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木箱,这倒奇怪了。”

田村告别老婆子,沿着原路往回走,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她说有个口袋,这口袋有文章。”龙雄也奇怪。“是不是老婆子看错了?”

“不会把木箱看成口袋的。她说肩膀上搭着口袋,大概是电工装工具用的。”田村轻声说,“太莫名其妙了。难道真的是电工?现在真是矛盾百出。”

发电所的白色建筑物就在眼前。周围电网纵横,上面密密麻麻缀着白色的瓷瓶,壁垒森严的样子。

“进去打听一下。”

说完,田村便走进开满大波斯菊的门内。甫道上铺着细砂,到处竖着“危险”的标志。

进了发电所,各种各样的机器声不绝于耳。

“有何贵干?”门卫走出来挡住去路问道。

“打听点事,想见一下所长或主任。”

门卫走了进去,出来一位高个子,工作服上的口袋里,露出一截折叠尺,自称是发电所的主任。

“对不起,百忙中来打扰您。”

田村先寒暄道歉。机声嘈杂,必须高声叫嚷。

“一星期之前,歧阜县土歧津市是否给贵所送来一批电瓷瓶?”

“电瓷瓶?”对方的声音也不亚于田村,大声喊道:“电瓷瓶常常有到货,可是一星期前却没有。”

“车站有到货存根,发货人是爱知商会,收货人是贵所。是一个木箱。站上说,是电工模样的人去取的货。”田村拿出记事本,一面看,一面说。

“凡是材料订货,都通过总厂器材科。”主任回答说,“不过,爱知商会从来没有给我们发过货。是用木箱?”

“是的。”

“电瓷瓶是不用木箱装的,大的,如高压线电瓷瓶,用席子卷好,然后用木框加固;小的,用稻草卷起来,装在草包里。电瓷瓶包装,有固定格式,从来不用木箱。”

“这就怪了。”田村故意歪着头说,“车站里有存根,说是电工去提的货。”

“他们搞错了。”主任坚持说,“首先,所里即便不去提货,运输公司也会送来。再者,与工地现场不同,这里没有电工。”

仿佛有伤发电所体面似的,主任脸上略显出不高兴的表情。

“您要问的就是这件事吗?”

田村道了谢,当即匆匆告辞。主任赶忙转身朝里边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田村从充满噪音的发电所里走出来说。

“木箱不是运给这发电所的。里面装的也不是电瓷瓶,想必是那具吊死的尸体。”

“五十九公斤重,”田村走出盛开大波斯菊的院子,放慢脚步继续说:“大概相当于一个人和木箱的重量。”

“既然那么重,要两三个人才能搬得动。”龙雄说。

走完下坡路,两人便朝车站走去。

“一个人拿不动。”田村点点头说。

“既然如此,老太婆应当能看清楚,不论眼睛多坏,不可能看不清。”

“可是,”田村反驳道,“老太婆说,当时太阳已经落山,天黑下来了。或许她没有看清。而且老眼昏花,也不完全靠得住。即便是年轻人,他们的见证也有不确凿的地方。”

“你认为她把木箱看成口袋了?”

“不,口袋也许也有。日落天黑,离得又远,也可能没有看见木箱。”田村斩钉截铁地说。“咱们来好好推断一下。发来的是只木箱,只能是木箱,不可能是别的。单是查这一项即可。取到木箱,这伙人在黄昏以后运进山里。当然要避人耳目。恰巧被山脚下村里的老太婆看到了。这是意外事故,但还是顺利通过了。”

天空上的阳光亮得耀眼。在这将近中午的太阳光下,青木湖的一角在望。湖面极美,与昨天有天壤之别。

田村看了看手表说:

“十一点四十分。我今天必须赶到松本分社,打电话跟其他几个人取得联系。现在不比原先,彼此要通力合作。”

他额上依旧富汗,倒不是因为秋天的太阳直射的缘故,而是出于兴奋。

“然后看情况打算去土歧津。”

“会上歧津?”

“嗯。去查一下发货的经过。爱知商会大概是虚构的名称,也许实有此商会。万一真有这个商会,那也是犯人擅自借用的名义。反正车站托运科一定记得送货人的模样。从这条线查下去,准能有点线索。”

“准能有点线索?”龙雄不觉脱口而出,表示怀疑。

“当然牌。怎么啦?”田村不服气地反问。

“他们如此处心积虑,不会露出破绽的。而且站务员也未必记得顾客的相貌。因为他们接待的顾客太多了,习以为常。你还记得吧?把尸体捆在行李里托运的那桩案子,当时不论是夕留站,还是名古屋站,不是哪个站务员都记不得犯人的相貌了吗?”

“晤。言之有理。”田村没有反驳,“但也不可因噎废食。不去查一下,心里不踏实。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吗?我想,我不便妨碍你的工作,暂时先留在这里,然后再回去。”

田村已成为报社组织的、追查这个案子的“特别调查组”的成员之一。他要同“特查组”联系后才作下一步活动。——龙雄考虑到这一点才这么说。

田村搭乘开往松本的火车动身走了。地方支线的火车车窗窄,他挥手向龙雄告别。龙雄站在月台上目送火车向南驶去。

这样陌生的车站,这样黯然的分别,不免在龙雄心里引起一阵淡淡的哀愁。车站的木栅栏上,大波斯菊开得一片烂漫。花圃里的花草尽情地吸着白色的阳光。

下车的旅客只有很少几个人。龙推站在他们后面,走到检票口,正要把站台票递过去的时候,旁边有人“喂,喂”地招呼他。是方才去查到货存根时碰到的那位副站长站在那里。

“您是方才报社的人吧?”

名片是田村的,他以为龙雄也是报社的了。副站长好像有话要说。龙雄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副站长的表情,同刚才不耐烦的样子截然不同,显得好奇。

“关于木箱那件货,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有点事要问你一下。”

“哦?”

龙华没有细说。对方颇为失望似的,可是他说出这样的话:

“您二位回去之后,我想起了一件事。关于那件到货,原先有人来打听过。”

“扼?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龙雄向副站长靠近了一步。

“四五天以前。”

“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不是男子,是个女的。”

“女的?”龙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畸,是个女的?”

“又年轻又漂亮,我们站上难得见到这样的美人。从口音听,谁是东京人。”

是上崎绘津子!龙雄心里怦怦直跳。她居然也来到这里。

“她问的什么事?”

“她清清楚楚说出发货站和货物名称。问最近从上歧津站发出的电瓷瓶,有没有到货?”

既然连这些事都知道,那么发运尸体,不,恐怕所有内幕,上崎绘津子都掌握。龙雄好像遭到了电击似的。

“后来呢?”

“后来,我们回答说,货早已到达,已经取走了。她很客气地道了谢,便向出口处走去。”

“访问一下,这是发现山里有人吊死之后的事吗?”

“啊!吊死人在我们这里轰动一时。我内人还背着孩子去看热闹。不错,不错。那女人是过了三四天以后来的。”

“哦。原来如此。”

上崎绘津子大概是来调查什么事的。龙雄又叮问了一句。

“那女人有多大年纪?什么样的身材?”

“二十三四岁。身段苗条,举止高雅。怎么说好呢?好像是芭蕾舞演员,身材颀长。”

没错,准是上崎绘津子。

“我们这条线路,最近直通新渴县的系鱼川。今后从东京来的登山客中,大概也会有那样的美人。不过,那件木箱货物,不知和这位美人有什么公事关系?”

副站长说的,也正是龙雄想知道的。

龙雄走出车站,考虑自己的去向。车站前有简陋的小吃店,他有点饿了,便走了进去。

当地的风味小吃是养麦面。

等面的时候,龙雄将两肘支在餐桌上,茫然地吸着烟。当时有一个小伙子躺在角落里,伸开双腿,在听广播里的小调。

——上崎绘津子来到这车站,问那件到货。既知道货物发自上歧津站,也知道木箱里装的是电瓷瓶。这桩犯罪案的始末根由,她全知道了。对了,她是完全了解根底的。

她什么都清楚,又来查什么呢?是来调查货有没有到?不,不可能。她是在报上看到发现上吊尸体的消息之后才来的。“货”已经运到了,她应该判断得出。

面端来了。粗糙得难以下咽。龙雄一边勉强吃着,一边集中精神思考这个问题。她究竟抱着什么目的来查那件到货?其中必有缘故。是什么缘故呢?

龙雄剩下半碗面条,点上一支烟。收音机还在播送小调,并有掌声打断节拍。

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念头,便从矮椅子上站了起来。太阳当空照在头上,照得小路发白,尘土飞扬。在半路上,龙雄遇见一对背着行囊的男女。男的腰里掖着一张折叠起来的鹿岛枪岳地图,是五万分之一的那种。

龙雄走回到早晨刚来过的村子里。他这是第三次来了。

“四五天前有没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过这里?是一个人,从东京来的。”

村里有十二三户人家。龙推一家一家挨着问过去。年轻的后生和女人都下地干活去了。留在家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龙雄确信,像上崎绘律予这样的女人,谁见了都会记得。

果然叫他猜中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说:

“她到那山里去过。是我带她去的。”

“你带她去的?有什么事呢?小弟弟。”

龙雄按捺住自己说。

“她问我,有没有见到过扔掉的木箱。前几天我刚在山里见过,便领她去看了。”

龙雄请男孩子给自己带路。

不是什么山,木箱被扔在路旁20来米远的草丛里,有一半已经散了架了。

里面装满破瓶烂罐,从破箱子里滚出来不少,散乱在草丛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力雄看了一下绳子上挂着的货签,上面沾了污泥,但字这还清楚:发货人爱知商会收货人XX电力公司白马发电所

龙雄交叉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出神。

——上俯绘律子是来查这件到货的!

不知什么时候,男孩子已经走开了。龙华坐在木箱上陷入了沉思。双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风吹拂着草丛,虫子在破碎的白瓷片下爬行。

思考的旋风在龙雄心中起伏回旋。这事还要沉住气去追查。——不要急,要沉住气。龙雄几次提醒自己。他左思右想,翻来覆去,始终茫无头绪。他的思考很活跃,可是身子依然一动不动坐着。

白云朵朵,不时遮住阳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缓缓地移动着。

龙雄的手支着头,越想越感到迷惆。他的思路碰了壁又弹回来。

——上吊的尸体不是用木箱运来的!那么用的什么方法呢?

木箱里塞满了破瓷片。重量59公斤。显而易见,好像是托运一具尸体,为什么要故有疑阵呢?出于什么原因?

上崎绘津子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查看木箱?木箱扔在草丛里,木箱里装的什么,她已经看到了。当时她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这一切的?

各种线索错综复杂。不知线头隐藏在哪里?困难重重,但不是不可能发现的。一定藏在什么地方。而且非藏起来不可。

龙雄感到疲惫不堪,从木箱上站起来。钻到破瓷片下的虫子又爬到别的破瓷片上,动作缓慢。龙雄心不在焉地望着其中的一只。

他暂时从思索中,不,不是思索,而是从麻痹状态下解脱出来。这时头脑里闪过一道亮光,一部分机能开始作奔放的想象。既不是靠意志,也不是靠努力,而是从刹那间的闪光,宛如艺术家产生天赐神助的灵感。

龙雄摘下挂在木箱上的货签,装进口袋里。然后走下山坡,枯草在脚下沙沙作响。

到了大路上,赶忙走回到方才那个村落里。秋阳之下,家家户户安静、闲适。龙雄一家一家数过去,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喊道:

“有人在家吗?”

屋檐下用着柿子干,在回廊的纸拉门上映出念珠似的影子。

“谁呀?”

老婆子走了出来,一见到龙华,腾防不清的红眼睛睁得老大,那神情仿佛是,“顺?怎么又来了呢?”

“老人家,电工肩上搭的口袋,的确很轻吗?”

老婆子抿着嘴,没有立即回答,好像要说,你怎么这样纷瞟?龙雄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塞到老婆子皱巴巴的手里。老婆子吃惊地朝四处张望。

“我也记不太薄了。好像不太重。”老婆子说。

“哦,好像很轻吗?”

“嗯,看着很轻。对了,我想起来了。口袋鼓鼓的,撑得挺大,那个人还用一只手提着呢。”

“怎么?用一只手提着?”龙雄走到她跟前。“就是说,他一会儿用手握着,一会儿扛在肩上,来回倒爷着,是吗?”

“就是。”

龙雄急忙向梁场车站走去。

也许是没有列车到站,到站长坐在那里发愣,龙推隔着玻璃门看进去,副站长发现龙雄,便站起来问道:

“怎么样?查明白了吗?”

“查到了。是这个把?”龙华从口袋里掏出发签给他看。

“就是这件,就是这件。已经查到了?”不知内情的测站长笑嘻嘻地问。

可是,龙雄没有理睬他,只是说:

“麻烦您,我再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知道,这只木箱何时发的发?何时到站的?”

“发货?这木箱不是货运,是客运。”副站长当即回答道。

“怎么回事?是客运?”

龙雄叫了一声。仔细想一下,客运倒更合乎情理。

“哦,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是哪一天运出的?”

“请稍等一下。”

副站长回到桌旁,找开账薄,他非但不嫌麻烦,还把有关内容记在纸条上拿过来。

“当天早晨,由发货站运出,是123次列车运来的。”

“几点钟到的站?”

“十八点二十分。按先后顺序来说,九点三十四分由上歧津站发出,十三点三十三分到达盐夙。转到中央干线上。十四点十分发车,十四点三十七分到松本。同十五点三十分开往大呼的列车挂钩后,于十六点三十六分到大呼。同我们这条支线联上后,十七点五十分发车,到达本站是十八点二十分,因为中转站太多,相当麻烦。不过,各站停车时间很充裕,所以没有耽搁装车卸车。”副站长—一说明。

“十八点二十分……就是晚上六点二十分。”

龙推眼睛望着窗外,心里在思忖。晚上六点二十分,因为日长,天还比较亮。走到那个村里,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时间正好相符。——龙雄又想,那伙人要随着货物在各站上上下下,他们非如此不可。他们必须在木箱运到发电所之前,抢先运走。

“副站长,”龙雄向,“十八点二十分木箱到站时,在下车的旅客中、有没有一个拿口袋的人?不知检票员是否还记得?”

“什么样口袋?”

“装得满满的,但分量很轻。一只手拿得动。大概是一只麻袋吧。”

“恐怕记不得了吧。我去问问看。”

副站长问过检票员,说是记不得了。

龙雄向副站长点点头,道了谢,便离开车站。

龙雄又站停了。他想到,他们下车比货物来得快,货物再运到出站口,大约要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工夫,他们是怎样打发过去的呢?所谓他们,当然是几个电工打扮的人,站务员以为是发电所的人,便把木箱交给了他们。

龙华的视线落在出站前的小吃店。他方才在里面吃过养麦面。

他们在傍晚六点二十分到,肚子一定饿了。到取木箱,还有二十分钟空间。肚子饿的人,在这种场合该怎么办?是不言而喻的了。

于是龙雄径直朝小吃店走去。

一小时后,龙雄乘上开往松本的火车。他拿出记事本,聚精会神地研究上面的记录。本子里横七竖八,记着各种事情。听来的,自己想到的,统统记在上面。

其中有一段小吃店老板娘的话:

“日子记不得了。好像是上吊案子发生前四五天,有三个工人模样的男子每人要了两碗面,急急忙忙吃了下去。我还记得他们有个口袋,是又粗又脏的麻袋,鼓鼓囊囊的,用绳子扎着口。因为是一个人手提着走进店里的,所以不会太重。吃面的时候,口袋靠着凳子竖在地上。临走也是一只手拎出去的。”

接下去是记的要点,字迹潦草。

*麻袋事关重大。分量很轻。一只手可以提起。约十公斤左右。

*木箱内破瓶烂罐,重五十九公斤。相当于一具尸体的重量。这是伪装。为什么要伪装?这是症结所在。这伪装做给谁看?

*上崎绘津子来此调查什么?是主动来的?抑或受他人指使?

*从车站取出木箱并扛到杂草丛里是三个人。木箱扔到草丛里,然后拿着麻袋上山。后来在这山上发现上吊的尸体。当时被村里老婆子撞见。

古吊死者是谁?可想而知。

*但尸体已有五个多月,腐烂得几近枯骨。这一点尚未搞清。死后已五个多月,不用说解剖医生,即便外行也知道,烂成白骨,当然要经过五个月之久。这样便产生很大矛盾,是推理上最大的障碍。解剖是科学,是严酷的事实。不可能有丝毫谬误。然而,他不可能在五个月前死去。不懂,怎么也弄不懂。实在无法解释。

*木箱发货站土歧津,同瑞浪只隔一站。两地有某种关联。黑地健吉和上崎绘津子确实在瑞浪滞留过。

*长野县南佐久区春野村横尾里。黑地健吉的出生地。户籍簿上的记载。梅村音次。

*上歧津九点三十分发车,盐局千四点十分到站;盐民十四点十三分发车,松本十四点三十七分到站,松本十五点三十分发车,大盯十六点三十六分到站;大时十七点五十分发车,梁场十八点二十分到站。木箱和入同搭一列火车。

*舟级英明身世不明。他是朝鲜人。据说,反对派说他是朝鲜人,根据是什么?是舟权自己泄露的,说他是朝鲜人。是不是谣传?

*舟级英明——黑地健吉——上崎绘津子,是什么关系?

*黑地健专原籍是长野县南佐久区。发现期沼律师尸体的地方是长野县西筑摩区。吊死人的现场是长野县北昙区。——几处全是长野县。不仅如此,瑞浪和上歧津也接近长野县。此中原因,不难猜出。

记事本上的字,十分潦草。前后不连贯,支离破碎。但对龙雄来说,是份比作战地图更为详细的地图。

龙雄此刻看着本子,各种可能与不可能的事,错综交叉。形成无形的网状系统,展现在他面前。

——上品的当事人是谁?已经猜出来了。但是,“他”至少一个月前还活着。就尸体而论,已有一半变成白骨。不用验尸,谁也判断得出,显然死在五个月前。这是怎么回事?实在弄不懂。

眼前碰上这堵大墙。龙雄用手指抓了抓头发。车窗外的景色,预示快到松本市了。外面已是万家灯火。

龙推去找报社的通讯站。在繁华街里首的一条小胡同里,挂着一块招牌。

满头乱发的通讯站主任走了出来。

“田村来过这里没有?”龙推刚问,对方便说:

“您是秋崎先生吗?田村先生中午来过,同木曾福岛通讯站联系后,使上那儿去了。他说,您或许会来,有事请打电话给木曾福岛通讯站。”

龙华道了讲后门:

“这时候他已经到了那儿了吧。”

主任看了看手表,那皮表带特别宽。

“该到了,您请进来坐吧。”

六销席的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书桌。桌子周围乱得不成样子。主任拿起桌上的电话,关照火速接通木曾福岛。

“马上就到发稿的时间了,对不起,少陪了。”

主任说罢,便开始在纸上写报道。大抵相当急,对龙华不着一眼。地摘下手表,放在面前,仿佛要同时间赛跑似的。

龙雄无意地看着表带想,这表带可真宽。这皮子,看样子又粗又硬。

皮革——龙雄脑海里的联想飞腾起来了。

在八岳山麓的高原上,草木在黄昏中摇曳,一辆大车在路上走过。车上载着几只稻草包着的小瓷坛。大车驶向村里的皮革厂。这段往事如同梦幻一般,还留在龙雄的记忆里。

龙雄的心怦怦跳着。此刻还没有形成一个直感,朦朦胧胧,极其抽象。但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白色的云窗之中,伸向天空。个别部分已开始对好了焦距。

电话铃响了。龙雄顿时惊醒过来。主任拿起电话,问田村回来了没有?随即把话筒递给龙雄。

“喂…”是田村的声音。

“有什么线索没有?”龙雄问。

“我还没有去上歧津车站。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田村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仿佛看到他满头大汗的样子。“伊势通讯站,也就是宇治山田,说两星期前,舟权英明就不在那里了。”

“不在了?”

“东京方面也调查了一下,说他没有回家。现在正全力以赴进行复查。据伊势通讯站调查来的情况说,他大概进精神病院了。”

“精神病院?在什么地方?”

“详细情况还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电话接线员插进“喂,喂”的声音,田村叱贵了一声:“讨厌!”

“奇怪的是,舟饭英明在半个月前,就开始收集各种各样的东西。”

“各种各样的什么东西?”

“玩具啦,药品啦,扫帚啦,以及珠子、空瓶子、儿室棒球帽……”

“慢着,慢着,他收这些东西做什么?”龙雄问。

“不知道,总之,乱买一起,然后运回东京家里,或送给朋友。”

“这是怎么回事呢?”龙雄耳朵贴在话筒上,歪着头想。

“所以说奇怪嘛,是不是精神不正常。这个情况是伊势通讯站了解到的。那家伙干得挺出色。”

“的确不惜。舟报会是精神病吗?”龙雄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思忖。舟报英明真要发狂了,那事情就麻烦了。

“是啊,这也是伊势通讯站那家伙报告的。有个医生给舟报看病,随即用汽车把他拉走了。”

“是出租汽车吗?”

“不是,所以不好办。是一辆自备汽车,坐进去两三个人。旅馆费用已全部结清,便离开了。据说是医生把舟板带走的,所以就有去精神病院一说。”

“自备汽车的号码是多少?”

“不知道。这些情况是从女招待那里打听来的。”

“自备汽车是医生的吗?”

“好像是。嗯,是自备汽车,自备汽车……你等一等。”

电话里停了三四秒钟。龙华知道田村准是在极力思索。又响起接线员的“喂,喂”声。为了盖过这声音,听见田村说: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算了,还有一点情况不大清楚,电话里说起来太长,我挂上了。时间到了。马上就该忙起来了,有许多事要查。”

接线员说了声“时间到了”,便不由分说,切断了电话。

田村仍然是那么毛手毛脚,龙雄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对开饭英明的发狂,可不能大意。不论怎么想,总觉得是不可能的事。其中必有奥妙。

玩具、药品、扫帚、碟子、空瓶子、儿童棒球帽——买这些东西送朋友,这是为什么?这些东西不成统属,没有关连,杂乱无章。精神失常,难道由此引起的吗?

坐在一旁的通讯站主任写完报道,扔下铅笔,仿佛高呼万岁似的,举起两只胳膊,伸了伸懒腰说:

“写完了。”

然后扭过头打量着龙雄。此公大概喜欢杯中物,眼睛放着光亮说:

“我马上给总社去电话,稿子过四五分钟可以交代完。不知道用不用,马上就能见分晓。然后咱们来一盅怎么样?”

他要求龙雄等他办完公事,龙雄婉言谢绝,便走出门去。

外面一片茫茫夜色。

龙雄先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下一步如何走,还没有目标。今晚只能在松本市住一宿了。万事明天再走。

旅馆离市中心较远,靠近郊外,位于河岸旁。拉开纸拉门,河水从屋前流过。

女招待端来晚饭。

“您是独自一个人来游览的吗?”女招待体态丰满,肥胖滚圆。

“晤。是的。”

“您爬山吗?”

“不,不是爬山,来买东西的。”

“此地没有什么东西可买。您想买什么?”

“玩具、药品、扫帚、碟子、空瓶子、童帽之类的东西。”

女招待眼睛瞪得圆圆地问:

“您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呀?”

“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女招待狐疑地看着龙雄,好像在想,这人脑子出毛病了吧?于是就不再开口了。

龙雄去治地洗澡,有人给他带路。走在细长的回廊上,心里仍在思索舟级英明买东西的事。在错综纷乱之中,他发现一个问题。

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敢情是为了装疯吧?舟饭英明不像会发疯的。此人性格刚强坚毅。

他为什么要装疯鲢?这原因不清楚。说他发狂只是单方面的推测。他买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医生去看他,把他当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这一切都是伊势通讯站员报告的。

龙雄泪在浴池里沉思。没有别人。浴室的窗外河水泥泪,喧腾不已。

龙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舟报买的东西完全不成统属,杂乱无章。不过,他要的东西恐怕只有一种,其余东西不过是打掩护。用不要的东西。掩盖要的东西,为了邀人耳目。

这时,浴室里走进来一位客人,向先来的龙雄点头致意,然后把身子泡在池子里。龙雄无意识地看着那人的举动,洗澡水一直没到那人的肩膀。

龙雄霍地站了起来,池水微薄。那人本来挺舒服地泡在池子里,不禁显出迷们的表情。

龙华顾不上擦干身子,披上花衣大步走回房里。各种想法在他大脑中奔腾起来。

他清出舟报英明需要的是什么东西了。是药品。他想起八岳山麓下的大车,和车上用稻草包着的坛子。

龙雄拿起电话,要求立即接木曾通讯站。旅馆里的贴息说,深更半夜,电话要耽搁一阵。

电话等了好半天。龙华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思索着。他拿出记事本,看着上面记的要点。

一只手拿得动的很轻的麻袋……烂成白骨的尸体……长野县南位久区的偏僻的乡村……皮革工厂……

电话铃响了。龙雄急忙拿起话筒。

“喂,总社的田村先生在不在?”

“不在。”对方冷淡地说。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全上街喝酒去了。”口气仍很生硬。

龙雄感到沮丧。

早晨醒来,已经九点。龙雄立即给木曾福岛打电话。在接通电话之前,赶忙洗脸,准备吃饭。正吃的时候,电话来了。

龙雄要田村接电话,对方回答说:

“他已经动身走了。”

不是昨夜那个男电话员的声音。

“走了?上哪儿去了?”

“名古屋分社。”

撂下电话,龙雄叫女佣取来一张电报用纸,拟好电文:

速查舟故有无实铬硫酸查明后速报警。

一人生命危险。明日下午瑞浪站等。

龙雄把电文推敲了两三遍,打发女佣去邮局拍发。收报人为名古屋分社田村满吉。舟权英明实际上要买的是药品!

龙雄觉得刻不容缓。他固然理解田村功名心切,但现在已不是哪家报社的独家新闻的问题了。一个人的生命危在旦夕。为了救人,必须行使搜查权。

龙推乘上十一点发车的北上列车,是“白马号”快车。车厢里有几对穿登山服的青年男女,兴高采烈地谈论登山的事。

看到这些登山客,龙雄不由得想起爬上拆古山的一伙人。其中有戴绿帽子的源语律师。不,是假扮的懒沼律师。事情刚发生在一个月之前。以后此人便在青木湖畔的山里吊死了。尸体发现的时候,几乎已烂成一堆白骨了,看样子如同经过半年以上。

一个月前还活着切人,五个月前就死了?……

舟报英明所买物品中,有可能解决这道难题的东西。玩具、扫帚、碟子、空瓶子、儿童棒球帽,这些全是不需要的东西!

火车开得很慢,盐反、辰野、上探访,这些地方站站都停。上润访站上来许多洗温泉澡的旅客。行车之慢,使龙雄心里更加焦急。

在小渊泽换车,经过八岳,到海口站。龙雄下车时,已经过了三点。

龙雄换乘公共汽车,在横尾里下。

夕阳照着层峦叠峰的八百山。晚风在枯黄的草原上吹过。低矮的石屋,那些贫穷的农家仿佛挤成一堆。

龙雄挨家挨户找过去。在“加藤大六郎”所门牌前停了下来。

屋里的泥地铺上席子。一个老汉坐在上面编草鞋。龙雄是真诚来走访这个老汉的。

老汉听见龙雄的声音,抬起头来。

“啊!你是上次来打听健吉和阿音的那个东京人吧?”

老汉满脸皱纹睁大了眼睛说。他居然还记得尤纸。

“上次多谢您了。”龙华施了礼。

“进来坐吧。”

老汉从席子上站起来,掸掉身上的草屑。

“我是为了阿音的事来求您帮忙的。”龙雄客气地说,“老人家,您对阿音的事很了解吧?”

“瞧你说的,我们是一个村里的人嘛。什么了解不了解的。小时候,我还抱着他撒尿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有年头了。”老人眯起眼睛在回忆往事。

“现在您见到阿音,还认得出来吗?”

“认得出来。阿音离村出走的时候,已经十五六岁了。娃儿时怕认不出来,那时候他已经是半大小子了。”

“老人家、”龙雄热切得望着老汉说,“能不能请您去见见阿音?”

“怎么?去见阿音?”老人吃了一惊,“他到乡下来了?”

“不是。他现在不在这里,在别的地方。想请您到那里去见见他。”

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龙雄。

“是阿音那小子想见我吗?”

龙雄感到难以回答,只有扯谎道:

“阿音见了您,一定会觉得特别亲切的。”

“阿音年纪也不小了。以前他的脾气可挺犟。去了东京,一定有出息了。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见见他哩。什么地方能见到他?”

“名古屋附近。”

“名古屋?不是东京吗?”

“他现在在名古屋。老人家,说来失礼,旅费之类由我负担。今晚我们先去上砌访温泉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去名古屋。”

加藤老汉仍旧望着龙推。

“你是阿音的朋友吗?”

“晤,我们认识。”龙推不得已说。

“我倒是很久没有洗温泉澡了。”

老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动心的样子。

“我儿子和儿媳妇下地干活去了。马上就回来,我再和他们合计合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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