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鸟逃出鬼谷,向西走了三天,情绪渐渐变得低沉,逃出地狱的激动与狂喜一点一点地丢在了荒野小道上。对前方,他没有牵挂,自然也就更无热情与冲动。他想振作一下精神,催马快行,但无奈,他总不能让自己振作起来。他能一整天软绵绵地坐在马上,任由马将他载着西去。天上的太阳和云彩、路两旁的树林、村庄、庄稼地以及牛羊与狂吠的狗,所有这一切,他都不在意。他自己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落得如此状态。是对自己心中的那个信念开始怀疑了?是因为被鬼谷的生活以及逃脱耗尽了精力?……他想不明白,只能发呆。

这天傍晚,他终于在荒野上的大槐树下找到了原因:他想家了!当时,正是晚风初起时,天上的薄云,一朵朵,向东飘去。他望着那些薄云,拼命想起家来。他想念父亲,想念菊坡的一切。这种想念,一下子变得刻骨铭心。自从离开菊坡之后,他还从未如此强烈地想念过家——那个仅仅由他与父亲两人组成的家。他居然倚着大槐树,泪水滚滚地哭泣起来。

深夜,他终于情不自禁,骑上白马,掉转马头,披星戴月,直向东去。

他将一直盘桓在心的大峡谷暂时忘得一干二净。

他恨不能立即站在菊坡的土地上,看到父亲的面容,听到父亲的声音。他什么也不想要了,他只想要菊坡、父亲与家。他骑在马背上,走在异乡的路上,眼前的情景却都是菊坡的。

根鸟回到菊坡时,是秋天。

菊坡的秋天是明净而富饶的,又稍微带了一些伤感。

叶叶秋声。根鸟骑在马上,再一次沉浸在菊坡所特有的秋天的絮语声中。满山的树,除了松柏,都已开始变色,或红色,或橙色,或黄色,或褐色,一片片,一团团,一点点,说不清的好看。从山道往下瞧,已凉意深重。被树枝覆盖的山涧,时时传来凉凉的水声。枝叶偶漏一点空隙,便可借着秋光,看见涧中的清水如银蛇一般滑过。被秋露和山中雾气所浸润的枝叶与果实,都在散发好闻的气息,它们融和在一起,飘散着,直把秋的气息弥漫在你所需要的空气中。鸟的鸣叫声,比春天的安静,比夏天的清晰、明亮,让人觉得耐听,又让人觉得这叫声怕是它们在这一年里的尾声了。

村子在山下。

根鸟骑着马,一直在走下坡路,身子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

快到村子时,便远远地见到了菊坡所特有的柿子树。一棵一棵,散落在坡上、水边,叶子都已被秋风吹落,而柿子却依然挂满枝头。它使人想到,不久前,它们还一颗颗藏在厚厚的叶子里,而忽然地在一天早上,叶子飘尽,它们都袒露了出来,像走出深院的闺女,来到了大庭广众之下,都害羞得很,不由得脸都红了,一颗颗地互相看着,越看脸越红。无奈,它们已无处躲藏,也就只好安安静静地让太阳看,让月亮看,让人看了。

根鸟终于看见村子里了。

这是中午时分。炊烟东一缕、西一缕地升起来,又被风吹散,混进半空中的雾气里。

根鸟从未注意过菊坡人家的炊烟。而此时,他却勒住马看着:菊坡的炊烟竟然也是好看的。它使根鸟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与亲切。他忽然感到饿了,用腿一敲马肚,白马便朝小溪跑去。到了溪边,他翻身下马,跪在溪边,用一双黑黑的手,掬了一捧,又掬了一捧清水喝进肚里。他看到了几尾也只有菊坡的溪水里才有的那种身体纤弱的小鱼,正和从树上垂挂下来的几根枝条无忧无虑地嬉戏。他用手撩水朝它们浇去,它们一忽闪就不见了。

剩下的一段路,根鸟是将马牵在手中走的。越是临近家门,他倒越是显得没有急切与慌乱。

走到村口时,根鸟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黑头。黑头正坐在村口的磨盘上吃柿子。根鸟一眼就认出了黑头,但黑头却没有认出他来。

黑头看着风尘仆仆的根鸟,愣了半天。当他终于从根鸟那张黑糊糊的脸上认出了根鸟的那双眼睛时,柿子竟从手中落下,跌成一摊橙色的泥糊。他张着沾满柿汁的嘴,慢慢站了起来,并慢慢往后退去。

“我是根鸟。”根鸟朝他微笑着。

不知是因为黑头觉得根鸟是个跟疯子差不多的人而让他惧怕,还是因为根鸟失踪多日、现在却又如幽灵般出现而使他感到恐慌,他竟久久地不敢上前,并两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根鸟出走后,父亲在别人问起时,还从未向一个人说过他究竟去哪儿了,去干什么了。一是因为在父亲看来,根鸟是听从天意而去的,既然是天意,也就不必让人知道;二是因为父亲心中认定,当菊坡的人知道他的儿子竟是为一根莫名其妙的布条和一两场梦而去时,肯定会加以嘲笑的。他不想与这些很好的乡亲为儿子争辩,为自己与儿子共抱同一个念头而争辩。他不肯作答,使菊坡的人又一次想起根鸟的母亲的奇异的失踪,便抱了一种神秘感不再去追问。时间一长,菊坡的人差不多都将根鸟忘了。

而根鸟竟突然出现在菊坡的村口。

黑头抬起手,指着根鸟,神情恍惚地说:“你……你是根鸟吗?”

根鸟说:“黑头,我是根鸟,我就是根鸟!”

黑头冲上来,几乎鼻子碰鼻子地在根鸟的脸上审视了一番,在嘴中喃喃:“是根鸟,是根鸟……”他掉转身去直向村里跑,一边跑,一边狂叫:“根鸟回来了!根鸟回来了……”

村里人闻讯,纷纷赶来了。

根鸟牵着马,走在熟悉的路上,朝村中走着。

村里的人看到根鸟,反应与刚才的黑头差不多。他们都在与根鸟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住,朝他看着。

根鸟牵着马,朝他们微笑着。他觉得这一张张被山风吹成黑红色的面孔,都非常亲切。回家的感觉,已经如走入温泉一般,随着身体的一步步进入,温暖与湿润也在一寸寸地漫上心来。

一位年长者第一个走过来,说:“孩子,快回家吧。”

根鸟点点头,牵着马,和那位年长者一起,穿过人群往家走。多日不见他们了,他还有点害羞。

年长者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根鸟不太明白年长者话中的意思:“我爸他还好吗?”

年长者说:“你回到家就知道了。”

根鸟是在人们的簇拥之下走到自家的院门口的。他把马拴在院门前的树上,推开了院门。在院门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的那一刻,根鸟心中飘过一丝凄凉。从前的院门声不是这样的。它怎么变得如此艰涩?院子里的景象,也缺乏生气。他在院中站了片刻之后,才朝虚掩着的屋门走去。

人群在院门外都停住了,只有那位年长者跟随根鸟走进了院子。

年长者在根鸟准备推门时,说:“孩子,你父亲,怕是活不长久了,你快点进屋吧,他心中不知多么想你呢。”

根鸟回头看了一眼人群,推开了屋门。

根鸟一时还不能适应屋里的昏暗,只觉得眼前糊糊涂涂的。他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没有父亲的回答。

“爸爸。”根鸟已一脚踏进了父亲的房间。

黑暗里传来微弱的声音:“谁呀?”

“爸爸,是我。我是根鸟。我回来啦!”

“根鸟?你是根鸟?你回来啦?你真的回来啦?”

根鸟走到父亲的床边。借着小窗的亮光,他看到了父亲的面容:这是一张极端消瘦而憔悴的脸。

“爸爸,你怎么啦?”根鸟跪在床边,将冰凉的手伸过去,摸着父亲的同样冰凉的脸。

父亲看清了根鸟,两颗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渗出而滚落到枕头上。他朝根鸟吃力地笑着,嘴中不住地小声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爸爸,你到底怎么啦?”根鸟的双眼已模糊成一片。

那位长者在根鸟的身后说:“你父亲半年前就病倒了。”

根鸟用衣袖擦去眼中的潮湿。父亲的面色是蜡黄的;眼窝深陷,从而使眉骨更为凸现;嘴巴瘪进去了,从而使颧骨更为凸现。父亲躺在被子下,但根鸟觉得那被子下好像就没有父亲的身体——仿佛他的身体已经瘦得像纸一般薄了。

晚上,根鸟与父亲睡在一张床上。

父亲问道:“你找到那个大峡谷了吗?见到那个小姑娘了吗?”

根鸟不做声。

“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想家。”

父亲叹息了一声:“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根鸟不做声,只是用手在被窝里抚摸着父亲干瘦的腿。

“你这孩子呀,最容易相信一件东西,也最容易忘记一件东西。你这一辈子,大概都会是这样的……”

根鸟用双臂抱住了父亲的双腿。他让父亲说去,而自己却一句话也不愿说。此时此刻,他只想抱紧父亲的双腿。

七天后,父亲便去世了。

从墓地回来后,根鸟并不感到害怕,只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他有点不愿回到那间曾与父亲一起度过了十四个春秋的茅屋。大部分时间,他就坐在院门口,神情漠然地去看秋天在菊坡留下的样子。

根鸟一直记不起大峡谷。

两天后,根鸟走进了自家的柿子林。他小心翼翼地往筐里收摘着成熟的和将要成熟的柿子。他给菊坡人的印象是:从此,根鸟将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菊坡的一个猎人,一个农人,他不会再离开这个地方了,他将在这里长成青年,然后成家、生小孩,直至像他父亲一样在这里终了。

根鸟解开了马的缰绳:你愿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但白马没有远走,只是在离根鸟的家不远的地方吃草,而太阳还未落山时,便早早又回到了院门口的大树下。

秋天将去时,根鸟的心绪又有了些变化。而当冬天正从山那边向这里走来时,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仿佛心底里有一颗沉睡的种子开始醒来,并开始膨胀,要顶开结实的泥土,生出嫩芽。

根鸟开始骑白马,在菊坡的河边、打谷场上或山道上狂奔。

菊坡村的小孩最喜欢看这道风景。他们或站在路边,或爬到树上,看白马驮着根鸟,在林子里如白光闪过,在路上跑起一溜粉尘。有几个胆大的,故意站在路中央,等着白马过来,眼见着白马就要冲到自己跟前了,才尖叫着,闪到路边,然后在心中慌慌地享受着那一番刺激。

根鸟让白马直跑得汗淋淋的,才肯撒手。然后,他翻身下马,倒在草丛里喘息。白马的嘴角流着水沫,喘息着蹲在根鸟的身边。这时,会有一两只牛虻来叮咬,它就用耳朵或尾巴去扇打,要不,就浑身一抖,将它们赶走。白马终于彻底耗尽了气力,最后连那几只牛虻也懒得去赶了,由它们吸它的血去。这时,稍微有了点力量的根鸟,就从草丛里挣扎起来,走到白马身旁,瞄准了牛虻,一巴掌打过去。当手掌离开马的身体时,手掌上就有了一小片血。

这天,白马驮着根鸟在河边狂奔,在拐弯时,一时心不在焉的根鸟被掼下马来,落进了河水中。水很凉。就在他从水中往岸上爬时,他的头脑忽然变得异常的清醒。他本应立即回家换上衣服,但却湿淋淋地坐在河边上。他朝大河眺望着。大河空空的,只有倒映在它上面的纯净的天空。而就在他将要离去时,他忽然看到远处缥缈的水汽中,悠然飘出了父亲。他看不太清楚,但他认定了那就是父亲。父亲悬浮在水面上,默然无声。而根鸟的耳边却又分明响着父亲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菊坡?”他心里一惊,睁大了眼睛。随之,父亲的影子就消失了,大河还是刚才的那个大河,河面上空空的。

根鸟骑上马背。此刻,他的耳边响着父亲临终的那天晚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挤出的两个字:天意。

根鸟骑着马在村里村外走了好几遍,直走到天黑。他要好好再看一遍生他养他的菊坡村,然后直让它被深深地刻进心中。

这天夜里,菊坡村的一个人夜里出来撒尿,看见村西有熊熊的火光,便大叫起来:“失火了!失火了!”

人们被惊动起来,纷纷跑出门外。

根鸟正站在大火面前。那间曾给他和父亲遮蔽烈日、抵挡风寒的茅屋,被他点燃后,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

火光映红了菊坡的山与天空。

菊坡的人似乎感到了什么,谁也没有来救火,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火光将熄时,根鸟骑上了白马。他朝菊坡的男女老少深情地看了最后一眼,那白马仿佛听到了远方的召唤,未等他示意,便驮着他,穿越过火光,重又奔驰在西去的路上。

菊坡的人听见了一长串回落在深夜群山中的马蹄声。那声音后来渐小,直到完全消失,只将一丝惆怅永远地留在菊坡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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