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子路家最忙累的一天,牛坤搭了秃子叔的手扶拖拉机去铁笼镇买米面,庆来、晨堂、来正几个壮劳力在院子里挖地坑盘龙灶:先挖一长坑,然后用土坯斜着一个比一个高地垒灶,使一个灶口烧火,五个大环锅同时烧开。盘龙灶最拿手的是南驴伯,他一辈子泥水匠,全村的炕、灶没有不是他的手艺,他一病倒,大家就试着来,但盘出的火路总不顺畅,只好把他背了来做场外指导。南驴伯虚弱得像个纸人儿,头上扎着一条带子,一边指点最后一个灶的位置低了,一边对子路娘说,他昨日晚上梦见子路爹了,子路爹穿的是蓝长袍子,说他不久要到某某州去上任呀,他问去当了什么官,子路爹诡诡地眨了眨眼,他就醒来了。南驴伯说:“他有当官的命哩,或许真的要在那边当官的。”子路娘说:“一过三周年,灵魂要不是转世,要不就上天或下地狱,反正不是漂泊鬼了。”子路听了,没有言传,他是三年来没有做过见父亲的梦,说出来怕外人笑话。在小的时候,奶奶还在,奶奶曾说有一年太壶寺的老主持来化缘,看了他们家的房子,说这家要出个当官的,一家人就都指望了爹,可爹终没有当官,只是业余演过一回戏,扮的是黑头包公,也和迷胡叔正月十五闹社火时扮过“社火穗子”,是个白鼻子双帽翅的七品县官,村人倒耻笑爹当了官确是当了官,但只是戏文里的官。现在南驴伯说梦,梦若是爹托的,那爹当的也只是人间看不见的官。晨堂扑地笑了,庆来说:“你别只是笑,快搬两页土坯来!”晨堂搬了土坯,说:“这就好了,四叔真的在阴间做官,得得兄弟就有个依靠了!南驴伯,你说是不是?”南驴伯说:“这倒是,起码他在那边不受罪了。”晨堂说:“得得兄弟也真是,有四叔要做官了,他竟还操心他那一双半新的胶鞋……南驴伯,架板上真的藏着他的胶鞋?”南驴伯说:“菜花找了,果真是藏在架板上。”说罢,眼泪却流了下来。庆来说:“晨堂,担水去再和一摊泥!”晨堂说:“你把我当小工使了?!”还是挑了桶去泉里挑去。他一走,庆来就骂:“晨堂是屄里灌了米汤了,咕咕嘟嘟个不停!”

厨房里,骥林娘被请来“炸果子”。世世代代的规矩中,祭奠是要用鲜花和水果的,——鲜花和水果又怎能保证一年四季任何时候都有呢——于是就把面团捏成各类花与果的形状而以油炸制,骥林娘是“炸果子”的高手。西夏一直看着骥林娘和娘在锅上忙活,两个老太太呆在一起,骥林娘显得是那样干净漂亮有气质,她不明白高老庄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就说:“婶婶,你脚上的这一双高腰软底儿皂鞋是你做的?”婶婶说:“手上没劲了,针脚大得难看死了!”西夏说:“好看得很!听说你也剪窗花,晨堂家墙上的布堆画也是你做的?”婶婶说:“土里土气的东西,西夏该笑话了!”西夏说:“过几天我要到你家去学本事啊!”婶婶说:“我这算本事?!”

娘说:“咋不是本事,高老庄会你这本事的还有谁?”婶婶说“要说呀,高老庄十来年人一溜带串地死,都是我缝的寿衣,给死人穿衣、整容和入了殓的,到了我哪一日倒了头,也没人给我洗脸整容,让我不干不净地走了。”老人说完,原本要笑笑的,却嘴角一个笑意一闪,皮肉就僵硬了,一时倒有些凄凉。娘叹了一口气,眼睛又潮湿起来。婶婶说:“你瞧,咱说到哪儿去了?”娘说:“他爹一死,这三年里我把眼泪都快流干了……”婶婶说:“谁能不死的,骥林他爹一死,我美美哭了一场就不哭了,人常说赖活不如好死去,他爹的鼻癌到了晚期,整日是疼,我倒盼他早日闭眼,早闭眼早不受罪,你没见人在倒头时脸上都笑一下吗,恐怕阴间比阳间要好过哩!骥林他爹和子路他爹生前是棋友酒友,现在人家哥俩在那边热热闹闹的,咱倒泪眼对泪眼?!”一席话说得娘也不哭了。婶婶低过头来,悄声问:“狗锁那边,你没给说一声?”娘说:“一墙之隔,他就是记不住日子,也能听来这边动静……我没去!”婶婶说:“这你就不对了,你该说一声,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他不来让外人笑话他去!”娘说:“那我一会儿说去。”院子里子路叫着娘,问哪儿还有电线,得接一个灯到院子,娘乍拉着沾面的手出去了。西夏说:“婶婶,你们说的是不是竹青两口子?”婶婶说:“那是一对狗哩!”西夏说:“你也骂?”婶婶说:“狗锁小时候是你爹供养上学的,他长大了,不孝顺你大伯,你爹去诉说他,诉说到气头上搧过他一耳光,他竟然记仇了,多年里与你家不大来往,石头生下来是残疾,他倒对人说是你爹做了亏心事,天报应的,你说这是不是个疯狗,胡咬哩!”西夏哦了一声,见娘进来,就不再问了。

到了下午,本家的那些做媳妇的和村里的三四个中年妇女陆陆续续洗萝卜,刮土豆,烧锅煮肉。这些女人们或许是牵着自己的小儿小女,一进院,孩子们就集体嬉闹开来,他们没有悲伤,村里任何人家过红白事都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坐在草蒲团上的石头是他们的领袖,指挥着干这干那,然后拿了油彩笔就在他们的脸上、肚皮上或开档裤露在外边的屁股上画上图案。或许,来的人是要挑一对空桶,这些木桶就在厨房门外摆成一溜,要盛剩饭剩菜,淘米刷锅的潜水,拿回去喂猪。男人们各有各的任务,都是口叼着纸烟,耳朵后还夹着一根纸烟,女人们就把从大锅捞出的整块肉剔骨,剔出的骨头让孩子们拿着去吃,骨头上故意留许多瘦肉,闻见肉香而跑来的三条四条狗就在院门口汪汪,一不留神窜进来叼走了孩子手里的骨头跑去。孩子在呜呜哭,更多的孩子在笑,他们绊搭着大人们的工作,晨堂在发火了,骂道:“都往出走,没见大人都忙得鬼吹火吗?”子路把西夏叫到一边,说:“你去坐在那里剔骨头吧,你坐在那里了,她们就不好意思偷吃和给孩子吃。”西夏说:“你真是小气,那能吃了多少?”子路说:“这些婆娘都是些饿狼哩。”西夏不去,子路就给娘说了,娘把煮熟的肉交给庆来的娘,让她专门切成长条或方块,放到菊娃的厦屋里去。子路又来对西夏说:“那些骨头还没剔完,都把肉剔不净,你还是把孩子们都带到前院去吧。”西夏伸个小拇指嘲笑了子路,却也一阵吃喝,和孩子们去了牛坤家门前的土场子上。

西夏故意在土场上多呆了一会儿,天就慢慢地黑下来,有两个小儿终经不住肉香的诱惑,又往院里走,却在巷道里大叫:“龟子来了!龟子来了!”接着便有人骂:“什么龟子来了,记着,是响器班的乐人!”小儿就又叫:“吃药的人来了!”叭叭两声响,小儿多半是被打哭了,呜呜地,一边跑一边骂你妈,肏你妈!”巷道里一骂人,这边的孩子也骂肏你妈,别的孩子以为骂自己,就也骂,立即相互撕打开来。西夏唬这个,训那个,好不容易平息了争斗,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先还以为迷胡叔在什么地方又唱了,侧耳听听,不是唱,是哭,娘也紧紧张张跑了来,说:“西夏,你快去村口接人,你几个本家的姐姐妹子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白孝帽,戴在西夏头上。西夏去了村口,来正的媳妇也去接人,四个女孝子,头上都戴了白孝帽,还穿着白衫子,提着献祭笼,打着金山银山一类的冥器,一边起起伏伏唱歌一样地哭,一边间歇了吃喝儿子女儿们走好,不要乱跑。来正的媳妇拉过献祭笼,说:“你们来得倒早!”一个说:“不早,我们商量了在镇东路口等着都到齐了一块来,雪花娃娃小,走不利爽,还真怕来迟了,让人笑话!”就问西夏是谁?来正媳妇说了,又介绍年纪大的是竹叶姐,是三伯的女儿,立春是劳斗伯的大女儿,雪花是劳斗伯的小女儿,麦花是晨堂的妹子。众姊妹就拉了西夏的手,说了一番亲近的话,又把小儿小女拉到身边让叫妗子,说:“好好学习,学好了上大学,像你舅你妗子一样有本事!”一伙人往家去,刚进巷口,四个孝女就又咿咿呀呀哭起来。

到了家,院子里的人已经很多了,樱桃树下摆上了两台木桌,一桌上放着钹、锣、鼓、板和唢呐,一桌上放着长长短短的赤铜号角,桌前各坐了一拨人。帮忙的女人们显得忙碌,出出进进安置桌椅,收拾碗筷,张罗着要吃晚饭呀。晨堂的媳妇是蹲在院门口剥葱的,小女儿嚷道着吃奶,她就乍拉着手,让孩子从怀里掏出一咕涌软肉,自个儿去吮,那奶倒比孩子的脑袋大。一人就说:“顺女顺女,你就当着这么多人敞了怀?!”顺女说:“老婆娘了,我怕啥的!”那人说:“真个没结婚时是金奶,结了婚是银奶,生了娃娃就成了猪奶了!”满院子哄笑。顺女就扑起来,将剥葱的手偏在那人眼皮上抓,葱味就辣得眼里流泪水,说:“让你看么,你老婆又不是没长……”却不说了,急过去对娘耳语:“疯子迷胡来了!”西夏说:“他来了好,响器班不是要吹打吗,让他唱‘黑山白云湫……’”娘瞪了她一眼,对顺女说:“来了就让吃饭。”门口咚的一声,迷胡叔把背着的一件什么东西沉重地靠放在门框处,站起来大声说:“我也来给我四哥热闹热闹啊!”手里拿着胡琴。来正说:“我以为你拿什么重礼了,背一块石头!你真是力气没处使了,白日怎不来劈柴挑水呢?!”迷胡叔说:“你去瞅一瞅,那是石头吗,是碑子,清朝的禁山碑子!栓子打尿窖子挖出来的,我背回来了明日栽到太阳坡呀!”西夏第一个过去,说:“真还是个碑子!”但众人都没兴趣去看,说:“迷胡叔护林负责,该表扬表扬!可你今夜却擅离职守了么!”迷胡叔说:“我不是要给我四哥热闹呀吗?”来正说:“你不是来给你四哥热闹的,你是来混饭的!”迷胡叔说:“我不吃,我几天都不吃了,顺善把我粮食都偷完了,我拿啥吃的?我喝水呀!”院子里又是一片笑。西夏却拿了火柴,照着看那碑子,碑子高有二尺,宽不足一尺,清道光三十年立,上书:

此地不许砍伐偷窃、放火烧山。倘不遵依,故为犯者,罚戏一台,酒三席,其树木柴草依然赔价。特此刊石立碑告白。

开饭了,迷胡叔就坐到了木桌边,他果然不吃,把胡琴拉响一个曲子来。曲子拉得真好,但大家都抢着去吃饭,没人听。西夏就坐到了木桌边,双手支了脑袋听他拉,她看见迷胡叔并不受环境影响,拉得十分专注,后来自己竟为自己的曲子感动得泪流满面,西夏也为迷胡叔的样子而感动得要流下泪来。娘过来把一碗饭硬要塞给他吃,他仍是摇头不吃,娘就拉开了西夏,西夏说:“迷胡叔不是疯子呣!”娘说:“他不是疯子咋能把胡琴拉得自己都哭了?你越是看他,他疯劲得才厉害哩!”

吃罢饭,娘取了一身孝衣让西夏去她的卧屋穿,说是过会儿孝子们要去坟上接灵呀。西夏是第一回穿孝衣,在镜前照时,竟觉得自己是那样俊俏,就把斜襟处的白布带儿往紧系了系,又把刘海全塞进孝帽里,而且觉得帽沿往下按更好看一些。门帘一挑,一个女人也穿了一身孝衣进来,西夏看时,女人中等个头,瓜籽脸形,弯眉大眼。但那女人挑帘之际,猛地瞧见西夏在镜前,轻轻哦了一声,一时竟怔在那里。西夏微笑招呼,那女人也微笑应之,然后举头在柜子上边望了一下,说句“啊,不在。”就转身出去了。西夏清楚她在柜子上看了那一下,连同说出的那句话,都是一种慌忙中的掩饰,一种要退走的托词,但西夏立即惊悟:这是不是菊娃呢忙?趴在窗口,用手戳了窗纸一个窟窿看那女人,那女人钻进了厨房,而子路忙着给两桌乐人散完了纸烟,随之也进了厨房。西夏估摸这八成是菊娃了,故意走出来,要往厨房里去,屋檐下就有人指指点点,竹青已经在给她使眼儿,并招手让她过来,西夏想:十成是菊娃了!但她偏不理会竹青,更装出完全不晓得什么事情的样子,站在了厨房的门外,收拾起那一张小饭桌上的碗筷。厨房里,菊娃是坐在了灶火口烧火,火光红堂堂地映着她的脸,子路站在火台边,一眼眼看着菊娃在轻声说话。她听见了子路在说:“你中午怎么不回来?”菊娃说:“……我说好天黑回来,天黑人多,她就不注意我了。”

子路说:“……她不能不回来……”菊娃说:“你也不介绍了让我看看。”子路没有回答,咳嗽着。菊娃的脸突然间暗下来,似乎是灶口里的火灭了,她低了头去吹,但怎么吹,只是起浓烟,子路的咳嗽更厉害。菊娃从身后的墙角抓了一把麦秸,重新用火柴点了,火又一次红亮了,但随之是嘭的一声,灰屑飞舞,落在孝帽和孝衣上一层黑灰,说:“我早就说过了,你会找个未婚的,果然还是个娃娃嘛!”子路又是无语,拿了抹布在灶台上抹。菊娃说:“你去吧,别在这里让人笑话。”子路说:“……石头能画画哩,石头是什么时候学的画?”菊娃说:“你还记得我娘儿俩?!”西夏把一只碗撞落在了地上,响声不大,碗却碎了一半,忙捡起来要放到窗台上去,就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是不合适的,甚至偷听人家说话似乎就有些卑鄙,便走向竹青那儿,说:“是竹青嫂子啊,你没吃饭?”竹青说:“我肚子不饥,吃了半碗……西夏,你可不要到厨房去,你知道吗,烧火的是菊娃,石头他娘的。”西夏说:“是菊娃姐呀,我还真想去见见她的。”竹青说:“到底是城里人开通!菊娃她倒应该来见你的,她现在不是高家的人了,你虽小,可你是正经的高家媳妇呀!她咋好意思回来呢?”西夏说:“我爹临终时是她伺候的……再说,石头叫她娘啊。”竹青说:“她对高家有啥好处,生个娃娃还是残疾!你什么时候了,生一个让她瞧瞧,她或许在厦屋里住也住不成了!”西夏从心里厌烦说是非的女人,做出没听懂她的话,仰了头看远处夜空升起的天灯飘飘乎乎飞过来,直飞到院子的上方。她说:“啊,啊,谁放的?”竹青说:“村人为四叔做的天灯吧,你要生个娃娃哩,争气都要生个出来哩!”西夏说:“这么大的天灯!”竹青咕呐了一句:“个子高的人傻。”起身却往厨房里去,立即厨房里有了她大声的说笑,西夏就看见院门口一群孩子拥进来,大叫:“狗连蛋了!狗连蛋了!”接着是狗挨揪的哀鸣声,一只狗被强拉到门口,狗尾处又连着另一只狗,分头要跑,没法跑,前面的公狗就拖着后边的母狗。庆来出去一顿责骂,孩子们散去,那一对狗也瘸瘸跛跛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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