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玉镂金的琉璃重瓦,映亮窗前那一排岁菊,阳光扑落其间,似明似暗。

恒泰此时凝神望着那层层束束的堆粉攢瑛,恍惚又想起了连城。连城莞尔一笑的模样,恰也是此般鲜妍。嘴边缓缓酿出丝丝笑意,一时竟全然忘了自己仍等候在坤宁宫的侧殿。今日宫中来信,竟是皇后召见,而此时,虽未见到皇后,心中已起了丝缕疑虑。

“恒泰啊。”

珠帘轻启,平和宁静的一声由远处幽幽传至。

恒泰闻声仰首,已见皇后由侧殿缓步而来。褪去一身繁缛朝衣的皇后,此时步履稍显轻盈,目色宁和,较往日更为引人亲近。皇后几步坐至暖榻上,素手接过宫人递上来的新茶,略略品上几口,声音依旧平和:“今日本宫召你来,可知是为了何事?”

恒泰闻言,弓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不知。”

皇后静静扫了恒泰一眼,缓缓扬笑:“未有什么大事,只闲话一番。”手轻一抬,允恒泰起身赐座。

待恒泰方以坐稳,她似又想起来什么,目中闪烁道:“对了,本宫前些日子读到一首诗,写得确实有趣。什么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皇后说着,却突然停了下来,“这最后一句,本宫恰是忘了。”再启声时,皇后已凝住恒泰,不无深意道:“恒泰,你文武双全,可记得吗?”

恒泰心中隐隐一紧,手将茶盏攥紧,宁静出声:“回皇后娘娘的话,这是唐朝李季兰的《八至》诗,最后一句,想来是‘至亲至疏夫妻’。”

“是啊!至亲至疏夫妻——”皇后猛一扬声,随即笑色更重,“这诗写得极好,前三句越是平淡,越显出最后一句的峰峦。”说着,目光转至恒泰,须臾不移,声音之中平添几分落寞,“唉,自伏羲女娲结夫妻始,这人世间的夫妻多如恒河沙数,可要想把日子过得合意美满,却是万中也无一。夫妻间固然可以如胶似漆、誓同生死,却也可以反目成仇、不共戴天……”

听至此时,恒泰已了然,项庄舞剑,志在沛公,皇后这也是要过问他和醒黛之事了。他无奈地扬起目光,触目竟是那阳光下鲜妍而笑的岁菊。连城,连城,自心中翻滚无数情愫,耳畔皇后的声音自也是越来越远:“这当中爱恨微妙,情缘浅深本就难以言说。必得要曾经沧海,才能指点归帆,可有时候勉强过得沧海,却发现韶华不在,恍如隔世了。”

手中那一盏茶,未饮半口,竟是全凉了。恒泰目中抖了抖,留恋的目光最后一扫那团团簇簇的岁菊,微微合目。他,并不畏皇后的插手,纵是这天下人人都来过问,人人都要阻拦他与连城,他亦无惧于心。只是……连城,他已然不舍得她为他再受一丝的伤害。纵是对连城一丝一缕的伤害,于他都好似万箭穿心。

“皇后娘娘……”一丝微弱的低吟自恒泰嘴中溢出。

至此刻,她便知,聪明如恒泰,不会不知她的深意。只她却似不闻,反将声音扬了几分,越说越急:“这世上的夫妻当然各有各的难做之处,但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在一起毕竟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更何况夫妻同心,家业盛兴,关乎一个家族生存的根本,又哪里是可以简慢对待之事?”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恒泰明白。”再一声,恒泰定定出声,仰起头看向皇后。莫要,千万千万莫要再伤害连城了。此时此刻,他心底全静,便只有这一丝声音横贯心口。

“你……”皇后叹了口气,声略重,“不明白!”

说罢,抬手命殿中伺候的宫人散去。只待殿中,唯有她和恒泰时,她便露出一丝疲惫无奈之色。她又何尝不知,何尝看不懂所谓儿女情长,你情我愿,只方才那一瞬,她已将他目中所有的挣扎与惘然尽数看在了眼底,甚而还在他目中看出了那个连城的影子。只可惜,醒黛、连城、恒泰,命运便似孽缘一般将他三人死死缠住,这一场三人同行的情路,到底是殊途同归,还是相爱相散,她却看不清了。

“自从皇上将醒黛和硕公主交付于你,你可曾有半日叫人省心?醒黛屡次进宫,以泪洗面,说你们夫妻不睦,说你……另有新欢——”丹茜长指轻轻揉上额心,皇后浅声喟叹,“本来这些小儿女事,本宫不欲多管,但毕竟醒黛是个公主,说起来也是天之骄女。你要纳妾我管你不着,但你若叫醒黛受了太多的委屈,本宫却是不依的!”

待皇后声落,恒泰已是两膝着地:“臣知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本宫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今日不过是和你话话家常,起来吧!”皇后面上凝色淡去几分,声音转而平和,笑色染起。

皇后不肯落罚!非但没有一丝释然,恒泰只将心扯得更紧,不怕皇后降罪于自己,只怕那两个字由皇后言出。

“自古家事最难断,皇上也是管不过来的。本宫倒是有个法子——既然那个叫连城的女子横在你们之间,成为了一个障碍,那么,何不先把她拿掉?”

连城!自这两个字由皇后言出,恒泰便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不及皇后话完,他便又跪了下去,死死盯住皇后:“皇后娘娘!这一切皆不关连城之事!都是臣的错!请皇后娘娘责罚!”

皇后微微皱起眉,她又不曾开口说要拿那个连城如何,便瞧他如此小心紧张,心底好笑好叹,又实在为醒黛心忧心急。软袖临着茶案缓缓滑过,皇后踩下脚榻,一步步朝去窗外,驻步于岁菊前,抬手抚向那团潋滟,笑色稍敛,郑重出声:“从今日起,传连城入宫,让她来陪本宫一段日子,既可以教她些规矩,又可以给你和醒黛好好相处的时间——什么时候你们夫妻关系变得极好,我再将这个连城送回去。”

“皇后娘娘。”恒泰下意识想要推拒,却见皇后此时面色凝重,不容一丝违逆。

“你也别怨本宫,本宫也是一片好心。”皇后自岁菊前转过身,看了一眼恒泰。醒黛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这一对小夫妻若是长久地闹下去,有朝一日皇帝震怒,又岂是富察一家所能承受?思及此,便更是严肃道,“作为一个男人,不光要有情有爱,还得尽忠尽孝——恒泰,你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情爱,忠孝。

便终究不得两全吗?

“臣明白。”艰难出声,恒泰轻轻闭了双目,全身气力似已卸下,恍惚中朝向皇后叩头道了声,“臣谨遵懿旨。”

言罢,这世界忽然又静了下来,恒泰已不记得皇后最后满意的微笑是何模样,更不记得自己退宫时,皇后口中念着什么,似乎是一句……孺子可教。心底闷痛,恒泰自嘲而笑,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不能保全,枉他文武双全,恐怕还不及孺子吧。

朱红的瓦墙,仰起头,需要很努力才能看到远远的那一片蓝天。

自坤宁宫而出,恒泰沿着长长的甬道一路走下去。他今日的步伐极慢,似想要看尽这紫禁城。一入宫门深似海,紫禁城这样大,宫墙这样高,蓝天这样遥远,不知连城……满目朱红看得眼底更凉,直到那自宫门口而来的熟悉身影一点点撞入自己的眼,平视的目光瞬间僵硬,步伐冷住,朦朦胧胧,他似又看到了那繁艳的岁菊,属于她的岁菊——

连城……

那不是岁菊,也不是幻影。

确是连城。

此时,她身后跟随的便是坤宁宫的宫人侍卫,她该已是接到了皇后的旨意吧。恒泰心下钻痛,再难挪一步,就那么怔怔地盯着缓步而来的连城。清明的日光环绕在她身后,镀上一层金色耀目的光晕,随风而来那细细碎碎的花瓣,便垂落在她裙间。

不远处,那绯衣身影似也看到了他,竟也是一顿。

许久,他二人皆停住了脚步。

“恒大爷——”身后宫人微声催促着,恒泰这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向前步去。

他,自东向西而去;她,自西往东而来。

他身后有侍卫随从;她身侧有随侍宫人。

连城的身影已走至他几步之外,秋水盈盈,千言万语,只能止于唇间。并非狭窄的甬道,却在这一刻,容不下二人四目相视,容不下只言片语的关怀。

“恒泰。”微软一声,轻轻溢出,那般熟悉。

本已刻意移开目光的恒泰,浑身一颤,动也不动,只静静转眸,看着几乎擦肩而过的连城玉步轻移,转至自己面前。

一众宫人讶异的目光中,连城走得格外从容坚定。

“恒泰。”朱唇轻启,她又唤了一声,“我——”

恒泰食指掩唇,示意她噤声,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出声垂怜:“别说。我什么都知道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便好好在宫中侍奉皇后娘娘。记住,千万不要惹事。”继而坚定地点头,予她宽慰道,“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把你接出来的。”

“恒泰。”连城咬唇,恨不得以所有目光永远锁住眼前人,忍不住问,“你真的放心我在这里?你不怕我会和那时的小雪一样?”

“不会的。”恒泰猛然截住她的话,为了避开周遭眼线,便不得不将声音压得更低,“这次毕竟是皇后娘娘钦点的你,又与我有约,皇后娘娘素来圣明慈和,你莫要多想——只管进坤宁宫便是!”

说着,咬牙狠下心,再不看连城一眼,径直往宫门的方向大步而去。他越走越急,越走心底越痛,似被人在心口生生挖出了洞,就那么空着,没有血,没有泪,一派空洞,痛得几乎麻木。

“咚——”

一声闷重自身后传来,恒泰猛地怔住,由这一声亟亟回首,却见连城双膝跪于甬道,风吹乱了她的额发,阳光扑落在她眉间,映烁着那明润如水的双目。她缓缓牵起嘴角,有笑色丝丝蔓延。她此时竟是笑着,笑得那样宁静安好。

恒泰心急,身子朝前一踉跄,探出的手,却在百般挣扎后,颤颤放落。

“连城,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千般情愫,百般言语,终只能化为这一声无奈又心疼的急唤。

“恒大爷,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感谢你对连城所有的好,纵是此去宫深似海,连城也始终念着惦着你对我的好。”任酸楚充盈满心,连城仍是笑得灿烂,“无论死生,一生无忘。”她只是想对他道一声谢,只怕……只怕往后再没了机会……

“放心!不会有事的——”恒泰顿觉心疼,再听不得她口中关于死生的任何一个字,他朝着她重重点头,最后一声无比坚定,“你记住,有我!”

连城只笑而望着他,便似将他的话牢牢落在心底。她垂下身,予他一拜,毅然起身,转身间欣喜的泪滑坠唇间。一时间恐惧全无,她似有了好大的一股力量,足以面对陌生的紫禁城,面对即将面对的那未知的一切……

皇后这个字眼,对于连城,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因着跪了许久,连城便开始悄悄睨向皇后的身影。

在连城的念想中,皇后一直是那般雍容威仪,高高位于主殿上的存在。然而今日,她觐见时,皇后竟是落座于暖炕之上,她面目之上也少有几分严肃冷傲,倚着茶案心平气和地阅览内宫递上的用度簿子,神色间更透着丝缕睿智。

终于,皇后放落手中的簿子,目光移向连城:“连城,你起来吧。”

一言,无喜无怒。

连城依言起身,却见皇后示意了她近前几步:“你过来,把手伸出来。”

连城谨慎地挪着步子,迎至皇后榻前,忐忑伸出两腕,略垂了头,不敢直视皇后。

皇后端过连城的腕子,仔细瞧看着,不时挑起眸眼睨着连城的容貌,端看了半晌,终于点点头,放落连城的腕子:“嗯。这双手生得倒是极美,白皙嫩滑,细长灵巧,摸上去柔若无骨,不错!”

皇后虽是美言,可连城听来,却觉得寒战。料想皇后因醒黛之事必有恼怒,莫非要砍下她的手以示警戒?想到这里,便是满身发凉,手心生生攥出了冷汗。

皇后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挑了挑眉,又再添了句:“既然有这样的好手,那你一定会梳头喽?”

连城呼了一口气,心下释然,又实在不懂皇后意在何下,硬着头皮摇了摇头:“回皇后娘娘,民女倒是见过有人梳得好头,自己却是不会……”

皇后“嗯”一声,揣摩着又问:“女红刺绣,想来做得不错?”

连城再摇头:“回皇后娘娘,民女从未做过刺绣,想来也是做不来的。”

皇后双眉轻蹙,叹了口气:“那么磨磨胭脂,打打香篆这种简单的事情,你总会吧?”

连城为难地皱起一张脸,又是摇了摇头:“回皇后娘娘,这些民女连听都不曾听过,更别说会做了。”

一口一句回皇后娘娘,一句一个摇头。皇后已是不悦,凛冽道:“亏你也是府里出来的,不过是些日常家事,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那你到底会什么?”目光再移去连城脸上,神色转冷,“既然都不会,也难怪你只会兴风作浪!”

一言重重砸在连城心头,连城委屈,忙插口:“娘娘!我不是这样的人!”

皇后贵为六宫之主,不曾见过何人能截断自己的话。这小丫头的莽撞插言,引得皇后微有一怔,狐疑地看向连城。

“连城虽然出生青楼,不是公主,也不是千金小姐,但在自己娘亲那里,也是当成宝贝孩子养着的。”连城憋红了脸,殷切地凝着皇后,脱口而出,“粗重的活计不让碰,复杂的手工不用学,每日里会见朋友,玩玩笑笑。旁人觉得我啥都不会,我娘亲看我却哪里都好。连城会烧饭、洗衣、唱歌,也在染坊里做过工,善待朋友,还爱帮忙,心眼,其实也不算太笨,若是皇后需要连城学什么,连城努力学习就是!”

“好一张利嘴!”皇后落下一声,声辞严厉,“本宫不过说你一句,你竟敢在本宫面前说了这许多。”

连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言多嘴快,复又将头垂下,不时偷睨着皇后的表情。

皇后不再瞧她,心下觉得面前这个理直气壮冲撞凤仪的连城有几分奇特,听她说及为人父母舔犊之心,亦有几分道理。待周遭一时静下,皇后才又换了口气,缓缓提声:“你这样的人,总是有理,对不对?”

连城尚来不及摇头,便听皇后继续言道:“好吧!今日你既然入得坤宁宫,却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秦湘!带她去宫女房,叫她好好学学皇家的规矩!”

“是。”一声应,自帘后而来。

连城瞪大了眼睛,不无好奇地盯着对面走来的这位被唤作“秦湘”的宫人。只见她较其他宫人更显年长,素白的面容映不出一丝情绪,满眼木然,竟好似一个无喜无怒的活死人。

全不在意连城的打量,秦湘轻轻抬了眸子,对着连城冷冷落下一声:“连城姑娘,请随我入宫女房。”

由坤宁宫退下,连城一路追随在秦湘身后。这位秦姑姑步履极快,连城险要追不上她的步子。由坤宁宫一路转西,自入西宫,再经过来时长长一路甬道,穿过御花园西南角,再越过两处香殿,所目之处,已不是东宫的壮阔、西宫的别致,反添了几丝萧索朴素。

秦湘领着连城在一处门苑前住了脚步。连城偷偷瞧去苑子里面,见得内苑是一套小宅院,四面建有房屋。秦湘只是驻步,向门苑前守门的侍卫交代了一番,便领了连城迈了进去。

才一迈入,便远远听来庭院里飘荡着宫人诵念的声音,连城随着秦湘穿过前廊,便听那诵念声时有时无,时断时续,咿咿呀呀着——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夫敬非它,持久之谓也;夫顺非它,宽裕之谓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

连城隐约听出来宫人们似乎在背《女诫》。从前倒也听说这《女诫》的撰文最是繁杂,言辞拗口,不说背,只是诵读,对于这些小宫人而言,想必也是苦不堪言。果然,入得中厅的庭院,便见宫人们围坐在庭中,一个个苦皱眉头,绞尽脑汁地诵念着。

一路沉默的秦湘,此时看也不看连城一眼,冷淡吩咐着连城:“从今日起,你就先跟着她们一起,记诵各种女德文章。”

连城点头应了应,饶是好奇地环视着庭中其他景致。恰秦湘此时回过头来,见她这般胆大好奇,脸色更冷,咳了一声,径直道:“我看你就是不懂这些淑女圣则、贤妇之道,所以才会变得什么规矩都不懂、都不讲。皇后娘娘既然把你交给了我,那么我自然要正本清源、标本兼治。”

连城撇撇嘴,也不还口,只略收敛,由着她念说自己。

“你不是——聪明好学吗?”秦湘一步走上廊前的石桥,扶栏望着连城,仍是面无表情,“好!今日之内,你须背熟这三篇文章,否则,小心宫里的板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声令下,便连庭院中诵念的宫人们都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女诫》,同情的目光纷纷射至廊中立着的连城。只秦湘一个眼色,她们便又都老老实实埋了头。连城见此,便也明白这秦姑姑当真是厉害的人,索性识得眼色,笑脸盈盈送走秦湘,待秦湘一转过头去,便冲着秦湘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背就背!”连城暗暗念叨着,转身间已被满庭院的宫人团团围住。

这所庭院中的宫人,皆是在各个宫中犯了事,被罚来在此苑中学规矩的小宫女们。如今见秦湘一走,这些宫人们便丢下了书,也以为她是哪个宫中犯了错的,遂围住连城,一个个左一句右一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你是新来的吧!”

——“你惨了!这三篇《女诫》难背得紧啊!我们都背了三五天了,读得死去活来,怎么也背不下来!”

——“秦湘姑姑要你一日之内背出来,怎么可能啊。”

——“赶紧坐下来一起读吧,背得一段算一段,总能少挨点板子。”

“停!”连城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静下,顺势由她们手边拾起三篇文章,才扫过几眼,便灵光一闪,计上心来,看着众宫人道,“大伙这般读来读去,个个头晕眼花,就算再读上个一百天,都不见得背得出来。”

一番言罢,宫人们皆是点头称是,眉头紧锁。

“倒不如这样,咱们——来玩一个游戏。”连城笑了笑,猛地将手中的文章扬了起来,朗声道,“我保证,游戏做完了,这三篇文章大家通通都能背下!”

自连城入宫,恒泰便将自己一人困在花园打拳练剑,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似拼了命一般只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几个时辰下来,汗水湿了满衫,人恍恍惚惚,几近虚脱。想那皇宫本就是天下最深沉可怕的地方,如连城的心思单纯,必定凶险万分。可是,若留连城在府中一日,他便总是想到她会和那江逸尘的种种,他亦放不下,他一百万个不舒服不自在。两相比较,竟是宁愿连城留在宫中。那江逸尘,就是一根刺,他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拔不掉的那根刺!

砰的一声,一记重拳狠狠落在眼前的松树上,额上青筋暴起,恒泰紧紧合上双目,疲惫盖不过难言的苦楚,再扬起拳头,不及落下,便由身后人牢牢困住。

“住手啊!恒泰!”

福晋抱住恒泰,捧着他布满伤口的拳头,泪水涟涟。她方才听得郭孝说恒泰恨不得累死自己,便急得匆匆赶来,眼见恒泰这般不知爱惜己身,便更是心疼。

“恒泰,你要为额娘想想啊。我就你这样一个儿子,你怎就变成了这样?为了一个女人,真的值得吗?”

值得吗……

恒泰凉凉一笑,笑得满面生泪:“皇宫深险,我不想连城入宫。可是,可是!她在府中一日,我就总是想到她会和那江逸尘搅在一起,每想及此,我就心如绳绞刀割,我心中一百万个不舒服不自在!”

说着恒泰猛由福晋手中抽出腕子,一拳直落,一拳又一拳,震得松针纷纷落下,落了半身,两拳间已是鲜血淋漓。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不停地诉说:“想到这些,我竟宁可让她进宫!额娘!我已与连城山盟海誓,理应知她信她,可是江逸尘就好像一根硬刺一样扎在我的心中,让我怀疑连城,有时候甚至憎恨她!额娘,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我恨我自己!”

“恒泰——”福晋亟亟唤了声,扶着恒泰踉跄跪地,她抱住恒泰两膝,心如刀绞,恒泰的每一击,竟好似打在自己身上,一时间,泪如雨下,“你若再这样痴狂消沉下去,无疑是要了额娘的性命啊!听额娘说,你不卑鄙,你是最善良磊落的孩子,你只是爱上了一个姑娘,你只是没有办法,你进退两难……”

“我答应过连城,要照顾她一生一世。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苟活于人世!”

这话听得福晋心下大惊,忙摇晃着恒泰,恨不得将他摇醒:“连城不会有事的!你听额娘的话,她不会有事的!我儿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想一想,皇后娘娘召连城入宫,到底是为了谁?!”

一声问下,恒泰怔住,迟疑的目光凝向福晋,一言哽在喉中,难以吞咽。皇后虽召连城入宫,其意又岂在连城?皇后只盼自己能善待醒黛,至于连城,不过是稍以施压,并非会蓄意加害。皇后那般聪明,又岂会不知自己与连城情深意笃,倘若连城遭遇不测,他必定要迁怒醒黛。

福晋见他已有平静,再稍加安慰,平缓言道:“这次的事,换成往日你对醒黛关爱无微不至,那情况又会如何?”

醍醐灌顶,恒泰猛然清醒过来。

“额娘若是你,就从现在开始,闭口不提连城怎样怎样,只是一味地逢迎家中的这位公主。她毕竟是你的正妻,真心真意也好,例行公事也罢。”福晋贴近恒泰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只要皇后娘娘觉得你们夫妻关系已经很好,那么连城就再也无法对公主的地位造成威胁,那么老是拘禁着她又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会给放出来?”

至此境地,若他越是痴狂在乎,越是痴心激动,皇后便只会越发觉得连城对于醒黛而言是个极大的威胁,至那时,为了彻底断绝他的念想,恐不能保全连城性命。

恒泰转而盯住福晋,一字一顿,言得清晰坚定:“儿子明白了,儿子知道该如何做了!”

福晋凝着恒泰,重重予他点头。

忍,如何不是将那把利刃横插在心头。但也只有忍得一时,方可谋得百世!

只一夜,宫女房便换了光景。

昨日还在愁眉苦脸的众宫人,已是神采奕奕地应对皇后和秦湘的查验。凤辇停落在宫女房外,连城带领众宫人跪在最前首,含笑迎上皇后垂询的目光。

“你说,不仅是你,便连全部宫人都背下来了《女诫》?”皇后将信将疑,看着连城,略蹙了眉。

连城应下一声,随即转向身后的宫人,做起了手势:“姑娘们,一二三——”

在连城的带动下,宫女房的庭院上空,立时扬起了悠扬的歌声——“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夫敬非它,持久之谓也……夫顺非它,宽裕之谓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

连城自小喜好唱歌,记得儿时便连说话都要用歌唱出来,反而很多纸上的字,她看着费力,但若母亲教她唱,她便能很快记下来,自此她便发现,歌声的韵律节奏,助于记忆。所以她便将三篇文章编成了三首节奏鲜明的歌谣,宫女们随着歌韵将它们唱出来,全然不费力气,平日里三五天都背不下来的文章,可以在一夜之间记牢。

果然,宫人们一口气将三篇文章唱毕,竟是半个字也不差。

“是谁教你们把这些文章唱出来的?”待宫人们静下,秦湘问她们。

“是连城,她教我们用唱歌的方法记忆节奏,然后背起来就快多了。”人群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应,引得皇后不由得将目光锁定连城。

皇后笑色生起,好奇地问连城:“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连城忙应:“唱歌的节奏,是有利于记忆的,连城只是将这个方法教给了大家。”

皇后点点头,缓缓由凤辇中站起,由秦湘扶持着走下,停在连城身前,略一笑:“小聪明倒是有那么几分。”待转过身来,已是迎向众宫人,扬了声音,“但是——古人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叫你们背书,并非只是背文唱字,而是要你们懂得文章中的道理。像这样的小把戏,一时记住文字,虽然不难,却离那些圣贤的本意越来越远了!以后,还是要多读多记,知道了吗!”

如此一言,方才还欣喜得意的宫人忙压下了欢喜,闷声应是。

“既是知道短处,便要收敛浮躁之气。”皇后笑了笑,又看着众人吩咐说,“咱们大清笃信佛教,本宫又是最喜读《四十二章经》,从今日起,你们就将它抄录一千份吧!”说罢,敛了笑色,转身上辇,扬长而去。

待皇后凤辇渐行渐远,众宫人似泄了气的皮球,纷纷瘫软在地,唉声叹气埋怨连城连累她们要抄录《四十二章经》一千份。比起背文章,背不好不过是责罚一顿板子,然而抄录佛经一千遍,纵是写断了手也不见得能交差。

连城倒也不急,任她们怨声载道泄了气力,再慢悠悠地说:“看你们给吓的!不就是佛经吗?我全包了!”

宫人们不信,连连摆手,要连城不要信口雌黄,她一人又岂能抄得完。

抄?!

连城笑了笑,眉间添了几分狡黠,她有说抄吗?

“难不成,你会法术?”一个小宫人悻悻地插了句。

连城笑得更盛,法术,她可不会,但她有——印刷术。

白蜡、皮纸、滚子、竹签子、墨、宫纱。

不消半刻,连城便找来这些物件,将它们堆放在桌上。宫人们立时围住连城,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明白连城的法子。

连城倒也不急,慢慢喝水吃了果子,才向大家答疑解惑:“先把皮纸烤热,将白蜡涂抹均匀在上面,等蜡凝固后,这个皮纸就成了一块薄薄的蜡板,然后我们用竹签子在蜡板上写《四十二章经》。竹签子刻下文字的地方,蜡就被划下来了,等刻完一遍之后,我们用宫纱盖住蜡板,用滚子将墨滚上去,就可以在纸上印刷啦!”

这样的法子,若只印个三两份,确实麻烦,但若印个上千份,必定省时省力。且印出来的纸张全是熟宣,宫人们自行制作,印出来的字体也会各有各样,掺杂在一处,若不仔细瞧,也看不出端倪。

宫人们一开始还不放心,待照着连城的法子制作了几份后,越发得心应手,速度便越来越快,才一个白天便“抄”出了一千份佛经。

至夜,忙了整日的宫人们竟是兴奋得睡不着,卧房里大家个个把连城围住,夸赞她是难不倒的连城。连城自小在民间就喜欢热闹,遇到这般场面,便更是激动,索性拉着宫人们讲述自己在宫外遇到的比这抄佛经还神气的事。

夜已极深,众人嬉笑间,隐约听得隔壁传来阵阵咳嗽声。

连城正说得兴起,闻听这声音,不免静下,四下问人是谁在咳嗽。

大家纷纷低下头,静了声音,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回应:“是秦湘姑姑。”

连城听罢,由床上跳起来,披了长衣便要推门而出,却被其他宫人拦住,劝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城仍是坚持,她一人披衣离开房屋,提着手中的羊角灯转至秦湘的屋门口,敲了门,唤了几声“秦湘姑姑”,却迟迟未听见人声回应,只是卧房传来的咳嗽声更烈。

连城心急,索性推门而入。入目见秦湘披衣在床榻间咳得厉害,人已半伏在床帏前,意识不清。连城见她病得这样严重,口中念着去找太医,却被秦湘一把拉住。

“我们这些宫女,哪里能看太医!不合规矩!”

在这宫中,太医从来都只是给主子们看病的,并不能过问下人的病症。可连城不管这些,她只知道秦湘姑姑病得这样厉害,若不能瞧治,便要出事。

“说了不成……就……是不成,你快走吧!莫要管我……”冷汗一滴滴落下,秦湘握紧连城,死死坚持。

连城心中一紧,找不得太医,她便决心自己照看秦湘。她扶着秦湘躺下,片刻工夫便由床前的水盆里拧出两面手巾,其中一面挂在床头,另一面替秦湘抹脸。犹记得儿时娘亲也是这般照料自己。丽娘在世时常说,京城冬季极是干燥,容易引人咳嗽,若是挂上一块湿湿的手巾,则可以润润干,一觉睡得安,醒来之后,手巾就会全干。一想起丽娘,连城心中发酸,从来都是娘亲照料自己,待子欲养而亲不在。眼下对秦湘,她便照顾得更尽心尽力,一半也是将秦湘当成欲要孝敬却再没有机会的丽娘。

“明儿早上,我去讨些琵琶丸、秋梨膏什么的来给你吃,吃完就舒服了!”橘色的暖光映着连城一双格外清明的眉目,细密的汗滑过她的额头,她却丝毫不顾,不停歇地为秦湘擦拭。秦湘虚弱地抬起眼,视线恍惚中见连城忙来忙去的身影,几分感激,又有几分疑惑,着实摸不清楚连城的心思。自己日里变着法来折磨她,她竟然还以好心来报,甚而怀疑她莫不是憋了坏主意。

见秦湘怔愣着,连城似看穿了她心绪复杂,爽朗而笑:“人在世上活着,谁都不容易,你怎么对我,那是你的事,可我见你咳嗽痛苦,却不能不管,因为这是我的事!”

秦湘默然无言,静静垂下目光。

连城替她盖过软衾,随即放下靛青色帷帐,起了半身道:“我再去给你打几盆水来,放在床四周,待有了水汽,你这咳嗽便能缓缓了。”

说罢,正要移步,却见帷帐间探出秦湘一只腕子——

“丫头,你给我等一下。”

连城僵了步子,疑惑着转身,只见秦湘缓缓掀起一角帷幕,苍白面容上依旧是一脸莫测的神色。

“你别以为和我卖好,我就吃你这一套。”秦湘倚靠在榻前,目光凝着连城,“我提醒你一句,投机取巧固然有用,但皇后娘娘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连城愣了愣,瞬间明白了秦湘的话意,便点点头,应了一声。

秦湘这才面色好转,释然地舒了口气,缓缓扬了一笑,满是平静:“那么,咱们两两相抵,互不相欠了!”

连城只觉得秦湘这话说得偏颇,下意识回应她:“有什么欠与不欠的?大家都在宫里,都是伺候人,大家应守望相助嘛!我也不图姑姑你什么,你呀,只管把你的咳嗽调养好,这比什么都强!”

秦湘由这话听得心头一牵,再又望去连城的年岁样貌,转而念起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当年,她丈夫恶赌,越赌越穷,越穷就越赌,欠下一堆赌债。那孩子仍在襁褓之中,便由她丈夫卖了银两偿还赌债。往日种种,便如噩梦,不堪回首。想来那孩子若在身前,正是如连城的岁数光景,也该是这般年轻气盛的模样。倘若他能在自己眼前,这般服侍自己,她便是死也甘心了。

泪,顿时充盈了双目,秦湘将头扭至内榻一侧,抑制不住的泪纷纷落下。

“你怎么哭了啊?”连城慌张地扑至秦湘身前,不住地拿帕子替秦湘拭泪,口中念念有词,“咱们可银货两讫、两不相欠啊!姑姑你这哭得可没道理啊!”

秦湘拉起连城的腕子,连连摇头,叹了口气:“没什么。我是想起了我失散多年的儿子。”

儿子?

连城一惊,初以为秦湘似如宫中的老姑姑们,终生未嫁,孤独半生。原来她也是有家有儿子的,且是失散多年。此时,她见秦湘又发起了呆,便忙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秦湘怔怔转过神来,面上的痛色缓了几分。

连城轻轻问了句:“秦湘姑姑,你刚才说你儿子怎么了?”

垂首间,秦湘揩了眼泪,摇了摇头,不愿再言,只说夜深了,让连城去睡。

连城乖巧地退了半步,站起身,回说打完几盆水,就去睡。才又转过身,即听秦湘故作严肃的声音漫出了帷幕:“你给我记住,皇后是一个极精明的人,你想用印刷佛经蒙蔽皇后,她可是最讨厌被蒙蔽的——你可别以为自己能糊弄得了娘娘!”

连城闻言,含了一笑,摆摆手道:“姑姑放心养好身体!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我打水去了!”

秦湘透过帷幕望向连城背影,直到那绯色身影融入了门外,一丝笑意缓缓爬上。她摇了摇头,心下笑叹,连城这丫头虽只知道逞能,也确实有几分讨人欢喜的能耐。便是连自己,竟也有些中意她了。

天色还未大亮,坤宁宫的大殿上已然铺满了一千份《四十二章经》。

辰时,皇后由内殿缓缓而出,目光扫过跪在回廊上复旨的连城。晨间洗漱时,便听宫人四下都在议论,这宫女房一夜之间便抄录了千份经文,所以一早便遣人传了连城前来回旨,随之送来坤宁宫的便是这一殿的千份经文。

皇后随手拣了一份经文,扫过几眼,另拣起一份,几番比对着,脸上渐露出怒色。

殿前的回廊,铺着金色氆氇,连城便跪在其中。此时她将身子压得极低,屏息间,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投机取巧!弄虚作假!”云织的袖摆狠狠垂落,皇后将手中经文一摔,怒叱向连城,“连抄佛经这种事情,你都敢如此不恭敬,可见绝非善类!连城!你还有何话可说?”

连城忙叩头,额头不停地落地,口中亦不住地念着:“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连城无话可说……”

“停!”皇后一步走至她身前,似是更怒,“你疯了吗?怎么总是重复这句话!”

“请问皇后娘娘,我重复几句话,难道错了吗?”

“自然是错的!”

连城略呼了口气,大着胆子略抬起头,瞧探着皇后脸色,缓缓道:“连城将自己的话重复说了不到十遍,皇后娘娘就已经开始厌烦——那么连城和众姐妹若是将佛教抄上一千遍,佛难道不会厌烦吗?”

皇后被这一句呛住,半刻讶然。

“连城觉得,佛经不在于读,也不在于抄,而在于理解,去领悟。慧能不识字,能得禅宗六祖之尊;周利盘陀伽只会念‘扫帚’两字,结果也能证得阿罗汉果。这就是慧根和缘分——假如只是一味抄经求解脱,去浮躁,那根本就是缘木求鱼啊!心如果空了,万事万物都可以是空的,心如果是满的,万事万物也都可以是满的。”

“小小年纪,竟然满嘴野狐禅!”

皇后冷笑一声,移步迈出大殿,人立于回廊上,初日的金耀光芒将她一身朝衣映得闪烁流离,垂首间睨了脚边的连城一眼,声音扬起:“好!你不是说什么空,什么满吗?禁宫之中,共有铜缸一百零八口。”

心中一沉,连城慢慢锁起蛾眉。

“你若能在明日日出之前,将所有的铜缸由空而变满,本宫就饶了你。”皇后说着,目光转去百阶下被阳光照得锃锃发亮的大铜缸,神色一凛,“否则——两罪并罚!”

连城已入宫数日,恒泰日夜难安,百般差遣郭孝前去打探连城的消息,连城的消息还未得到,便传来军营大乱的讯息。朝廷军饷不齐,饷银又少,军士们早有不满之心,而今簇拥一处,哄闹着要朝廷加饷银。恒泰只觉各营军卫俨然是胡闹,军中饷银的发放皆由朝廷记录在案,并非能凭众人几声牢骚便轻易更改,如今各营这般混闹,只剩扰乱军心。

匆匆赶往军营途中,却见江逸尘在军营由众人簇拥着,恒泰远远望着这一幕,神色冷住。

“前日随富察将军来军中的江逸尘先生,今日见军中饷银迟迟不发,于是取出了几箱自己窖藏的银子,每人都有四只元宝,大家齐声欢呼,好不拥戴江先生!目前似乎就只发了勇字营的五十来位弟兄。但这一发不要紧,好似投石入水,整个大营都轰动了,人人都盼着拿元宝呢!”一个军士跪了恒泰身前,畏畏缩缩地将这场面的情况道出。

“他是在代朝廷赏赐军士?”恒泰锁紧眉,“江逸尘好大的胆子。”

恒泰径直走向江逸尘,冷冷瞪他:“江逸尘!你私自给营中的弟兄发了大笔的银子,如今几个营全部都闹起来了!你才来军营几日,就给我们添了这样大的乱子!”

见恒泰怒火冲天,江逸尘反是不急,优哉道:“军营又不是我在管,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只是一时看不惯。这些当兵的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不是有老父老母,就是有几个儿子等着吃饭,军饷一日不到,你叫他们怎么活?所以我一片好心,将自己的积蓄拿了出来,发散给这些兄弟们,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恒泰见他一脸冥顽不灵的模样,难抑怒火:“军营有军营的规矩,用不着你假充好人,冠冕堂皇!你分明就是在挑起事端,若是真想给军士奖励,何必只单单发勇字营这一营?你挑动军中不满情绪,乱我大营!”

江逸尘全然不在嘴上输给他,只盯住恒泰,狡黠一笑:“你以为哥哥我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吗?为什么我只发一营?因为我没那么多钱啊!我要是钱够,我可给整个北京城发银子——难道钱不够也有错吗?”

巧言令色!

恒泰更近一步,只差揪紧江逸尘的领口:“你是故意的。你的目的就是要搅乱将军府和大营!”言罢,猛地离去。

江逸尘一脸漫不经心的笑色,归于宁静。是,他确实是故意的。

如是要报仇,他本可以利落地要了富察翁哈岱的命,却铤而走险,代朝廷发下军饷,这是意图谋反的重罪。只是如今,他已感觉到干娘之死事有蹊跷,恐怕并非富察翁哈岱所为,而是另有其人。他想起从前连城也多番明示暗示过自己,却苦于没有证据。索性他就扰乱军府和军营的局面,事态越乱,恒泰便越是应接不暇,而自己便能将那真凶揪出来。而今,他已隐约猜到,真凶必是一个最狡猾的对手,诸如那位端庄和蔼的将军福晋——纳兰映月!

“你不是很厉害吗?我事情已经做下了,题目也划给你了,只看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瞧瞧能不能解决了!”江逸尘望着恒泰背影,幽幽念了声,一丝残冷爬上眉间。论想如今,富察翁哈岱对干娘心怀愧疚,一并纵容自己并百般迁就,索性便逼翁哈岱动手,要其亲自手刃了福晋。待除掉纳兰映月,再一个个处理掉他和他的儿子!

身后暗处是百乐缓缓走来,她贴在江逸尘耳后,压低了声音:“代朝廷发饷银,谋反之罪,饶是风险。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你又何苦呢?”

江逸尘收敛了笑色:“我这就是在逼富察翁哈岱为干娘的死给出一个交代!”

百乐看着他,不由得摇摇头:“可惜我这个局外人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好汉为他干娘报仇,恰恰却是另一个情景。”

江逸尘顿住,转而看着百乐,一字一顿:“你看到了什么?”

“你最终的目的是要除掉富察恒泰。”

恐怕这一切,都是因为富察恒泰拥有了他最爱的女人——连城!

冷月如钩,夜浓重如墨,将九重宫阙团团萦绕。

脚下一步深,一步浅,汗水簌簌落下,连城扶着挑水扁担倚靠在廊前歇着。她挑水挑了整整一日,这一百零八个铜缸,才装满十九个。风来,夜花璀璨,簌簌飞舞,连城扬起一只手轻轻握了眼前的落花,目光迎去天边的弯月。静夜安好,可怜自己腰软膝软,只想躺倒睡下去。满园泛着花叶芬芳,连城深深吸了口入肺,长目微合间,听得房上传来轻衫绫衣的窸窣声和浅浅步音。连城扶着扁担坐起身,隐约看到是位身着白袍的老人家落座于屋顶上,神色落寞,身影伶仃。

“老人家。”连城扬了声音,跳起身朝着那身影挥了挥手,试图引来他的注目,“你怎么敢坐在皇宫的屋顶上啊!这可是坐不得的,快下来快下来!小心啊!别摔着了。”

声音扬起,竟似惊动了那房顶上的老人。连城只见那一袭白袍自屋顶飞檐而下,身手敏捷似蜻蜓点水般。见那老人家飞身而来,连城已霎时怔住,好半天缓过身,凑到老人家身前,绕着他转了转,惊叹出声:“你的功夫还不错嘛!那样高的地方,居然一步就迈下来了,腿不折,脚不崴,佩服佩服。”

来人一笑,听她一口一个老人家,不由得问说:“你不认识我吗?”

连城掩口即笑,莫非他是当世名人,还需要众人皆知?偏自己就是不认得他。

连城眨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我问你,你认识我吗?”

只见他摇了摇头,连城便拍着他的肩膀,爽朗道:“对呀!你都不认识我,我又怎么会认识你?”

“天色已重,你怎么在宫中瞎转悠着?”

一句反问言他,便好似避开了方才认得不认得的话题。

连城不由分说地蹲坐在地上,一手抚上握了整日的扁担,抱怨道:“我是伺候皇后娘娘的,今儿她大发慈悲,罚我将宫中的一百零八口大铜缸全部装满水,所以我到现在还在干活呢!”

“你倒是犯了什么错,让皇后娘娘如此罚你?”

又一声问下,连城翻了翻白眼,未想这白衣老儿还挺多管闲事的,边叹气边说:“皇后娘娘要我们几个宫女把《四十二章经》抄写一千遍,我灵机一动,就想出了印刷佛经的主意,只一天一夜,就把一千份佛经……哎,我凭什么告诉你这些?”

说至一半,连城愣住,忙仰头看着那一身袍衣的老儿,见那衣料倒是十分精致,便像是富贵人家,索性开口问:“我还没问你呢,天色这样晚,倒是你为何在别人的屋顶上瞎转悠啊?”

“那你,又凭什么管我在屋顶上晃悠?”

这人反似与她犟上了,连城猛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亟亟道:“江湖侠义道,你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人命关天,我自是要管一管。”

“好个江湖侠义道!你既是关心我安危,我也可以帮你将这剩下的铜缸灌满水。”那人说着将袍衣一曳,稳稳坐在回廊上,目光落向连城,“但前提是,你要陪我聊会儿天。”

“老人家,我还有八十九口铜缸没灌满呢,多你一个人,有什么用?”

“我会一门法术,叫五鬼搬运法,一会儿我念起咒语,那些水缸自然就被装满了。”

连城一惊,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

那人见她这一脸不信任的神情,索性道:“无论是真是假,你都要信我了,因为按你这个速度,根本就是灌不完的。”

连城倒也觉得他说得在理,思量之下,一手丢了扁担,一脚踹开水桶,盘着腿坐于老人家身侧,眨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你说得对。那你想聊什么?”

想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最不怕的便是陪人聊天解闷子了。

“小丫头,你有喜欢的人吗?”思考了良久,那人缓缓问了她一句。

连城立时点头,自然有。

“那么,你如何来判断他是否真的喜欢你?”

这有何难,连城自信地笑了笑,连连说着:“喜欢就是对我好,宠着我,任我胡来,他也高兴地护着我,守着我。否则,就是不喜欢我!”

“就这样?”那人皱起了眉头,苦苦摇头,“哪有那么简单。”

湖水静静拍打着岸边,粼光微洒映着连城的一张脸,单纯质朴,又岂能想到还有比这更复杂的喜欢。那人静了片刻,再扬起声时,略显几分落寞:“我且予你讲一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他喜欢上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姑娘,可是他只能偷偷喜欢着,他怕这位姑娘会被皇后盯上,便会有祸事殃及。后来选秀女的时候,皇后明明推举了这位皇帝心仪的姑娘,皇帝却没有选她。”

“皇帝为什么没有选她呢?”连城一脸不解,蹙着蛾眉。

“这个皇上之所以不选她,是为了保护她,否则,皇后若是忌妒,这个姑娘非得命断宫闱不可。可是这个姑娘,并不知道皇上的苦心。”那人叹了口气,缓缓道,“虽然皇上没有选她为秀女,却夜夜按捺不住,要来私会这个姑娘。他们柔情蜜意,乃至山盟海誓,这个皇上答应,要给她一个身份。终于,他等到了一个好机会,圣母皇太后的六十大寿,就在那一天,皇上册封这个姑娘为慧妃娘娘。”

一树夜花,落溅池间,将湖面装饰成一面绣品。连城凝着湖面波澜,似深深陷落这故事中,口中恍惚问着:“那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

“册封后,这个姑娘给皇上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但好景不长,皇上勤于政务,二来也怕皇后忌妒,陪伴姑娘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时候,她似乎和一个进宫唱戏的戏子有了私情,在东窗事发后,戏子选择了自杀,而这个姑娘什么都不说……”

“最后呢?”未想到会有这般转折,连城忍不住急问。

“最后,皇上肝肠寸断地将她打入了冷宫,一关就是十多年,直到不久之前,才将她放了出来。不过,她已经是个半疯的女人了。”

待他说完,一时极静,二人皆没了声息。那人随着连城的目光,一并落在那一面湖泊,隔了好久,幽幽出声:“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皇上这样疼爱他的妃子,但这个心爱的人却一点也体会不到?还要选择背叛他?”

“依我看。”连城隐隐皱眉,“这两人都不怎么样。”

“什么都不怎么样?”那人一时激怒,猛地站了起来,盯紧连城,“皇上一片苦心,却被人误解疏离,你这孩子乱讲话,你说说他哪里不怎么样?”

连城仰起头,认真地点头:“他也许是个好皇上,但是他不懂感情,不懂爱。爱情不说不做,叫什么爱情?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就在一起。说知心的话,做开心的事,一个人被欺负,另一个人拍桌子拿菜刀去揍那坏蛋。麻烦来了,两人一起扛,大不了一起死掉。什么一片苦心,暗中保护,都是废话!废话!”

那人哑然失笑,叹口气,随即摇头:“说得句句在理,可惜都是孩子话。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越是高高在上,越是事事不得自由。”

皇后的家族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身为帝王,必要思虑周全。虽然皇帝是一国之君,但其实也是君为一国,平常老百姓敢爱敢恨的事情,他反而不能做。帝王,也有帝王家的苦衷,非世人皆能明白。

这话,连城倒是极为赞同,索性点头:“所以我觉得那女子也是笨蛋。”

“怎么讲?”

“被惯坏了。”连城一针见血,毫不留情,“皇上的温柔好处,她当成习惯了,麻木了,忘记了,不知道感恩,可不就忽略掉了……”说着却也愣住,想来自己和恒泰,莫不是如此。恒泰对自己的温柔和好处,自己不是也由他惯坏了?!

“可她还跟别人有了私情。”

连城回过神来,盯着他,一时没忍住:“胡说八道!女人的心,本来就是小小的。一个人住进去了,就再容不下别人了。我不认识她,可是我就是知道,她跟皇上既然曾经那么好,她的心里就不会有别人!”

那人听得一愣,好半天没有丝毫反应。

连城再一站起来,迎面看到对面那口锃光发亮的大铜缸,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听故事,水还没挑呢,忙拎起扁担和木桶,亟亟告别。人溜出几步外,又听那老人家爽朗笑音自身后漫上——

“你放心吧,我会施展法术助你一臂之力的——在天亮前,水缸一定就满了!”

连城气他到现在还在与自己说玩笑,嘴里念叨着,脚下越跑越快,突然一阵眩晕,只觉夜幕更黑,身前的景致离自己越来越远,尚来不及呼出一声,人便跌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已不知睡了几时,只待暖融融的阳光将殿阁映照得四壁通彻,一抹余光坠于连城眉间,她皱皱眉,惺忪地睁开双目,所见竟是红日高照。一个鲤鱼打挺,她立时坐起身,又见水桶和扁担都在手边,方才记得还有那八十九个铜缸。抱起水桶就要往水井边上跑,步子方迈开几步,又折了回来,诧异着盯着睡着前明明还空着的那口水缸,再往前走几步,沿着回廊一路而下,竟是——

如那老人家所说,他用法术将全紫禁城的铜缸都灌满了!

坤宁宫。

一盏宫灯悄然灭去,罗幕低垂间,伺候皇后晨洗的宫人们鱼贯而出。

内殿中,皇后端坐镜前,乌丝垂下,漫至腰间。她握起一丝落发,略有些神伤年华逝去,转念间又想起自己罚连城去挑水,全紫禁城一百零八口铜缸,如今想来,这惩罚似是有些重了。又念起昨日召来秦湘,听由秦湘说那丫头人不坏,只是时而耍些小聪明罢了。

皇后心中一叹,其实她倒也未想如何难为连城,每每出个难题都能被个小丫头一一破解,才又给她出了个难题。

“我啊,就是这样的脾气。年轻的时候也是不饶人,结果累得慧妃进了冷宫。”皇后自嘲一笑,连连摇头,“如今又是难为一个小丫头。”

念起慧妃,她不无愧疚。她后悔当年将醒黛叫到冰湖边,去看慧妃与良工那一幕,然后叫这个孩子把自己的母亲给害了。如今想来,慧妃和那戏子必然不会有什么苟且之事。所以这些年来,她对着醒黛,便是愧疚不已,恨不得将对慧妃的亏欠弥补在她一人身上。

梳洗毕,皇后由内殿步出,一眼看到连城蓬头垢面地迈进殿前,跪于身前请安。

皇后瞬间心软,朝她微微一笑:“这一夜没睡吧!怎么样,水有没有挑完?”

连城挠挠头,糊涂道:“睡倒是睡了,而且一百零八口水缸,也都灌满了水。”

皇后闻言,睁大了眼睛,讶异道:“可以啊!你这么厉害!”

“不是这样的。”连城赶忙摇头,自地上爬起来,将昨夜的场景连说带比画着,“我昨晚上遇到了一个老人家,他是一个会法术的老神仙,是他运用法术,帮我把缸灌满水的……”

见皇后与秦湘疑惑着面面相觑,连城欲再言时,殿外已传来传唤声,奏报皇上驾临坤宁宫。殿门随即被两侧宫人拉开,幔帐拥簇下的皇帝步履稳健,靛青色的朝衣由金色阳光染就一层璀璨。那稳健轻盈的步声,还有袍衣滑过衣摆的窸窣声,听在连城耳中却有几分熟悉。连城狐疑着悄悄抬了眸,偷瞧皇帝圣驾。

她仰头时,恰皇帝也将目光移转殿中,正落在她额上。

四目相接,连城睁圆了眼睛——

“您不是那个老神仙吗?”

面前这位九五之尊,竟是昨夜的老人家。不,应是昨夜那老人家,便是皇帝!

“啊!您就是皇上啊!”

威严之下,皇帝仍是忍着一肚子笑,看了眼连城,便转身对皇后道:“这孩子,倒也傻得可爱啊!皇后啊!朕要问皇后借这个孩子一用,不知皇后肯不肯啊?”

皇后此时,也似乎明白过来那一百零八口缸是如何灌满了,温然一笑,即应:“既是皇上要用,臣妾听从皇上吩咐。”

拜别皇后,连城一路由皇帝带出坤宁宫。皇帝一路步履极快,似是有紧急之事。由坤宁宫入西宫,待走至最后一处回廊时,皇帝猛停住了步子,风扬起他朝衣一角,刺眼的阳光一并遮掩住他的表情。昨夜离开连城,他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笃定了要交给连城去做一件事。

“连城,昨夜,朕讲给你那个皇帝和慧妃的故事……”

“我知道了。故事里的皇帝,便是您!”连城点点头。

皇帝终于鼓起勇气:“如今慧妃已经出了冷宫,那么,朕应该如何与她相处?这事情看似简单,其实中间又有颇多不方便之处。总之,连城你记着,既不能失了朕的颜面,又不能让慧妃感觉到不舒服。朕给你出了这样一个难题,就看你能不能解了——若是做得好,朕自有赏赐!”

连城笑着点头:“好!这可是皇上您说的!”

说着伸手拍向皇帝肩膀,却又猛地愣住,意识到自己造次,便立时收了手,低下头时,闷声嗫嚅道:“慧妃,现在何处……”

军中之乱,已迫在眉睫,再无平息,代发饷银之事便要被上奏朝廷。

富察将军凝神坐于帐中,面对着展开在面前的白纸,迟迟落不下去一个字。他面前,立着江逸尘。此时,江逸尘一脸平心静气,他道:“倘若干爹肯当机立断,将害死我干娘的凶手绳之以法,我便拿出我所有的家当来平了这次的风波。若是您仍要考虑,那么饷银的事情闹大了,恒泰首当其冲要当其责,我亦不能逃脱。您想想吧!是自己的两个儿子重要呢,还是那个凶手重要?请干爹务必三思!”

冷墨,坠下,富察将军随之一颤。细细密密的汗爬满额头,他闭了眼睛,又睁开。杏雨之死,除了映月,再不会有他人下手。而这,他素来心知肚明。映月虽置杏雨于死地,但她毕竟是这将军府的福晋,更是恒泰的额娘。杏雨之事,对着江逸尘,他本是一再退让,如今却反被其步步紧逼。他知道,江逸尘不过就是要逼自己说出真相,给杏雨一个交代。

“报——大将军!少将军在外面训话呢!”

一声传来,富察将军和江逸尘皆是一颤。江逸尘率先扭身出帐,待富察将军转过神,忙丢下手中羊毫,随之大步迎去营帐外。

大营前,旌旗猎猎,冷风刺骨。

但见恒泰只身立于人前,银色长麾将他的身影显得更为瘦削。此时,他目中冷如寒冰刀子,似能以一道目光刺穿人心。他将手中郭孝片刻前递上来的书信高高扬起于头上,朗声道——

“弟兄们!昨日得到的奏报,说是二十年前,朝廷派去极北宁古塔的将士们已到归期,要回来了——朝廷特别批示,要再选送两百名忠勇之军士,赶赴宁古塔披甲。这一去就是二十年,所以朝廷特许每一位愿意去宁古塔的军士,皆可获赏雪花白银一百两。唉,这宁古塔乃是我大清流放犯人的地狱,又岂是人能住的,所以我有个私心,想将这件事情推掉,让朝廷去其他营中招人,咱们兄弟何必要去呢?”

众士兵闻声,忙出言应和,一个个扬着大旗欢呼“少将军英明”。

恒泰将军士们的反应看在眼底,这些八旗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真正要派去宁古塔,又怎会有人愿意前去。而他,借用的便是这些军士们的懒散之心!

眉间一抹凛冽滑过,恒泰转了语气,道:“可惜一件事,我听说江先生昨日已经在勇字营里选了五十多位兄弟,准备送往宁古塔,连名册都写好了。既然这五十人出在我们这儿,那么剩下的一百多号人,就也只能从我们这儿挑选了——谁叫银子已经拿了呢。”

众士兵一派哗然,万万想不到,一时贪财反要被送去宁古塔。几日前还在万分拥戴江先生的军士们,瞬间换了脸色,一个个将身上的银两掏出来丢到地上,纷纷念着险些要被江逸尘害死。而这一切反应,皆在恒泰意料之中。他凝声静气地瞧着面前的士兵将江逸尘散发的银两悉数丢弃,故作惋惜道:“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不拿难道不可惜吗?”

——“有的银子能拿,有的银子不能拿,咱们听少将军的!”

——“对!听少将军的!”

——“其他什么人若是再要欺骗我们,我们将他乱刃分尸了就是!”

恒泰满意地挑眉,目光移至不远处夹杂在人群中的江逸尘,见江逸尘一脸气急败坏的神色,恒泰只远远望着他,缓缓溢出一丝笑。

江逸尘,你的手腕也不过如此!

藕香水榭,便是慧妃的住所。

一池莲花静静绽放,水声脆如珠玉,水榭亭前景致颇妙。远远便可望见慧妃的身影在那水榭亭中,只是目光痴痴的,不知望向何处。连城一人轻轻走至其身后,便见慧妃痴愣的目光向自己移来,而后竟是浑身一颤。

“慧妃娘娘。”连城唤了声,却见慧妃并非盯着自己,而是——连城伴随着慧妃的目光,竟是捕捉到了立在不远处焦急等待的皇帝。一时间,连城有所明悟。

她退下身来,一路向皇帝小跑去:“皇上,慧妃娘娘请您上去说说话呢。”

皇帝满是迟疑,却见连城一脸天机不可泄露的神色,便随着连城迈上了水榭亭。人还未至慧妃眼前,却听慧妃高喊出声:“良工!良工你回来看我了!”

这一言,似撕裂了皇帝的心,皇帝停住了步子。

连城忙拉住皇帝,劝他先听慧妃把话说完。一步步走近慧妃,却见慧妃姣好的容颜落尽了冷泪,依稀颤抖着,缓缓言出声——

“良工,你知道不知道?你扮皇上的样子,好像皇上啊!你知道吗?我一直是爱着皇上的,可他老是不理我,也不来看我。所以,良工,我只能求你扮成皇上,让我看着,我看着就好——良工啊!良工!只有你扮成皇上,才不会那么快就不理我,就可以经常陪在我身边看着我,我好想你啊!皇上!”

一番肺腑之言,竟让人心生凄楚。

连城不由得一笑,退步间,便见皇帝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慧妃紧紧环入怀中。皇帝将慧妃的脸捧着,似要仔仔细细将这错失的许多年一眼看尽,又仿佛这二人回到了从前的旧时光,彼时月下山盟海誓,今时却是隔了半生的温软怀抱。

“这许多年来,朕也是愧对你了,好了,慧妃,朕一定会召集天下最好的名医,给你治病,要把你医治得和当年一样。”

慧妃闻言怔愣了半刻,似恢复了神志般,伏在皇帝胸前,嘤嘤哭诉着:“想你!想你了!不要离开我!”

连城叹了口气,总算是月满人团圆了,再又一想,自己的赏赐还没落下来呢。忙煞风景地凑了过去,追着皇帝问:“皇上,你们这样恩爱如初,难道就不管连城的死活了?您说过要赏赐我的!”

皇帝正抱着慧妃动情,看也不看连城:“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要回家!”连城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皇上,您金口一开,就放我回家吧!我家里也有我所爱的人啊!还有啊,你女儿醒黛公主实在太厉害了,您帮我劝劝她,别再难为我了吧!”

皇帝这才听出来,原来眼前的连城,便是那个恒泰新娶的妾,怪不得让恒泰好生宝贝着呢。

“好了好了,朕会去劝劝醒黛,叫她与你和睦相处就是。”说着便欲避开连城,揽着慧妃一路出了亭子。

未想连城仍不死心地一路追问:“皇上,那您什么时候放我出宫呢?”

“连城,我今日和慧妃冰释前嫌,你怎么总是在打岔?”皇帝瞪了她一眼,“真是没学好规矩!你来了两天就要跑,难道皇宫是地狱啊!真是一个野丫头!这样吧,放你出宫可以,不过,你得好好在宫里待到这个月底!好好学习学习规矩!”

连城嬉皮笑脸地扯着皇帝袖子不放:“皇上老神仙,您可不能念完经就打和尚啊!今日就把我放了吧!”

皇上故意板起了脸,冷喝道:“大胆!朕金口玉言!你还跟我讨价还价!”

连城立时将脖子一缩,不敢再叫嚣,闷声应了句,扭头便跑。看得皇帝一面搂着慧妃一面摇头,脸上笑容堆起。

远远地,水榭亭对面的香阁上,有一人静静观望着亭中的一景一物。她看了好久,待到皇帝揽着慧妃的背影消散于视野中,才笑着转过身,看着身前的宫人,轻言了一句:“总算有这一日,秦湘,我这心里舒服多了。”

秦湘不知为何,心中涌上酸楚。慧妃口中那一套话,分明是皇后一句一句教她,教了一整夜,如今,慧妃和皇上才能冰释前嫌,却只有皇后一人落寞着。

“娘娘,您这又是何必呢。”

皇后兀自一笑,扶栏缓缓走下香阁。若是早十几年,她必然不会这样做,但和皇上做了这许多年的夫妻,只觉得人也活得越来越通透了。皇帝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固然会冷落自己,身为女人,她势必会不喜,但作为皇帝的正室,作为这一宫之母,让皇帝开心便是她的职责。皇帝,本该是天下的,没有人可以独占他。昨夜,她本是想去探望连城,却是机缘巧合一并见到了皇帝,又听见这二人谈起了慧妃,既然知道皇帝旧情难忘,索性就成人之美,也算是消了从前的罪孽。

皇后转眸,迎着秦湘安然一笑,只道:“但愿人长久。世间之事,大家都愿意花繁月满,团团圆圆,虽然很难,但我们能圆融一分,就圆融一分,于人于己,都是善莫大焉。”

半个月后,皇帝终于恩准连城回府。

依依不舍地告别秦湘和宫女房的伙伴们,连城早已是难耐归家的急迫。

归家的马车在京城南街一路徜徉,由南街转了东街,又拐去了西街。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摇摇晃晃,好半天也到不了将军府,她不由得问赶车的小哥,这车是否真是恒泰派来接自己回府的。把车的小哥只道,确是少将军派来的车,又说因着少将军公务繁忙,才不能亲自来接,可又怕福晋或是公主来接,她会受欺负,所以才派人绕个远路。

“连姨娘放心,估计我们到了,少将军也应该回来了。”

连城未及多想,只心念是恒泰思虑周全。直到马车停稳,连城一把拉开车帘,欣喜之心顿时转空。面前并非富察府,她径直跳下马车,回身只见自己立于一处禅院门外。

云山禅。

连城念出匾额上的字,心中顿时生疑。

身后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步音似是在何处听过,像是……旋即转身,果然!是醒黛公主。连城讶异地看着她,忙不迭道:“怎么是你?”

一袭七彩凤凰裙衣曳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路,醒黛幽幽步至她眼前,笑靥依旧如花鲜妍:“是不是我不要紧,是不是你却很重要。”

连城只觉醒黛又想害自己,这一回,她不能再上她的当。警觉之下,忙一个撤步,往外冲去,却由后颈一记重击狠狠砸晕了视线,她晃晃悠悠地转过半身,便见那赶车的小哥扬起的拳头仍停在半空中。又一记吃痛,眼前俱是模糊,连城两膝一软,便倒在青石板路间,头重重磕在了地上,最后一声,隐隐约约,由上方飘来,是醒黛公主的声音——

“按我之前说的做。”

今日,恰是杏雨忌日。

城外这一座寺庙,香火实在不旺,江逸尘环绕一周,并未觉得这座云山禅有什么奇特之处。他一路追着富察福晋而来,竟是莫名其妙追入了这一处禅院。本以为富察福晋与郭嬷嬷二人鬼鬼祟祟前来拜祭干娘,未料随着她们一路越走越偏,越走越深。

寺庙主殿,殿门大敞。

江逸尘刚想一步迈进,却见老和尚端着一盆水挡在了他面前道:“施主,我们寺院的规矩,入内之前必须净手净口。我们寺院多是超度亡灵,只怕不洁的身体会玷污神灵。”

江逸尘迟疑了下,想起方才有富察福晋和郭嬷嬷在先,都是净口净手方才得入,便随手接过老和尚递来的水,喝了一口便放了回去,径直入殿。殿中一片漆黑凋敝,层层素白经幡高高低低,拦住视线。江逸尘谨慎地迈入殿中,走过一面面经幡,只觉得越来越深,远远地,竟看到一束火苗。

火苗渐盛,忽然映出富察福晋的脸。她穿着一袭黑缎长衣,立于黑暗中,除了那张火光照映的面容,整个身子便好似被黑暗吞没了去。

“你来了?”

这一声,极细。

江逸尘倒吸了口气,她竟是知道自己要来,看清她的轮廓后,方恍然开口:“这是你布的局?不过,要困住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不想困住你。”富察福晋一笑,“只是想告诉你,你一直想知道的事。”

“哦?”

富察福晋半张脸淹没在黑暗中,声音空洞冷漠:“杏雨,是我派人杀的。”

这一句,江逸尘只觉得等得太久了。愤怒的火苗自眸中生起,却被无穷无尽的哀伤压绕。

“有什么法子呢?富察翁哈岱娶了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想鱼和熊掌兼得,我怎么能让他把快乐建立在我的悲伤之上?”富察福晋笑得无奈,但想起往日种种,她竟没有一丝后悔。

“所以,你就杀了我无辜的干娘!”口中溢出腥甜,他恨得咬裂了下唇。

无辜?!

富察福晋连连笑着摇头,论说杏雨无辜,那不过就是因为那个女人输了、死了。谁又想那个女人不会与翁哈岱设局骗自己?可是她不能怪翁哈岱,她既是嫁给了他,便要与他过一辈子。身为一个女人,她也只能这样做,以此挽回最后一点点尊严。她的苦,她认了,也咬碎牙咽了。而翁哈岱也得咽下他的苦。

“你以为你得到了吗?其实你什么都没得到,你丈夫照样纳妾!”江逸尘恨恨地盯住她,似要以言语击破她内心最后的防线,而这,足以让她崩溃。

富察福晋却不为所动,她望着江逸尘,兀自一笑:“可是他不爱她,生了儿子,时间久了也不稀奇了。可是,杏雨不一样。”他们是患难夫妻,杏雨一来还有自己的地位吗?她那时只想着,只要杏雨死了,他这心里便再没有牵挂了,他要是能看自己一眼就看,看不见她,眼里也不会有别人。杏雨死了,得到了他的心;我活着,得到了他的人,也算各得其所。

那样狰狞的笑,越来越盛,似嘴边含血的冰冷。

江逸尘猛地向前一步,欲攥住她的喉咙。这个恶毒的女人,他必要亲手杀了她,祭奠他枉死的干娘。却见富察福晋挪开半步,反推开了自己。江逸尘一步没有落稳,便觉得周身摇晃,天昏地暗,再见半步之外,富察福晋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脑中忽来一记钻心的疼痛,痛得他直抱住头——“你!”

富察福晋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丝毫也不讶异他的反应。

“记得寺庙门口的水吗?我下了药了。”她接过他的话。终究是他太大意了,若他是聪明的,自然该想到,她凭什么要同他说这么多。

他视她为眼中钉,时时处处想要逼翁哈岱处置自己,她又何尝不视他为肉中刺!想他一次次为难恒泰,惑乱军营,计划起几番风波,无非是为了报仇。而她,身为这府中福晋,身为恒泰之母,又岂能容忍他视她为无物,一次又一次兴风作浪!

“你想杀我灭口?”最后一丝意识流曳,江逸尘撑力言道。

富察福晋弯身凑到他耳边,看见他渐渐强撑不住,便趁他合眼时,轻悠悠地溢出了一句:“这可不好玩,好玩的在后面呢!来人——”

富察福晋唤了一声,即由佛像后转来两个蒙面平民,二人由郭嬷嬷指挥着抬走江逸尘。富察福晋看着江逸尘被抬走的背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料想全盘计划只进行了一半。今夜,她本是安排了连场好戏,接下来……思及此,富察福晋不由得挑了一笑:“江逸尘,非礼公主可是死罪,我看你怎么逃。”

一声方落,却听寂静的大殿中,突然回响了一言——

“额娘真是好计策,怎么也不顾着儿媳妇我的名节呢?”

富察福晋猛地怔住,转身间,已见身后一束经幡幽幽飘起,自经幡中漫步而出的人,脚步轻盈,深色裙衣徐徐滑过地面,是极长的七彩凤凰图案。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殿中冷香残留,袅袅余烟腾转升空,醒黛含笑的面容渐渐清晰。

“福晋,您的计策虽然好,但如何就好着落在我身上呢?”醒黛一笑,诡秘莫测,“您是不是也得和我商量一下再定呢?”

“公主,我哪里是有什么计策,公主说笑了。”富察福晋忙赔笑。

醒黛点点头,故意压低了声音,学着富察福晋的口吻道出:“咱们府里头还真有这样一个碰也碰不得的人,若是江逸尘碰了,那么,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富察福晋一怔,醒黛怎么会清楚自己的全盘计策?她谋划已久,这府中,一个江逸尘,一个醒黛,一个较一个厉害,府中也因这二人鸡犬不宁。倘若江逸尘冒犯了醒黛,两败俱伤,一个罪无可恕,一个已非完璧之身,自然不会再让恒泰为难。

“福晋,醒黛学得像吗?”醒黛目光落至她,心中怨愤难平。想来,与恒泰、连城之事,皇阿玛责怪自己,皇额娘劝自己息事宁人,恒泰也素来对自己不管不问,如今,便是连福晋都策划着谮害自己。扪心自问,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反要他们一个个如此待她!那一夜,幸而云儿和自己偷听到了富察福晋和郭嬷嬷的谋策,不然,她们便是要亲手害了她!她不平,她愤恨,可她也不能任由着福晋这般算计自己,不能任人宰割。

可是,此刻,她还不能与富察福晋撕破脸皮,她尚是恒泰的额娘,也是自己的额娘。

醒黛见富察福晋一脸尴尬,便缓了口气道:“福晋,我无意与你为敌,你这么做也是为了恒泰,为了自己……”

既然是千方百计欲要除掉江逸尘,一根刺是拔,两根刺也是拔,索性,将计就计!

“福晋,我呢,将您这计策稍稍改动了一番,如今,恰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

富察福晋紧缩冷眸,只盯着醒黛,又好似自那变幻莫测的神情中读出了什么,幽幽地开口道:“公主的意思,连城……”

“您都给江逸尘下了药了,我若不给他送一个真正销魂的好消受,岂不是大大地对不住他?现在啊,他们两个恐怕已经天雷勾地火了!”醒黛目中转了冷,“福晋你看,您跟我是一条船上的婆婆和媳妇,您除掉您恨的人,我除掉害我的人,一把力气将两根刺都拔了出来,这才叫高枕无忧呢!只希望您记得我这次的宽容不纠,以后莫要再拿我当工具!不要引火烧身,害了自己!”

一记冷笑,缓缓漫至嘴边,醒黛望向窗外天色。这时候,恒泰和富察将军也该收到信,匆匆赶来了吧。好戏,就要开始了!

“连城……”

这一声由极远而来,一滴滚烫的晶莹似落在眉眼间。连城幽幽睁开眼,迎目竟是水蓝色的床帏,碧色帷帐环绕着周身,面前恍惚晃来一张熟悉的脸。连城将手抬起来,摸向面前的这张脸,定睛一看,骇然出声:“江逸尘!”

又一滴滚烫的汗,自江逸尘额头坠下,他双目通红,鼻间不住地一张一缩,神色痛苦而狰狞,他覆在连城身前,两手用力撑住床榻,浑身肌肉都在颤抖。

连城见他这副模样,又察觉到四周的陌生境况,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觉得四肢酸软,全无力气,无奈地看着江逸尘:“江逸尘,你怎么和我躺在一张床上?”

一张床上……

江逸尘目中一抖,闻言似魔怔了,忙俯身强吻住连城。温软的唇堵住了他的呼吸,包裹着发疯般的情欲,急着要吞下她。一只手狠狠滑下,钩住她的腰身,长指越过玉带,猛力扯下,“刺啦”一声撕裂了她的裙衣,狠狠探入她的襟衣。她越躲,他便越急!长衫裙衣,碎得凌乱满处,目光灼灼地盯着连城此时已裸露的软肩,用力咬去。

连城抵死挣扎,眼泪来不及涌出,夺势而起,猛力推开他,狠狠一掴迎向他:“江逸尘,你个禽兽!”

江逸尘周身一颤,似是由这一耳光惊醒,他亟亟放开连城,止不住地喘息:“我……这是在做什么?”目光一转,忙又恍然道,“她……她给我喝的是春药。”

扯来碎乱的衣衫遮挡,连城将身子蜷曲成一团,泪,倏然而落,双肩颤抖如筛。江逸尘看得心头一痛,忙去扶她,却见连城如被惊吓到,神经质般痉挛,极度恐惧地盯住他。

“连城,我们被算计了,我被人下了春药,才会……”

“你别碰我,别碰我!”连城连连向后退着,以至不能再退,面色一片凌乱,哭痕斑斑,“你不可以碰我,我……我是恒泰的人。”

一言,狠狠撞入江逸尘心坎,痛得钻心,脑中一时轰鸣,似有个霹雳顷刻炸裂。恒泰,又是恒泰,他不知,自己何处比不了恒泰,让她这般抗拒自己。索性,当着连城的面,放下狠话:“今天若是木已成舟,我大不了就带你走!”

“你要是敢,我……我立即咬舌自尽,”连城狠狠盯住他,口中坚定,“死在你面前。”

握住连城的手,一松,江逸尘似卸下浑身气力,无奈的眼神迎着连城,苦涩一笑:“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不会……”说着,死死盯住对面那一堵冷墙,咬牙间,倾身前扑,砰一声,头撞上石墙,鲜血直流。

这一举,惊呆了连城。她慌忙跳下床,扶住江逸尘,骇泪滑过:“你在做什么?!”

江逸尘定了定神,睁眼间,额头迅速滑下一抹鲜红。春药迷乱本性,他如今已不能自已,索性趁还有神志,先撞晕了自己,便可保住连城清白。停了半晌,便又要往那石墙上撞去,被连城死死截住。

“啪!”

厢房门由外间猛地被踢开。

连城与江逸尘瞬间怔住,眼见门外鱼贯而入的众人,富察将军、恒泰、富察福晋、郭嬷嬷、醒黛,以及许多军士、侍女都一并闯了进来。

“恒泰。”连城松开江逸尘,颤悠悠地站起来,脚下不稳,跌了下去,由身后的江逸尘牢牢托住。

“阿玛、额娘,你们瞧!这两人在禅院中行此苟且之事,这回算是捉奸在床啊!这两人我早就觉得异样得很,这回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醒黛公主的声音传至耳边,连城记起来了,自己是由醒黛骗至云山禅寺的,如今,这一切果真如江逸尘所言,是个局。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醒黛,却见醒黛故意避开目光,视而不见。

“逸尘,这是怎么一回事?”富察将军一声怒喝落地。

连城百口莫辩时,却见江逸尘径直跪在富察将军面前道:“干爹,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在这禅院厢房之中,有个飞贼企图非礼连姨娘,正好被我撞见,于是一番搏斗,那厮武功好高,我竟也拿他不住。缠斗了数十招后,这飞贼穿窗而逃——”说着一指窗户,果然那窗户此刻正半开着,“我见连城瘫倒在床上,心想擒贼事小,救人事大,所以刚才是急于施救,并非是有意轻薄。”

连城见江逸尘急中生智,说出这一番话来,竟也不知该如何接应。她委屈的目光移去恒泰,恒泰此时两唇紧抿,双拳紧握在后,偏恒泰此时竟也不看自己一眼。胸中酸涩,连城咬紧牙关,默默垂下了头。

“江逸尘,我看你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屋里哪有什么搏斗的痕迹?再说,你头上的伤明明就是撞伤,又哪里是什么飞贼所伤?分明是你们俩奸情败露,你顺嘴编的故事!”醒黛自人群中走出,转至江逸尘面前,目光逼人。

“公主,刚才我已经解释清楚了,那飞贼武功很高,高手较量之时,足不沾尘,难道非得好似市井无赖打架那样破桌砸凳?那贼穿窗而逃,现在窗户还没关严。至于我头上的伤,的确是撞伤——说起来惭愧,一招不慎,被这贼甩出去好远,一头撞在了墙上,现在还是痛的。”

醒黛又一笑,扬眉道:“真是能言善辩。那么你又如何解释你会出现在这云山禅院?你这人平生不修善果,一路杀人放火,难道还会参禅礼佛?你让别人怎么相信?”

“不错,我是个不信因果报应的,之所以会来到这儿,是因为福晋。”江逸尘咬牙,目中闪烁,缓缓扬起手,指向富察福晋,“我在府门口看见福晋拿着很多冥钱与锡纸元宝往外走,今日是我干娘的忌日,而不知福晋在今日要去拜祭怎样的故亲旧友,我心下奇怪,于是就远远跟着福晋来到了这里。干爹,我对这件事情一直有好奇心,您也是知道的。”

“就算你说的一切属实,江逸尘你来这禅院名正言顺,可这巧合还真是蹊跷,宋连城怎么也一同来了?今天本是她出宫回家的大日子,理应直接回府,可她为什么要来禅院?这分明就是你们久有奸情,砌词狡辩!”醒黛及时截住江逸尘的话,转身看了眼身后的众人,恳切道,“阿玛、额娘、恒泰,你们可千万不要被他们给骗了啊!”

“不是这样的!”隐忍许久的连城终于忍不住开口,欲要将这颠倒黑白的荒唐事澄清,“你——”

“还想砌词狡辩,走,回祠堂说去!”醒黛一语截住她,猛抬手前去扯拽连城,手间一拉,竟是将连城的衣领狠狠扯下,露出一截肩头,恰映出那一枚殷红的朱砂胎记。

“都别闹了!”富察将军一声喝令,转而问连城,“连城!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你今日出皇宫,恒泰不是亲自去接你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连城张了张口,仍盯着醒黛,正要说出自己是被醒黛接来的云山禅寺,却听门端传来一声——“告诉他们,是我把你接来这里的。我在佛祖面前教训你,要你全心服侍恒泰,恭敬对待公主,与她开诚布公,和睦相处。”

连城讷讷地听了这一声,来不及反应,只见富察福晋已颤着步履向自己走来。

“告诉他们,我……我是你的婆婆,你的……你的额娘,我本该照顾你、教养你、保护你。可我一不小心,没有看住你,你差点,被……被人害了……”

连城眨眨眼睛,实在听不懂福晋的话,无奈之下,只得愣愣点头。再见富察福晋已扭过头,看向富察将军,道:“老爷,连城这孩子我们一直看着的,心意实在又专一,我断不相信她与别人会有私情!我看,情况必定如逸尘所说,应该赶紧让连城回府休息才是。”

“额娘,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

一声惊诧夹杂着颤抖,醒黛忙一步走至富察福晋身前。

富察福晋此时竟没有看她,反摆了摆手,叹了声:“公主啊!家和万事兴,此事就算了吧!”

空冷寂静的佛殿,青烟缭绕,经幡低垂。

一盏盏灯笼散发出的光芒将醒黛苍白的脸映照得格外惨寞。她烧了一炷香,凝着殿上的佛祖金身,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和富察福晋安排好的计策,富察福晋非但临阵倒戈,竟然还在替连城圆谎,甚至愿意以此放过江逸尘,怎么会……

沉静的步伐由身后缓缓传来,醒黛一怔,转身间,以微笑掩饰心中的慌乱,轻轻唤出声:“恒泰,连城还好吧?”

恒泰走近她面前,除了清冷的目光,再没有其他神情。自手中扬起一页笺纸,递给醒黛。

“休书!”

目光随着那笺上的二字一颤,醒黛鼻间酸涩,含怒急言:“恒泰!你这是什么意思?”

恒泰面无所动,只施了一礼,恭敬从容:“公主,这张休书就是臣的意思。”

堂堂大清和硕公主,为富察一门带来无上荣耀的公主,竟然被一纸冷书休之!

“富察恒泰,你好大的胆子!”这一声哑音,尤其痛。

“公主,我跟你这样生活,实在已经毫无可恋。”恒泰平静地看着她,眸中一丝波动也没有,“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明明就是一个局,一个设计得并不高妙的局。但用这样一个卑鄙的骗局去陷害一个弱小的连城,真是令人心灰意冷。你自己记得的,你是公主,是堂堂大清的醒黛和硕公主,怎会有如此小人心肠、恶毒手段?!”

小人心肠?恶毒手段?!

字字穿心刺骨,他言自己歹毒,可他又曾想到,这计策出于他的额娘,而自己不过是将计就计!她一次一次想方设法地帮他,帮富察一门渡过劫难的时候,他都忘了!她自嫁给你,他的心和他的人全部都给了宋连城,现如今,便连最后的脸面也不给她!

醒黛甫一笑,满心寒凉,握着休书的手颤抖:“富察恒泰!你好大的忘性!好狠的心!”

“公主,你跟我又不得不旧话重提了。”恒泰已不愿再看她,只背过身,面容沉静,“当初皇上赐婚,恒泰不得不从。迎公主进府,本想恭敬和睦,相敬如宾。公主却容不下连城,一而再再而三地设计陷害!”

钟声一声连着一声飘入殿内,空荡荡的冷殿,被这声音震得更是寂寥。恒泰踱步而去,人影落在殿门处,落下一地斑驳残影。他最后回首看了她一眼,满是疲惫无奈:“恒泰没有别的办法,公主若还想在府里住下去,咱们就太太平平过日子。若是公主还要搅海兴波坑害连城,让所有人都不得安稳,那么就请公主拿着这张休书回宫去吧!有任何后果和罪责,富察恒泰一人承担!”

一阵寒风袭来,醒黛只觉周身寒冷至极,瑟瑟而颤抖,从心底发冷发抖。她膝下一软,随即跪下,愣愣地望着金身端坐的大佛,可笑她如此凄惨。那佛仍是笑而望着自己,凉凉的风蹿入喉中,她痛至心碎,泪,簌簌而落。

傍晚,京城落雨,长雨氤氲,湿气缭绕。

自云山禅寺一路回府,马车一路驰骋,并无阻碍。富察福晋端坐在车内,目光须臾不离对面坐着的连城。此时这马车中只有她二人,富察福晋连连不断地嘘寒问暖,俨然让连城觉得无所适从。

“身上还难受吗?伤口还痛不痛?”

连城忙摇摇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连城小时候混迹市井大街,跟人玩耍打斗,随便摔一下都比这个厉害。”

“刚才那江逸尘,他没有……没把你怎么样吧?”

连城一时尴尬,忙摇了摇头:“没……没有。”

“那是他的运气!否则我可饶不了他!”富察福晋一急,便拉过连城的腕子,道,“还有,以后你不可靠近公主,公主对你可没存半点好心,江逸尘也是断然碰不得的,这两个人,都危险可怕。不过你放心,有我在,有我保护你,任谁也不能把你怎样。”

连城受宠若惊,憨憨笑着,只觉富察福晋待她真好:“福晋您待我真好!您不怪我之前跟您作对了?”

富察福晋温和地摇了摇头,眼中升了氤氲:“不怪了。从前啊,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以后你要记得,你吃得不好,穿得不暖,都要告诉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谁欺负你都不行!江逸尘碰公主或碰我可以,碰你就绝对不行!我……”一时哽住,再难说出口。

马车已稳稳停在了将军府门外。富察福晋一路目送着连城下车,再到迈入将军府大门,及至郭嬷嬷前来搀扶她时,她握上郭嬷嬷的腕子,竟是紧紧攥住:“嬷嬷,你看到了吗?那胎记……她……她是我……”

天可怜见,世间事便是这样巧合,这孩子,竟然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只道是今生再也无缘相见,未想到就这样来做了自己的儿媳妇。幸而老天有眼,在今日那千钧一发之时,惊见了她身上的胎记,否则,做下那谮害之事,怕是今生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时间,情难自制,泪水爬了满面。

郭嬷嬷暗暗帮她拭着眼泪,低声道:“福晋,你要冷静啊!这话如何说得?既然在外面打了一个转,又回到了我们府里,那么总算也是看得见,管得着,您只偷偷对她好,就成了!否则若是叫人瞧出疑心来,这可是大有妨碍的罪过啊!”

这么多年来,她日思夜想,每每在梦中见到那孩子,必定泪流满面。如今,她便这样回了自己身边,她要把欠她的,慢慢地、偷偷地还给她!她要让恒泰对她好,要加倍对她好!一切的一切,她都要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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