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沈辞柔胆儿再大,也不敢再和宋氏对着干,何况还有个一回府就盯着她的沈仆射。沈辞柔乖乖在家闷着, 连信都不敢往宫里去一封,只一遍遍地翻看李时和先前寄来的信。

前面几封短的, 总隐隐有推拒的意思, 沈辞柔以前看时总觉得有些伤心,现下想着他以前经历的事,再想想他之前说过的话,两相配合, 只剩下怜惜。

后面的那些有清淡的相思意,也有隐隐的忧愁和焦虑, 沈辞柔想到李时和孤独地在长生殿里徘徊踱步,居然有种肝肠寸断的感觉, 恨不得能立刻见他, 抱着他好好说说话。

但她不能, 只能一封封地看过去, 浣花笺的边缘都被摩挲得微微毛起。

沈辞柔想, 李时和真是个能把事情都憋在心里的性子, 被磋磨成那样, 写下来的字居然还那么漂亮, 字句清淡得让人心疼。

这一闷闷到正月十三, 过了午时,她搬了张矮榻在屋檐底下小憩,睡得迷迷糊糊,秋叶急匆匆地进来,看她这个样子, 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干脆裙摆一提俯下身,凑近沈辞柔:“娘子,醒醒!娘子,陛下来了!”

沈辞柔一惊,突然想起今儿是和李时和约定的日子,匆匆整装,小跑着去了前院。

李时和果然在前院。这回不是先前黑披风从头裹到脚的打扮,穿的是天子常服,玄色的底上刺着金色的龙纹,大大方方地露出端丽的脸,反正也没人敢直视他。

沈仆射原本低着头,余光瞥见女儿来了,赶紧低声提醒:“阿柔!”

沈辞柔想起这时候她是该跪的,匆忙地摆了个行礼的架势,膝盖刚打了个弯,身子还没拜下去,手腕先被稳稳托住。她一愣,抬头正对上李时和含笑的眉眼,姿容端丽眉目如画,恰如朱雀大街上初见。

“免礼。”李时和顺手从高淮手里拿过细细卷好的东西,放到沈辞柔手里。

手里的是一卷圣旨,沈辞柔这辈子也没接过旨,不知道该怎么办,傻愣愣地站着,只看见边上的沈仆射恭恭敬敬地再拜:“臣领旨。”

李时和点头,指腹在沈辞柔手背上安抚地轻轻抚过,才松开。

沈仆射还没直起腰,先扫到这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为人父的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但他总不能对着李时和发脾气,使劲闭了闭眼,就当没看见,仍是恭恭敬敬的样子:“臣恳请陛下移步。”

李时和猜沈仆射是有话要说,毕竟是来把别人养了十来年的女儿骗走,设身处地,他自己也有点心虚,抬袖在唇边掩了掩,矜持地微微点头:“准。”

沈仆射松了口气,直起腰,伸手示意:“陛下请。”

李时和再一点头,顺着沈仆射指的方向,往僻静的内院走。等他走出几步,沈仆射也跟上去。

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沈辞柔还有点愣,手里握着一卷圣旨。

跟着沈辞柔过来的秋叶这会儿才从地上起来,走过去问:“娘子,这圣旨……可要收起来?”

“唔,这我还真的不知道……应该要吧。”沈辞柔实在没经验,顺手把手里的圣旨打开看。

圣旨上的字她挺熟悉,写在浣花笺上是情思缠绵,写在帛上就是端正大方,居然写的是四六骈体,文采斐然,洋洋洒洒地夸她如何如何,用词富丽得沈辞柔自个儿都有点羞。

她匆匆跳过那些夸赞的话,移到最后,“立为皇后”四个字,边上端正地压着鲜红的玺印。

沈辞柔忽然觉得圣旨烫手,拿也不是,丢也不是,卷起来仍是握在手里。闷了半晌,她忽然把圣旨放到秋叶怀里,背过身,抬手捂住了发烫的脸。

……这圣旨上,写的那都是什么话,就算是闭眼夸,也没有夸成这样的。

**

沈辞柔是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沈仆射就是实打实的心情不佳。

他在天后朝时入仕,进尚书省时不过是员外郎,一点点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也算是看着座上的皇帝从少年长成如今的样子。平常他看李时和,只在心里感慨,若他有个儿子,恐怕是比不上,但现在以岳父的眼光看,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太顺眼。

走到栖月亭附近,平常就没什么人来往,附近的仆从也早就散了。四下无人,沈仆射在亭前站定,抬头看着设计精巧的亭子:“说起来要惹人笑,这亭子是臣当年为了讨拙荆欢心,让人建的,如今想来匆匆二十载。亭子旧了,臣老了,臣的女儿却长大了。”

李时和摸不准沈仆射是什么意思,斟酌着说:“阿柔曾与朕同游,说喜欢院中修池,所幸宫中有太液池。”

他说这话纯粹是为了接话,听在沈仆射耳朵里就是别的意思。

阿柔。

同游。

这两个词一出,听得沈仆射一颗老父亲的心猛颤了两颤,后半句近乎宠溺的话直接当做没听见,缓了缓才能继续说下去:“……阿柔小时候调皮,想过爬上这亭子,先爬边上的树,坐在树上又下不来,枝头摇摇摆摆,吓得她阿娘差点犯头痛病。”

李时和微微一怔,微微抬头去看亭边的树。那棵树也长了二十多年,冬时只有枯瘦的枝条,但想来春夏时枝繁叶茂。他无端地设想幼时的沈辞柔该是什么样子,比现在更小些,但也应当更天真活泼,爬树时浑然不怕,坐在枝上大概还要晃腿。

想到那个活泼的样子,李时和无端地笑了一下。

沈仆射也在看那棵树,没看见皇帝的微笑,他轻轻叹了口气,转向李时和,如同叹息一般:“陛下,臣为人臣,亦为人父啊。”

李时和顿住了,此刻他终于在沈仆射脸上看到了不一样的表情,不是宣政殿里的左仆射,只是沈辞柔的父亲。

他猜沈仆射是不愿意让沈辞柔入宫,平心而论,沈辞柔也确实不适合。她生于盛世长于盛世,受着宠爱长大,不该在大明宫里见到风风雨雨里的权力倾轧。

可是李时和是如此地想要让沈辞柔站在他身边,除了一卷圣旨,他别无他法。

他沉默片刻,后退几步,双手交叠,朝着沈仆射端端正正地弯腰,低头时长睫垂落,眉眼平和。

这一礼行得大,沈仆射哪敢接,匆忙下拜:“陛下。”

李时和并不抬头,仍然垂着眉眼,声音平和:“朕必定珍之重之,生时同寝,死后同陵,穷此一生,不会有他人。”

这话比刚才的那一拜还要震人,后宫三千佳丽,李时和一句话,直接全部撇了出去。沈仆射心头一颤,把头压得更低,没有回话。

**

李时和回头去找沈辞柔时她正在小院里看木雁。出自皇家工匠的手,木雁雕得栩栩如生,连羽毛末端细细的分叉都雕出来,用的是同一块木头,雕出一对可互相咬合的雁,单独看是若有所望,拼起来就是交颈缠绵。

“是纳彩时该带的礼。这时候没有野雁,宫里养的那些都不爱飞,干脆由木刻的代替。”李时和到桌边坐下,有些迟疑,“你喜欢么?”

“喜欢呀,这个雕得好看。”沈辞柔摸着木雁的羽翼,“说起来,这会儿没雁,我还以为你会带鹅来呢。”

“鹅?”

“对呀。”沈辞柔点头,“子思上门那会儿,给阿棠的就是活鹅。”

“雁得亲手射。”李时和轻轻叹息,“难不成你打算让我去亲自抓鹅?”

这话问得好,沈辞柔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觉得还真不太合适。

当时叶远思拼尽力气才抓到鹅,手上腿上被鹅啄得好几个淤青,上门时沈棠又心疼又好笑,直说他犯傻。正月里见面,杨澈还拿捉鹅的事儿笑叶远思。

叶远思平常傻,一捉鹅就显得更傻,沈辞柔实在想象不了李时和也卷起大袖下地捉鹅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一下,摇摇头:“算了吧,鹅不好抓,啄人还疼,我舍不得。”

她想了想,放下木雁,看向李时和,有些苦恼:“这就算是纳彩了。那我之后该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太史局已经占出了吉日,礼部也有安排。过几日尚服局会派人来给你量尺寸做衣裳,之后应当还有女官来教你宫里的规矩。”说到规矩,李时和觉得还是得补一句,“你若是想学,就学一点,若觉得无趣,不学也依你。女官不会为难你。”

“我想总还是得学的,你都说了,让我做……”沈辞柔顿了顿,说到这个词,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嗯,让我做皇后。那我总不能给你丢脸啊。”

李时和微微一笑:“不碍事的。”

“反正我心里有数,能学的总该学,但也不会为难自己。”沈辞柔起身到李时和身边,缓缓俯身下去,一点点靠近他,几乎是和他呼吸相闻。她看着眼前的郎君,轻轻地说,“无忧,我到此刻,才觉得我是要嫁给你了。”

“是。”李时和抬头,在沈辞柔唇上轻轻压了一下,“你是要嫁给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资料,一种说法是唐代以鹅代雁,一种说法是没雁的话用木雁或者用鹅。我觉得鹅太傻了,而且……一般人应该打不过鹅(……)所以这么写了,有确切资料的话也不要纠正我了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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