尘便要带走自己,连城突然镇定下来,冷冷地凝住江逸尘:“你住手!”

江逸尘一惊,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恒泰,转而瞪着连城:“你做什么?你还要跟他走?你好糊涂!”

连城摇头,她不是在想跟谁走,而是,她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两个人。她此时,正仔细地看着江逸尘的脸,依稀分辨着,犹豫着。

“连城,跟我走吧。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我心里的人,我会好好待你,绝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江逸尘看着连城,急切出声,再转去看了眼恒泰,警告道,“恒泰!你刚才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来着?你要让她自己选!你还要让她跟你回到你们那个吃人的魔窟里去吗?”

一言说中了恒泰的痛处,他凝视连城良久,好半天才下定决心离开。离开前,他看着连城,温声抚慰道:“连城,今儿是个好日子,你又回来了。我只要知道你回来了,平安就好。我不要你跟我回去,我要你自在,快乐……”

连城突然仰起头,看着恒泰,眸中似有什么闪烁。一瞬间,她挣脱开江逸尘的手,冷着脸,看也不看江逸尘,便道:“你放手!我不认识你。”

江逸尘似不能相信地紧盯着连城,想要她再多看自己一眼:“你说什么?我是……我是江逸尘啊。我是害过你,又被你救了好几次的江逸尘啊。你不认识我你还认识谁?!”

连城固执地甩开江逸尘,直走向恒泰的方向,停在恒泰身前。她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恒泰,似在努力从记忆深处翻找什么。

“我呢?你认识我吗?”恒泰沉默而悲伤地看着她,声音很轻很柔,但也夹杂着一丝畏惧,害怕连城也同样不认识自己了。

连城看着恒泰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却又皱紧了眉头:“你也是个陌生人。但是真奇怪,见到你,见到你的眼睛,我心里,难过。”

一滴泪,毫无知觉地落下来。连城垂下头,拭着自己莫名其妙便掉落的泪,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还在讶异着,却被眼前的这个陌生人用力拥入了怀中,只听他在自己耳边轻轻念着——

“我不是陌生人,我们曾经那么好。你怎么了,连城?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的。连城,连城,我们重新来过……”

他的话,她努力去想,努力去回忆,却始终觉得好缥缈,人也晕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只觉得额头钻心般疼,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霎时天旋地转。人,软软地,从他的身上滑了下来。

雨,绵延不断的雨,覆盖着整座富察将军府,亦笼罩了醒黛的心。那一日,她便是在这窗口,看府门大开,恒泰抱着连城大步而入。在看清楚连城那张脸的瞬间,她竟是整个人都呆住了,分不清生与死,真与假。只见恒泰是那样激动,声声唤着“连城没有死,连城回来了”。

“云儿,这是怎么回事?连城当年真的死了没有?”一声轻喃,醒黛望着窗外发着呆。

“公主,云儿的确是看着连城掉落冰窟,这才离开的!人落入那样的冰水之中,绝无生还之理。这个连城……难道是还魂了?”

一阵寒风吹过,醒黛浑身哆嗦着,只觉得刺骨。待她清醒过来,侍女们已是备好了干净的衣衫和浴桶热水。醒黛命侍女推着浴桶,抱着衣衫,随她转入后苑。

才一步入连城的别苑,便听得内间传来恒泰爽朗的笑声,醒黛听闻这笑声,只觉得好些年不曾听到恒泰的笑声了。如今,只因为一个似连城的人莫名其妙回了府中,便见他这样开心。她心底抽痛连连,酸涩和忌妒喷涌而发,却又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推开半扇门,远远地,看见连城捂着脑袋,声音飘出:“我知道我肯定认识你的,可我就是什么都不记得。脑袋里好像有个洞,我一用力想,就好疼好疼。”

再听恒泰一声极是轻柔:“别想了,别想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慢慢来。到时你再好好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你遭遇了什么人。不要着急,我会帮你慢慢梳理,连城。”

醒黛方要一脚步入,却见连城猛地抱住了恒泰,满头大汗地说:“你说我叫连城?”

恒泰便静静地拥着她,声音温柔:“嗯,宋连城。价值连城的美丽姑娘,在京城的迎芳阁长大,有一天,遇到了我,我就成了你的丈夫……”

醒黛闭了闭眼,再睁开,撑起一丝笑容,一步跨入,声音亦扬起:“恒泰,连姨娘远道回家,风尘仆仆,我带些侍女来给她沐浴更衣!”

恒泰闻声诧异地转头,看着由门端而来的醒黛,又看了看连城:“连城怕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你让丫鬟们小心说话,手脚仔细些。”

醒黛忙道:“你放心吧。女人和女人,总归是好沟通些。更何况我让人给她沐浴更衣,若是还能出事,你又岂会与我善罢甘休?你那么喜欢她,我又能怎样呢?总之你放心,让我来照顾她,有什么差池,你拿我问话。”

恒泰虽有几分犹豫,却仍是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公主了,你先帮她沐浴一下也好。”说罢,几步转出了内室。

醒黛扬了扬手,身后的几个侍女连忙走出,前去为连城宽衣解带。醒黛冷冷地打量着连城,待连城坐入了屏风后的浴桶中,她才缓缓走入屏风后,再一挥手,内室的侍女们便默声退了出去。

醒黛弯了半身,细细瞧着连城的脸,灼热的湿气扑面而来,将连城的容色映得格外绯红。

“连城,你真的不认识我是谁了吗?”醒黛低声问了一声。

眉眼间的雾气化作一滴水珠,从连城的睫毛上滚落下来,连城看了看醒黛,只是摇头:“你很美。但是我不认识你。”

醒黛冷冷一笑,声音一凛:“装得很像嘛!藏了什么祸心?连我你都不认识了?我告诉你我是谁——我是最想要你死的那个人!”说着,便一把抓住连城的头,猛地按进水中。

连城不能呼吸,双手不时地挣扎,却无法挣脱。

“你很喜欢洗澡是不是?”醒黛按住她的头,扬了声音。

连城在水中不停地呛水喝水,却连连叫道:“不喜欢洗!不喜欢洗!”猛然间,她探手摸到了桶壁,借力猛地由水中坐了起来,露出一截红色的兜肚。她的头发凌乱,还在不时地滴落水珠。眼见醒黛还要继续将自己按入水中,连城忙抬起手扼住了醒黛的喉咙,二人纠缠间,连城一并将醒黛拉入水中。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要把我淹死?我死不要紧,我要你先走一步!”连城下了狠手,死死扼住醒黛的喉咙,不肯松开。

醒黛挣扎着,呜咽出声。屏风外听到动静的云儿忙几步冲过来,见状忙扯开了连城。连城不依不饶,还要上前袭击醒黛,却被侍女们连连制住。

醒黛惊魂未定,跌倒在地,直喘着粗气,看着暴躁的连城,一时意识涣散。

连城全然不顾侍女们的制伏,仍在反抗着,还叫骂出声:“为什么!为什么?!我没害你,你却要害我!”

云儿惊诧地退了两步,看着此番模样的连城,怔怔道:“公主,这连姨娘连你都敢碰……还……还光着身子。”

醒黛尤有些后怕,她一面抚着胸口,愣愣地看着连城,溢出一声:“她疯了。她疯了……”

阳光下,两座秋千,一高一低,轻轻摇摆着。

醒黛转过头,看着另一座秋千上的连城。她记得,很多年前,那还是她极为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想着与连城交好,便来为她推秋千。偏偏那个时候,连城不信任自己,整座富察将军府也不信醒黛公主会主动交好连姨娘。

如今,时光流转,她不会再为她推秋千,但也能忍受与她同在一处荡秋千。只是,这一次,不信任的人是自己,她不信任此番回府全然失忆的宋连城。

醒黛生起一笑,幽幽言着:“你也真厉害,我琢磨着吧,装样子装一天都很累,你这要是装上一辈子,是不是更累啊?”

连城听着醒黛的话,也笑了笑,回应她道:“这话说得好奥妙,我怎么听不懂啊?”

醒黛仇恨地看着她,一咬牙,忍不住道:“我是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成这样!我希望你是真疯,因为在这个家里面,在我面前,最不聪明的就是玩花样。这个家是我的,恒泰也是我的,这里的一切也都是我的。如果我给你立锥之地,那么你就踮脚站着;如果我给你一席之地,你就给我乖乖坐着。但要是我不高兴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连城的秋千后,猛力一推连城:“那么你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

连城自秋千上摔落在地,却颇为自在地反坐在地上,仰起头看着醒黛,笑了笑,舒服自在地道:“你给的锥子还是席子,我都不怎么在乎,我只要恒泰。有了他,就够了;有了他,就什么都有了,是不是?”

醒黛忽然觉得这连城分明是什么都明白,却在装糊涂。刚要发作,却见恒泰的身影转来花园这边,跟在他身后的竟是三年多前被她亲手赶出府门的如眉和明轩。

恒泰转入花园中,远远看见连城坐在地上,忙疾步上前将连城扶了起来,口中虽是责怪,语气却实为亲昵:“秋千不好好玩,坐在地上干什么?”

连城嘟着嘴,搀着恒泰爬起来,颇为委屈地道:“谁不好好玩了?公主推了一把,我就掉下来了。没事,不疼……”

恒泰依着连城的话,不满地看了眼醒黛。

醒黛面色正难堪,却见如眉和明轩母子前来向自己行礼。三年未见,这母子二人确是憔悴不少,然那眉眼中透露出的心机,在醒黛眼中,仍是与三年前一般,毫无悔改。

醒黛看着恒泰,直直问道:“他们怎么回来了?”

恒泰扶着连城坐在亭中,他率先给连城倒了杯茶,才回了醒黛,语气平静:“他们俩生活落魄,毕竟是一家人,还是一起过日子吧!”

醒黛一步转入亭中,两手撑在案前,目光紧逼恒泰:“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害你的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往家里带呢?”

恒泰不为所动,抿了抿嘴,郑重其事地对醒黛道:“明轩是我弟弟,亲弟弟,他回家是情理之中的事,正大光明。还请公主包容。”

一言落下,醒黛哭笑不得。想她为了他,整顿将军府,好不容易除去了祸患,以为可以一家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如今,眼看这个家又要乱了。连城、明轩、如眉的接连出现,一夕间,前有狼后有虎,可笑恒泰却从来不知道,她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夜不能寐,窗外烟花声四起,醒黛披衣自窗前走过,看到夜空被烟花照耀得亮如白昼,层层粉叠彩金的绚烂自连城房前一束束地蹿出。醒黛看着那烟花,思绪万千。想来自己出嫁时,京城也放了三天三夜的烟火,以庆祝她的大婚。那样显赫的婚宴,却换来如今哭笑不得的夫妻情谊。自婚后,他从未为自己放过一束烟花,哪怕是除夕夜都没有。如今,却为了唤回连城的记忆,只为了连城的一句“喜欢”,他已接连放了十夜的烟火。

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可惜啊!可惜她做新人的时候没能笑,做旧人的时候泪也早已流干。

“额娘,额娘——”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唤回了她的思绪。

原是小格格也被这烟花声吵醒了。醒黛俯身抱起了小格格,无奈道:“乖!放心!额娘不会叫他们好过的!我会把这帮妖魔鬼怪都对付干净的!”

轻轻哄睡了小格格,窗外的烟花仍是未灭,醒黛心生委屈憋闷,便只能借酒浇愁。这满府的烟花扰得她心神更躁,她便拎着酒壶,披衣走出府门,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街上。一路之上,没了那烟花,似是平静了不少,只是她越喝越多,俨然忘记了回府的方向,一路之间,口中念叨着——

“恒泰啊,恒泰!你说你是怎么了?我把你当宝,你把我当草。我究竟哪里错了?为什么连你只言片语的温暖我都感受不到?你说我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酒劲一上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她身子一软,便要倒下。迎面却走来一个英俊的男子,模糊中见他长身玉立,仪表堂堂,身背一把长油纸伞,正与醒黛相遇。

醒黛双膝一软,便要坠下,那男子见状,忙扶住了她:“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醒黛微醺着笑了笑,摇着头,“我没有不舒服啊。只是心里难过!压得我好痛!”说着转身环抱住这男子,意识瞬间坍塌,醉倒在他怀中。

耳中渐渐飘来戏曲的声音,那女旦声音时高时低,哀哀婉婉,凄凉如泣,听来心头好不酸楚。醒黛悠悠地转醒过来,盯着与往日不一样的床榻,听着不时飘来的戏曲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躺了多久。

锣鼓点声越来越清晰,醒黛抚额坐起身,放眼望去,都是戏服道具和乐器。似觉得这里像极了唱戏的后台。只见身侧一面薄纱帘幕,醒黛轻轻撩了起来,迎面看到一个带着戏妆的男子走进了后台。这身影极为熟悉,便是之前在大街上醉倒时遇到的背长油纸伞的英俊男子。

醒黛“啊”了一声,将那镜前卸妆的男子吸引而来:“姑娘,你醒了?”

醒黛只觉得头仍有些痛,边揉着额头边问:“我怎么会在这儿?”

帘幕外另一个擦琴的琴师此时笑着回应她说:“姑娘在路上喝酒,没留神就晕倒了,是我们步老板把你扶到我们戏班来的。”

醒黛幽幽抬起头,看着那所谓的步老板。只见他点了点头,便予自己施礼道:“小生步青云!给姑娘行礼了!”

这一下,反是将醒黛逗笑了。眼见这位步老板转回到镜子前,一面卸妆,一面轻轻说道:“其实啊!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全看你怎么排解。”

醒黛缓缓问了他:“那怎么排解呢?”

那人一笑,便答:“有人就爱想这不开心的八九,结果把自己给毁得干干净净;有人呢,就想着那还算如意的一二,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而我呢,都不想。我活在我的戏里,快乐地唱戏,那是最有味道的!锣鼓一响,台上一亮相,那我就不是我了!我可以是神勇无敌的赵子龙,也可以是琴挑文君的司马相如,更可以是骑墙的张生、折柳的梦梅!古今纵横,王侯将相,我不是我,我是任何人。”

说着,他将手探去帘幕中,迎着醒黛的方向:“来,跟我一起走进这个世界——”

醒黛犹豫着,缓缓伸出手,将手搭在他手中的那一刻,琴声忽然响起,是那曲熟悉的《牡丹亭》。醒黛随之闭上眼,一时间,便似一步步入了梦幻之中,仿若她和这步青云置身于一片绝美的桃花林中,恍如仙境。二人奔跑在桃花林中,围着一株桃花唱戏,一来一去,一迎一合,好不自在逍遥。

猛地,醒黛心思一转,忙睁开眼,幻境便突然消失了。眼前,仍是在后台,而她的手,还是牵着步青云。

目光移至那牵在一起的手,醒黛忙紧张得抽出手来,不敢直视步青云的眼睛,一溜烟从后台跑了出去。

走出戏院,天还是蒙蒙亮,醒黛酒劲散去一些,恍恍惚惚往富察将军府方向走去。便要入府时,却见连城的身影从府门转出。时候还这样早,又见连城身影诡秘,醒黛猛地清醒过来,远远地跟上了连城的脚步。

一路追随,醒黛追着连城走到大街上,天色尚早,大街上稀稀拉拉没有什么人。只见连城和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擦身而过,就在这一瞬间,那个陌生人递给了连城一张字条。

醒黛只道终于逮到了连城的不寻常之处,忙匆忙跑上前,一步拦在连城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连城此时被醒黛抓住,却未见一丝紧张,只扬首看着醒黛,不作声。

醒黛一指连城的手,急问:“说!你拿的这是什么?我就知道你行为诡异,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说!你混到我们府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连城一笑,将手中的字条迅速展开给醒黛看。只一瞬,便迅速将字条揉起塞入嘴中,混着口水咽入腹中。吞了字条后,便笑意盈盈地盯着醒黛,只待她的反应。

醒黛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她将字条吞下,不无泄气,又一番冷笑道:“你难道就不怕我告诉恒泰吗?走着瞧!”转身欲走,却被身后的连城唤住。

连城慢悠悠地晃到醒黛身前,低头一笑间,九*九*藏*书*网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醒黛昂首,微怒:“我堂堂一个公主,难道还怕你不成?”

连城倒也不怕,只须臾不动地凝着她:“那,你敢不敢和我玩一个游戏?”

醒黛狐疑地一路追在连城身后,随着连城走回府中。来到前院,正好遇到恒泰迎面而来,醒黛便要唤恒泰,却见连城突然身子一晃,好似被身后人推倒一般直直摔倒在了地上。这一倒,俨然也吓住了醒黛,不敢动半分。

身前恒泰却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一把扶起连城,悉心关怀着,待看到连城无碍才稍稍放心,回首再看醒黛,瞪了她一眼,道:“公主,是你推倒连城的?你要自重啊!”

此时,连城忙假意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摔倒的,刚才公主还好意来扶我呢,可惜就是没扶住。”

恒泰瞧了瞧连城,缓了一口气,这才面向醒黛施礼:“恒泰刚才太过冲动,恒泰失礼了,还请公主海涵!”

醒黛愣在当场,瞬间无话可说。这就是连城所说的游戏,不过就是为了证明如今恒泰只会信连城一人,对着自己,只有防备和猜疑。那这场游戏,果然又是她宋连城赢了。

“公主是金枝玉叶,怎会和我这样的小女一般见识,这路如此滑,个人想走都还不易,更何况有人想推一下。她若是推我,那么她自己也会滑倒啊!”连城笑着看了眼面目僵冷的醒黛,刻意问着,“是不是,公主?”

醒黛用力握紧拳头,暗自咬牙,并不吱声。目送着恒泰一路护送连城而去,却在一瞬间,看到连城回头,朝着自己得意一笑……

时节转暖,又逢北方天气干燥。连日来,恒泰多居在连城房中,无暇过问其他,只这日一早听消息说小格格染了急症,才匆匆跑回醒黛的院子里。人方一迈进屋中,便四处寻找起小格格。却见小格格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醒黛守着她,摇摇拍拍着,哼着歌谣哄她入睡。

“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你派人来说她浑身发热,哭闹不休?”恒泰一皱眉,明显不悦。

醒黛看着手边的小格格,只笑了笑,话是说给小格格的,却又似故意说给恒泰听:“看你的好阿玛,你非得浑身发热,他才肯回家来看你。”

说着,醒黛将帷幕放下,转身踩下脚踏,迎着恒泰的方向慢慢走去。

“你找我过来,到底要说什么?”恒泰叹了口气,只落座在茶案前,端着茶盏吹了吹茶沫,心知醒黛这般必是有话要说,便等着她说。

醒黛凝着恒泰,缓缓道:“我觉得怪。”

恒泰一抬眼,讶异地问道:“什么怪?”

醒黛抿了抿嘴,直言:“连城,还有你弟弟明轩,都奇怪。”

恒泰端着茶盏,一时沉默不语。

醒黛一笑,摇了摇头,为他释怀道:“别太多心,如今我有女儿,我只跟她过日子,早就劝自己不跟你的连姨娘吃醋了。只是她这个样子,凭空回来,失去记忆,前言不搭后语,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却把将军你指使得团团转。”

听着醒黛诉说,恒泰略蹙了眉头,静静沉思着。

醒黛便再道:“你不妨问问你自己,从前的连城,或者说真正的连城,她是这样子的吗?还有明轩,他是你弟弟没错,他如今潦倒了自己知错了,也有可能。可我心里总合计着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三百六十度大转变,也太突然了,葫芦里必然有药。我提醒你,你倒是一片热忱,可别这样就被人算计了……”

待走出醒黛的院落,恒泰已换上了一身戎装,收拾停当,拎着马鞭准备前往军营。他脑中还想着醒黛方才说的话,以至于何时连城奔到了眼前,拦住了自己的马都不知道。

连城仰起头,看着马上的恒泰,楚楚可怜道:“你要出去吗?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恒泰望着连城,不免有些心怜:“我……现在要去军营,去办公事。”

连城摇头,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死死拽住他的马缰:“说话不算话,就这么把我扔下了?”

眼见连城这般小孩子心气,恒泰已全然忘了醒黛刚刚那番奇特的话,他只笑了笑,便从马上翻身而下,耐心地走向连城,柔声道:“不是把你扔下了,太阳下山我就回来,回来陪你,好不好?”

“不好。我在府里待得好无聊。我谁都不认识,跟谁都说不上话。你要是这么走了,那我也走。我离开这儿,就再不回来了。”连城抓住恒泰的腕子,撒着娇威胁道,“我告诉你,要是如此,那可都怪你。”

恒泰望着连城的眼睛,思考了片刻,摘下头盔,将马鞭随手交给身后的军士甲。似下定决心,冲着身后扬了一声:“你们去军营吧!今日我不去了!”

“将军,不成啊!今日有许多大事需要将军您定夺,还有神机营的诸多公务,兄弟们都在营中等着您。您若不去,如何是好!请将军千万以大事为重,莫要……”

恒泰只一摆手,制止了身后的声音,牵上连城的腕子,一步走了出去:“连城,走!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恒泰将连城带到了河边,曾经他们就是在这里和贫民窟的小孩子一起玩耍的。今日他找齐了所有的孩子,让他们陪伴自己和连城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恒泰扮老鹰,一个稍大的孩子扮母鸡,连城和其他小孩子躲在后面,扮小鸡。一时间,欢笑声飘荡了整个河岸,一声尖叫中,恒泰终于抓住了连城,双手紧紧抱着不撒手,连城笑得肚子都痛了。

“恒泰——”连城唤了一声,便由恒泰拉着跌倒在地上,他们平躺在草地上,听着河水淙淙,嗅着泥土的芬芳,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云彩压得很低,似乎触手便可摸到。

恒泰牵起连城的手,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连城,从前你经常来这里,照顾这里的老人和孩子,给他们带些吃的玩的。那时我不知道,我只当你是个小贼小骗子,直到那天追到这里,才知道你其实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

连城皱皱眉,极是认真地听着,回忆着,却始终找不回一丝记忆。

“可你不愿意我说你是个小骗子,你啊,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只是那天是真生气了。我跟你讲,我长这么大,跟狗熊摔跤都没有害怕过,但是你哭着跟我说,不许再叫你小骗子的时候,我现在想起来,那天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你害怕?”连城摇了摇头,愣愣地转头问他,“大将军你害怕什么呀?”

“害怕这丫头真的生气了,就再也不理我了。我还怕你再也不让我见你。”

连城闻言呆住,缓缓说道:“你从小锦衣玉食,人长得又高又漂亮,文武全才,有多少姑娘喜欢你,你就被一个小骗子吓怕了?”

恒泰笑了笑,叹了口气,一身轻松:“很可笑,对不对?我也觉得奇怪。后来自己想想也情有可原。身边的姐妹,门第相等的世家小姐,闺阁淑女,从没有你这样的人。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对自己身边的一切都会很满意。只是我遇见你了,她们就都算不上什么了。”

一丝笑缓缓爬上连城的唇畔,而后那笑色越来越烈,连城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成了哈哈大笑。恒泰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她,一直等着她,等她笑够了,恒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你不信我?”

“男人骗女人啊,什么动听的话都说得出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脑袋里是一张白纸,你随便说说,就当是涂涂画画,就这样告诉我从前我们有多好多亲密,你有多爱我,我就得相信?我告诉你,从前的事情我是不记得了,可是我人才不糊涂呢。我才不信!”

恒泰也笑了:“这话啊,说得也通情理。那要怎样你才能相信呢?”

连城脑中一转,幽幽念出声:“我想把你的心挖出来。”说罢,便等着恒泰的反应。

恒泰闻言并不说话,只是从腰间拔出匕首,以袖子擦了擦,反交到连城手上,瞬间一笑,便将自己的襟衣打开。

恒泰看着她,声音一轻:“挖出来,看看。”

连城接过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指向恒泰心脏的位置。只见恒泰双手枕在脑后,毫不反抗,一动不动,仿佛存心等着被她杀死。

连城咬牙,眼神闪烁不明,她犹豫着,握着匕首的手渐渐颤抖起来。猛然间,她忽然放下了匕首,扑在恒泰身上,亟亟地落下泪来:“讨厌!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讨厌你!我那么好,你那么爱我,那怎么还放我走了?!你怎么不保护我?你怎么不留住我?!我挖你的心出来干什么?我才不要呢!那治不好我的病!我的头好疼啊!”

恒泰目中亦有眼泪,他抚着连城的侧脸,忍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从前的事情,你想得起来,就是连城,你想不起来,还是我的连城。咱们从今往后好好的,好好地过日子,行不行?我把从前的错误都补偿回来,好不好?”

连城紧紧地抱着恒泰,哭得满脸泪光,眼神却在瞬间生出迷惑和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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