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草原在从东南方刮来的暖风中,开始变绿。空气又开始变得湿润。几场春雨之后,那绿一下子浓重起来,整个草原就如同浸泡在绿汁里。天开始升高、变蓝,鹰在空中的样子也变得轻盈、潇洒。野兔换了毛色,在草丛中如风一般奔跑,将绿草犁出一道道沟痕来。羊群、牛群、马群都变得不安分了,牧人们疲于奔命地追赶着它们。

莺店的赌徒、酒徒们,在这样的季节里,变得更加没有节制。他们仿佛要将被冬季的寒冷一时冻结住的欲望,加倍地燃烧起来。

莺店就是这样一座小城。

根鸟浑浑噩噩地走过冬季,又浑浑噩噩地走进春季。

这天,金枝问根鸟:“你就不想去找那个紫烟了吗?”

根鸟从他的行囊中翻到那根布条,当着金枝的面,推开窗子,将布条扔出窗口。

布条在风中凄凉地飘忽着,最后被一棵枣树的一根带刺的枝条钩住了。

金枝却坐在床边落泪:“我知道,其实你只是觉得日子无趣,怕独自一人呆着,才要和我呆在一起的。”

根鸟连忙说:“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你心已经死了,只想赖活着了。”

根鸟低着头:“不是这样的。”

金枝望着窗外枣树上飘忽着的布条,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竟觉得那个大峡谷也许真是有的……”

根鸟立即反驳道:“没有!”

金枝没有与他争执,楼下有一个女孩儿叫她,她就下楼去了。

根鸟的脑子空洞得仿佛就只剩下一个葫芦样的空壳。他走到窗口,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小城。那时,临近中午的太阳,正照着这座小城。一株株高大的白杨树,或在人家的房前,或在人家的房后蹿出来,衬着三月的天空。根鸟觉得天空很高很高,云彩很白很白。他已有很长时间不注意天空了,现在忽然地注意起来,见到这样一个天空,心中不禁泛起了小小的感动。

一群鸽子在阳光下飞翔,使空中充满了活力。

他长时间地站在窗口。那根布条还被树枝钩着。它的无休止的飘动,仿佛在向根鸟提醒着什么。

过了不一会儿,金枝回来了,说:“昨晚上,客店里来了一个怪怪的客人。”

“从哪儿来的?”根鸟随意地问道。

“不知道。那个人又瘦又黑,老得不成样子了,怪怕人的。他到莺店,已有好多日子了,一直在帮人家干活。前天,突然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才住到这个店里。他想在这里好好养上几天,再离开莺店。但依我看,那人怕是活不长了。你没有见到他。你见到他,也会像我这样觉得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那个客人。

但这天夜里散戏回来,根鸟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对金枝说道:“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你说说,那个住在楼下的客人,个儿多高?”

“细高个儿,高得都好像撑不住似的,背驼得很。”

根鸟急切地问了那人的脸形、眼睛、鼻子、嘴巴以及其他情况。在金枝一一作了描述之后,根鸟疑惑着:“莫不是板金先生?”

“谁叫板金先生?”金枝问。

根鸟就将他如何认识板金先生以及有关板金先生的情况,一一道来。

这天夜里,根鸟没有睡着。天一亮,他就去看那个客人。

客人躺在床上,听到了开门声,无力地问道:“谁呀?”

根鸟一惊。这声音虽然微弱,而且又衰老了许多,但他还是听出来了像谁的声音。他跑过去,仔细看着那个人的面容。根鸟的嘴唇开始颤抖了:“板金先生!”

客人听罢,用细得只剩一根骨头的胳膊支撑起身体:“你是……”

“我是根鸟,根鸟呀!”

“你是根鸟?根鸟?”

根鸟点着头,眼泪早已汪满眼眶。

板金先生激动不已。他要起来,但被根鸟阻止了:“你就躺着吧。”

“我们打从青塔分手,已几年啦?”板金问道。

“好几年了。”

“你已是大人了。你连声音都变了。”板金抓着根鸟的手,轻轻摇着说。

根鸟觉得板金真是衰老得不行了:他就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根鸟担心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根鸟还从未看到过如此清瘦的人,即使父亲在去世前,也没有清瘦得像他这副样子。根鸟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怜悯来。

根鸟在板金的床边坐下,两人互相说着分别之后的各自的情形,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儿要说。

过了两天,板金才问根鸟:“你怎么呆在莺店不走了?”

根鸟没有回答。

板金让根鸟将他扶出客店,来到门外的一处空地上,在石凳上坐下,说:“其实,你的事,我早在住进这家客店之前,已从这个城里的一些人那里多多少少地听说了。整个这座城,都常常在谈论你。你学会了赌博,你学会了喝酒,常常烂醉如泥地倒在街上。你还和一个唱戏的女孩儿……”

“我只是愿意和她呆在一起。”根鸟的脸红了。

“其实,你心里并不一定就喜欢那个女孩儿。你是害怕孤独。你只是想在这里从此停住。你是不想再往前走了。你存心想让自己在这里毁掉。”板金失望地摇了摇头,用枯枝一样的指头指着根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呀……”

根鸟倚在一棵树上,无言以答。

“从前,你什么也不怕。千里迢迢,你独自一人走在路上。但你挺着脊梁。因为,你心里有个念头——那个念头撑着你。而如今,这个念头没有了,跟风去了,你就只想糟践自己了……”板金说,“你不该这样的,不该。”

根鸟眼中大滴地滚出泪来。

“你长途跋涉,你死里逃生,你一把火将你的家烧成灰烬,难道就是为了到莺店这个地方结束你自己吗?你真傻呀!”

板金已不可能再大声说话了。但就是这微弱的来自他内心深处的话,却在有力地震撼着根鸟。他心头的荒草,仿佛在急风中起伏倾倒,并发出金属般的声响。

“晚上睡觉时,闭起你的双眼,去想那个大峡谷吧!”

整整一天,根鸟都在沉默中。

黄昏时,他又站到房间的窗口。他看见那根布条还在晚风中飘动着,它仿佛在絮语,在呼唤着他。

就在这天夜里,久违了的大峡谷又来到了他的梦中——

大峡谷正是春天。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已摇动着一树的扇形的小叶,翠生生的。百合花无处不在地开放着,整个大峡谷花光灿烂。白鹰刚换过羽毛,那颜色似乎被清冽的泉水洗过无数遍,白得有点发蓝。它们或落在树上,或落在草地上,或落在水边。几只刚会飞的雏鹰,绕着银杏树,在稚嫩地飞翔。一条溪流淙淙流淌,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的落花。

银杏树下的那个棚子上,此时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当紫烟终于出现时,根鸟几乎不敢相认了:她竟然出落成那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甘泉、果浆、湿润的空气,给了她美丽的容颜。风雪、寒霜,倒使她变得结实了。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或许是她不再抱有离开大峡谷的希望,她倒显得比从前安静了。这里有花,有鹰,有叮咚作响的泉水,有各色鸟儿的鸣啭,她似乎已经能够忍受这里的寂寞了。原先微皱的眉头,已悄然舒展,眼睛里的忧伤也已深深地藏起。显露在阳光下的,更多的是清纯之气与一个女孩儿才有的柔美。

她一回头,看见了根鸟,害羞便如一只小鸟从她的脸上轻轻飞过。她望着根鸟,含情脉脉。

她的手腕上戴着她自己做的花环。

峡谷里有风,撩着她一头的秀发。那头发很长,像飘动的瀑布。

有雾,她在雾里时隐时现。

她已是绿叶下一枚即将成熟的果子。但最终,根鸟仍然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软弱、稚嫩与深情而悲切的呼唤。

根鸟醒来时,窗外正飘着一弯月亮。

根鸟没有将梦告诉金枝,也没有将梦告诉板金。但他自己却一连两天,都在回想着那个梦。

几天后的早晨,板金对根鸟说:“我又要上路了。”

根鸟不说话。

板金只是用眼睛望着根鸟:难道你不想与我同行吗?

根鸟依然没有任何表示。

板金叹息了一声,背着他的行囊,吃力地走了。他实际上已经无力再走了,但他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走上了西去的路。

根鸟望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发酸。

板金走后不久,根鸟爬上枣树,摘下了那根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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