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吃过饭,就各自睡了歇息,一觉醒来,子路的那根东西却硬纠纠的,手在西夏的身上摸,摸得西夏也醒了,子路说:“来不来?”西夏说:“你这阵身体和情绪到最佳状态了?”子路说:“我想十个月后该会有个优秀人物诞生哩!”西夏就起来关了卧房门,又拉合了窗帘,子路却开了灯,从箱子里取了西夏的那双回来还未穿过的细高跟皮鞋让她光脚穿了。西夏不愿意穿,说:“你有病哩,在炕上穿什么鞋?!”子路说:“我就喜欢你那长腿,穿上高跟鞋性感,我更兴奋哩!”当下动作开来,西夏还未来感觉,他却觉得不行了,西夏说:”你分散一下注意力。”炕头没有书报,连他们的笔记本也放在了堂屋的柜上,子路就数数儿,从一百往回数,但仅仅数了十多下,他无法控制了。西夏气得坐起来说:“这就是最佳状态啊?!”子路懊丧地趴在那里,喃喃地说:“我这是怎么啦,怎么会是这样呢?”西夏就下了炕,蹲在地上让东西流出来。子路说:“你不想怀孕啦?你应该睡平在炕上。”西夏说:“你瞧瞧,就这点儿东西,真要怀孕,能诞生个什么优秀人物?”

两人穿了衣开门出来,娘却早已起床,正坐在院门外的石头上和麦花说话,麦花怀抱着她的小儿,娘喜欢得亲了小儿的脸蛋又亲小儿的鼻子,又去亲那小嘴儿,小儿却一伸手将娘的脸上抓出了三道指甲印。麦花说:“这娃,你婆爱你哩你倒抓你婆!”娘说:“他婆不疼!我娃学本事了,能抓了人的!”麦花说:“你这么爱惦娃,明年你就得忙了。”娘说:“真要能生下,我不到省城去,把娃娃抱回来!”西夏听她们说生娃娃的话,忙转身又往堂屋去,麦花看见了,说:“西夏,你是让你娘去城里呢,还是舍得让娃娃到乡里来?”西夏笑着说:“你瞧我能生了娃娃吗?”娘说:“甭说败兴话,你咋不能生的,你那么大的个子,娃娃恐怕有八斤九斤的!”西夏越发笑了,说:“菊娃给你生了个石头,我要生个铁块喽!”子路没有加入这场说笑,立在院子里看了看那飞檐走壁柏,然后去村里转游一遭。天近了黄昏,村子里的孩子们就扛着条凳去镇街戏场里占位子,许多人家早早通知了周围村落里的亲戚来看戏,村口就不时有穿着新鲜的人提了水酒点心的人,村人打趣道:嚷,栓子叫你来看戏哩,实际上是要你送礼的!来的亲戚说:多时没过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呀!子路回来,娘和西夏已做好了锅盔米汤,还未吃毕,镇街上隐隐约约就听得见锣鼓声,巷道里有人在相互叫喊着“走喽走喽”,娘收拾了碗筷,也不洗了,在镜前梳头,又拿鞋摔子在台阶上叭叭摔打鞋面,说:“西夏,你拿个包儿,戏台下有卖花生的,买些了回来吃!”但西夏这个时候肚子又疼开了,她只说捂一会儿肚子就会好的,却越捂越疼,又不能坏了娘和子路去看戏的兴趣,说:“娘,你和子路先走,我收拾收拾了就来!”娘说:“咱一块儿走热闹!”西夏说:“你们先走,我走得快,来撵你们!”子路说:“她出门难场得很,洗脸呀,画眉抹嘴呀,咱先走。”娘就叮咛:“我们拿了灯笼,你来时记着拿上手电,回来要照路的。走时不要把院门钥匙装在身上,就放在门脑上,谁要先回来就能开的!睡屋里我是喷了‘敌敌畏’了,记着把窗子关好,蚊子就不进了。听着了没?”西夏说:“听着了!”

娘和子路一走,西夏在炕上窝了一会儿,疼得一头一身汗,后来就觉得要排泄,去了厕所,在那里蹲了好长时间,村子里已经安静下来,天上满是星斗,又没刮风,只有狗在吠着,那锣鼓声清晰地传来。从厕所出来,疼痛略好了些,人却浑身没了劲,又歇了一会儿,方锁了院门,一脚高一脚低赶到戏场。东西两个戏台,皆是灯火通明,戏已演得热热闹闹,绕着戏场的一圈,摆满了各种吃货,两边戏台下却集中了黑压压的人群,中间的都坐着,边上的全站着,时不时人群里就起了骚动,一阵打,一阵骂,又平静下来。皮影戏自然是压不过人演的大戏,三分之二的人在县剧团的台下,每当扮相俊美的女演员出场,人群就如六月天风里的麦浪,呼地全倒过去,又呼地全倒过来,许多人就从凳子上跌下去,又将凳子举起来,凳子就又打着了旁边的人的头,后边的又骂坐下坐下,我是来看你的脊背吗?两方就吵起来,有小孩子哭了,立即有人叫嚷:谁尿了谁尿了,把地上尿得成河了,这里是厕所吗?西夏没见过这种场面,想农民看戏哪里是看戏,全是来热闹了,这和城里看足球比赛一样嘛!她不敢靠近那边戏台,不仅仅是挤,而且发觉有许多人在偷偷地看她,她一站进人窝,身前身后就有人故意挤,似乎觉得谁的手极快地摸了她一下屁股,就退出来往皮影戏台下去。场边的灯影暗处,四五个男人在那里撒尿,忙避开,又见一对男女从台下往外走,刚到暗处就抱着亲了一口,个子都不高,亲吻声却响,擦身而过时,她听见那男的说:“子路的媳妇!”西夏装着没听见,就站到了皮影戏台跟。西夏以前是看过皮影戏的,但她没看过露天地的皮影,那幕布上投出的影子形象十分生动,遗憾的是幕后伴唱的是个老汉,声嘶哑不堪,戏台下人又走了一部分。西夏正辨不清这演的是什么剧,便见有人把脑袋从幕布边伸出来看了看戏场子,又缩回去,听得两人在说话,一个说:“唱完这一折子得让张三和周仁上了,再不上就塌火了!”一个说:“敢不敢用红墨水?”一个说:“啥时候了还不用?”西夏不懂他们的话,待皮影戏又唱过一会儿,就歇下来,把台幕拉闭了。场子中有人叫:“皮影戏失塌了,演不成了!”这边却突然锣鼓哐哐哐敲打开来,十分激越,接着台幕拉开,不是皮影了,是一个丑角就咯拧咯拧走出来。丑角是男的,却扮着女人相,做了各种滑稽动作,说着许多脏话俗语。场中就又有人喊:演卖棉花了!那边戏台下的人呼呼呼地就往这边拥来,西夏一下子又被拥到场边,如大海涨潮把一只空塑料瓶抛到了沙滩,她看不清戏台上的表演,也听不清那丑角在说些什么。站在一个碌碡上了,才看见戏台上又出来一个丑角,也是男扮了女,两人在那里买卖棉花,讨价还价,后来一个说:你偷了我的棉花!一个说:我要偷你的棉花叫我吃糖甜死去,叫我睡羊皮褥子软死去,叫我考个状元兴死去,叫我娶一个小的美死去!台子下一片浪笑,那边台子下又过来了不少人。两个丑角还在争辩,一个说你偷了肯定偷了,要是没偷你敢让搜身?一个就说哪儿偷了哪儿偷了?把帽子卸下来,头上扎着个锅刷子一样的发辫,把鞋脱了,脚上缠的是一丈长的白布,把怀解开来,胸脯上吊着两个猪尿泡。一个说:“裤档里,在裤档里!从裤档里往出掏,果然掏出了一把棉花,又掏出了一把棉花,那棉花一握,就流出血水来。那边台子下的人差不多就全过来了,在下边噢噢叫:“再掏!再掏!”丑角说:“没了!”最后掏出来的是一件裤头。台下就呼啦啦上来六个人,拿着六个大红缎被面披在丑角的身上,戏台两边的鞭炮同时爆响,台下顿时成了浪里漩涡。

西夏嘎嘎嘎也笑个不止,一低头,却见那边人稀稀落落的台下,菊娃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石头,而子路在与她说话哩。西夏害怕被子路和菊娃瞧见了她,急跳下碌碡,躲闪到场边一个卖炒热粉的小吃摊上。小吃摊上的一盏马灯就挂在摊后的一根拴驴桩上,而桩旁恰好竟是一块石碑,碑文被光照得清清楚楚,西夏就扭着头看。先还是看一行,扭头往后看看,是不是子路和菊娃也过来,后觉碑文写得有趣,就什么也忘了去。这碑子仍是清刻,碑方首,四侧边栏饰浅浮雕流云纹,其文是:

盖闻“人以神灵,神以人显”,人无神不灵,神无人不显。是神与人互相为捍卫者也。缘吾处建立此庙,土名圪塔,由来久矣。但年代湮没,风雨飘摇,渐至高宇颓败,神像堕裂。吾等不忍坐视朽坏,是以约众姓捐资,葺修庙宇,装塑神像,庶庙貌巍峨,金容不朽,丹楹画桷,峻宇雕栏。恍临帝子之长洲,如得仙人之瑶馆,峰形横叠,山原旷其盈视;水流曲漾,川泽盱其骇瞩。赫赫濯濯,神通正直之德;威威显显,人蒙阿护之灵。吁!名山在望,神踞于斯,庶几家给、年丰、民和而神降之福焉。

西夏问摊主:“这圪塔庙在哪儿?”摊主说:“圪塔庙?”好像并不知。西夏说:“这碑子是一直在这儿吗?”摊主说:“盖戏楼时,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我们不知道这里以前有没有个圪塔庙,那边是有个碑子是给五子柏立的,五子柏倒还在。”西夏忙问在哪儿,摊主指了指另一个卖花生的摊位,她立即过去,果然见一妇女靠在一面碑上,面前地上放一马灯,马灯前一个麻袋装着花生。西夏当然不能让妇女走开而让她看碑,就掏钱买了一斤花生,也蹲在那里边吃边与妇女唠叨,唠叨热火了,才拿了马灯照着碑看,碑文写道:

高国彦其人者,庄好义之士也。岁丙午之春,因增垦荒田,东南隅有寺基,并科以税,该贰拾金,僧甚苦之。地有古柏,一根五株,纵横气象俨若兄弟,此高老庄古乔木也。僧奉吏鬻柏办税,义老未有知也。是夜梦兄弟五人,衣青衣,至床前大呼日:“速救我。”义老惊晤日:“此异梦也。”越翌日游东南,望见柏下丛集十数人,各持斧伐柏,及详视之,如梦中所见五人。请讯伐故,僧以颠末告。义老曰“慎无伐,予愿捐金留柏。”归,出市宅三间,如约纳于公。呜呼!此不忍于柏,彼何忍于民耶?呜呼者老且知好义,士君子可无名行耶?爱为之记。康熙五月岁壬申季秋月日。

西夏至此方想到,此碑记载的便是蝎子尾村的坡坎上那五子柏了,但碑子却怎么不竖在五子柏下而立在这里,问那妇女,妇女却骂起一个小儿:“我看了一眼戏,你就偷花生了?拿出来,拿出来!”小儿却强辩:“哪儿有,哪儿有?”又用手在裤档里掏,掏出来了,说:“掏了个屁!”撒脚钻进戏台下的人窝里不见了。

子路和娘来到戏场后,一些老太太就拉娘坐到她们的凳子上去说话,子路立在场戏边的吃货摊上看卖吃货,晨堂担了一担儿尿桶放在了新搭戏台边的一棵树后,子路笑他会寻便宜,这一夜能接一担生尿哩。晨堂嘿嘿笑着,附过身来说:“在德门家里耍哩,你去不去?”子路说:“没记性!上次被抓去罚了款,又……”晨堂说:“今晚上派出所的人都在看戏,百无一失的,庆来贼猴手气好哩,已经赚了一个整数咧!”子路说:“那弄钱容易,你还来看得上那一担尿?”晨堂说:“我没本钱么,我还得帮你嫂子哩。”子路这才看清在场边点了一盏马灯的是晨堂的婆娘,正卖馄饨的。子路说:“你现在提尿桶,一会儿就又去包馄饨,那啥味道都有了!”晨堂做个鬼脸走了。子路扭头看了看,没有发现西夏,却在人群里看到了菊娃推着轮椅出来,是石头要到场外撒尿呀。子路就过去,轻声叫:“石头,石头!”石头说:“爹,娘给我买了轮椅了!”子路说:“你娘现在有钱了!”菊娃说:“男人有钱了就坏,女人一坏就有了钱,我坏了么!”子路笑了一下,把轮椅拍了拍,问石头坐着舒服不?石头说:“舒服。爹也不来接我!”菊娃说:“你爹忙么!”就拿眼睛看子路,问:“你那一位呢?没一块儿来?”子路没吱声,石头却要子路推他到皮影戏台下去。子路推着去皮影戏台下,石头又要把他推到卖吃货的摊前,子路给他买了一块麻片糖,许多人就过来说轮椅好。别人越是说轮椅好,子路越觉得浑身不舒服,就推了石头到菊娃那里。菊娃说:“石头,娘来推,你爹推了心里不美哩!”石头说:“爹,你走路要小心哩。”子路说:“怎么?”石头说:“你那腿也不好哩!”菊娃说:“别胡说,你那嘴里有毒哩!”就小声说:“你瞧老黑那个蔫相。”子路抬头看了,蔡老黑从前边勾了头往场外走,他原是宽肩人,今夜却成了溜肩,那褂子就显得特别长,腿也软,走过去像头老驴拽磨,他忙背过身,装做没看见,也不让蔡老黑看见,直待蔡老黑消失在黑影地了,才说:“今晚对台戏把蔡老黑砸了,他只有演那一折黄戏争观众,可也就是那一折。”菊娃说:“那是个恨透铁,这阵儿不知又干什么去呀!”子路说:“管尿他哩!”再不提说蔡老黑。

蔡老黑是端直往镇政府大院去的。吴镇长不爱看戏,爱打猎,他有一杆擦得精亮的双筒猎枪,没事就和派出所的老朱去南北二山里打黄羊,打野鸡。朱所长自小是个对眼,视力不好,枪法不及吴镇长,但捉狸却是高手。这日天擦黑,把王文龙苏红和县剧团团长叫来,指示演出只能演好,无论戏场上出现什么情况,一是不得出乱子,注意安全,二是不能半途而废,即使台下没人,也得坚持演完。之后,两人就去稷甲岭根捉果子狸。果子狸是喜欢吃柿子的,柿子成熟的时候,只要守住一棵树,用手电往树上照,它就伏在树杈上不动了,一枪一个往下打,但现在柿子未熟,果子狸就钻在山坡的土洞里。在土洞口看看土色,朱所长能知道洞里有没有果子狸,是公的还是母的,是一个还是一窝。两人寻着了一个洞,朱所长坚持说有狸,吴镇长捡了柴火在洞口点了熏,然后拿一个麻袋随时准备套装跑出来的狸。但熏了半会儿,没狸出来,吴镇长说:“今日马失前蹄了!”朱所长说:“不会的,一定是烟大熏死在里边了。”用锨掘洞,果然里边熏死了三只小狸。两人回来,杀狸熬肉,要去买酒来吃喝,蔡老黑来了。吴镇长说:“狗日的老黑牙口齐,肉熟了你来了!”蔡老黑说:“正好,今日酒我包了,让我有个巴结领导的机会呣!”跑出来去商店买了两瓶酒。三人喝着,很快一瓶半下肚,吴镇长说:“今日对台戏,你不在那边坐阵,一定有事来求我了!”蔡老黑说:“镇长了解我蔡老黑!镇长,蔡老黑不是爱拉扯的人,平日不来打扰你,但蔡老黑是粗人,直人,我是来问问,我蔡老黑还算不算政府树起来的农民企业家?即使不算了,还是不是高老庄的农民?”吴镇长说:“蔡老黑是老先进呀,我没到高老庄时你就是先进呀,咱们的老县长凭什么资本一举将贫困县帽子摘掉,就是他在高老庄蹲点,修桥修渠修地建立林场,又把高老庄的经验推广了全县!咱现在的县长要把扔掉的贫困帽子再次捡起来戴在头上,听起来不好听,但更务实!当然了,不管是老县长还是新县长,都是共产党的县长,树起的先进典型依然是先进典型么!还有啥事你说!”蔡老黑说:“有你这话就好!那么,我为高老庄人民修白塔,请你去你不去,你却坐在苏红他们的会上讲话哩,我请了皮影戏班来活跃群众文化生活,你不理,你却接见县剧团的学员娃娃哩,我干啥,他王文龙苏红就对着干啥,他们背后有你做靠山,狐假虎威,这还有我的活路没有?咱政府是支持群众都富起来哩,总不能谁有钱屁股就坐在谁的凳子上,爱富人不爱穷人?!”吴镇长说:“蔡老黑,你是真的对我有意见了?你是被树立的镇一级企业家,王文龙苏红是被树立的县一级企业家,人家支持教育,我能不去?县上来了领导,我能不陪?唱对台戏那是你们的事,更是剧团戏班的事,现在是市场经济了,竞争嘛!是不是今晚你那一台被压住了?”蔡老黑说:“我来把话给领导说清,他王文龙苏红给大家办事哩,我修塔也不是给我家修祠堂,演戏也不是我娃过满月招待村人的,他王文龙苏红花了钱,我也是花了一堆钱的,他们花钱是九牛拔一毛,我花钱却是杀鸡取蛋的,那信用社的贷款我就不还了,我办了集体福利了,办了社会慈善了!”吴镇长说:“这怎么能扯到贷款的事?那是你和贺主任的事,本镇长没权管这些!蔡老黑同志,你也是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么,咱说话办事,豌豆一行,茄子一行,不能混着来嘛!”蔡老黑说:“那我那么多钱就白花了?”吴镇长说:“你既然为大家办福利,搞社会慈善,那你还想要什么?我这辛辛苦苦弄的果子狸肉你不是也白吃啦?”蔡老黑说:“不管怎样,我把话给你说了。”朱所长一直坐着没言传,这阵说:“老黑,只要你喝酒,什么事都好说,你贷了多少款?”蔡老黑说:“三十万。”朱所长说:“一万元一杯酒,不说给你免了,有吴镇长的话,最起码还可以延缓还款的时间么,你来三十杯!”蔡老黑红了眼,端起酒瓶,在杯里倒一杯喝一杯,倒一杯喝一杯,一瓶酒立时完了,朱所长便要去再买酒,吴镇长说:“老黑,你别听朱所长说,他是日弄你喝酒哩!”蔡老黑说:“反正你们是领导,今日喝不死,明日那姓贺的再来害骚我,我到镇政府大门口吊肉帘子呀!”自己突然鼻子呼哧呼哧,眼泪就流出来,说:“我蔡老黑活窝囊了,活背了,喝开水塞牙,放屁也砸脚,我只说别人算计我,领导也算计我么!”吴镇长和朱所长就面面相觑,朱所长说:“老黑你咋啦,你要哭呀?”蔡老黑真的就呜呜哭了,这一哭竟不能止,鼻涕眼泪涎水全流下来。吴镇长说:“他醉了,醉了。”喊门卫把蔡老黑送回家去。门卫背不动蔡老黑,架着胳膊东倒西歪地走,吴镇长和朱所长站在院子里听到戏场上锣鼓叮叮哐,叮叮哐的敲,说:“戏还没散的……蔡老黑没尿相,这点酒就把人撂倒了?!”

西夏听说了蔡老黑在唱戏的晚上到镇政府喝醉了酒哭哩,起先不相信,但她确实在皮影戏班最后被县剧团拉垮后并未再见到蔡老黑,心里倒也疑疑惑惑。子路从菊娃的店里接回来了石头,提说起这事,子路说,外边都摇了铃了,蔡老黑不光是喝醉了酒哭哩,在镇政府时就尿了一裤档,回去的路上竟然栽倒在一个粪坑里,幸亏粪坑里水尿浅,没被淹着,却弄得一身臭屎!西夏一听,眼泪竟流下来。子路说:“你怎么啦,给他流眼泪水啦?”西夏说:“他是个硬汉子,能那样,心里一定是难受得很,苏红他们也做得有些过了。”子路说:“狗咬狗,自作自受!”西夏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不能因他和菊娃好过,就这样看问题!”子路说:“我就这样看他了!你们女人就是容易上当受骗,你怎么和菊娃一个样?”西夏说:“人是有能力大小之分,职务高低之分,但人得有个性魅力,你多亏到城里工作了,你若还在农村,要力气没力气,要手艺没手艺,说话处事黏黏糊糊,汤汤水水,我看有你十个也抵不住一个蔡老黑哩!”子路脸色就变了,说:“我不及蔡老黑你去嫁蔡老黑么?!”西夏没想到子路竟说出这种话,就也生了气,说:“你说什么?你这样不尊重人?!”子路说:“你就尊重人了?”西夏说:“我说你的缺点哪儿说得不对,你想想你回来这些日子处理的事,还像不像个大学教授,你戴了有色镜了,看谁都带色了,以为谁也都有了色?我指出来你的弱点,你就能说出那么难听的话?!”子路说:“你让我怎么说?!”一巴掌拍在轮椅背上。轮椅上的石头就喊:“奶奶!”娘从厕所里一边跑过来一边系裤带,西夏说:“你给我凶?”子路说:“我就凶了!”娘说:“怎么啦,怎么啦?”石头说:“他们骂仗哩,我去我娘那儿呀!”子路就吼叫道:“吱哇啥哩!”将轮椅一推,轮椅竟向前滑去,撞在樱桃树上,轮椅就翻了,石头从轮椅上摔出来。突然的事变,西夏急忙去抱石头,子路也觉失手,圪蹴下去要哄石头,娘却老鹰一般扑过来,扬手就在他背上擂鼓一样打拳头,说:“你打石头?!你是欺负他不能走路吗,你怎不把他一下子推到墙上碰死?”西夏把石头抱到轮椅上,说:“娘,都是我们不好,你不要生气。”娘说:“我不生气?我在厕所里啥也听得明白,子路你是哪儿气就在哪儿出么,你寻西夏的茬?你又给石头耍歪?赶明日你就得又烦我了?!你活独人呀?你回来做啥,你还嫌这一家人没死绝吗?!”子路出门就走。石头还在哭着要去找娘,西夏要把他从轮椅上抱着回屋,他双手死抓着轮椅不丢。娘过去抱了,说:“你和你爹咋是一个德性!还哭啥哩?不哭了!”抱进屋去。院子里只剩下西夏,她坐在捶布石上越想越觉得委屈,起身回卧房就睡下了。子路的脾气坏,这是西夏回到高老庄后发觉的,而且越来越坏,她检点着是不是自己做得过分了,但她没有错呀!子路是见不得提说蔡老黑,对王文龙也是爱理不理的,子路的心里依然是对菊娃有一份情的,所以才这么脾气焦躁,竟然对自己也开始骂粗野话了!人常说结发夫妻恩义长,那么自己算什么呢,这次她还是和他一块儿回来的,整日守着他,若她没有回来,还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情景?西夏想着想着,眼泪又从眼角流下来。窗外的檐笸上,一只鸟在啄什么食吃,嘟,嘟,嘟嘟嘟,西夏觉得那是只有着一尺长的尖嘴鸟,从窗子里伸进来啄她的脑壳,脑壳就疼,疼得发麻发木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西夏迷迷糊糊听到那边卧屋里石头不哭了,厨房里有了风箱拉动声,猜想娘是在做饭了。院子里的鸡嘎嘎地叫, 是不是那只母鸡又在窝里下了蛋,得意它的功劳啦?她想,我是该起来帮娘做做饭,或干些小的零碎活了,但却身沉得很,索性又睡去。那长嘴鸟又开始啄她了,啄了脑壳又啄她身上的被子,西夏手在空中挥了一下,睁开眼,子路却悄无声息地回来,也要上炕睡呀。她拿眼睛瞪着他,他说:“我也睡呀!”她说:“你凶够了,你睡呀,你睡不成!”把被子裹起来,不给他盖。子路偏要拉被子,两人在炕上争夺着。子路说:“你让娘听见,还以为咱又打闹了?”西夏说:“听见就听见,让她也看看她儿子是怎么个不讲理!你把事情说清,你给我发什么凶,你既然心里丢不下菊娃,你娶我干啥,又领我回来干啥?我可告诉你,我是你合法的妻子,不是你从城里带回来的妓女!”子路说:“我哪里没把你当合法妻子?”西夏说:“我傻也不至于傻到个白痴,你心里没她,你恨蔡老黑和王文龙?你给我发凶哩,你再凶么?!”子路说:“人急没好口,我错了行不行?”娘在厨房里拿擀面杖敲案板,叫道:“西夏,贼东西又回来啦得是?他又怎么啦?”西夏说:“没事,娘!”子路小声说:“这还像个媳妇!”西夏说:“去,去,去,我倒看不上你这一点,你真要还爱菊娃就说爱,我还服你哩,这么丝丝蔓蔓的,菊娃不爱你,我也心放淡了!”子路说:“再甭吓我,我胆小哩。”上来却抱住西夏要吻,说:“我能娶你心里就全是你!自己养的猪都饿得哼哼哩,还有粜的糠?”西夏推开她,往厨房去。

西夏在院子里赶走了那只红脖涨脸的母鸡,从鸡窝取了热鸡蛋,心里倒想:哼,你也真是没粜的糠,就那点儿东西还想出卖哩?!进厨房对娘说:“我只说他有志气,出去三天两天不回来了,却又回来了!”娘笑了说:“他没皮没脸!我养的狗我知道狗脾气,他就是在家里爱使个小性儿,你别理他,他就好了!”西夏揭开锅盖,用勺搅了搅下进去的苞谷糁儿,让娘将莞青干儿煮进去,说:“娘,今日吃莞青糊汤呀……子路只是恨蔡老黑。”娘说:“他恨人家干啥?”西夏说:“子路心里是不是还是菊娃?”娘坐在灶火口不动了,直呆呆看着西夏,说:“这不可能的……西夏,子路脾性不好,却善良哩,菊娃又在家里住着,菊娃不嫁人,他当然也操心她的落脚,可眼看着她和蔡老黑好,男人家么,心里怕也不自在,这你要想得来哩。但他恨人家蔡老黑没道理,他还能管得住菊娃吗?”西夏说:“他操心菊娃我理解他,还不是整日催他去见见她吗?”娘说:“男人家么,你放开缰绳让他跑,看他能跑到哪儿去,你越把他看得紧,那心越要野的,何况子路还不是那号野的人。他就是黏黏糊糊,又不会处事,难道走了一个菊娃还要再走了你,那他打光棍去!”西夏脸上有了红白颜色,却问:“娘,你觉得蔡老黑咋样?”娘说:“我看那小伙好哩,菊娃却不知怎么就又不热乎了他?”西夏说:“那我下午看看他去,他这回栽在苏红手里,够惨的,那么大个男人在镇政府哭哭啼啼,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那样的。”娘说:“人么,都有背时的时候,你要去你去么,不要让子路知道,他心眼小。”西夏说:“娘心眼大。”娘说:“他和你爹一样,你爹在世时,我也是受他一辈子恶水气的。”西夏说:“我像娘!”两人倒咯咯咯地笑了一气。

下午里,西夏大声对娘说着她去蔡老黑家呀,偏让子路听着,子路不高兴但也没言语,这使西夏原本想着再看子路发脾气,却自己落个无趣,倒后悔没叫子路一块儿去。蔡老黑家里雾气腾腾地蒸馍哩,胖婆娘蒸了两锅,摸都是青疙瘩,心里吃了紧,叫了邻居梅花娘来,两人叽叽咕咕说是撞着鬼了,鬼把馍捏青的。就捉起筷在水碗里“立柱子”,每说一个亡鬼,拿水淋立着的三根一撮竹筷,令其站稳,但筷子皆倒,待说到:今日我并没去别的地方,只去给南驴家送些药,筷子却突然稳住,两人都吓了一跳。一个说:“南驴还是活人,怎么是鬼?”一个说:“活人也能成鬼的,活鬼!”一个说:“听说他害癌了,快要死了,是不是怕死,灵魂出来害骚人哩要死早早去死,也让阴间有鬼托生呀!”一个说:“鬼怕托生人怕死,都觉得各自世界好哩。”两人唠唠叨叨咒骂着,说:“你走!你走!”碗水里的筷子还端端立着,梅花娘就拿刀将筷子砍倒,砰地将碗水从门道泼出来,泼了西夏一脚,屋里的两人立时傻了眼。西夏其实早在门口看着她们赶鬼,进院后原本要悄悄过来吓蔡老黑一跳,见厨房里有人蒸馍,还以为蔡老黑在灶口烧火的,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两个女人最害怕的是提说了南驴伯让西夏听到,就说:“西夏呀,你来了一会儿了?”西夏说:“才到就让你泼上水了,是不欢迎我吗?”胖婆娘忙用手巾替西夏擦鞋上的水,又端出一碟青疙瘩馍让西夏吃。西夏说:“掌柜呢?”胖婆娘就在院子喊:“喂,西夏来了,你还不起来吗?”

西夏便往楼房里走,见蔡老黑果然正从床上爬坐起来,却用手巾把头包了,故意将手中打结的一角垂下来,遮住了右额,脸黄蜡蜡的,眼睛浮肿。西夏说:“听说你睡倒了,果然睡倒了,把头巾取了吧,谁不知道你额上有了伤!”蔡老黑脸红了一下,就笑道:“你来看我了?不包了,不包了,我哪里是睡倒了,他娘的,人是懒不得的,只说好好睡个囫囵觉,没想一睡就瘫成泥了!”西夏说:“人没心劲,就拾不起身架了,人都说蔡老黑是硬汉子,原来还不如个女人!”蔡老黑说:“我服了谁,我谁也不服哩!”就腾地从床上跳下来,坐在凳子上了。胖婆娘还是端了那碟青疙瘩馍进来要西夏吃,说:“你来了好,你不来他怕后半辈子都瘫在床上了!”蔡老黑说:“去去去,你能干了啥,蒸了一辈子馍就蒸成这样?!”胖婆娘说:“这怪我吗,这都是……”出去走了。

蔡老黑说:“我这老婆丢人哩。我蔡老黑一辈子说话钢巴硬正的,就是在讨老婆上说不起话。”西夏说:“你说这话谁爱听!……这个时候,蒸这么大的馍干啥呀?”蔡老黑说:“她姑姑明日过寿,你瞧她手艺!”西夏说:“馍叫鬼捏了,我看全是你火气不旺,招的鬼哩!”蔡老黑说:“你也信这个?咳,西夏,你也不是外人,高老庄一连串发生的事,实在是天要灭我哩么!”西夏说:“我知道。是你不用脑子么,有老师在村里,你怕舍你的面子呣!”蔡老黑说:“谁?”西夏说:“我。”蔡老黑说:“你别取笑我,葡萄园上我花了多少钱?现在说不行就不行了,你让我怎么办?!”西夏说:“我在家替你想了,让园子荒着,为什么不租赁出去?”蔡老黑说:“鬼租赁呀?”西夏说:“高老庄人不租赁,县上人可以来租赁么,县上人不租赁,省上人能租赁么!我告诉你,关中北山的那儿出苹果,我们单位就在那里租赁了人家四十亩苹果园,每年单位人吃的解决了,还要卖一多半,对单位是好事,对那里的果农也是好事。”蔡老黑瞪了眼睛久久地看着西夏,说:“你说,你说!”西夏说:“其实我们单位谁也没去,雇当地人住在那里经管就是了,果农寻市场有局限,单位大了,有这方面的优势。”蔡老黑从床上下来,没有穿鞋,坐在了西夏对面的椅子上,说:“西夏,你说的这是真的?”西夏说:“你看我脸上有没有诚实相?”蔡老黑说:“这倒是个办法!这还真是个办法!”就站起来立在了西夏的面前,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就那么亲吻了一下。西夏冷不防他会这样,脸刷地炭红,身子也往后退了一下。西夏一退,蔡老黑也为自己的行为吃惊得呆在那里,赶忙回坐在椅子上,说:“我……这……”西夏说:“你酒劲还没过去哩!”蔡老黑手在怀里摸着,就摸了个什么看看,丢在地上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哩!”西夏也低头往地上瞅,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哩!”蔡老黑就嘿嘿嘿地笑,说:“西夏,你这个主意要救了我的命哩!太壶寺的和尚给我算过命,说我生不逢时,但每到困境就会有贵人相助,但我没想到是你我真要是腊月里吃黏糕,吃一口黏一手了。这主意是你出的,这得你要联系单位!要是联系好了,一亩园子连地带挂果的葡萄,我若拿一万,就给你一千,十分之一提成,我说话算话!”西夏说:“我不是来和你做生意的,我只是给你出个点子,联系事我可不敢打保票,能联系成了算你命好,联系不了也别怪我,我要求的是你几时闲下了,咱去白云湫呀!”蔡老黑说:“那当然,吃屎的总不能把属屎的箍住了!你还真的要去白云湫?”西夏说:“你瞧,我求你的事你早忘到脖子后了!给你说了那么长日子了,我天天都在等着你的回话哩,你以为我在说笑吗?”蔡老黑说:“这样吧,明日你就给你认识的省城的人写封信,后天我陪你去白云漱,只要子路那小心眼肯让我陪你去!”西夏说:“子路是不是从小就是小心眼?”蔡老黑说:“小时候,我是娃头,他是我的尾巴哩,可谁能看出他后来就出息了!不瞒你说,在上学时我还当过几天班长的,我因不喜欢语文课老师,语文就没学好,才混到这个模样。”西夏说:“当农民也有当农民的好处,你现在不是镇上的人物吗?”蔡老黑说:“我是瞎人!”西夏说:“瞎人?”蔡老黑说:“我是盼着打仗哩,但现在却没个战争,如果我不是农民,有大权大势,说不定就策划颠覆非洲的什么国家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子路就能娶了菊娃,还又能娶了你西夏,他是有艳福的人哩,和平年代里,我是个粗人,我要是……不说了。”西夏说:“怎不说了?”蔡老黑说:“怎么说呢?我给你说我爹吧,我爹在旧社会,富是没富起来,人却也是个地头蛇吧,那一年省城下来一个女学生路过镇子,雷刚他爹来对我爹说了,我爹能五黄六月空气热得能起火的中午抄小路藏在石畔沟的毛柳树丛后,看着那女学生过来了,就扑过去把人家拖到坡根的崖凹下……回来对雷刚他爹说:嫩得能弹出水哩,但是个白虎星!白虎星你知道吧?”西夏说:“嗯。”蔡老黑说:“我爹就是遇到白虎星后倒的霉,不出三个月,路上又过逃兵,他又去抢人家一个毡帽子,被逃兵开枪把头打炸了。你明白了吗?”西夏说:“蔡老黑,我来帮你,你倒操了黑心了?!”蔡老黑笑道;“我爹要是不爱那个女学生,他也懒得出那份力呢!”西夏说:“流氓逻辑!你小心子路揍你哩!”蔡老黑哈哈笑开来:“我不如我爹,我是有贼力气却没那个贼胆,你看我真成了瞎人了?!西夏,我是个农民,当然不能和子路比,但你知道我这阵儿最盼啥的?”西夏说:“啥?”蔡老黑说:“我最盼来场地震,八级大地震!要是地震了,子路或许自己先跑了,或许要先救他娘和石头,我蔡老黑第一个就去救你!”西夏心里热乎乎的,嘴上却说:“怕第一个救的不是我吧?就是来救我也是想让我给你联系城里租赁人呣!”蔡老黑哈哈哈地大笑,他的光头背在了脊背上,嘴张得拳大,牙上烟垢很重。他说:“痛快,痛快!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西夏,我听过一次广播,里边说,男人是琴,女人是琴手,好女人能弹出音乐,劣女人了就只弹噪音,我蔡老黑一辈子就是没个好女人!”西夏说;“我在这里,你别和你老婆当了我的面吵架!”蔡老黑说:“不说了。你今日不要走,我给咱炒几个菜去,好好招待一下你哩!”西夏顺门就走,说:“我才不吃你的饭哩,我得回去弹弹我家琴呀!”厨房里胖婆娘撵出来要留客,西夏却已经走到了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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