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休息了差不多半个月,身体不但恢复到原来的状况,还长胖了些。在这期间,杜家对他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已流浪了许多时光的根鸟,一日一日地沉浸在一派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家的感觉里——因为杜家人多,且又很富有,那种家的感觉甚至比当年与父亲两人一起守望岁月时还要来得深刻。有时,他不免有点羞于接受这种温暖。

根鸟在这段时间里,大部分时光是在房间里度过的。一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特别虚弱,二是因为那房间也实在让他感到舒适。每天早晨,佣人们都早早守候在门外,房里一有起床的动静,便会立即端来洗漱的东西。等他洗漱完毕,一顿非常讲究的早餐便会端进来。已是窗明几净,女佣们还要不时用柔软的白布去擦拭它们。眼下已是暮春,阳光热烘烘地照进房里,加之院内的花香从窗口浓浓地飘入,根鸟变得贪睡了。他常常是被秋蔓叫醒的,醒来后,不太好意思,但依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有时,根鸟也走出大宅到街上或镇外的田野里走一走。米溪的风情,只能使他变得更加松弛与慵懒。水车在慢悠悠地转着,水牛在草坡上安闲地吃草,几个小女孩在田野上不慌不忙地挖野菜……天上的云彩路过米溪的上空时,都似乎变得懒散起来,飘得非常缓慢。

到处是喝酒的人。米溪的人似乎天性平和,即使喝醉了酒,也还是一副平和的样子。他们只是东倒西歪地走着,或者干脆不声不响地倒在街边或草垛底下睡觉。几乎家家都有喝醉了的人。

米溪是一个让人遗忘,让人溶化的地方。

根鸟整天一副睡眼矇眬的样子。他也很喜欢这副样子。什么也不用去想,只将一直绷紧着的躯体放松开来,让一种使身心都感到疲软的气息笼罩着他。

秋蔓的父亲对秋蔓的母亲说:“得让根鸟精神起来才是。”

这天来了理发的,给根鸟理了发。又来了裁缝,给他量了衣服。隔两天,几套新衣做好了,由秋蔓的母亲亲眼看着他穿上。

“你去照照镜子。”秋蔓的母亲笑着说。她看到,根鸟原是一个长得十分英俊的小伙子。

佣人们连忙抬来穿衣镜。

根鸟不好意思去照镜子,脸红红的,像个女孩儿。

秋蔓的母亲笑道:“他要一个人照呢。”

众人就都退出了屋子。

起初,根鸟坐在椅子上不动。但过了一会儿,他就走到了镜子跟前。镜子里的形象吓了他一跳:这就是我吗?根鸟长这么大,几乎就没有照过镜子。他对自己的形象的记忆,无非是他坐在河边钓鱼时所看到的水面上的影子。他为自己长得如此帅气,都有点害羞了。那样浓黑的眉,那样有神的双目,那样好看的嘴巴……这一切,又因为一身合体而贵重的衣服,变得更加光彩迷人。根鸟仿佛第一次认识了自己似的,内心充满了激动。他久久地在镜子面前站着,仔细打量着自己。

窗口,在偷看的秋蔓吃吃地笑起来。

根鸟一掉头,见到了秋蔓,不由得满脸通红。

从此,根鸟还真的精神了起来。

根鸟走在杜家大院里或走在米溪的街上,凡是看到他的人,双眼都为之一亮,不由得停住一切动作,朝他凝望。

一开始,根鸟还觉得有点害羞,但过了几天也就不觉得什么了。他大大方方地走着,脑袋微微昂起,颇有点神气。

一日三餐,根鸟已和秋蔓、秋蔓的父母一起用餐。一开始根鸟不肯,无奈秋蔓用那样一双使他无法拒绝的目光看着他,使他只好坐到那张宽大的檀木饭桌前。几天下来,根鸟也就自然起来,与秋蔓他们三口,俨然成为一家人了。

杜府上上下下的人甚至包括米店的雇工,都看出了秋蔓父母的意思,也看出了秋蔓的心思,他们都用善意的、祝福的目光看着根鸟。

根鸟也不再提起离开米溪的事了。

杜家还有一处田产在五十里外的邹庄。这天,秋蔓的父亲将根鸟叫来,对他说:“我和你伯母要去邹庄一趟,那边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在我们外出期间,家中、米店、磨坊等方面的事情,你就管一下吧。许多事情,你是需要慢慢学会的。”

在秋蔓的父母外出期间,根鸟心中注满了主人的感觉。他早早起床,将衣服仔细地穿好,吃了早饭,就去河边,看米店、看湾子他们背米。

湾子见了根鸟,笑着说:“小老板来了。”

根鸟也笑笑,微微有点羞涩。他看了看船上的米,询问了一些情况,又去看那两座磨坊。

湾子就冲着根鸟的背影:“等你当了大老板时,别忘了还让我们来背米。”

根鸟笑笑,但没有回头。

整整一上午,根鸟就在外面转,直到佣人们将中午的饭菜都准备好了,才走回杜家大院。这时,立即有人走上来给他拿脱下的衣服,并端上洗脸的热水来。吃完中午饭,喝一杯佣人泡好的茶,他再次走出大院,直到晚饭准备好了才回来。这样的一天下来之后,根鸟仍然还是很精神。

秋蔓的父母亲回来之后,发现所有一切都如他们在家时一般井井有条,又听了根鸟的对各方面情况的细说,觉得这孩子很能干,心中也就越发喜欢。

秋蔓的父母回来之后,根鸟没有那么多事情可干,就有更多的时间与秋蔓在一起了。秋蔓非常喜欢与根鸟在一起。杜府的佣人们见他们双双出入于杜府,总是微笑着。有一个略比秋蔓大一些的女佣,平素与秋蔓亲如姐妹。这天她在秋蔓的房间里收拾,回头一看秋蔓正在梳妆,就生了一个念头,一撩窗帘,叫道:“秋蔓,根鸟来了。”秋蔓一听,就向门外跑。知道是那个女佣骗了她后,她转身回到屋里,与那个女佣笑着打成了一团。

这天下午,根鸟说要去放马,秋蔓说她也要去。根鸟不说什么,由她跟着。

秋蔓的母亲见了要喊秋蔓回来,却被秋蔓的父亲悄悄地制止了。

老夫妻俩就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站着,看着这一对小儿女亲昵地走出大门,心中自有说不出的高兴。

根鸟把马牵到很远的田野上。他让马自己吃草去,然后就和秋蔓一起在田野上玩耍。

已是初夏,田野上到处是浓浓的绿。田埂旁、河坡上,各种野花都在盛夏的骄阳到来之前,尽情地开放着。水边的芦苇,那叶子由薄薄的、淡黄的,而转成厚厚的、深绿的。苦楝树也已长出茂密的叶子,并已开出淡蓝的小花。水田里的稻秧,已开始变得健壮,将本是白白的水映成墨绿色。不远处的树林,已不见稀疏,被绿叶长满了空隙。

根鸟和秋蔓无忧无虑地玩耍着。他们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水田边一只绿色青蛙的一跳、池塘里的一团被鱼激起的水花、草丛中一只野兔的狂奔,甚至是小河里一条小青蛇游过时的弯曲形象以及它所留下的水纹,也都能将他们的目光吸引住。他们在这丰富多彩的田野上惊讶着、欢笑着,直到水面上起了一个个水泡泡,才知道天下起雨来了。

“天下雨啦!”秋蔓叫着,朝朦朦胧胧的小镇看了一眼,显出慌张的样子。

根鸟连忙牵了马,领着秋蔓往镇里跑。

没跑多远,雨忽地下大了,粗而密的雨线,有力地倾泻下来,天地间除了一片噼噼啪啪的雨声,就是濛濛的雨烟。一切景物,都在雨烟中模糊或消失了。当风迎面吹来时,雨被刮起,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痛。

这雨对根鸟来说,是无所谓的,但对一直受着父母百般呵护而很娇气的秋蔓来说,却厉害得要让她哭起来了。

根鸟连忙脱下上衣,让秋蔓顶在头上。

秋蔓双手捏着根鸟的衣服。那衣服被风吹起来,在秋蔓耳边呼啦呼啦地响着,更让秋蔓感到天地间简直要山崩地裂了。但当她看到根鸟赤身走在大雨中,没有丝毫畏惧时,根鸟的衣服下面藏着的那张脸,不由得一阵发热,心里忽然变得不害怕了。

根鸟牵着马,挡在秋蔓的前面。

秋蔓的面前,是根鸟的结实的脊梁。根鸟的脊梁似乎是油光光的,大雨落在上面停不住,立即滚落下来。

跑了一阵,秋蔓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在雨地里跑是件让人兴奋的事。她突然大叫了一声,竟然从根鸟的身后跑开去,撒腿在田野上胡乱地疯跑着。

根鸟站在那儿不动,看着她。

马也不惊慌,见有嫩草,也不去管根鸟和秋蔓他们,竟然在雨中安闲地吃起草来。

秋蔓一边跑,一边在雨地里咯咯咯地笑着。

根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秋蔓跑去。

秋蔓见根鸟朝她跑过来了,就转过身面对着他,退着走去。见根鸟追上来了,又转过身去,挥舞着根鸟的衣服,一口气冲上一个高高的土坡。站在土坡上,她朝根鸟挥舞着衣服:“上来呀!上来呀!”

根鸟不像秋蔓那么疯,而是很缓慢地爬着坡。

秋蔓仰面朝天,闭着双眼,让雨水洗刷着她娇嫩、妩媚的面孔,根鸟已经站在她身边了,她都未感觉到。

根鸟没有惊动她,就那样赤身站在雨中。

秋蔓终于感觉到根鸟就站在她身边,这才低下头来说道:“那边是我家的一部水车,有一间小屋子,我们到那边躲躲雨吧。”

根鸟点点头。

他们在朝小屋走时,走得很慢,仿佛走在雨地里,是一件千载难逢的愉快的事情。

根鸟有时在雨中悄悄瞥一眼秋蔓,只见她薄薄的一身衣服,这时都紧紧地贴在身上,使她本来就很细长的身子显得更加细长了。

他们来到那间小屋的屋檐下。当时,雨一点也没有变小,风还变大了。他们紧紧地挨着墙站着,不让檐口流下的雨水打着自己。

“你冷吗?”秋蔓低着头问,并将衣服还给根鸟。

根鸟接过衣服,就抓在手中:“你冷吗?”

秋蔓摇摇头,但身体微微缩起来,并下意识地往根鸟身边靠了靠。

从屋檐口流下的雨水为他们织成一道半透明的雨幕,绿色的田野在雨幕外变得一片朦胧。

有风从秋蔓的一侧吹来,直将雨丝吹弯,纷纷打在秋蔓的身上,她躲闪着,直靠到根鸟的身边。

根鸟的胳膊似乎已经接触到了秋蔓冰凉的胳膊。他慢慢地抻直了身子,胳膊慢慢离开了秋蔓的胳膊。他不敢侧过脸来看秋蔓。他将目光穿过雨幕,去看他的马。

雨下个不停。

他们就那样挨在一起站在屋檐下,谁也不说话。

远远地听到了佣人们的呼唤声。

根鸟要从屋檐下跑出来回答他们,秋蔓扬起脸来看着根鸟,然后羞涩地摇了摇头。

根鸟微微扬着脑袋,闭着双眼。耳边是秋蔓的纯净的呼吸声。

也就是这天夜里,当秋蔓把她的胳膊优美地垂挂在床边,从嘴角流露出甜蜜的微笑时,已久违了的大峡谷,却再一次出现在了已差不多快要忘记一切的根鸟的梦里——与米溪一派暖融融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照,此刻,大峡谷银装素裹,大雪在峡谷中如成千上万只蝴蝶一般在飞舞,几只白鹰偶尔盘旋在峡谷中,若不仔细分辨,都很难看出它们来。显然有风,因为地上的积雪不时被吹起,雪粉如烟,能把一切遮蔽。

那株高大的银杏树,已成了一棵庄严肃穆而又寒气森然的玉树。

银杏树的背后,有了一个小棚子。它是由树枝、树叶和草搭就的。那显然是由一双女孩儿的手做成的,因为它显得很秀气,也很好看。它被一层晶莹的白雪覆盖着,使根鸟一时觉得那是天堂里的景色。

根鸟终于看到了紫烟,但只是一个背影。她的衣服似乎早已破损,现在用来遮挡身体的是用一种细草编织的“衣服”。那细草如线,是金棕色的。紫烟显然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儿。她将“衣服”编织得十分合体,且又十分别致。

她在不停地扒开积雪,两只手已冻得鲜红,如煮熟的虾子。当她将一枚鲜红的果子放入嘴中时,根鸟终于明白了:她在艰难地觅食。

她的头发已长过臀部。因此,当她弯腰扒雪时,那头发就垂挂着,在雪地上荡来荡去,将积雪荡出花纹来。本来是乌黑的头发,现在却已变成深金色了。

她扒着雪,不住地寻觅着食物:果子或可吃的植物的根茎。虽然艰难一点,但总还是能寻找到的。

根鸟盼望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见到她的正面。那时,她大概是感到腰累了,或者是觉得自己无需再寻找食物了,便直起腰来,向已朝她远远离去的小棚子眺望着。依然还是一副柔弱的面孔,但那双清澈的眼睛中却有了一些坚毅的火花,忧郁的嘴角同时流露出一种刚强,而这一切,似乎是在失望中渐渐生长起来的。白雪的银光映照着这张红扑扑的脸,使那张脸仿佛变成了一轮太阳。

她似乎一下子看见了根鸟,目光里含着责备:你怎么还不来这个峡谷?

根鸟窘极了,内心一下注满了羞愧。

她朝根鸟凄然一笑。那笑是在嘴的四周漾开的: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进去一粒小小的石子,水波便一下子如花一般悄然开放了。

他们久久地对望着。渐渐的,她的目光里已无一丝责备,也没有了坚毅,而一如从前,只剩下了忧伤与让人爱怜的神情。

大雪一时停住了。天地间,只有静穆。

站在雪地上的紫烟,显得万分圣洁。

紫烟是美的,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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