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快近中午了。

秋蔓早已守候在寝室外的厅里,听见寝室门响之后,对两个女佣说:“他醒了。”

两个女佣赶紧端来洗漱的铜盆。秋蔓接过来,要自己端进去。两个女佣不让:“哪能让小姐动手呢。”但秋蔓却固执地一定要自己端进去。两个女佣只好作罢,在门外站着。

根鸟见秋蔓进来,望了一眼窗外的日光,有点不好意思:“我起晚了。”

秋蔓笑笑,将铜盆放在架子上。那铜盆擦得很亮,宽宽的盆边上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盆中的清水因盆子还在微微颤动,荡出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根鸟手脚不免有点粗笨,洗脸时,将盆中的水洒得到处都是。

秋蔓一旁站着,眯着眼笑。

等根鸟吃完早饭,秋蔓就领他在大院里的那一幢幢房子里进进出出地看,看得根鸟呆呆的。这个大宅,并没有给根鸟留下具体的印象。他只觉得它大,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颜色与光影在他的感觉里闪动:砖瓦的青灰、家什亮闪闪的荸荠红、庭院莲花池中水的碧绿、女佣们身着的丝绸衣服的亮丽……

杜家是米溪一带的富户,有田地百余亩,有水车八部,有磨坊两座,还有一爿这一带最大的米店。

根鸟自然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大宅。

接着,秋蔓又领着根鸟去看米溪这个镇子。

这是大平原上的水乡地区。米溪坐落在一条大河边上。一色的青砖青瓦房屋,街也是由横立着的青砖密匝匝地铺成,很潮湿的样子。街两旁是梧桐树。梧桐树背后,便是一家家铺子,而其中,有许多是小小的酒馆。家家的酒馆都不空着。这里的人喝酒似乎都较为文雅,全然没有根鸟在青塔或其他地方见到的那么狂野与凶狠。他们坐在那里,用小小的酒盅,慢慢地品咂着,不慌不忙,全然不顾室外光阴的流逝。几条狗,在街上随意地溜达,既不让人怕,也不怕人。中午的太阳,也似乎是懒洋洋的。小镇是秀气的,温馨的,闲适的。

根鸟走在阳光下,也不禁想让自己慵懒起来。

在杜府住了两日,根鸟受到了杜家的热情款待,但他在心里越来越不自在起来。这天晚上,他终于向秋蔓的父母亲说:“伯父伯母,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秋蔓的父母似乎挺喜欢根鸟,便竭力挽留:“多住些日子吧。”

根鸟摇了摇头:“不了。”

秋蔓的父母便将根鸟要走的消息告诉了秋蔓。秋蔓听了,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根鸟就起了床,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装,将白马从后院的树上解下,牵着它就朝大门外走。

秋蔓的父母又再作最后的挽留。

根鸟仍然说:“不了,我该上路了。”他说这句话时,不远处站着的秋蔓正朝他看着。那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它使根鸟的心忽地动了一下,话说到最后,语调就变弱了。

秋蔓默默地站着,一直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杜府的老管家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就走过来从根鸟手中摘下缰绳:“既然老爷和太太这么挽留你,小姐她……”他看了一眼秋蔓:“自然也希望你多住几日,你就再住几日吧。”

根鸟就又糊里糊涂地留下了。

又住了三日,根鸟觉得无论如何也该走了。这回,秋蔓则自己一点不害羞地走到了根鸟的面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

根鸟不吭声。

“你是不愿意这样住在我家。你不是在路上对我说过,你要在米溪打工,挣些钱再走的吗?那好,我家米店里要雇背米的,你就背米吧,等挣足了钱,你再走。”

根鸟不知如何作答。

“留不留,随你。”秋蔓说完,掉头走了。

根鸟叫道:“你等一等。”

秋蔓站住了,但并不回头。

根鸟走上前去:“那你帮我对伯父说一说。”

秋蔓说:“我已经说好了。”

当天下午,根鸟就被管家领到了大河边上。

杜家的米店就在大河边上。很大的一个米店。这一带,就这么一家米店,那米进进出出,每天都得有上万斤。

河上船来船往,水路很是忙碌。米溪正处于这条河的中心点,是来往货物的一个转运码头。这米店的生意自然也就很兴旺。

管家将根鸟介绍给一个叫湾子的人。湾子是那几个背米人的工头。

根鸟很快就走下码头,上了米船,成了一个背米的人。他心里很高兴,因为他可以凭自己的力气在这里挣钱了。这个活对他来说,似乎也不算沉重。他在鬼谷背矿石背出了一个结实的背、一副结实的肩和一双结实的腿。一麻袋米,立在肩上或放在背上,他都能很自在地走过跳板、登上二十几级台阶,然后将它送到米店的仓里。

那几个背米的人,似乎都不太着急。他们在嘴里哼着号子,但步伐都很缓慢。在背完一袋与再背下一袋之间,他们总是一副很闲散的样子:放下米袋之后,与看仓房的人说几句笑话,或是在路过米店柜台前时与米店里的伙计插科打诨,慢慢地走那二十几级台阶,慢慢地走那跳板,上了船,或是往河里撒泡尿,或是看河上的行船、从上游游过来的鸭子,或者干脆坐在台阶或船头上慢慢地抽烟,有时,他们还会一起坐下来,拿了一瓶酒,也不用酒盅,只轮着直接将嘴对着瓶口喝……

根鸟不管他们,他背他的,一趟一趟不停歇地背。

起初,那湾子也不去管根鸟,任由他那样卖力地背去。湾子大概是在心中想:这个小家伙,背不了多久就会用光力气的。但一直背到晚上,根鸟也没有像他们那样松松垮垮的。到了第二天,湾子见根鸟仍然用那样一种速度去背米,就对根鸟说:“喂,你歇一会儿吧。”

根鸟觉得湾子是个好心人,一抹额上的汗珠,随手一摔,朝湾子憨厚地笑着:“我不累。”继续地背下去。

湾子就小声骂了一句,走到几个正坐在台阶上喝酒的人那儿说:“那家伙是个傻子!”

中午,当根鸟背着一麻袋米走上跳板时,湾子早早地堵在了跳板的一头。他让根鸟一时无法走过跳板而只好扛着一麻袋米干站在跳板上:“让你别急着背,你听到没有?”

根鸟一听湾子的语气不好,抬头一看,只见湾子一脸的不快,心里就很纳闷:为什么要慢一些背呢?

湾子挪开了。

根鸟背着米,走下跳板,走在台阶上,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在他看来,既然每天拿人家的工钱,就应当很卖力地为人家干活。根鸟已在很多处干过活、干过很多种活,但根鸟是从来不惜力的。他没有听从湾子的话,依然照原来的速度背下去。根鸟就是根鸟。

那几个背米的不再向根鸟说什么,但对根鸟都不再有好脸色。

在根鸟背米时,秋蔓常到大河边上来。她的样子在告诉人:我是来河边看河上的风光的,河上有好风光。有时,她会一直走到水边,蹲在那儿,也不顾水波冲上来打湿她的鞋,用那双嫩如芦笋的手撩水玩耍,要不,就去掐一两枝刚开的芦花。

根鸟听米店的一个伙计在那儿对另一个伙计说:“秋蔓小姐是从来不到米店这儿来的。”

根鸟背着米,就会把眼珠转到眼角上来去寻找秋蔓。

在这天晚上的饭桌上,秋蔓无意中对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根鸟背两袋米,他们一人才背一袋米。”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插言:“照米店这样大小的进出量,实际上,是用不了那么多人背米的。”

秋蔓的父亲就将筷子在筷架上搁了一阵。

第二天,秋蔓的父亲就走到了河边上,在一棵大树下站了一阵。

等湾子他们发现时,秋蔓的父亲已在大树下转过身去了。但他们从秋蔓父亲的背影里感觉到了秋蔓父亲的不满。等秋蔓父亲远去之后,他们看着汗淋淋的却背得很欢的根鸟,目光里便都有了不怀好意的神色。

根鸟不知自己哪儿得罪了湾子他们——他们何以这种脸色待他?但根鸟并不特别在意他们。他只想着干活、挣钱,也就不与他们搭话。活干得是沉闷一点,但根鸟也无所谓——根鸟在孤旅中有时能有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呢。

又过了两天。这天来了一大船米。根鸟心里盘算了一下:若不背得快一些,今天恐怕是背不完的,得拖到第二天去。因此,这天,他就背得比以往哪一天都更加卖力。

下午,根鸟背着一袋米,转身走上跳板不久,就出事了:跳板的那一头没落实,突然一歪斜。根鸟企图保持平衡,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连人带米都栽到了河里。

湾子他们见了,站在岸上冷冷地看,也不去拉根鸟。

根鸟从水中冒出来之后,双手还紧紧地抓住麻袋的袋口。那一麻袋米浸了水,沉得像头死猪,根鸟好不容易才将它拖到岸上。

湾子说:“这袋米你是赔不起的。”一边说,一边在那里稳着跳板。

根鸟黯然神伤,嘴中喃喃不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然悬空了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然悬空了呢?”

其中一个背米的一指根鸟的正在河边吃草的马,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地说:“没有人会发现你走的。”

根鸟摇了摇头,不干活了,也不去管那袋浸了水的米,牵了马,来到杜府门口。他将马拴好,湿漉漉地走进大门。秋蔓正好走过来,惊讶地望着他。他不与秋蔓说是怎么了,径直走向秋蔓的父亲所在的屋子。秋蔓就跟在后头问:“根鸟,你怎么啦?”他不回答。

见了秋蔓的父亲,根鸟将米袋落水的事照实告诉了他,然后说:“这些天的工钱,我一分不要。您现在就说一下,我大概还要干多少天,才能拿工钱抵上?”

秋蔓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佣人们快些拿干净的衣服来,让根鸟换上。

根鸟不换,硬是要秋蔓的父亲给一个说法:他还要背多少天的米?

秋蔓的父亲走过来,在他潮湿的肩上用力拍了几下:“我自有说法的,你现在必须换衣去!”

根鸟被佣人们拉走了。

秋蔓的母亲搂着秋蔓的肩膀,看着根鸟走出屋子,那目光里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怜悯与喜爱。

傍晚,所有背米的人,都被召到杜府的大门外。秋蔓的父亲冷着脸对他们说:“除了根鸟,你们明天都可以不用再来背米了。”

湾子他们几个惊慌地望着秋蔓的父亲。

秋蔓的父亲说:“你们心里都明白你们为什么被解雇了。”他对老管家说:“把工钱结算一下,不要少了一分钱!”说罢,转身走进大门。

湾子他们大声叫着:“老爷!老爷……”

老管家朝他们叹息了一声。

湾子他们一个个都显出失魂落魄的样子,其中一个竟然蹲在地上像个女人似的哭起来:“丢了这份活,我去哪儿挣钱养家糊口!”

一直站在一旁的根鸟,心里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天将黑时,他对在冰凉的晚风中木然不动的湾子他们说:“你们先别走开。”说罢,走进大门里。

当月亮升上来时,老管家走了出来,站到了大门口的灯笼下,点着手指,对湾子他们说:“你们几个,得一辈子在心里感谢根鸟这孩子!”

根鸟是怎么向秋蔓的父亲求情的,老管家没有再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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