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师师闭着嘴, 怎么都不肯说自己的名字。赵承钧见问不出名字后,很快对她失去兴趣,重新回去看书了。

唐师师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 她实在忍不住, 一眼又一眼偷看赵承钧。

在唐师师的记忆里, 靖王一直是冷峻、严肃、高大威武的, 他站在那里,光影子就能把唐师师完全罩住。在靖王府中,每次他出现,女眷们就吓得不敢说话。唐师师亲眼见过赵承钧处死爬床的美人, 为此越发怕他,每次见面都深深低着头, 生怕引起靖王的注意。

后世的他留给她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现在唐师师都能想起当时的害怕感。然而现在,他年仅十三, 身形颀长纤细,容貌称得上漂亮,怎么看都是一个俊秀无害的少年郎。唐师师的三观受到剧烈冲击, 怎么看怎么别扭。

赵承钧知道她在偷偷打量他, 幸而她还算安静,赵承钧就由她去了。唐师师看了一会, 渐渐觉得困。唐师师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鬼也会累。

当人的时候不顺心, 当鬼总不能再苛待自己。唐师师找了个舒服的地方,悄悄躺下,闭上眼睡了。

赵承钧又翻过几页书,不知什么时候起, 耳边渐渐安静了。赵承钧回头,见一个女子躺在塌上,缩成一团睡着了。她睡姿不算好,习惯性往一边偏,头发散落床榻,有几缕耷拉到地上。她的脸压在头发上,几乎还没有手掌大,越发显得脆弱美丽,一碰即碎。

赵承钧听不到呼吸的声音,她确实已经死了。赵承钧原本对唐师师的话只信三分,可是现在看着她纯净无辜的睡颜,赵承钧心里的天平又多倾斜了些许。

或许,她真的是一位来自后世、红颜薄命的妃嫔吧。她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年华和容貌都在最美好的时候,竟然就死了。

太可惜了。

看她的脸,赵承钧相信她会很得宠,也相信她会被人早早害死。

赵承钧只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他何干呢?

唐师师这一觉睡得踏实,她自从入宫后,如履薄冰,少有安眠的时候。等后面入了王府,又入了东宫,心思越来越重,唐师师的觉也越来越浅。

明明她小的时候,睡眠特别好。林婉兮常说,唐师师没心没肺,饿了就吃饱了就睡,便是外面放鞭炮都吵不醒她。不知林婉兮是否知道,唐师师现在很容易就醒了。

唐师师不知道自己做梦还是回光返照,竟然看到了小时候,她才六岁,扎着双丫髻,缠着母亲要亮晶晶的头饰。唐燕燕总是有最时兴的首饰,可是轮到唐师师这里时,就正好没了。

她在哭,母亲也哭。唐师师心想哭什么呢,女人的泪水只对疼你的男人有用,对于已经变了心的人,哭只会让他更厌烦而已。唐师师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竹声,唐师师蓦得被惊醒,怔松地爬起来,看着窗外红一阵绿一阵的天空,许久回不过神来。

新年到了。可惜她终究没等到天授二年的春天,现在是建康十三年。

“你醒了?”

唐师师被吓了一跳,她回头,见赵承钧还坐在原来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本已看完的书。唐师师惊讶,脱口而出:“你怎么还在?”

赵承钧挑眉:“这是我的宫殿。”

唐师师语塞:“可是……可是今天是除夕啊。原来,你也不受宠?”

唐师师顿时对眼前人生出一种惺惺相惜。她一直觉得靖王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现在,终于生出些真实感了。原来成年后威风凛凛的靖王也有不受宠的时候,大除夕夜,他竟然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唐师师在唐家那么边缘人,过年时还会去宴会上露个脸呢。

赵承钧眼神轻轻动了一下:“也?”

唐师师自以为窥到了靖王不为人知的秘密,十分善解人意,说:“我知道王爷不愿意承认,你放心,不受宠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赵承钧笑了笑,没有接话。他本以为她是被父母宠溺着长大的,没想到,她竟不受宠。至于唐师师担心赵承钧不受宠……这倒大可不必。相反,赵承钧生母是贵妃,上面有两个哥哥,一出生就顺风顺水,尤其被皇帝偏爱。他在除夕夜独处,并不是不受宠,而是太受宠了。

以致于他公然不出席宫廷宴会,都没人敢说他。

唐师师对此一无所知,她觉得找到了自己和靖王的共同点,感慨的不得了。唐师师凑近了,道:“王爷,你别伤心,虽然你现在无人问津,可是你日后会很厉害。许多人都怕你,就是……”

唐师师突然噤声。赵承钧看到她的表现,问:“就是什么?”

就是死得太早了。唐师师自然不敢说,她换了口径,说:“就是迟迟不肯成亲!”

赵承钧意外地挑了下眉,终于认真地看了唐师师一眼。他总觉得唐师师在胡编乱造,现在,他渐渐有点信了。

她若说他功成名就,荣华富贵,赵承钧必不会相信,可是她却说,他很晚都没有成婚。

正常人编谎话不会编这种方面。赵承钧莫名觉得,这是他会做的事情。

莫非,她说的都是真的?她因他而死,并在死后飘到了重华宫,不知为何回转时间,见到了十多年前的人。

唐师师并不知道几句话的功夫,她的老底已经被赵承钧扒了一半。她一心沉浸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唏嘘中,努力安慰靖王:“王爷,其实安安静静也好,我之前在宫里过年,吃不好睡不好就罢了,还要不停地行礼,哪有在自己屋里坐着舒服?再说,就算没有别人,还有我陪你啊。”

赵承钧闻言只是笑了笑:“多谢。”

唐师师见他笑了,立刻很夸张地说道:“王爷,你笑了。新年第一天要讨好兆头,王爷现在笑了,说明接下来一整年都笑口常开。”

赵承钧觉得很好笑,问:“你从哪里学来了这些?”

“大家都这么说。”唐师师郑重道,“可见是真的。祝王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赵承钧微微颔首,实则并没有放在心上:“借你吉言。”

唐师师说完期待地瞪大眼睛,见他并没有行动的意思,不高兴地说道:“王爷,我和你道贺,你都不表示一二?”

赵承钧讶然,作为后宫最受宠的皇子,他从没经历过别人对他提要求的情况。赵承钧惊讶,问:“你这是在埋怨我?”

“不敢。”唐师师说完,眨了眨眼睛,笑道,“王爷,你位高权重,富有四海,肯定不在乎一丁点赏赐。我也不要求多,王爷陪我去看看烟花就好了。”

“不。”赵承钧丝毫不在乎面前是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太吵,不去。”

唐师师顿时不高兴了:“我安慰你那么久,让你陪我看看烟火都不行?”

“不行。”

“可是你欠了我许多,这是你该还我的!”

赵承钧依然不为所动:“那你去找害死你的那个人,关我什么事?”

“你……”唐师师气结。她愤愤地瞪了赵承钧一眼,临走时,还气不过,故意将他的笔架撞倒。

赵承钧眉梢跳了跳,忍住了。不要和死人计较,她脑子不好,忍忍吧。

唐师师飘到窗户前,隔着窗纸看外面此起彼伏的烟花,低不可闻道:“我撑了那么久,就是想看天授二年的烟火。可惜,终究没看到。”

赵承钧本来拿出一本书看,听到她的话,手指怔住了。他抬头,望着灯光下那个飘忽、美丽,又格外年轻的女子,最终放下书,冷淡说道:“新年第一天不能生气。”

唐师师眨了眨眼睛,没反应过来:“嗯?”

“你说的。”赵承钧从桌案后站起来,面色依然漫不经心,“新年第一天不能生气,不然一整年都受气。走吧。”

唐师师愣了一会,直到带着硝火味的寒风扑到她脸上,她才猛地反应过来:“等等我!”

唐师师本来以为赵承钧不受宠,再加上他现在是个单薄纤细的少年形态,唐师师同命相怜,对他十分怜惜。可是等出去后,她发现……好像完全不是这样。

无论是哪里的宫女太监,见了他远远就退让问好,等赵承钧走到奉天殿广场时,穿着红衣的御前太监见了他,连忙要去通知皇上。赵承钧伸手止住众人的动作,说:“不必了。我只是出来透透气,一会就回去了。”

唐师师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一幕,更迷幻的是,御前太监还应了,毕恭毕敬地对赵承钧笑:“四殿下,奴才还以为您不出来了。皇上在宴席上提了您好几次,十分遗憾。”

赵承钧点点头,说:“明日我会去和父皇请安的。”

御前太监一听,跟得了什么赏一样,高兴地应了。唐师师表情逐渐变得木然,赵承钧走到僻静之处,一回头见唐师师耷拉着脸色,奇道:“不是你说要出来看烟火的么?怎么又不高兴了?”

“你骗我。”唐师师木着脸,颇有些被背叛的委屈,“你不是说你也不受宠吗?”

“我没说过。”赵承钧拢紧了身上的披风,他脸颊白皙俊秀,毛茸茸的狐领簇拥在他脖颈边,如雪中寒梅,山上孤松,清冷又出尘,“我从没说过我不受宠,是你非要和我套近乎。”

唐师师扎心了。她以为她和靖王同病相怜,没想到,只有她是真可怜。

唐师师扎了一会,也看开了。人都死了,在乎身前荣辱做什么?再说,她和靖王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共同点。

早死。

这么一想心里果然好受多了。唐师师抬头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包住自己的脸:“天上不停掉灰下来,会不会烧到我的脸啊?”

赵承钧没料到竟然听到这样一句话。他无语良久,叹气道:“罢了,既然你尽兴了,那就回吧。”

赵承钧说完“回”字,自己怔了一下。然而唐师师无知无觉,高高兴兴应了。

赵承钧看着她天真又快乐的容颜,最终将一切咽下,没有提醒她。

两人回重华宫后,各干各的事情,倒也相安无事。这样过了几天后,唐师师自以为和赵承钧达成默契,一人一鬼和谐地同居在重华宫。

因为日渐熟悉,唐师师的胆子也越来越大。转眼上元节到了,唐师师身上发痒,想去金陵的灯节看看。

她两次入宫,在金陵住了好几年,竟从没见过金陵的上元灯会。其实唐师师并不是非去不可,但是想起来,总有些遗憾。

赵承钧冷冷地戳穿她的幻想:“别想了,紫禁城有紫气屏障,外面的鬼魂进不来,里面的无论人还是鬼,都出不去。”

唐师师顿时泄气。她趴在桌案上,不高兴地扔着榛子出气:“生前没看到,死了也看不到。我要是有下辈子,就是嫁给老男人,也绝不嫁姓赵的!”

有一颗榛子落到了赵承钧身上,赵承钧不知道怎么生了气,沉着脸道:“别闹了。”

唐师师悻悻住手。她不敢再扔东西,可是依然不解气,嚷嚷道:“你欠我那么多,我不过不小心砸了你一下,你还凶我。”

赵承钧装听不到。且不说前世是不是真的欠了她,就算真的亏欠,又和如今的赵承钧有什么关系呢?

冤有头债有主,谁爱去谁去,反正赵承钧不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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