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后晌,三婶一定要到砖瓦窑去背砖,西夏也跟着去那里看。经过镇街上的镇政府门口,那里拥了六七个人,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票箱,贺主任就坐在票箱后。几个人仰了头看墙上贴着的候选人名单和简历,然后和贺主任说什么,贺主任就在登记册上记下来人的名姓,发一张选票,识字的就立在那里画了圆圈,不识字的让旁人代画,一一投在箱中。三婶说:“咱投不投?”西夏说:“这是你的权利么,该投的。”三婶就立在那一大片贴纸前嚷道:“蔡老黑在哪?蔡老黑在哪?”贺主任说:“你要投谁,我这儿有票的。”三婶说:“我选蔡老黑!”贺主任把表交给西夏,让西夏代画票,说:“要选十个人哩,你还要选谁?”三婶说:“谁给高老庄办事就选谁!”贺主任说:“给高老庄办事的人多了,咱的镇长呀,副镇长呀,派出所所长呀,计划生育专干呀,还有王文龙,苏红,苏红是给了你一千元的,你要选谁呀?”三婶把西夏拉到一边,说:“选不选苏红?”西夏说:“你看哩。”三婶说:“她是给了我一千元,可得得是死在地板厂里的,我不选她。你瞧贺主任的意思让我选苏红哩,我就说苏红名,你不要给她画的。”就高声说:“我还选镇长,副镇长,雷刚,顺善,苏红,还有咱贺主任!”贺主任说:“我不是候选人,你不要选我!”三婶说:“这是我的意见么,要选你贺主任!”把西夏画好的选票拿过去塞进了票箱。

两人才要离开,迷胡叔却来了,他是夹了那把胡琴要往太阳坡林子去的,老远就喊:“谁把顺善狗日的作了候选人了?高老庄的人都死完了,没人了?”贺主任说:“迷胡,迷胡,你嚷嚷啥哩,这是国家的大事,你要破坏,派出所的人就把你先铐起来!”迷胡叔说:“你就是拿枪崩了我,我也不选顺善!”贺主任说:“你不选他那是你的事,你要胡来却不行!”迷胡叔说:“那我谁都不选!”很得意地往过走。走过一丈远了,贺主任却说:“迷胡迷胡,你这往哪儿去呀?”迷胡叔说:“看守林子呀!”贺主任说:“你不要去啦,你到各村吆喝着让人来投票,我给你发劳务费的。”迷胡叔说:“我不去,让我坐在你那儿拿胡琴招人,我就留下!”贺主任说:“那你来吧。”迷胡叔真的坐在了票箱后的凳子上,开始拉他的胡琴,果然就招来一堆人,贺主任说:“迷胡你行!”迷胡叔说:“镇长就是在这儿讲话,也不一定有人来哩!”张狂起来,一边拉就一边喝开了:“黑山哟白云湫,河水哟往西流,家无三代富哟,清官的不到哟头!”贺主任说:“唱这不好,你唱革命歌曲!”西夏笑着,拉了三婶就走了。

砖瓦窑上的人确实很多,有用架子车拉的,有用笼担挑的,也有毛驴驮的,背篓背的,人人都是满脸肮脏,黑水汗流,却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三婶一去,蔡老黑说:“我叔回来怎么样了?”三婶说:“脾气越发坏了。老黑,你叔一辈子老好人,没作什么孽么,咋害下这病?”蔡老黑说:“……癌病也不是不能好的,把塔修了,但愿他康复。”三婶说:“老黑,你积德哩,婶子没钱,婶子一定要来出些力的。”她在怀里抱了三页砖,颤颤巍巍往牛川沟去。西夏没有运砖,她瞧见运砖的人群里有庆来,晨堂,也有牛坤,就间蔡老黑,他们今日没去地板厂上班?蔡老黑说:“起码有二十多个在地板厂做工的都来了,苏红和王文龙以为他们是救世主哩,让他们来瞧瞧么,看群众到底跟谁哩?!”正说着,苏红站在了砖瓦窑对面的坡沿上,在尖声喊:“庆来,高庆来!”庆来装着没听见。苏红就又喊:“地板厂的人都快去上班,谁没请假擅自离开厂的,下午再不回去,明日厂里就宣布除名!”当下有三个人放下砖担子,要走,另一些人就低声说:“你要那几个钱呀还是要命呀,南驴伯已经噎食了,今年还有两三个指标,就轮到你们了!”要走的就又返回去。苏红再在那里叫喊了一通,仍没能叫过人去,蔡老黑就十分得意,从怀里取了纸烟,吸了,便坐在了那一叠砖瓦上,大声指挥着出窑的出窑,装车的装车,嚷道兴宇伯你这么大岁数了千万别动,你能来看看就是对我们最高的奖赏了!又叫喊跛子叔你也来啦,小三说你是在饭店里吃羊肉泡摸哩你怎么也来了?一瘸一瘸的跛子说我是吃了羊肉泡馍,克化不了,来运砖消消食呀!旁边人说好你个跛子叔你吃了羊肉泡馍不投票,人家要人家的羊肉泡馍哩!跛子说那我就给吐出来!恶恶恶做着呕吐状。窑场上一片欢乐。

那个大肚子江老板恰好路过砖瓦窑,拿眼看见了西夏,就收住脚。蔡老黑小声问西夏:“他说他认识你?”西夏说:“认识子路。”蔡老黑说:“他死眼儿盯你,想说话哩。”西夏说:“我装着没看见他。”低头往窑门走去。蔡老黑却大声说:“江老板呀,来吸根烟吧!”江老板竟走过来,说:“听说修塔呀,砖钱是你掏的?”蔡老黑说:“给群众办些事么。”江老板说:“有气魄!”蔡老黑说:“这有什么呀?你是大老板,我比不得你,可我蔡老黑能有多少钱就办多大的事,钱么,够自己吃喝就对了,要那么多干啥,咱又不是要当黑了心的资本家江老板的眼睛还瞟着西夏,后来就看见了坡沿上的苏红,似乎有些吃惊,说:“那女人是谁?”蔡老黑说:“叫苏红,地板厂的二老板,她的人都来运砖了,你瞧她气得嘴都歪了!”江老板说:“苏红?是不是前几年在省城歌舞厅坐台的?”蔡老黑说:“不是她是谁?”旁边人说:“啥叫坐台?”蔡老黑说“快搬你的砖!”那人说:“不管咋说,是个人物哩。”江老板就叫起来:“苏红,苏红小姐!”苏红在那边听到,定睛往这边看,江老板又叫道:“高小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江哥!原来你是这儿人?!”苏红却立即转了身,很快从坡沿上走掉了。江老板落了个无趣,就骂起来:“当了二老板就认不得我了,哼!”蔡老黑说:“你认识她?”江老板说:“岂是认识!”附过身说:“她在城里出过我的台哩,没想她赚了钱回来办了厂子?!”蔡老黑却故意大声说:“是不是,出过你的台?!”

西夏听蔡老黑那么说,心里就不高兴了,走进窑里,窑里的温度早已降下来,但还是热腾腾的呛味刺鼻,七八个男人光着脊梁一车一车往出拉砖,进来的人说:“哎,你知道不知道歌舞厅的坐台和出台?”一个说:“是演出吗?”这个说:“演她娘的屄!我说苏红怎么就发了,他原来是卖屄哩!”西夏咳嗽了一声,那些人回头见是西夏,扭头就往窑深处走,西夏也就退出窑来,却看见那姓江的还在那里骂苏红,蔡老黑一伙又跟着起哄,偏要问省城的歌舞厅里都有什么,第一次是怎么认识苏红的?江老板说:“我在包厢里问她,小姐贵姓?她说,松下裤带子。我说,哦,我也有个日本名哩,我叫龟头正雄……”西夏走近去,变了脸,说:“江老板,说这话掉不掉你的份儿?你不要你的尊严了,跑到高老庄来糟践高老庄的人啊?”江老板噎了个满脸通红,说:“我哪里是胡说了?她为啥见我跑哩,你如果了解她,你就该知道她是个白虎哩,我这是冤枉了她吗?”西夏骂了一句:“卑鄙!”弄得蔡老黑一伙难堪不已,蔡老黑说:“算了算了,都不说了,说那婊子还嫌丢人哩!”西夏说:“你还知道丢人哩?!”一甩手从砖瓦窑上走掉了。

西夏回来,与子路吵了一架。西夏要子路去找那个江老板,解铃还得系铃人,他得为苏红平反,他在人稠广众中羞辱一个女人,即就是苏红当初真的是在歌舞厅坐台出台,妓女也是人嘛!何况这个有钱的人有了钱吃喝嫖赌,他羞辱苏红他就崇高啦,伟大啦,他也是个恶心的嫖客嘛!西夏最有意见的是姓江这么个德性,子路竟与其认识,还叫到家来热情款待,是不是子路也跟了他曾去过歌舞厅,泡过妞,嫖过妓?子路当然矢口否认,说明认识是认识,可各人是各人的生活方式,管人家的事干什么?至于他当众羞辱苏红是不对,可怎么去让人家又给苏红平反呢,又怎么个平反法?两人都很激动,就吵起来。吓得娘先去关了院门,又关了堂屋门,过去搧了子路一个耳光,骂道:“你逞什么能,你欺负西夏哩?你这是仗着你回到老家了吗,仗着你有你娘吗?是西夏配不上你,还是西夏不孝敬我不爱石头,又还是西夏说的不在理上?!”子路说:“娘,娘,你甭生气,这与你无关,你又不知道事体!”娘说:“我是聋子,我听不来你们吵什么?把你得能的,你在屋里吵呢,一个吵得人走了,你又要让这一个也走呀?那个姓江的我不是没见过,鹰嘴鼻子吊吊眼,说话蛮声蛮气,就不是个厚道人,你交这样的朋友?是你与苏红熟还是西夏与苏红熟,外人说苏红难听话,西夏能出来阻止而你还和她吵哩?吵你娘的脚!”骂得气又上来,再搧了子路一巴掌。西夏见娘真的生气了,赶忙就把娘抱住,说:“娘,你甭生气,都是我不好,不该红脖子涨脸和子路吵。”就拉了娘往院门外走,说是陪娘去南驴伯那儿坐去。

两人才走出院门,门外的石头上却坐着菊娃。菊娃已经来了多时,走到门口,听到里边先是子路和西夏吵架,再是娘也掺和了,说到“你吵得一个走了”,进去不是,要走也不是,就坐在石头上不知所措。见娘和西夏出来,忙装出才到的样子,一边脱下鞋倒里边的沙土,一边笑着说:“娘和西夏要出门呀?”娘冷不丁一怔,与西夏交换了眼神,也就笑道:“菊娃,你咋才回来,吃了没?”菊娃说:“吃了。”西夏拉住了菊娃的手,说:“这么些日子也不见你回来,我还说要去商店里看看你……这件衣服多合身的,是做的还是买的?”菊娃穿了一件浅白花淡蓝衫子,人显得雅净秀气。菊娃也便说:“别人从省城买的衣服,回来穿着太瘦,就让给我了,你说还可以噢?人家买回来的衣服一批哩,让我挂在店里帮他卖卖,我这身材穿什么都不好看,你改日来么,你挑一件肯定穿了好看哩!”西夏说:“行么,我一定是要去看的。”菊娃的头发上落着一个小树叶儿,西夏伸手去取了,发现她戴的还是自己送给的那枚发卡,猛地就想起了苏红的话,心里想:她知道这发卡是王文龙的亡妻的,不是不肯再戴了吗,怎么现在又戴上了?菊娃浑身有些不自在,说:“你瞧,你送我的发卡我还戴着,人都说这发卡好哩。”西夏说:“这活该是你的发卡,戴上就是好!快进去吧,子路在家里,我陪娘去南驴伯那儿去。”菊娃说:“听说南驴伯是病了?我还说要去看看,却总是走不脱身。西夏,你等等,我有些话对你和子路说了,咱和娘一块去南驴伯家好不?”娘就说:“那回到屋里说话。”一手拉了一个进门,西夏笑着说:“什么事儿,还得让我参加?子路,你看谁来啦!”

子路还坐在蒲团上生闷气,西夏说:“你瞧子路瓷不瓷,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哩!你还不快去倒杯茶水?”子路就起身去厨房取水壶,菊娃说:“我又不渴,跑啥哩!”子路就靠在门框上,但靠了一下,还是去了。菊娃说:“西夏妹子,你行,你能支配了他哩,先前有什么时候给我倒杯水?子路现在勤快多了!”子路端了茶杯,脸上红红的。菊娃说:“我来求你们一件事哩,你们知道不知道出了事?”西夏说:“是厂里工人都去运砖了?”菊娃说:“为这事我才不去管哩,有人当众说苏红的坏话,现在传得差不多高老庄都知道了,苏红是得罪了一些人,更有人与苏红无冤无仇的但瞧她红火就生嫉妒,正盼着寻她的事的,又赶上选人大代表,如今把她骂得臭狗屎一般,苏红窝在屋里寻死觅活地哭哩!”西夏说:“我正为这事和子路吵了一架啊!”娘说:“那算什么吵,话说得声高了些。”西夏说:“吵就是吵了,这有啥?”菊娃就笑了一下,说:“听说子路在城里与那人熟?”子路说:“认识。”菊娃说:“那我就说一句,你和西夏要去找找那个江老板,让他再传出话来,就说是他把人认错了……他说话容易,落到苏红身上就是不得了的事!”娘在旁边说:“子路能说上话就肯定要去说,俗话讲,年好过,月难过,日子实难过,一个女人家被传出这么种话,她还怎么当代表,当厂长,以后又怎么去嫁人?!”子路说:“行吧,我去给江老板说,可这苏红怕也真有把柄在江老板手里,她在城里打了几年工么,怎么就有了钱合伙办工厂?”子路这么说过,不禁想起那雨夜在商店遇到的事,脸上有了愠怒,但遂之牙咬了下唇,头摇了摇,不说了。菊娃却说:“就是有那事,咱一不是人家父母,二不是她的丈夫,咱管得了人家?能帮忙就要帮忙,她折腾了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哇!”子路当下同意就去找江老板,西夏却拉住,让换了衣服,说衣服领子那么黑的。菊娃说:“他不洗衣服不说,让他脱脏衣服倒也像要杀他似的,不逼着就是不脱,现在还是这个样?”西夏拉子路到了卧屋,西夏说:“我和你吵了一仗你也是不肯去的,她来才说了一句你就去呀,到底听话么!”

娘和西夏、菊娃去了南驴伯家,子路却并没有完成他的使命,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从江老板住着的旅店里回来。他去的时候江老板是没有在旅店的,打问了一通,才知道蔡老黑把他叫到家喝酒去了。子路要回来,又怕回来西夏、菊娃说他没用,却也不想去蔡老黑家。后来托旅店的人去蔡老黑家把江老板叫出来,没想蔡老黑竟一同过来,还提了酒,子路就不好立即走开,硬着头皮三人又在旅店里喝。蔡老黑当然一直在说苏红的坏话,子路如坐针毡,借上厕所,把江老板叫出来,讲了让他为苏红更正的话,江老板醉醺醺的,说这不可能:她苏红就是妓女,我怎么给她平反,开个大会宣布,还是贴一张海报?!气得子路当时离去,也未去旅店与蔡老黑告别。

江老板未能出来为苏红消除影响,苏红知道后也不再窝在房间里哭,穿了最时髦的衣服,脸上涂了脂粉,偏往镇街上走动。镇街上的人虽指点了她说是道非,但见她这般模样,倒也多少疑惑起江老板的话的可靠性。苏红在那些理发店、小百货商店、小旅馆、小裁缝店召集了十多位女掌柜的,全都穿得十分鲜艳,嘻嘻哈哈,排着队儿横走,将不去厂里上班而运砖的人的除名布告贴了三处。针尖对了麦芒,被除名的人自然而然和蔡老黑捆在了一起,很快高老庄有了新的是非,说苏红是妓女,和她一块走动的那十几个理发店、百货店、旅馆、裁缝店的女主儿都是妓女。所谓的劳务输出,是苏红在省城当妓女发财了,她就回来把本地的良家女子又勾引到省城去歌舞厅当三陪,这些被引诱学坏的女子也挣钱了,再回来勾引另外的女子去省城,如此恶性循环,要不,她们怎么去那么一年两年就全发了,回来办这么多的店铺?这些风言风语似乎很有道理,听到的就都信了,掰了指头算那些女子,谁谁原本去省城前是有了未婚夫的,后来就退婚了,谁谁虽未在镇街上开店,又是结了婚的,却不好好在婆家过日子,动不动就又到省城去,一月半年地不回来:她们是在省城吃得好,穿得好,见的男人多,当然是过不惯山里的日子,对自己的男人没兴趣哩!街中段的“迷你理发店”的掌柜叫安梅,店里生意好,日月倒殷实,丈夫听了谣言,就回来追间安梅那些年在省城到底是给人当了保姆还是当了妓女,小两口闹开来,丈夫抓着妻子的头发在街上打。而菜花的二哥,也跑去找苏红,问苏红是不是把菜花勾引到省城去当妓女了,立逼了让苏红写信催菜花回来。数天里,高老庄乱成了一锅粥,人大代表的选举作了统计,王文龙没有选上,苏红更是票少得可怜,白塔继续在修建着,砖瓦窑上,牛川沟里时不时就响起了鞭炮声。

这一日,县政府的黄秘书来到了高老庄镇政府,黄秘书是曾经撰写过地板厂的先进材料的,而且领着摄影师为王文龙和苏红拍照了大幅彩相挂在县大街的宣传栏上,但黄秘书这次并没有去地板厂,小车直接驶进镇政府大院。吴镇长和黄秘书在办公室里关门谈了一上午,乡政府看大门的高有粮尽职尽责地坐在门口,狗大的人也不让进。其中信用社的贺主任和派出所的朱所长被电话通知去过,但吃饭的时候,贺主任和朱所长却没有被留下吃饭,偏是派人将子路西夏和蔡老黑邀去。

西夏是清早起来去蔡老先生家要接石头的,石头却不肯回来,她只好带回了石头新画的一沓画,与子路坐在堂屋里一张张分析观赏。西夏感兴趣的是有一张画着一群人,人都是符号一样的形状,又几乎都是男人,没有女人,每个男人的双腿间有一条线端直直地伸出来。子路说这条线是腿,画的是三条腿的人,西夏说画的是生殖器,有崖画的特点,她是读过一本关于新疆发现的崖画拓片的,上面的形象大致就是这样。子路再看了看,就骂石头这孩子怎么画了这些?小小年龄倒有性意识,可惜他没生活,哪有这么长的东西?西夏说,你不能用平常人和平常画的眼光来对待石头与他的画,他画的或许真有其事,只是不是现在人,是古昔的人吧。子路说:“我看你也神神经经了!”西夏说:“孩子倒没性意识,是你有性意识,说长论短的!即就是孩子是胡乱画的,崖画也是古人胡乱画的?你的东西小倒怪人家的东西大了?!”子路说:“我是人不是驴!人是进化了的!”西夏说:“屁进化,退化喽!”晨堂提了块砖进了院子,问:“有人没?”西夏出来,快活地说:“哪儿弄的画像砖?”晨堂说:“我去小炉匠那儿看热闹,小炉匠让我把金戒指捎回来给你,一扭头,我瞧见他家柜底下有这么个旧砖,就给你要了过来!”西夏收了戒指,又把画像砖旋转着看了几个来回,砖面上刻着一条龙的,却剥脱得仅能看见一个龙头,一只爪子,一截有鳞的身子。西夏说:“这倒不像是元宋的,像是唐砖,是唐砖。”晨堂说:“好不?”西夏说:“好!”晨堂说:“人家是不给的,我给了他些钱硬拿走了!”子路出来说:“多少钱?”晨堂说:“不多。只要嫂子喜欢这东西,钱算个啥,不说钱了,权当我送嫂子的!”西夏说:“这不行,哪能让你出钱?多少?”晨堂说:“五十元。人家要一百,我给了五十元。”西夏掏了五十元给晨堂,晨堂说:“知道不,县上来人带了文件啦,王文龙苏红没有选成人大代表,却成政协委员了!这政协委员就不选举?”子路说:“你怎么知道?”晨堂说:“啥事能瞒过我?早上八点半小车进了镇政府院子,九点钟副镇长就出来啦,他是坐县上的小车去的地板厂。九点四十地板厂响的鞭炮声,十点半街上有了‘县政协委员王文龙苏红率地板厂全体员工向高老庄人民问好’的横幅。十点四十我去的小炉匠家……”子路说:“你操心你那一窝猪娃咋长大呀,老婆孩子咋养活呀,甭管别人的闲事!”晨堂说:“这咋是闲事?这里边有政治呀!上一届的镇长怎么倒台的,他是爱往寡妇粉粉家钻哩,副镇长就让根榜在粉粉家对门的人家厕所里蹲了大半夜,直盯着粉粉家灯灭了,副镇长才去捉奸捉了个对儿,那镇长就倒台了,气死了,才来的现在的吴镇长。”子路说:“副镇长捉奸哩,他怎么不当了镇长?根榜在厕所里熏了半夜,他根榜还不是穷根榜?”晨堂说:“这倒也是,但人总得有个精神呀,整天从地里到家里,从家里到地里,那活着有啥意思?”话不投机,晨堂站起来,说他去找庆来和顺善呀,从门里走出去。西夏捂了嘴嘿嘿地笑,子路说:“你笑啥的?”西夏说:“高老庄人多亏是农民,要是个国家,可能永远是全球的热点。”子路说:“穷折腾哩!这晨堂我就见不得,认得几个字,能不够,村里昨儿夜里谁放个屁,今早他就喊叫臭哩,家里有一个收音机,联合国开个什么会,他就要和人说这个国家那个国家的,似乎要去颠覆人家政权的,可全村就他的日子过得狼狈!那画像砖绝对是没掏钱的,这不,他从中就白赚了五十元……”西夏说:“五十元就五十元,到现在你还心痛着?”两人说着,娘还没有回来,子路出去要到前巷子喊娘,一个人在巷口打问高子路家在哪儿?子路说:“啥事,我就是。”那人自我介绍是镇政府的干事,吴镇长请子路夫妇俩去镇政府吃宴席的。子路就回来说给西夏,两人一时疑惑,最后决定还是应该去,西夏赶忙收拾打扮。

一到镇政府,高有粮就领子路和西夏上到镇政府三层办公楼的楼顶上,吴镇长、黄秘书已在那里等候了多时,蔡老黑也坐在那里用草帽子煽汗呢。楼顶上原是镇政府干部洗涤了衣物搭晾的地方,吴镇长年轻,有新思想,上任后在楼顶修了个八角亭子,风和日丽常与人坐在亭子里下棋,聊天,纵览整个镇街,以及高老庄和高老庄远处的群山峻岭,吴镇长就叫这亭子为好望亭。子路西夏一上来,吴镇长便作了介绍,说:“黄秘书今日到咱镇上来检查工作,不但镇政府蓬草生辉,今天天气也特别好,亮堂得如日月当顶……”黄秘书说:“你把我说成毛主席啦?”大家都笑了笑。吴镇长说:“黄秘书是咱县上第一笔哩!所以,我专门把高老庄的名人请来,咱们一块儿吃吃饭。”蔡老黑当即说:“子路是名人,我是粗人,又正背时着,能得到二位领导的邀请真是受宠若惊!”吴镇长说:“都是名人,一个是文的,一个是武的。黄秘书,蔡老黑会熊拳,是祖上传下来的,别的地方还没听说过这种拳法哩!”蔡老黑说:“惭愧惭愧,只继承了个皮毛。”子路见不得蔡老黑,蔡老黑说话的时候他就往街上卖眼,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经过楼前就驻了脚往亭子上看,门卫高有粮在那里大声呵斥。西夏那日虽赌气离开了蔡老黑,但见蔡老黑现在说话的样子,就吃吃笑,蔡老黑说:“你笑我这衣服太脏吗?我正在牛川沟监工哩,吴镇长就把我召来了,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西夏说:“老黑哪儿像武人,说话文绉绉的很!”蔡老黑说:“越是没文气的越才要文气哩,这就像乡下人到城里,怕别人说是乡下人,就要比城里人还要城里人!可我说的是实话,只继承了个皮毛,要是喜娃叔不死,我在白云湫说不定真练成了熊拳的。”西夏说:“你真去过白云湫?”蔡老黑说:“差点儿死在那里。”西夏就来神了,说:“白云湫到底……”要说下去,子路扯了扯她的衣襟。吴镇长说:“今日气氛真好,大家都无拘无束的……黄秘书年轻吧,他本领大哩,县长作报告,咱是拿笔一字不敢漏的记录,一丝不苟地贯彻执行哩,其实那都是黄秘书的思想。”黄秘书说:“这话可不敢说,只是个写材料的,马仔。”吴镇长说:“我才是马仔,你很快就……”黄秘书忙截了,说:“能在高老庄见到文武两个名人,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士,我很高兴。我代表县委的王书记,刘县长来看望看望你们,尤其是子路先生和西夏女士,县上的工作还要你们多多指正啊!”子路忙说:“多谢父母官!”

五人落座,有人就支好了桌子,开始摆放酒菜。酒菜是楼对面的一家小饭店做的,镇政府的几个干部走马灯一般从那店里端菜过街,进院上楼。吴镇长说:“咱镇政府的厨师手艺不行,让店里炒,端来不是很热了,得抓紧吃!”开了酒瓶,凑近鼻子闻了闻,便对楼下喊:“得山,得山,你出来!”店里出来一个汉子,满脸汗油,系着围裙,肩头上搭着一条黑乎乎的手巾,说:“镇长,味道咋样?”镇长说:“得山,你以为我是外行哩,你把假酒敢给我上?”得山说:“是不是?小三小三,你他娘的把啥酒给镇长喝的?”叫小三的站在门口,说:“就是架子上的酒么。”德山说:“取柜子里的!”仰头笑了,说:“镇长,重上酒重上酒!你尝那锦鸡味道怎么样?早上让人才去收购的!”镇长没言语,坐下来说:“锦鸡?野鸡就是野鸡么,还叫什么大名!”又招呼大家夹菜。

这顿饭吃得相当慢,各自频频敬酒之后,镇长坐庄打关,每人六杯,子路和西夏酒量不行,嚷道了半天方允许象征性喝喝,而蔡老黑和黄秘书又坐庄打关,推推让让,争争吵吵,没完没了。蔡老黑很豪爽,从不赖酒,每次都是杯底倒下,不滴一点残酒,并指出黄秘书喝不净,要子路来当酒警,严格执法。黄秘书又喝了几杯,脸色通红,言称他不敢喝了。蔡老黑说:“你们当领导的都是两袖清风,一肚酒精,你难道还不如吴镇长?”黄秘书说:“我胃不好。”吴镇长说:“什么胃不好?你到镇上了,我能不让你喝好?!”黄秘书说:“我真的胃坏了,咱只是喝哩,子路和西夏不能喝,让人家坐冷板凳是这样吧,酒随意喝,把嘴空出来,咱也说说话么。老吴,你在镇上,接触基层多,近来有什么精彩段子?”吴镇长说:“段子是不少,但都是带彩的。”黄秘书说:“段子哪能不带彩?”西夏问子路:“什么是段子?还带彩?”蔡老黑说:“就是黄色笑话。子路,说说不碍事吧?”子路说:“都是老夫老妻了,那有什么?”西夏也笑了,说:“我也想听哩!刚才来时看石头的一张画,上边就画了一群人,子路说是三条腿的……”蔡老黑说:“说三条腿,我给说哩,那年我去白云湫,白云寺后五里地的山上就有崖画,上边刻的全是三条腿的人。”西夏说:“白云湫也有崖画?!”蔡老黑说:“有的。崖画上的人可能就是画当时的白云湫野人的,民间里传说,白云湫的野人浑身是毛,目光如手电一样,能看十里远的,那根东西又粗又长。”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吴镇长说:“说大,我说一件真事,就在前不久,咱街上旅馆里住了个省城来的商人,是住在二层楼上的,天刚亮,那商人尿尿,是从窗子上往街上尿哩,他只说街上没人,偏偏东头玉林领了他小儿子赶早要到县上去,那小儿子抬头一看,说:“爹,爹,你看,那窗子上一个大胡子叼了个雪茄哩!”蔡老黑说:“那人我知道,大半个脸都是胡子哩,苏红和他熟得很哩!”西夏就想,他说的是不是我也见过的那个?吴镇长说:“蔡老黑你胡说的,苏红怎么与那人就熟了?不团结的话不要说嘛!”蔡老黑说:“我没说她什么呀,我只说关系熟么。”吴镇长说:“好啦,听黄秘书说,黄秘书你讲一个!”黄秘书说:“去年我出国到美国去,我很有感慨,黄种人的身体没法和黑人、白人比。”吴镇长说:“咱们汉人是不行,说是一对男女晚上坐在黑地里谈恋爱哩,谈着谈着,男的就把他的东西悄悄放到女的手里,女的说:“谢谢,我不会抽烟!”话一落点,蔡老黑和子路全笑得趴在桌子上,西夏忍不住跑到楼边,笑得咯咯咯的。黄秘书说:“西夏女士,你也来一段,我还没听过女同志说过段子哩!”西夏说:“我哪有段子?子路是正统人,他没有段子,自然我也没有段子来源。”黄秘书说:“女同志在一块儿不说?”西夏说:“说的尽是孩子和时装。”蔡老黑说:“噢,那你多听听。子路做学问,做的太高太大了,也该接触接触社会基层么。”子路说:“在学校里,没那个环境。小时候只是听说白云寺有个和尚外号就叫三条腿,是不是白云寺在白云湫,那和尚也受了影响了?”蔡老黑说:“恐怕是,一弘和尚就是我把肉胎背回到太壶寺的,人死了几十年了,那东西还够大的。”西夏说:“你胡说的,人死几十年了,那还好好的?”蔡老黑说:“子路没给你说过这事?一弘和尚修行好,死了不腐,十三年前我从白云寺背了回来,至今还在太壶寺敬着的。我背的时候,白云寺是毁了,他坐化在寺后的一个土洞里的,为这事我坐过两年牢哩。”黄秘书说:“你坐过牢?”蔡老黑说:“一弘和尚肉身不化,白云寨的一个游医也到那里去看肉身,对我说,和尚身不腐败是一生积德,他是医生,一生也积了善德,死了身子也不腐败的,就在寺后的山坡上做了个木头箱子,他坐进去,让我用钉子在上边把箱盖钉死。我不干,他求我,我那时小,就成全了他,把箱子钉死了。后来过了几个月去看,木箱子被雨淋散了,他成了一堆白骨。这事有人告发我犯了杀人罪,不管怎么说,那游医是死在我手里,我就坐了两年牢的。”西夏听得迷迷瞪瞪,说:“这都是真的?”蔡老黑说:“我哄你干啥,你问子路。”子路说:“嗯。”西夏说:“那好,你几时带我去白云湫一趟,我就弄不明白石头怎么能画了崖画,白云湫的崖画又是个什么样儿?”蔡老黑说:“只要子路舍得你,我行么。”子路装了个聋子傻子,站起来要到楼边去摸鼻,随便往街上一看,不远处停了一辆卡车,车上装着高高的麻袋包,派出所的朱所长和两个人正把司机从驾驶室往下拉,周围乱哄哄站了许多看客,同时有一人从一家旅社门口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叫喊。子路说:“街上发生了什么事?那不是江老板吗?”桌上的人全过来,吴镇长看了那么一下,返回桌前,招呼大家喝酒吃菜,说:“是江海山,不法商人,他今日的车得扣下。”蔡老黑和西夏还站在楼边往下看,但见江老板一扑一扑要往朱所长跟前去,几个警察就把他挡住了,江老板推操警察,朱所长走过去,一个耳光倒搧得江老板老实了,遂被警察扯着衣领拉进派出所的院子。蔡老黑说:“镇长,这怎么就把人家扣下了?人家是生意人。”镇长说:“我已经知道他的情况了,他来收山货,哄抬物价,扰乱市场,而且这人是个流氓,他到高老庄地界了,竟糟践高老庄人,不给他点颜色要这镇政府干啥?老黑你和他熟?!”蔡老黑忙说:“他在这里好些天了。”再也没说什么。吴镇长就嚷道:“喝酒喝酒,老黑你是海量,你再给咱打个通关!”蔡老黑坐庄打关,却连打连输。

酒席马拉松似的,四五个小时过去,黄秘书直喊头疼,大家才说“就喝到这儿吧”,散了。吴镇长先安排黄秘书在他的屋里睡下,送子路西夏和蔡老黑到大院门口,才要出门,江老板垂头丧气地从门外走过,后边是朱所长,朱所长还在警告:“一个小时后,人和车必须离开高老庄,否则还要罚五千元!”三人忙闪身在门口的砖柱后,待江老板走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出来。蔡老黑说:“子路,我现在恨我哩!”子路说“恨你什么?”蔡老黑说:“恨我不是女的。今日这场酒,镇长请你是为他壮脸哩,基层人大代表一选出,县人代会就要开呀,领导班子大调整,黄秘书不知是来为他拉选票的还是替哪个头儿拉选票的,可请我来,却是鸿门宴,要我眼看着怎么收拾江老板哩!”子路和西夏也猛地醒悟过来,回味镇长曾说过的话,知道收拾江老板是早预谋安排好的。那么,是苏红搬动了镇长呢,还是先搬动了黄秘书,然后由黄秘书指示镇长整治了江老板?可怜那个江老板,坏在他一张嘴上,也活该!西夏就说:“老黑,江老板和你意气相投,结为知己只恨相见太晚,如今他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要被驱逐出境了,你不去送送?”蔡老黑说:“西夏你刀子嘴!你作践我吧,看我的笑话吧,得罪下我了谁领你去白云湫呀?”西夏忙说:“哎,说正经的,你男人大丈夫的说话得算话,几时去呀?”蔡老黑笑笑:“这我得研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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