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改了名,高兴的事也真的很多。开头的几天,我们每天拾破烂能收入十五元,至后就可以升到十七十八元,我竟然还连续着突破了二十元。这让池头村那条巷道的同行都不肯相信,五富说:谁哄你是猪!更让我也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常常心想事成,比如我们得自己做饭,正要去买个锅的,偏巧拾破烂时就收到了一个铁锅,虽然锅耳坏了一个,但不漏,做出饭正好够我和五富吃。还有,五富嘟囔烧饭用煤太费了,我就想到了盘土灶烧柴火。西安人没有烧柴火的,而拾柴火那太容易了,只要每天从兴隆街回来,随便在池头村转转,便可拾到许多木条子和干树枝。五富的鞋太破太脏了,我说几时给你收一双半新不旧的,第二天果然就收到了,是胶底的。

日子安顿得十分顺当。五富就喜欢从兴隆街回来后忙活做饭,他能一次蒸几十个馍,放在木橛上吊着的篮子里,能熬包谷糁,熬得不稀不稠,用筷子一蘸吊线儿。然后买一棵萝卜,用盐腌萝卜丝儿。他知道我最爱吃豆腐乳,专门给我买了一小碟。我们吃饭的时候就坐在楼台上,一口萝卜丝儿一口馍,再喝一阵稀饭。吃毕了,五富左腿架在右腿上一会儿,放个屁,又右腿架在左腿上一会儿,说:嗯,哈娃,好日子!

我说:你叫我啥?

五富说:噢,高兴!清风镇没几个人像咱这日子哩!

我说,你收拾锅碗吧,我吹吹箫。我心情一好就喜欢吹箫。

吹箫的时候常常有鸟就飞到槐树上,我说这是吹箫引凤,五富说那不是凤是灰灰雀。五富没文化,不晓得比喻和想象,我认为是凤就是凤,我还把树冠叫云,是绿云。

绿云里住着蚊虫和苍蝇,它们总会在尿,滴下小小的水点来。我吹着吹着,尿水却滴得稠了,竟然淅淅沥沥,才明白下起小雨了。

五富在刮锅,他总是不让剩饭,剩下饭就一定再吃下去,说:啥都敢糟蹋,不敢糟蹋饭。我说:你都吃饱了还吃就不是糟蹋?他不吭声了,却问:今日是几号了?

我说:我又不是女人。

女人有月经,准时知道日子,我们糊糊涂涂的只晓得天明上街,天黑回来吃饭睡觉。我想着,要拾回来一个日历。

我说:天上丢雨星了,今日该歇下了。

五富说:毛毛雨就不上街啦?

这回他呛了我,呛了却给我个笑。把豆腐乳切开一小块,用油纸包了,塞在我的怀里。

池头村到兴隆街有十五里地,我们已经不步行了,因为有了一辆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一家单位的门卫二十元卖给我们的,除了铃不响,浑身都响。两人合骑着十多分钟就可以到兴隆街北边的废品收购站。我车技好,能双手撒把,但五富太重,我驮不动他。五富驮上我了,总是一见前边人多,就嚷:下,下,快下!所以我现在从后座往下跳的动作十分敏捷。

收购站是一个河南人的女婿开的,人瘦得像个猴子。人瘦成那个样儿竟然还能开办个收购站,这让五富十分嫉恨。喝酒呀不?瘦猴迟早见我们了就从怀里掏出个小扁壶抿一口,问我们喝不喝。我们不喝,也懒得理他,天上没了半点雨意,也无一点风丝。

我说:五富,那是啥?

其实是院墙瓦棱上的一撮草,清风镇把这种草叫:风不浪当。

瘦猴说:夜里去嫖娼了吗,大清早的人就蔫了?

五富说:刘高兴神经衰弱。

我的确神经衰弱。把它的,谁都可以神经衰弱,我是没资格神经衰弱的,可偏偏就是睡不好。五富只要一沾上枕头就睡得不苏醒,我说他是猪变的,而我夜夜都听见什么鸟儿在槐树上噗嗤嗤拉稀,或者有簸箕虫在墙角爬,尤其村中前面的街道夜市声,轰轰嗡嗡,你永远分辨不出人都在说什么,但杂音却像身上有了麦芒一样使你烦躁。我也企图换个思维,不怨恨,去欣赏,而欣赏欣赏着又胡思乱想,脑海里一会儿是这样的画面,一会儿是那样的画面,琢磨了:画面里怎么总没有色彩?

瘦猴说:哟,身子骨贵哇!

身子骨就是贵,怎么着?你以为拾破烂的就哪儿都能睡吗?我掏出一根纸烟来吸,并不让他,太阳下的烟影照在地上是黄的。我敢说,这个世上那么多吃纸烟的人,能注意到烟影是黄的恐怕就我一人。

瘦猴是欺软怕硬的东西,他就指使五富了。喂,给我把这壶灌满!

五富磨蹭着,最后还是拿了小扁壶去了巷头那个酒馆。

买回了酒,我们把自行车交给了瘦猴看管,再拉起前一天傍晚存放在收购站的架子车上街。五富开始大骂瘦猴,说他打听过了,这瘦猴当年也是拾破烂的,可做起了收购站老板却勒刻起拾破烂的了!我说贱人么。五富说人家有钱的很了。我说贱人不在钱多少,以后不得罪他也别讨好他,他再让买烟灌酒就装痴卖傻。五富却悄声说他其实只买了二两酒,在水管子那儿兑了一半水。

兴隆街的辖区是一条大街和大街东西各十道长巷。我负责北边的东西五条巷,五富负责南边的东西五条巷。每天在这块地盘上转悠,五富说这是磨道里的驴,磨道不远,走的路却多。他每天几十遍地转悠,腿脚都肿了,收获总是没有我多,就抱怨城里人比乡下人还会过日子,怎么破了旧了的东西就舍不得扔?这是啥话呀,做刀子的总不能盼着到处都杀人,治精神病的总不能盼着人人都是疯子吧?

我说:拾破烂不在乎你跑得勤,吆喝声大,得有个运气。

拾破烂还有个运气?五富揉他的脚,脚脖是粗了许多,用指头一按一个坑儿。他说:怎么个有运气?

说心态好才可能来运气,这道理五富解不开。这么说吧,我肠胃不好,又失眠得厉害,但我并没有病倒,是我时不时就感谢身体的各个器官。比如肾,只剩下一颗肾了,我就感谢剩下的肾承担了另一个肾的工作,它也是很爱听鼓励的话的,它就积极工作,我现在腰并不疼么。我就感谢过这兴隆街,兴隆街供我吃供我呀,如果将来我真弄出个大名堂,这里就是我的革命圣地,我要在街口修一个摩天大楼的!每每我一到了我的东西五条街巷,我是要整整衣,擦擦眼角,然后给两边的楼房和路边所有的树木鞠个躬。啊哈,早晨的霞光使巷道北的楼房鲜亮彤红,每一扇玻璃窗上都有了一个小小的太阳!树上总有一群麻雀,鸡蛋那么大的,看见了我七嘴八舌地嚷:高兴高兴高兴!刘高兴的名字最早就是这些麻雀叫的。也怪得很,我就每天这样上班,走的路其实也不多,但总能碰上让我拾的破烂。

西七道巷的茶馆门口,坐着一个老头,面前放着一个装着凉茶的大玻璃瓶子,从来不见喝,总在打盹。他是专门收取马路边的停车费的,你以为他打盹而停了车要走,他立即就提着大玻璃瓶子过来收费了。停车费是三元钱,好多人只给他一元钱而不要费票,他不行,和人家吵,人家给了三元钱生气了不要费票,不要也得给你,他把票撕下来就扔在地上。老头对我却好,我一经过,他就叫我去喝水,说:小伙长得好!我说:我可把你话当真的噢!他说:你一个拾破烂的咋迟早见着都喜眉笑脸的?我说:我名字叫刘高兴,我得名副其实。老头也高兴了,要送我水瓶,我不要,他把水瓶挂在我的车把上。

嘿,长途送货的卡车司机有这样的大玻璃水瓶,出租车司机有这样的大玻璃水瓶,我刘高兴也有了!

哎破烂!破烂哎!

谁在喊叫,胖墩墩的一个女人逆着阳光提着一捆旧报纸跑过来。城里的女人年轻时都花枝招展,稍上些年纪便虚腾腾像面包。她翻动我的称杆,说:破烂,都说现在的小贩称不准,你这称准不准?

我没有应她,点了一根纸烟吸。

她说:你吸什么纸烟,这么呛的!

我吸纸烟有个特点,吸进口从来不下咽,在喉咙口兜一圈就吐出来了,五富吸旱烟卷是猛吸进肚然后再从鼻子慢慢喷出来,所以他老咳嗽,我不咳嗽,也没痰。

我提了称称旧报纸,她伸过头来看准星。称杆是平的,她把称锤往出挪,称杆子成了老牛喝水。行噢,算二十二斤,一斤一元,二十二斤是二十二元,我把二十二元要递给她。她说不对,别人是一斤一元三角,你怎么是一斤一元?一斤一元三角,二十二斤是二十八元六角,四舍五入,二十九元呀,我开杂货铺的,你骗不了我。

什么是小市民,这就是小市民。这么大的城怎么就有这么小的市民,她经见得多,又开杂货铺在一分一厘上抠掐惯了。

她说:你这破烂,问你话哩?!

问的屁话!我放下旧报纸,不收了,拾破烂的怎么就成了破烂?拉起架子车就走,她如何在后边喊,我没停。

走过巷道第一个丁字路口,我噗嗤倒笑了,何必计较呢,遇人轻我,必定是我没有可重之处么,当然我不可能一辈子只拾破烂,可世上有多少人能慧眼识珠呢?

我想去看看兴隆街新栽的那棵紫槐,悠然地拉着架子车,不紧不慢,蛮有节奏。有节奏了,拉着架子车就不累,而且能欣赏街巷两旁商店门头。商店的门头一个比一个洋气,所谓洋气就是有洋人的气息吧。我也觉得门匾上写着洋文了好看,橱窗里摆着的洋酒瓶比白酒瓶子好看,贴着的那些广告里洋女人也好看。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了几个门匾上和摆在门的货价牌上的字写错了,比如鸡蛋的蛋怎么能写成旦?

喂,出来,出来!我招呼着店里的人出来。

我说:这个字错了!

店里人看着我,不以为然。我说是错了,拿了树棍在地上写正确的蛋字,他说走吧走吧,拾你的破烂去!

走当然走,但我又写了一个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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