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行?”云怀羽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视线落入谢何那深不见底的黑眸,心猛地提了起来。

谢何定定的看着他,双手撑住床沿慢慢坐了起来,云怀羽连忙就要伸手去扶,却被谢何猛的打开了!

云怀羽眼神一黯,答案毋庸置疑,谢何恢复了,只不过却不知道记起了多少?他也不敢再碰谢何,只能看着他自己坐起来,浑身因为紧张而变的僵硬。

谢何眼神冷淡的盯着他,许久,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出去。”

云怀羽表情一凝,他沉默了几秒钟,站了起来,柔声说:“好,我出去。”

说完转身就走了,还轻轻的帮谢何带上了门。

云怀羽来到院落外面,微微侧头,就看到倚在墙上一身黑衣的墨沧,缓缓道:“你都看清楚了。”

墨沧说:“是。”

云怀羽说:“好,东西早已准备好了,我为你们护法。”

墨沧淡淡说:“我去见见师父。”

云怀羽没有做声,只是神色复杂的看了墨沧一眼,墨沧愿意为谢何付出生命,他又何尝不是,所以他能理解墨沧的所思所想,更不会阻止他……他只要谢何能活下去。

墨沧转身走进院落,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上一次见到清醒的师父,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是这样的想念他,却又如此的害怕面对他……但害怕不能解决问题,他欠师父一句道歉,这句话,他希望能亲口告诉师父。

如果此时不说,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墨沧推门进去的时候,谢何还保持着之前的模样坐在那里,见到他来了,既不惊讶也不愤怒,仿佛只是一个路人。

“师父。”墨沧轻轻唤了一声,他走到谢何的床前,径直跪了下来,黑眸中盛着浓浓的眷恋不舍和悔恨痛苦,声音低哑:“对不起。”

谢何终于抬起眼睛,定定看着他,忽然高高扬起手,但要落下的时候又陡然停住。

时至今日,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手颓然的放下来,到底还是没有打下去。

墨沧眼中划过一丝苦涩的神色,他抬起手‘啪’的一声扇了自己一巴掌,这一掌十分用力,以至于嘴角直接渗出血来,他说:“师父您只需要吩咐一声就可以了,不必自己动手。”

谢何看着这样的墨沧,他的恭敬一如既往,就仿佛之前那十几年一样……但是他竟从来不知道,他最为信赖的徒弟,那恭顺听话的外面之下,竟隐藏着这样的狼子野心。

他一点点都不知道……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全部都记得,墨沧的痛苦挣扎他看在眼里,墨沧的低声爱语他听在耳里,墨沧为了寻找给他续命的灵物一次次重伤归来却装作若无其事,他也全都记得……原本心中充斥的愤怒仇恨似乎也变的不那么纯粹了。

他宁可都不记得。

便不用被这以爱为名的伤害所折磨。

“走吧,你也走吧。”谢何的声音带着深深疲倦之意。

都走吧……他真的很累了,累到不想坚持下去了。

墨沧却没有走,他依旧跪在那里,背脊挺的笔直,幽深眷恋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谢何的脸。

“师父,你不怪我了吗?”墨沧缓缓开口。

他一直在等谢何的指责,但是没有等到,只等到一个没有落下的巴掌,只等来一句走吧……他的心已经痛到麻木,以至于此刻竟然没有什么感觉。

师父他,连责怪他都不屑了。

谢何闭上眼睛,面无表情。

墨沧扯开嘴角,露出一抹凄然的笑,他说:“师父,我知道您不想见我,但是我还是有最后一个请求,希望您能答应我。”

“您答应我,我就再也不来烦您了,好吗?”

墨沧的视线落在谢何的脸上,他说:“……请您夺舍我的身体。”

他不惜一切也要让谢何恢复神智,就是为了这一刻,谢何神魂大损,已经不足以夺舍任何人,但是如果被夺舍的人心甘情愿放弃抵抗,再加上谢何神志清醒,还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他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给谢何一线生机,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谢何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又睁开眼睛,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改变。

被夺舍,被人彻底消灭神魂,清晰的感受自己的元神一点点的从自己的身体里被抽离,是何等残忍的事,没有人会愿意的……但是墨沧愿意,他竟然愿意。

可是……

谢何嘴唇动了动,唇边荡开一抹淡笑:“我不想。”

墨沧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男人高大的身躯,仿佛有什么无法承受的重担要几乎将他压垮,他的手握紧,声音颤抖,“师父,请您务必再考虑一下。”

谢何侧过头,白发垂落下来,唇角勾起:“如果我不考虑呢,你就要用别的方法强迫我活下去,是吗?就像你当初将我炼成傀儡一样,你总有办法的,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墨沧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谢何连那些事都记得吗?他眼中痛色凝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

“走吧,不要再让我说第三次。”谢何眼神一片冷漠,转头再没看墨沧一眼。

墨沧怔怔的看着谢何,然而谢何再也没有给他一个眼神,他又跪了许久,终于慢慢的站了起来,低声说:“我不会了。”

然而谢何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墨沧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沉默转身离开。

云怀羽看到墨沧一脸黯然的出来,问道:“你说完了?”

墨沧唇边露出一丝惨淡的笑,他说:“师父不愿意,他不愿意夺舍我。”

云怀羽顿时脸色大变,如果谢何本身不愿意,他们是没有办法强迫的,他虽知道谢何不会原谅他们,却没想到他连夺舍都不愿意,竟是一心求死吗?

他也顾不得墨沧了,匆忙赶到谢何那里。

谢何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又见云怀羽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云怀羽紧张的看着谢何,手足无措,声音哀求:“阿行,你为什么不肯夺舍?”

谢何看着这样的云怀羽,似乎依稀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少年,期期艾艾的跟在他的身边,偶尔遇到难事了,便会是这般表情,紧张担忧的问他:阿行,怎么办?

他总是会回答他:没关系,有我在。

但是这一次,他不想这样回答他了。

谢何眼角忽然荡开淡淡笑意,这一笑把云怀羽看的愣住了,他很少很少看到谢何这样笑,别说如今了,哪怕是当年他们尚在一起的时候,谢何这样笑的时候都不多,他大多时候都是冷冷淡淡的,即便心悦于他,也表现的不甚明显,只是默不作声的为他付出。

“阿行……”云怀羽有些欣喜又有些紧张,不知道谢何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去以前的地方看看。”谢何说。

“阿行,如果你不想用墨沧的身体,用我的也可以。”云怀羽小心翼翼的看着谢何,“好不好?”

谢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他了解云怀羽的为人,这种人居然也愿意……但他依然没有回答,只是说:“我有点想家了,你带我回去看看好吗?”

云怀羽当然不会不答应,虽然心中焦虑,却还是说:“好。”

……………………………………

墨沧听说谢何要出去,二话没说默默跟在他们后面,这时候外面都是追杀云怀羽的人,他们独自出去他不放心。

谢何因为身体虚弱,没有办法单独行走,只能靠人搀扶着。

他一直表现的十分平静,没有愤怒,没有仇恨,没有挣扎,就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了一样。

他们来到一座繁华的小镇,因为正是节庆,镇上十分热闹。

谢何走在略显狭窄的小路上,看着身边人来人往,忽然对云怀羽说:“这里变了许多,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

“两百年了。”云怀羽声音轻轻的,“凡人一生不过百年。”

当年他们从这里离开,如今这里却早已没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了。

“也没什么不好。”谢何说。

谢何走了一会儿就走不动了,他咳嗽了几声,笑了笑:“怀羽,我原谅你了。”

云怀羽震惊的看着他,嘴唇抖了抖,“什么?”

“我说,我原谅你了。”谢何眼神清明,语气平静,“人这一生,最怕求不得放不下,若是作为凡人也就罢了,最多不过苦上百年,大限一到,不想放下也放下了。但是我们修仙之人,若是放不下,便是数百年,上千年,如此来说,竟是比凡人要更苦更难……但修仙乃逆天而行,想要得到更多,自然就要付出更多,承受更多。”

“所幸的是,如果这是我修仙路上的一场劫难,现在也该结束了。”

“求不得的不必再求,放不下的不想放也该放了。”

云怀羽扶着谢何的手颤抖着,他明白了谢何的意思,但是他宁愿不明白。

他一直奢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谢何的原谅,但这一刻真的得到了,却希望谢何永不原谅,不原谅,便会恨他憎他,便会想要继续活下去……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轻飘飘的说出放下。

因为不再爱了,不再执着了,才能够原谅。

只是你却不知道,我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再放下你,如果你是我修仙路上的劫难,这场劫难才刚刚开始。

他很想再劝谢何,却无法开口,无法勉强。

谢何休息了一会儿,继续起身往前走,走了一段时间,似这才想起墨沧,对他颔首道:“你过来。”

墨沧立刻走过去,低声道:“师父。”

谢何说:“你会变成这样,我难辞其咎。”

墨沧眼中顿时露出悲哀的神色,刚才谢何和云怀羽的话他都听在耳中,哪里还不清楚谢何的心意?他根本不想活下去了,可是自己却连开口阻止的资格都没有。

谢何如今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最后的话……以后都再听不到了。

他不能不听,舍不得不听,又不想听。

“因为我不会教徒弟,所以没有教导好你,也没有以身作则。”谢何淡淡道:“你天赋非常,心性却还嫌不够,日后不妨多来凡间走走,见见人世百态……我一直都认为,这修仙路上,你能走的比我更远。”

“我以前对你没有提过什么要求,也没有对你说过我对你的期望,我总以为……还有时间。”

墨沧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无能为力的悲寂,“师父,您可以不说的。”

“你我没有亲人朋友,相遇相识,师徒一场便是缘分,我一直希望,你能活的好好的,就算没有那些事,我这身体原本也撑不了几年了。”谢何扯开嘴角,自嘲的笑了笑,“我本来还有些担心,怕我走了没有人来保护你,怕你被人骗了欺了……现在看来,这些都不必我来担心。”

“我本来很生气你骗我的……可是仔细想想,竟觉得欣慰,我可以安心了。”谢何忽然笑了,“因为你一个人,也能活的很好,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墨沧的指甲扎进了手心,他终于听到了他想要听到的关怀,终于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心意,他的师父一直在乎着他……但这些心意却是伴随着诀别而来。

过去的他,为何要鬼迷心窍,认定这个人是不在乎他的呢?为什么要对那些关怀视而不见,一味的掠夺。

他不后悔自己的心意,却后悔于自己错误的方法。

他本可以好好的爱这个人,却亲手毁掉了。

而这样的他,竟然还能得到师父的心意。

只是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么需要你……

谢何转过身,他抬头看了看路边客栈的旗子,说:“我有些累了。”

“那上去休息一下。”云怀羽扶着谢何说。

“好。”谢何道。

谢何走进客栈,客栈的伙计对他殷勤的道:“这位大爷,您是要住店吗?”

谢何面不改色,“是的。”

“好勒,我带您上去。”伙计热情的说,恭敬的在前面带路。他看着谢何,这个人一头白发,皮肤苍老,唯独双目依旧清澈明朗,看起来就年轻的时候一定不是一般人,至于搀扶着他的人估计是他儿子,跟着的应该是他的侍卫。

谢何来到客栈的房间,他没有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大约是不好看的。因为极耗心神,又没有得到灵气补充,枯竭的身体迅速的苍老下去。

他走了这短短一段路,就如同凡人走完了一生。

爱恨往事灰飞烟灭。

谢何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倚在床上,视线看向外面,忽然轻轻叹了句:“我这一生信了两个人。”

最终却是这两个人伤了他。

因为信,所以伤。

好在终于可以放下了。

云怀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看着季行闭上眼睛,感受到他最后一丝生机的消散,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许久,他轻轻把季行抱了起来,原本冷峻张扬的男人,眨眼变成苍老枯败的老人。

就如同凡人一样生老病死,走的安然了无牵挂。

可是……我心里的牵挂怎么办?

我又该往哪里去?

我去陪你好不好?

墨沧定定的看着季行,他想要伸手,却慢了一步,正如他来得太晚,一开始就慢了一步。

师父你知不知道,我这样努力,都只是为了你而已。

你走了,哪怕从此以后问鼎仙途,又有什么意义。

活着,也不过是画地为牢罢了。

……………………………………

墨沧回到他和季行的洞府,原本这里是他们两个人的家,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每日早起打理药草园,然后会做两个小菜,摆两双筷子,假装那个人还在。

晚上他会来到师父的房间,躺在师父曾经躺过的地方,想象着那个人的模样。

墨沧整整在洞府待了十年,没有踏出一步。

直到又有一日惊醒过来,想起师父对他的嘱托,希望他能多去人间看看,墨沧决定下山走走。

他下山前整理了一下东西,这才发现师父的储物戒指还在他这里,墨沧打开一看,里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空空荡荡的,唯独一把黑色长剑十分醒目。

这剑他还记得,是当年师父九死一生从云怀羽那里抢来的,他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所以一直就在师父那里。

如今这把剑上有着一个剑鞘,古朴的剑鞘上刻着一个‘沧’字,墨沧看着那苍劲有力的字体,仿佛依稀看到了师父当年坐在炉前,亲自帮他炼制剑鞘的模样。

这是师父给他留下的,他却直到今日才发现。

墨沧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把那把剑抱在怀里,师父……我很想你,我快要坚持不住了,你知不知道?

又过了百年,修仙界多了一个修为通天的疯子。

据说那疯子总是抱着一把黑色长剑,邋里邋遢沉默寡言的,行踪不定喜怒无常,有时候会出现在凡间小镇,有时候会出现在旷野山林,有时候会出现在灵山宝地……

一开始还有修士试图挑衅他,想要收拾这不长眼的疯子,但是从没有人成功过。

于是这疯子渐渐就出名了,不少修士到处寻找他,试图杀他扬名,但都折戟沉沙。

最后连赫赫有名的隐士高人,大派宗主都出手了,结果也都以失败告终。

偌大一个修仙界,竟无人能奈何一个疯子。

后来修士们都学乖了,遇到他都躲着走,反正这疯子也奇怪,整日抱着一把长剑呓语,你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你。

如此又过了几百年,这疯子再没有出现过了。

最终只是成了修仙界的一段奇闻异事,供人口耳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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