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烟烟含笑看着玻璃幕墙反光中利奥落荒而逃,直到他身影消失,才转过身来。她在培养室溜溜达达一圈,最后看中了一棵结着果子的果树,从上面掰了一截拇指粗细、手掌长短的枝条。掰下来的时候她注意了用力的角度,这一节枝条的一端便断得十分尖锐。

韩烟烟把这节断枝握在手里向外走,培养室的门却没有自动打开。

“韩烟烟,请将手中的杀伤性武器留下。”中控系统的电子合成音说。

和她想的差不多,这个系统一直在监控她,她想要把稍微尖锐点的东西带出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便会受到系统的警告。

“你说这个吗?”她把小树枝扬了扬说,“只是一截树枝而已。”

系统不带感情的说:“一端锐度小于三十度,整体硬度大于一百二十麻氏度,已经属于‘尖锐利器’范畴。”

韩烟烟摆弄着树枝问:“我不管藏在哪儿,衣服里,或者头发里,你都能发现是吗?”

系统说:“我被命令监控你的行为,你在身体外部藏匿任何武器都不可能不被发现。”

韩烟烟摆弄树枝的手指滞了一下,忽然问:“系统,你有别的声音吗?”

“……我被命令使用当前声音。”系统说。

韩烟烟沉默了一下,问:“利奥在监听这段对话吗?”

“没有。”

“你会把我们对话的内容上报给他吗?”

“如果他询问的话,会。”

“那如果他不问,就不会,是吗?”

“是的。”

“这段对话很熟悉,我们以前有过类似的对话。所以,你就是和我一起构建世界的那个系统?”

“是的,我是本船唯一中控系统。”

韩烟烟慢慢的吐出一口气,她怎么这么大意,竟然会忽略掉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系统,你知道吗?最开始,我以为利奥是你,你是利奥。”她说。

系统不带感情的说:“为了增加可信度,管理员在与你接触之初使用了这个声音。”

“是的,他那时候总是用这个声音说话,以至于我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你的存在。”韩烟烟仰头望着天花板,微笑说,“那么来重新认识一下吧,你好,我是韩烟烟。”

“你好,我是本船中控系统。”电子合成音还是那么冷冰冰没有感情。

但韩烟烟已经很满意。

或许是因为她一直对利奥心中存着恨意和敌意,一直不能正视利奥其实是个天才科学家的这个事实。但一旦正视这件事,立刻就能想到——像他这么牛逼的科学疯子,拥有这么牛逼的科技,他所使用的“系统”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而机械的系统?

韩烟烟仰头望着天花板,露出微笑。

她举起那截断枝:“我有什么办法让你同意我把这个带出去吗?”

“没有。”系统说,“我被命令,禁止你获得杀伤性武器。”

“好的。”韩烟烟一松手,断枝掉落在地上。

培养室的门“唰”的就打开了。

韩烟烟看了眼天花板,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谢谢——”然后走了出去。

她这一眼被电子眼捕捉,画面瞬间被传送至系统核心,瞬息间,她的眼神和微表情都被解读分析,化作了数据。

利奥为了让自己冷静,真的去做研究去了。他一旦投入研究,就很容易沉迷。等他摆脱出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和韩烟烟一起吃晚饭的时间。

他分外的懊恼。

“韩烟烟询问过是否有电影电视之类的娱乐项目。”系统汇报说。

利奥瞬间汗就下来了:“你、你给她看了?”

“未得您开通权限,我拒绝了她。”系统说,“她想要征求您的意见,但您在培养室下达了命令,不允许她打扰您的研究,因此……”

“知道了!”利奥打断它,抹了把头上的汗说,“首先,把我那些小电影全部打包加密……三重加密!决不允许她看到!然后,我那个话是说给她听的,不是说给你听的。她再想找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在干什么,都立刻通知我。”

“好的,主人。”

“对了,给她开通权限,再给她下载一些电视节目。筛选剔除新闻、时事和科普类节目,只给她看肥皂剧和娱乐综艺。”

“好的,主人。”系统规规矩矩的回答。

利奥胡乱吃了些东西,在韩烟烟的门外盘桓了许久,却始终没想到任何进去找她的借口,怏怏的离去。

为了排解情绪,他又回去做研究,一下子留熬到了半夜。等第二天睡醒,已经错过了早饭,临近午饭时间了。

“她在哪?在干什么?”利奥匆忙起身。

“警告!韩烟烟现在持有杀伤性冷兵器!重复一遍,警告!韩烟烟现在持有杀伤性冷兵器!”系统尽忠职守的报告。

利奥一个激灵。

韩烟烟听见声音,转过头去,就看见利奥杀气腾腾的端着枪冲进了料理室。在他的头顶上方,还有四个无人飞行器,个个枪口都指着她。

韩烟烟很识趣的举起两只手——左手空空,右手有刀。

利奥愣了:“你、你在干什么?”

韩烟烟一脸无辜:“做饭。”

“做、做什么饭?”利奥脸涨得通红。实在是,他端着枪,她却系着围裙,让他看起来好蠢。

“料理机做的饭太难吃了,我想自己做。”韩烟烟说,“就在外面休息这么几天,我不想委屈自己吃那种学校食堂一样的猪食。我手可以放下了吗?”

利奥哼了一声,枪口放下,有点恼火的说:“那你快点,做完了把刀放回原处。”

说完,他转身出去了,却留下了两台飞行器在她身后监视她。

韩烟烟也不在乎,她哼着小曲,继续切肉切菜。在世界里几十年,有点生疏了。刚才炒了一盘菜练了练手,找回了熟悉度,这道才是正式开始,精心烹饪。

等机器人端了四盘菜上来的时候,利奥眼睛瞪大,那些菜闻起来真的很香。

韩烟烟老老实实的把刀具都留在了料理室,空手来到餐厅。“尝尝味道怎么样?”她说,“这个肉都是冻的,保存多长时间了?”

利奥哪会分精力去记这些小事,问系统:“多长时间了?”

系统回答:“两年零四个月了。”

利奥就看到韩烟烟的脸色难看起来,赶紧解释:“我用的是瞬间冷冻技术,理论上讲,可以冷冻二十年保证不变质。”

听上去挺牛逼,但是并不美妙。韩烟烟就没什么胃口了。

倒是利奥,尝了一口之后心情有点复杂——真的很好吃。

他是见过她在黑道世界里给姚琛煲汤做饭,但他总觉得那只是人设,忍不住问:“这是你本来就会的?还是在世界里学会的?”

“本来就会。”韩烟烟没了食欲,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碗里的饭,“我以前每天都给我男朋友做饭的。他很喜欢吃我做的饭。”

利奥心里不舒服了起来:“你还有男朋友?”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孤家寡人?”韩烟烟嘲笑他,“我都准备结婚了。”

她盯着碗里的饭说:“都说好了,过完年结婚。说好了,以后天天给他做饭,生三个孩子。”

利奥的手僵住。

韩烟烟的盯着自己的碗:“每个孩子都在期盼中出生,一出生就有爸爸妈妈爱他。一个不够,我还要继续生,让他们兄弟姐妹彼此拥有,不会寂寞。”

“够了!别说了!”利奥脸色发白的说,握着餐具的手指节也发白。

“不够!”韩烟烟咬牙,“我本该过这样的生活的。每天在家等着孩子放学,我这么聪明,我的孩子一定也都很聪明,我会为他们骄傲。他们从学校拿回来的奖状,很快就会贴满整面墙……”

“够了!”利奥猛的把桌上的餐盘一扫,嘁哩喀喳汁水淋漓,满地狼藉。

韩烟烟的回忆和憧憬戛然而止,她一言不发,沉默倔强的盯着他。

“你!你休想骗我!”利奥的脸色青白,有点吓人。他站起来,眼睛里还泛着凶光,大吼:“你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女人!你是个骗子!”

韩烟烟冷笑:“听起来你仿佛认识我?我们很熟?”

利奥尖声说:“你把姚琛骗得团团转!你根本不是什么好女人!”

“不然呢?难道你送我过去是为了跟他相亲相爱?”韩烟烟盯着他,“是谁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我,我的命在他手上,要我攻略姚琛才能活命?”

利奥哑然。他完全找不出话来反驳韩烟烟,但他心里又决不相信韩烟烟是个贤妻良母式的好女人。

他情绪波动太大,胸口不断起伏,却拙于言辞,发泄不出来。最后,他恶狠狠的一脚踹在桌腿上,摔了椅子,大步的走了。

韩烟烟望着他的背影,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拭着手臂上溅到的菜汤,嘴角微微勾起。

男朋友什么的,当然是胡编的。果然,母亲与孩子……这是他根本不能碰触的话题。

利奥·派克,随母姓,父不详。

他的母亲年轻时去富裕星球打工,遭遇富家少爷玩弄,非但没有拿到任何补偿,还被始乱终弃,最终带着他,回到了贫民星去。

为了养活母子俩,她不得不辛苦工作,无暇照顾孩子。利奥从小就要自己照顾自己。因为生活辛苦,这女人变得暴躁易怒,她认为她活得这么辛苦都是利奥拖累了她,动辄对利奥拳打脚踢,暴力伤害。

在这个人人都注重基因优选的世界,基因优秀的人多数能富裕起来,同理,富裕的人多数基因优秀。利奥·派克显然继承了富家少爷的优秀基因,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聪明,学习成绩远远超越了别的孩子。

但他的母亲看到他这么聪明,就会想起对自己始乱终弃的男人,她因此憎恨他的聪明。撕碎了他所有的奖状,扔掉他每一块奖牌。她甚至丧心病狂的想剥夺他上学的权利,幸得老师维护,他才能完成一到十二年级的学业。

利奥冲回自己的房间,脱下沾了菜汤的衣服冲进卫生间洗澡。

热水哗哗的冲刷着他的身体。他抹了把脸。

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妈妈”、“孩子”的话题,他是没想到,韩烟烟突然之间会扯到这个话题,太猝不及防,他情绪失控了。

上什么学!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去矿场挣钱!我一个人养活你容易吗?

那女人大吼着,把他的奖状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她喝醉酒的时候还会疯了一样扯他的头发:你长这么好看干什么!长大也要去勾引女人吗?

鞋子抽打在脸上,真疼。

她看着他像看个仇人。

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为什么你要出生!我一定是被诅咒了!

你这个恶魔!

利奥撑着墙,任热水哗哗冲下。

你才是恶魔!你才是恶魔!女人都是恶魔!——他无声的大喊。韩烟烟也是个恶魔!她比别的女人更可怕!

但是利奥想起来,韩烟烟甚至根本不叫韩烟烟。他所以为的关于她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其实根本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他根本想不到她会做那么好吃的饭菜。她回忆起和男朋友对未来的计划时,眼睛里泛着泪光。

她想生三个孩子,她期盼每一个孩子的出生,她会爱他们,为他们的聪明感到骄傲,把他们的奖状贴满墙。

她,原来是这样的女人吗?

利奥感到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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