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普约翰夫人穿过芳草地女校的走廊,几乎把刚才经历过的令人激动的一幕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她只是一个慈母,一心只想找到自己的小宝贝。她发现她独自一人在一间教室里。朱莉娅埋头在课桌上,舌头微微伸出,正在搜索枯肠做作文。

她抬起头来张望,接着就飞快地跑过去扑到母亲怀里。

“妈妈!”

接着,想到自己的年龄又感到羞怯,为自己感情的奔放而难为情,又放开母亲,用一种故意很随便的语调——几乎是责备似的说:

“你回来得太快了吧,妈妈?”

“我是乘的飞机。”厄普约翰夫人回答,几乎带有歉意,“从安卡拉来的。”

“哦,”朱莉娅说,“嗯——你来我真高兴。”

“是的。”厄普约翰夫人说,“我也很高兴。”

她们互相望望,好像有些发窘。“你在做什么呢?”厄普约翰夫人间,向前走近了些。

“我正在写里奇小姐布置的一篇作文。”朱莉姬回答,“她真的会出很怪的题目。”

“这一次是什么?”厄普约翰夫人间。她俯下身去看。

题目写在一页纸的最上头。朱莉娅用她那歪歪斜斜的字体不整齐地在下面写了十来行。“比较麦克白和麦克白夫人对谋杀的态度。”厄普约翰夫人念道。

“嗯,”她有些捉摸不定地说,“你总不能说这题目没有现实意义吧!”她念着女儿作文的开头部分。“麦克白,”朱莉娅写道,“很想谋杀,并且翻来覆去地想,但是要使他动手还得有一个推动力。一旦他行动起来,他就以谋杀为乐事,从来不内疚也不恐惧。麦克白夫人是十分贪婪的、野心勃勃的。她认为要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是一旦她那么干了,她发现自己终究不喜欢那么做。”

“你的文字还不够漂亮。”厄普约翰夫人说,“我认为你需要稍加润色,但是文章肯定是讲到了一些问题。”

凯尔西警督带着有点埋怨的语调说:

“你倒不要紧,波洛,你能说和做的许多事情是我们不能说和做的,我承认,这整个过程是安排得天衣无缝的。使她出乎意料,使她错认为我们是盯着里奇,接着厄普约翰夫人的突然出场使她惊惶失措。感谢上帝,她在打死斯普林杰以后还保留着那支自动手枪。如果子弹和那一致——”

“会一致的,我的朋友(此处原文为法语),会一致的。”波洛说。

“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肯定是她杀害了斯普林杰。我料想查德威克小姐情况恶化。但是请注意,波洛,我还是弄不懂她怎么竟然能够杀害范西塔特小姐。这在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她有不在现场的铁证——除非拉斯伯思这个年轻人和野鸟之巢夜总会的全体人员也和她一道参与了这个阴谋。”

波洛摇了摇头。“啊,不。”他说,“她不在现场的证据是完全确实的。她杀害了斯普林杰小姐和布朗歇小姐。但是范西塔特小姐——”他迟疑了一会儿,把目光转向坐在一旁听他们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范西塔特小姐是被查德威克小姐杀害的。”

“查德威克小姐?”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和凯尔西警督都同时惊叫起来。

波洛点点头:“我能肯定。”

“但是——为什么?”

“我想,”波洛说,“查德威克小姐对芳草地女校过分热爱……”他的目光又转向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我明白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是的,不错,我明白了……我应该早就知道。”她停顿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她——”

“我的意思是,”波洛说,“她和你一起创办这所学校,一直把芳草地女校看作是你们两人的共同事业。”

“在某种意义上是如此。”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完全如此。”波洛说,“但那仅仅是指财政方面:当你开始谈到退休问题时,她认为自己应该是继任校长的人选。”

“但是她太老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表示反对。

“是的。”波洛说,“她太老并且也不适合做校长。但是她本人并不这样想。她认为当你离职后她理所当然地应该担任芳草地女校的校长。后来,她发现情况并非如此。她发现你在考虑另外的人,你已属意于埃莉诺·范西塔特。但是她很爱芳草地女校。她爱这所学校但是并不爱埃莉诺·范西塔特。我想最后她很根范西塔特。”

“她很可能会这样。”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是的,埃莉诺·范西塔特是——我怎么说才好一一她总是非常自负,对任何事情总是高视阔步。如果一个人有妒忌心,这是难以忍受的。你的意思是这样,对吗?查德威克是妒忌的。”

“是的。”波洛说,“她热爱芳草地女校而又妒忌埃莉诺·范西塔特。她不能容忍范西塔特掌管芳草地女校。也许后来你的某些举动使她认为你也许犹疑不决。”

“我确是有点犹疑不决。”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但是我的犹疑不决并不是像查德威克料想的那样。实际上,我想到了比范西塔持小姐更年轻的一个人。我考虑过后就说,她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我记得那次查德威克是和我在一起的。”

“于是她就认为,”波洛说,“正像她说的那样,她出来走到那儿去了。只有一件事和她自己所说的有出入。她拿的不是一个高尔夫球棍。她从大厅的一堆沙袋中取了一个。她去到那里完全是预备对付一个窃贼的,去对付一个已经是第二次闯入体育馆的家伙。她手里拿着沙袋防身,以防被袭击。然而她发现了什么呢?她发现埃莉诺·范西塔特跪着观看一个更衣箱,于是她就想了——这是可能的,因为我善于,”赫尔克里·波洛附带地说,“设身处地来想别人的情况——她想,‘如果我是一个强盗,一个窃贼,我会跑到她身后把她击倒。’随着这个念头的产生,她不过是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要干什么,于是就举起沙袋打下去了。就这样,埃莉诺·范西塔特死去了,拦路石除掉了。我想,她在干过之后有些惊恐。这件事一直困扰着她——因为查德威克小姐这个人毕竟不是天生的杀人犯。就像有些人那样,她是被妒忌和纠缠不休的一种思想所驱使的。缠住她不放的思想就是对芳草地女校的热爱。既然埃莉诺·范西塔特已死,她十分肯定她会继你之后主管芳草地女校。于是她就没有坦白自己的罪行。她给警察局的报告完全符合实际情况,只是隐瞒了一个重大的情节,这就是,她本人是凶手。但是当问到那根被认为是由范西塔特小姐带去的高尔夫球棍时,由于她对此事神经紧张,查德威克小姐很快就回答说,是她把球棍带到那里去的。她甚至于一刻也不让你们想到她动用了沙袋。”

“为什么安·沙普兰也用了沙袋去打死布朗歇小姐呢?”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问。

“一方面,她不能冒险在学校里发出枪声,另一方面,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她想把这第三次谋杀与第二次谋杀挂起钩来,而第二次她却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我还不十分明白埃莉诺·范西塔特在体育馆里究竟干了些什么。”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我认为我们可以猜一下。也许她对谢斯塔的失踪关心过分,超出了她在外表上应该表现的程度。她和查德威克小姐一样感到不安。在一定程度上,这对她关系更为重大,因为你让她代管学校——而绑架事件正好发生在她负责的期间。此外,她尽可能地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因为她不愿意面对不愉快的事实。”

“看起来是色厉内荏。”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在沉思着说,“我有时候也怀疑过。”

“我想她也不能入睡。于是就静悄悄地跑到体育馆去查看谢斯塔的更衣箱,也许在那里能找到这女孩子失踪的线索。”

“你好像料事如神,波洛先生。”

“那是他的专长。”凯尔西警督不无妒意地说。

“你要文琳·里奇给我们许多教职员画素描像又有什么用意呢?”

“我企图考验一下詹尼弗这孩于认识人的面孔的能力。不久我就明白了。詹尼弗对自己的事情是全神贯注的,以至于对外来的人只不过偶然望一眼,只是看到他们一些外表而已。布朗歇小姐的发型一改变,这张素描她就认不出了。那么,她更不会认出安·沙普兰了,因为她是你的秘书,詹尼弗没有在近处看见她的机会。”

“你认为拿球拍的人是安。沙普兰本人了。”

“是的。这从头到尾是一个女人干的。你还记得有一天你揿铃预备要她送一个通知给朱莉娅,但是结果蜂鸣器响了没有人来。你派了一个女学生把朱莉应找来。而这个人善于乔装打扮。一头漂亮的假发,一双改画过的眉毛,一套‘华丽’的服装和帽子。她只需要离开打字机二十分钟。我从里奇小姐的高超的素描中发现一个女人仅仅改变一些外表的东西就可以很容易改变她的相貌。”

“里奇小姐——我怀疑……”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上去在想些什么。

波洛望了凯尔西警督一眼,于是警督说他该走了。

“里奇小姐?”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又说了。

“把她请来。”波洛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艾琳·里奇来了。她面色苍白,有些对抗的神气。

“你想知道,”她对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在拉马特干了些什么吗?”

“我想我已经有了一点概念。”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正是这样。”波洛说,“现在的孩子们对生活中的真情实况都知道——但是他们的目光却流露出天真无邪的神情。”

他说他也得走了,于是就悄悄地走出去了。

“情况就这样,是吗?”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她的语气很轻快但却是一本正经的,“她却不知道她见到的是一个孕妇。”“是的。”艾琳·里奇说,“是这样。那时候我怀孕了。我不想放弃这儿的工作。整个秋天我都对付过去了,但是那以后逐渐可以看出来了。我得到医生的证明说我不宜于继续工作,于是我就借口说自己有病。我就到了国外一个遥远的地方。我想在那里不会碰见什么熟人。我回国后孩子就生下了——却是一个死的。本学期我回来工作,我原本希望没有什么人会知道。那么你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当时我说如果你提出要我合作我就不得不予以拒绝了吧?只是到了现在,学校搞得这样一团糟,我才想到,毕竟我还是可能接受的。”

她停了一下,又用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问道:“你想让我现在就走还是等到学期终了?”

“你可以留到学期终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回答,“如果还有一个新的学期(我仍旧希望能有)。你可以再回来。”

“再回来?”艾琳·里奇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还需要我?”

“当然我还需要你。”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你并没有谋杀任何人,是吗?没有想珠宝想得发疯以至于去谋财害命吧?我可以说出你干了些什么。也许你抑制自己的感情太久了。你和一个男人谈恋爱,结果你有了孩子。我想你们不能正式结婚。”

“从来不存在结婚的问题,”艾琳·里奇说,“我知道这点,不能责怪他。”

“那么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你原来想要那孩子吗?”

“是的,”艾琳·里奇说,“是的,我本来想要这孩子的。”

“情况就是这样。”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现在我还要谈一点看法。我相信,尽管发生了这种恋爱事件,你真正的天赋还是教书。我认为你的职业对你的意义远远超过一个普通妇女的家庭生活和天伦之乐。”

“是的,”艾琳·里奇说,“这一点我能肯定。我一直明白这一点。这是我真正想从事的工作——这也是我一生全心倾注的工作。”

“那么你就别傻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向你提出一个很好的建议。那就是,如果情况转人正常的话,让我们花二三年时间一道把芳草地女校的盛名恢复起来。为了做到这点,你的主意会跟我的主意不一样。我会听取你的意见的,甚至采纳其中一部分。我想,你会要求把芳草地女校的作风改变一下吧?”

“在某些方面是这样。”艾琳·里奇说,“我不隐瞒我的观点。我希望强调招收真正想学习的学生。”

“啊,”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回答道,“我懂了,你不喜欢那种势利作风,对吗?”

“是的,”艾琳回答,“我认为这会把事情搞糟的。”

“有一点你不懂。”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为了要招收到你所需要的学生,那一点势利作风还是不能少的。这不过是十分微小的一部分,你要知道。一些外国的王室,一些显贵,甚至每一个人,这个国家和其他国家那些发傻的父母都希望送他们的女孩子上芳草地女校。其结果呢?出现了一个很长的申请入学名单,于是我观察这些女孩

子,接见这些女孩子,并且从中进行挑选。你可以得到你要挑选的学生。你明白了吗?我挑选我需要的女学生。我很仔细地挑选她们,有的品行好,有的有头脑,有的单纯是因为有学习能力。有些我挑选是因为她们没有什么别的机会,但是可以培养成有用之材。你还年轻,艾琳。你充满了理想——你关心的只是教学,并且仅仅是从伦理方面来考虑。你的观点是正确的。学生关系重大,但是,如果你想办好任何事情,你要知道,你必须是一个善于打交道的人。思想也和任何其他事物一样,必须销售得出去。为了使芳草地女校继续办下去,今后我们办事还得圆滑些。我必须抓住一些人,一些过去的毕业生,软硬兼施,使她们把女儿送到本校来。接着其他的人就会来。你让我施展我的手段,然后你可以按你的主意办。芳草地女校会继续办下去,并且会成为一所好学校。”

“它将会成为英国最好的一所学校。”艾琳·里奇热情地说。

“太好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艾琳,我要去了。把你的头发好好理一下。你好像没法弄好你的发髻。现在,”这时她的声调变了,“我要去看看查德威克。”

她进去,走到床前。查德威克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她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看上去生命垂危。一名警察手拿记录本坐在近旁,约翰逊小姐坐在床的另一边。她望着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哈罗,查迪。”布尔斯持罗德小姐招呼她,并握着她那双瘦削的手。查德威克小姐的眼睛睁开了。

“我想告诉你,”她说,“霍诺里亚——是我——是我。”

“是的,亲爱的,我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妒忌,”查德威克说,“我想——”

“我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泪水从查德威克小姐的双颊缓缓地流下来:“真可怕……我本来不想——我不知道我怎么竟然会干出这种事来。”

“不要再想它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但是我不能——你永远不会——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把对方的手握得更紧了。

“听着,亲爱的。”她说道,“你救了我的命,你要知道,我的命以及那位善良的女人厄普约翰夫人的命。这是有价值’的,对吗?”

“我仅仅希望,”查德威克小姐说,“我能够为了你们两位而牺牲自己的生命。那就会使事情得到弥补……”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以极大的怜悯的心情注视着她。查德威克小姐深深吸了一口气,面露笑容,接着。把头微微地倒向一边,断气了。

“你奉献了你的生命,我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轻轻地叨念着,“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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