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时甚至会连续几天留在这里,住下来。很多的白天和夜晚。每一时每一刻都和辩机在一起。她看着他主持佛事。她目不转睛。到了夜晚,她便紧贴住辩机,和他耳鬓厮磨。直到精疲力竭。

那辆神秘的豪华的马车在那一段时间里总是停在会昌寺的门外。

人们知道马车的主人是那位美丽的贵妇人,却不知那美丽的女人就是赫赫的高阳公主。

在这被极度苦难和极度欢乐浇筑的两个月的光景中,唯一的一次,高阳和辩机一道登上了终南山。他们想一道再去看看那草庵。那是他们当初相遇、相爱的故地和见证。他们是去凭吊,是想在心中筑一座永远的碑。不会再有了。

单独的两个人。

各自骑着自己的马。

辩机脱掉了他的袈裟。在尘世中。最后的尘世中人。

有时候高阳会坐在辩机的马上。坐在他的胸前,让他在跃马扬鞭中从身后搂抱和亲吻。有一个瞬间她突然想到了吴王恪。她想他们骑在马上的情形似曾相识。那是同恪在一起。但如今恪也不知在何方。高阳想到这些的时候更加绝望。她扭转身趴在辩机的胸前哭了起来。

一切像在梦中。

此时已是很美的春末。在清香浓郁的野花丛中,他们时走时停。他们躺在青膏的草地上,头顶是蓝天。山高水长消融了他们的悲哀,那么静谧的祥和的。他们亲吻。然后他们融进大自然。一次又一次。幸福的呻吟沉人山中的鸟语花香,化为美妙的天籁。然后在黄昏,他们终于来到了他们自己的山中的小屋。那只属于他们的爱巢。他们手拉着手,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走进去。那遍布的山野的尘埃。他们小心翼冀。那是他们自己的家。有野兽出没的痕迹。那张铺着金黄枯草的木床。久违了,他们自己的家,圆形的房子就像是圆形的祭坛。他们住了下来。唯有这一次。今生今世唯有这一次。在隐密的山林之中,他们能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无拘无束地天然本色地生活在一起。没有殿堂。没有经典袈裟也没有世人追逐的目光。他们仿佛回到了当年。他们仿佛没有这八九年备受折磨的光阴。他们显得很兴奋很年轻。他们仿佛是在初恋。一切多么好。在屋前空地上,他们捡来松的枯枝燃起篝火。听野狼远远近近地吼叫。清澈的月光。明媚的太阳。有时候会有鹿群前来。旧时的朋友。无论在哪儿他们总是紧紧地依偎着,总是手拉着手。

仿佛已被浇铸在一起。最后的光阴,那光阴逼迫着。他们离不开。他们总是亲吻总是亲吻。像被什么追赶着。那草屋中那青草中那溪水旁那巨石上那野花间那悬崖顶。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在清晨在傍晚在暗夜在缭绕的云雾中在细雨的迷蒙里在凄艳的火光前在灿烂的阳光下在所布的时辰里。所有的地方都被翻卷着裹挟着。他们投入。全身心地。任何的一切已不复存在。

然后他们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谁也没有勇气去挑战那未来的苦难。他们宁可接受苦难。他们哭。他们紧抱在一起在山野的寂静中大声地哭。惊天地动鬼神地哭。那么绝望的悲伤。一切已到了极致,终结便降临了。接下来是恐惧。对漫长的黑夜的恐惧对痛苦的思念的恐惧,还有,对彼此的那充满了魅力的身体的恐惧。他们因恐惧而紧张。于是他们沉默。在沉默中最后说,我们回去吧。

没有燃尽的篝火。

高阳拿起那段没有燃尽的松枝。她举着那火缓缓地走向那圆形的小屋走向那祭坛。高阳把她手中的火把靠近小屋木顶边的干草。她扭转头看了一眼远远地站在林中空地上的辩机。那么完美的一尊冷漠的青铜雕像一般的男人。然后她毅然地将那火把投进了已被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草屋。

英勇的毁灭。

那火骤然之间便熊熊地烧了起来。鲜红的火焰跳荡着,火舌舔着漆黑的苍天。木屋开始坍塌。燃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那是他们的仪式。

烧了自己的船。

从此他们再无退路。

高阳被辩机紧搂着。他们在火光中流泪。

辩机亲吻着高阳的头发。他紧紧地紧紧地搂着他从此再不会拥有的这个女人。他说不会再有了。从此不会再有了他们的身体被火光照得通红。而那通红的火光是一段他们自己的生命。

直到那碑一样的木屋化为灰烬。

黑色的灰烬。

他们下山。

他们开始下山的时候已是清晨。太阳升起来。林中遍布着那美丽的光斑。鸟依然鸣唱。枝叶依然茂盛。它们并不管那山中的小屋连同那段情是不是都已经化作了虚无。

他们各自骑在自己的马上。默默地下山。马蹄声无情地踏碎山林的寂静。一切多么可怕。空空蔼蔼的大山。他们勒紧了缰绳。他们几乎不让马向前走。他们拖延着,拖延着,他们怕走近那个最后的时辰。

然而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他们必须分手的那个路口是很深很深的黑夜。

苍茫的大山变得遥远。而那残酷冷漠的会昌寺就在眼前。

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什么又堪称绝望。

他们下马。在暗夜中。他们四目相视却看不见对方的眼睛。骤然间他们抱在了一起。紧紧地。令人窒息地。

高阳满脸泪水。

辩机满脸泪水。

高阳不停地亲吻着辩机的脸。她说,好吧你走吧你走吧……

他们在夜色中分手。南辕北辙般。他们背对着背,艰难地朝他们各自的方向走。但是他们突然都勒住马扭转了身,都绝望地伸出了他们的手臂。他们想去抓住对方的手。他们努力了,他们去抓了但是他们最终谁也没能抓住。

黑夜在将尽的时候将他们彼此吞没。

第二天清晨。

在会昌寺。

沙门辩机要亲自主持最后一道佛事,和会昌寺的众多信徒们告别。然后,他便会在信徒们的欢送中离开这座他永不会忘怀的佛寺。

佛事隆重非凡。

而辩机心辕意马。

他尽量使自己很专注很投入,他全力以赴,但是他的脑子里时常闪现的,却依然是终南山中的情景。

于是他总是走神分心。

他想,一切终于完结了。

信徒们跪在辩机的对面,而他却对脚下的芸芸众生视而不见。

他的心是彻底空了。他的生命也是空的。他想那是因为得以支撑他的那实实在在的生命里的东西已被焚烧殆尽。

那一天会昌寺的香火很旺,钟磐齐鸣。

在弥漫着的香火中,辩机勉强地进行着那一项一项的仪式。那么漫长的。天很闷。辩机突然觉得神情恍惚,体力不支。然后他摔倒了。有一个瞬间他失去了知觉。

很多的信徒围住他。没有风。人们在喊叫,但是他却听不见。后来在迷蒙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呼唤。那是一种哀叫。那么熟悉的。但是他睁开眼睛却看不见她。他恢复了神智。他缓缓地站起来。他要坚持把佛事做完。他不能草率了会昌寺的这些信徒们。他们是那么地爱戴他。他不能舍弃他们,不能舍弃这最后的只属于会昌寺的辉煌。

他带领信徒们诵经。

那经文把他们引领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们是那样诚心诚意的,追随着。

辩机站在那里。

他显得那么孤单。

他没有力量。尽管他紧闭着双眼,他还是感觉到了那个女人的存在。她就在人群中。她比他所有的信徒更爱他。但是他不敢看她。不敢当着众人承认他曾跟那个女人通奸。他紧闭着他的双眼。为的是关闭他的依恋。他想他就是看不见她,也能感觉到她在信徒们中间是怎样地美艳惊人。然而她转瞬即逝。在恍惚之间辩机知道他此生再也看不到她了。他的罪恶结束了。

然后他听到了欢呼。

为他。

他在那沸腾的欢呼声中依稀辨出了十分尖细的童稚的喊叫。顺着那喊叫声望过去,他震惊了。第一次,他看到了那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他们也在向他欢呼。

那两对蓝色的明亮的眼睛。

他认出了他们。在众人中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知道这两个纯真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这是第一次,是在漫长的八九年的岁月中第一次见到他的儿子们。他知道一定是她把他们带来的。她要让他们也来为他送别。她不知道他在看到他们认出他们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似曾相识。或者是他面对了一面镜子,他在那镜中看到了他自己,他的童年。他亢奋起来,第一次有了做父亲的那种慈爱的情怀。是实实在在的那一种,是具体的爱而不是泛爱和博爱。

他们。

他们是只属于他自己的。

于是他朝他们走去。他想走到他们的身边拥抱他们。他想亲亲他们稚嫩柔滑的小脸蛋。他向人群中走着,但是他立刻就被人群包围了,淹没了。他伸出手来,想去抚摸那两个男孩。但他的手却被拥挤着他的那些信徒们抓住了。谁都想摸一摸缀文大德辩机的手。谁都想抓住他的手同他告别,而辩机继续向前挤着。他只想靠近他们触摸他们,与他自己的孩于亲近。直到此刻,直到当他终于真实地看到了他们之后,他才骤然意识到了原来他是怎样地爱着他们。那么多的积蓄已久的爱。像心中有什么在猛烈地进发着。他激动极了,心仿佛要被胀破。是的那是他的儿子。他在人群中挤着。那是他的骄傲。他穿越着那些痴迷狂热的信徒。他固执地冲向那两个孩子。一股一股的人潮。谁都想摸一摸他,谁都想与他亲近。他挤着。他就要靠近他们就要触摸到他们就要抱住他们亲吻他们了,在那至关重要的一刻,他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还要搬到那弘福寺去译经。他已经不想去了,只想过普通的凡人的生活,因为他有着如此美好可爱的两个儿子。他想立刻就告诉他们,他不再走了。那佛经有什么了不起的,比起他的儿子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就算是他能够舍弃女人,舍弃高阳,他又怎么能舍弃儿子们可爱鲜活的生命呢?不,他要留下来。他奋力向前挤着。一旦他抱住他们,他就会把他们举起来当众宣告,这是他的儿子。他不管他的信徒们会不会伤心失望。辩机拼力地在人群中挤着。他就要接近他们了就要触到他们那稚嫩的肌肤了,突然间一股人流涌了过来……

那是天意吗?

那人流涌向他。

那人流把他和他的孩子们冲散了。

人们簇拥着他向会昌寺那朱红色的大门涌去。

他像被推着。

那是种辉煌的场面。

在被这辉煌围拢着的时刻,他再也找不到那两个蓝眼睛的孩子了。

他们失之交臂。

辩机简直想哭。他甚至仇恨他这些虔诚的而且是那么深深地爱戴着他的信徒们。他想他们甚至不可能相信他多少年来一直在无休止地欺骗着他们。

辩机是会昌寺的光荣。

信徒们骄傲极了。钟磐声此起彼伏。辩机被簇拥着走近会昌寺的大门。他依然被推拥着。但是,他终于用尽平生之力顶住了那不停涌动的人流,他的手紧紧地抠住了会昌寺大门的门框。他停在了那里。他回过头,看那普度众生的雄伟的殿堂,看那殿堂后面的幽深的伽蓝,看那间看不见的他的寝室,看那永不会再来的那毕生的爱。

他在寻找。他想找到那个女人找到他们的那两个孩子。

他停在了那里。像凝固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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