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白色的墙壁。身后也是白色的墙壁。左边右边都是白色的墙壁。上面下面也都是白色的墙壁。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在这个白色房间里的呢?不管转向哪里,墙壁上永远都在播放某次事件的影像。

我已经重复看过多少次了呢?啊啊,又从头开始了……

鼻尖通红,啪哒啪哒走路的中学生。——开始的那天。

我驼着背在冷风中缩成一团走着,穿着短袖短裤跑步的网球社社员从背后超越我。我要去补习班,这些家伙要冲刺到车站,一下子就超越我了。我并没做什么错事,只不过在回家的路上,却不知怎地有罪恶感,我更加驼着背,不跟任何人视线相接,盯着自己的鞋尖慢慢加快脚步。虽然回去了也没事做的说……

有够衰。上了中学以后我真的衰到家了。新年过后更加地衰。哪方面?人际关系,特别是跟老师。社团的顾问老师、补习班的老师、班导师,为什么都专门挑我的毛病啊!因为这样我觉得最近连班上同学都开始瞧不起我了。

跟我一起吃便当的是喜欢电车跟H-GAME的两个同班宅男。在班上第一次受处罚以后,跟我好好说话的只有那两个人,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如此他们并不是亲切,除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之外都不感兴趣。我的话是有人跟我说话所以我就回答了。这样总比自己一个人好。但是让班上的女生看见我跟他们在一起就觉得丢脸得不得了。

不想去学校。可是因为这种理由不想上学,不管怎样都没办法跟妈妈说。要是说了,妈妈一定会很失望。我现在这个样子离妈妈的期望还远得很呢。妈妈期望我成为人上人,像她弟弟功治舅舅那样。

妈妈总是很骄傲地跟亲戚和邻居说我“善良”。“善良”到底是什么呢?要是有参加什么义工活动也就罢了,但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让人说我很“善良”的事。因为没什么可被夸奖的,所以只能用“善良”这种辞来蒙混。这样的话不要夸奖还比较好。我不喜欢垫底,但也没因为当不成第一而不爽啊。

我从小就是被称赞大的,一直相信自己头脑聪明、运动万能。我们这里虽然是乡下,小学的学生人数也不算少。上了三年级我就发现那只是妈妈的期望而已,事实上我努力起来也顶多是中上程度。

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把我在小学期间得到的唯一一张奖状裱起来挂在客厅,跟所有来家里的人夸奖。那是三年级的时候参加书法比赛得到第三名的奖状。我记得是用平假名写的“选举”两个字。那时候的班导师称赞说:“很朴实的字呢。”

上了中学之后妈妈不这样夸耀了,开始成天把“善良”挂在嘴边。但我更讨厌的是妈妈动不动就写信给学校。这我是在第一学期期中考之后发现的。

班导森口老师在班会的时候公布了总成绩前三名的同学。那三个人看来就是很会念书的样子。我一面拍手一面觉得他们好厉害啊,并没有不甘心,因为我本来就没他们的程度。住在附近的美月是第二名,晚餐的时候我就跟妈妈说了。她好像没什么兴趣,只回道:“喔,这样啊。”但其实不是。

几天后我偶然在客厅的垃圾桶里看见丢弃的信件草稿。

“重视个别人格的时代已经到来,然而却还有教师倒行逆施,在所有同学面前只表扬成绩好的人,这使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立刻知道这是针对森口的抱怨信。我马上拿着信纸到厨房去跟妈妈抗议。

“妈,不要写这种信给学校啦。这不就像是我因为自己不会念书所以忌妒别人吗?”

妈妈听了很温柔地说:

“哎呀,小直在说什么啊,哪是忌妒?妈妈并不是说不能排名次。只是抗议公布考试的名次而已。只有考得好的学生才特别吗?只有他们才是优秀的人吗?不是这样吧?但是老师有替善良的学生排名次吗?替认真扫除的学生排名次吗?然后在大家面前公布吗?妈妈想说的只是这个而已。”

这么煞有介事真让人受不了。虽然一本正经地讲道理,但要是我的成绩好的话,妈妈才不会写这种信呢。她只是觉得失望而已。

从那时起每次妈妈夸耀我多“善良”,我就觉得好悲惨。悲惨、悲惨、悲惨……。

身后响起清脆的铃声,我停下脚步,同班女同学骑着脚踏车从后面快速超过我。不久之前还会跟我说:“小直,拜拜”的。我再度往前走,从口袋里拿出没响的手机,假装在看简讯;分明没感冒却夸张地吸鼻子。

突然有人拍上我的背。

是同班的渡边。

“喂,下村,今天有空吗?我有很夯的片子喔,要不要看?”

吓我一跳。二月换座位以后他坐在我旁边,但几乎没说过话。我们不是同一所小学,也没一起做过事或当值日生。

而且渡边是我不太会应付的那种人。他脑子的构造跟我完全不同。不去上补习班,考试也几乎都满分,暑假的时候参加全国科展还得了奖。但是我不会应付的不只这些。

渡边平常大部分时间都自己一个人。早上跟休息时间多半在看好像很难的书,下课后也不参加社团活动,立刻离开学校。虽然情况跟最近的我很像,但决定性的不同在于他并不自怨自艾。

不是没有朋友,而是自己要避开大家。像是“谁受得了跟脑残往来啊”的感觉。这我不会应付。不知怎地会让我想起功治舅舅。

但是班上的男生觉得渡边是个厉害人物。说奇怪的奉承话,设法讨好他,还真有这种蠢人。这并不是因为他功课好,大家不会觉得那种事情了不起的。他有本事把小电影的马赛克部分除去百分之九十呢。总之好像能看得非常清楚。

听到这种传言我也想看看,但本来连话都说不上的人,总不能突然就要他“借我看小电影”吧?

虽然如此渡边却主动跟我搭话。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问我?”

搞不好是在耍我。说不定班上其他人正躲着偷看我的反应取笑。我这么想着四下望去,并没有人在看我们。

“我以前就想跟你聊聊。但是一直没什么机会。下村你好像蛮游刃有余,挺让人羡慕的。”

渡边说着有点不好意思似地笑了一下。虽然表情有点尴尬,他的笑脸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而且他说羡慕我?只有我羡慕渡边的分,完全无法想象他会羡慕我。

“为什么?”

“大家好像都觉得我只会念书吧。拼了老命在用功的感觉,实在有点丢脸。”

“是吗?我没这么想啊……”

“不,我真是太失败啦。相形之下你第一学期轻松地观察大家,第二学期成绩就突然突飞猛进了。”

“那没什么啊,根本比不上你呢。”

“但是你还没使出全力吧。这样很帅呀。”

很帅?我吗?我有生以来从来没被男生、女生,甚至妈妈这样说过。不知怎地心怦怦地跳,脸颊开始发热。

我的成绩虽然从暑假去上补习班后开始有点进步,但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到极限了。惹补习班的老师生气,还因此受了处罚,反正不管我怎么努力,顶多也就是中上的程度,上个月我就放弃了。

但是渡边这样说我就觉得自己其实还有进步的空间。或许只有他看穿了连我自己都没察觉的本质。

我真心想跟渡边成为好朋友。

渡边的“研究室”在河边一栋旧平房里,我已经是第二次到这儿来了。这回我带着妈妈做的红萝卜饼干。最新的大荧幕电视上,播放着变成生物武器的僵尸在夜晚的都市中成群结队徘徊的画面。

渡边虽然对除去小电影的马赛克有兴趣,对内容好像没啥兴趣,似乎是有生理上的嫌恶感。我也曾经看过一次,本来想象中是普通的色情画面,结果突然出现拳击台,裸体的金发美女开始摔角大赛,乱七八糟的恶心样子让我倒尽胃口。

所以就看正常的片子了。我去车站前的影片出租店租了外国科幻恐怖电影。在家妈妈不让我看有枪战场面的电影。但是这好好看啊。帅气的女主角拿着机枪扫射僵尸大军,真是爽毙了。

“真好~~我也想试试看。”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我转向渡边看他是不是听到了。

“那你有想教训的家伙吗?”

渡边这么说。

“教训?”

我反问,但渡边只说:“看完再说,”就继续看电影。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是电影的主角要教训谁吗?我也把视线转回电影。本来应该被机枪打烂的僵尸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要是现实的话就太恐怖了。

结果主角并没击败僵尸大军。看来还有续集。

“要是街上都是僵尸要怎么办?”

我一面吃妈妈做的红萝卜饼干,一面问渡边。他突然站起来,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某个东西。黑色的零钱包。

“那就是吓人防盗钱包吗?”

“对。其实不久前成功升级啦,但还没有试验过。下村要摸摸看吗?”

我夸张地摇头摆手。

“开玩笑的啦。这玩意就是要用来教训坏人的,所以我觉得也该拿坏人来做试验。”

渡边说着把钱包放在我面前。不管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拉链小钱包而已。

“可以用这个来教训人吗?”

“碰到拉链的拉环就会触电。会让人哇地叫出来吓得跌坐到地上吧。你不想看坏人那种狼狈样吗?”

“想看想看。要教训谁?”

“就是,我因为不能游刃有余,所以看大家都是坏人。……要不下村你来选吧?”

“我选?”

我不由得反问。但是好兴奋喔。可以用渡边发明的工具教训坏人。目标由我来选。这不是很像电影的主角嘛?渡边是博士,我是助手这样。

我想破了脑袋。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话就是老师了。总是一副了不起的德行的家伙。

“户仓如何?”

“是不坏啦……我不想跟那家伙扯上关系。”

立刻被否决了。那就导师吧。把自己的小孩看得比学生重要的家伙。

“那就森口吧。”

“嗯——我拿她试验过一次了……没办法用同样手法骗她两次吧。”

又被否决了。这下我想不出来了。渡边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觉得很无趣,开始把玩桌上的工具。

搞不好他后悔找我入伙了。要是我选的人再不如他的意,这次计划可能作废也说不定。不,不作废而另外去找别人,然后跟那人一起取笑我。

——那家伙果然不行。根本没用。

我才不要这么悲惨呢。悲惨……。冬天的游泳池又冷又脏。自己一个人打扫那里真是悲惨。我分明完全没错。我并不讨厌打扫,但是讨厌被人看见我被罚去打扫。所以有人的时候我都立刻躲进更衣室。但是来的人却是……

对了。那个小孩如何?

“喂,森口的小孩怎样?教训把自己的小孩看得比学生重要的家伙。这个机会不错吧?”

渡边把玩工具的手停了下来。

“这个好。我虽然没看过,但是她好像不时会把小孩带到学校来。”

渡边显然很有兴趣。我在心中做出胜利的握拳手势。通过第一道关卡了。我为了让自己显得更为有用,告诉渡边我在购物中心看到森口的女儿想买小棉兔包包,但森口没买给她。

“这样啊。绒布小包大小的话威力还可以加强。下村,你真厉害,果然如我所料。托你的福好像会比我想象中更好玩了。”

“那就快点去买吧。要是卖完就糟了!”

我们骑脚踏车前往位于镇外国道旁的购物中心。

假日的特设大卖场人山人海。离情人节还有四天。我在欧巴桑跟女高中生群中朝目标摊位前进。

“这个这个。太好了,是最后一个呢,害我着急了一下。”

我抚平乱七八糟的头发,把战利品小棉兔头型的绒布小包包给渡边看。

“最后一个啊,我们运气真好。”

渡边说。一点没错,要是卖完了的话,我们的计划不就泡汤了吗?最后的一个,运气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们用自己的零用钱各出一半买了小包包,到二楼的汉堡店开作战会议。

“吓人防盗钱包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我一面吃汉堡一面问。

“很简单啦。首先把拉链的拉环部分像这样当成开关。”

渡边拿托盘上的薯条排列说明,我根本听不懂。

“我这样讲你懂吗?”

“啊,嗯,原来如此——。挺简单的啊。”

我不想让渡边失望,就这样回他,说着说着好像真的有点懂了。

而且

能跟他在这里真是太愉快了。这家汉堡店我跟二姐来过很多次,但跟同学一起还是第一次。小学的时候很向往聚集在这里的国中生跟高中生。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跟周围的人比起来,我们对话的内容有深度多了,而且还是秘密作战会议呢。

“那个小孩为什么去游泳池啊?”

渡边一面把薯条堆起来一面问。是我表现的时候了。

“她去喂狗啦。栅栏对面的那家人不是养了一只黑嘛吗?”

“啊,那只毛乱蓬蓬的狗?”

“对。她把面包藏在衣服底下去喂那只狗。”

“咦,原来她会去喂狗啊。住在那家的人呢?”

“说来已经一星期没看见了,可能是去旅行了吧?最好也确定一下。”

“怎么确定?”

“对了!把棒球丢进去,然后装着要去捡球翻过栅栏到院子里去怎样?”

我脑子里不断浮现各种主意。这是第一次。渡边负责发明,我负责作战。我已经不是渡边的助手,而是他的伙伴了。

我跟渡边提议“这样的方法如何”。

①我先去调查以免有人妨碍。

②跟渡边会合在更衣室等小孩来。

③小孩来了以后由我先跟她搭话(因为渡边的笑脸有点不自然)。

④渡边把绒布小包包挂在她脖子上(说是受妈妈拜托去买的)。

⑤然后我催促她打开看看。

“很好啊。”

渡边满足地说。我想象小孩吓得跌坐在地上的样子,简直乐不可支。

“那个小孩会不会哭啊?渡边你觉得呢?”

渡边对着笑个不停的我微微一笑。

“不会哭。”

“咦——我想绝对会哭的。对了,我们来打赌吧。输了的人下次在这里请吃汉堡。怎样?”

“好啊。”

我们用可乐碰杯约定。

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偷偷进入游泳池的少年。——开始之日后一周。

从早上开始,不,这几天以来我一直都兴高采烈。这可能是上中学以来我第一次喜欢上学。

“准备如何了?”

第二节下课后我偷偷问渡边。他回答:“完全没问题。”我们为了不泄漏计划,在学校一直都分别行动。

上课什么的我根本没在听,第五节的理科,看见森口我得死命忍着不笑出来。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放学后我自己一个人到游泳池去,观察四周的样子,确认没人在。这时我才觉得没别人受罚真好。

我看见黑狗把鼻尖从栅栏的间隙间伸手过来。那家今天也好像没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从书包里拿出从棒球社团活动室里面捡来的球,丢到院子里去。我做出“哎呀糟糕了”的样子,越过栅栏绕着那家走了一圈,到大门按门铃,等了一会儿没人应门,家里也没有人在的样子。

很好,一切OK。

我再度越过栅栏回到游泳池边。在此期间那只黑狗不知是老还是笨,始终连吠也没吠一声。

我传了“作战①结束”的简讯给渡边,还不到五分钟他就来了。

“一切顺利!”

我对他竖起大拇指。

我们进入更衣室,躲在门背后。门本来就没有锁。于是作战②开始。阴暗的更衣室内满是尘埃,感觉起来好像小时候玩耍时的秘密基地,我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不对,从现在开始我就无所不能了。只要跟渡边在一起就好。

我望向渡边。他好像在最后一次检查绒布小包。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小袋子,能用这让人触电,真是太厉害了。

“哎,渡边,下次去我家玩吧。我妈妈说要做蛋糕,一定要请你来吃。我妈好像很高兴我能交到聪明的朋友。之前她还写信到学校抱怨说:‘怎么可以只凭成绩来排名次!’结果我跟她说最近跟渡边很好,她就说,啊,那个第一名的同学?记得可真清楚啊,真是败给她了。嗯,我家是不能跟渡边的研究室比啦,但是我妈妈做的蛋糕比外面卖的好吃。这样吧,今天结束以后就去我家,叫我妈妈做个好吃的。渡边你喜欢鲜奶油还是巧克力?”

渡边说“嘘”,并把手指竖在嘴前面。我望向外面,看见一个小女孩从游泳池入口钻进来。

“渡边,就是那个小孩。”

我们静静地探出身子,观察森口的女儿。

她完全没有察觉我们,越过游泳池旁边,直奔把鼻尖从栅栏的间隙间伸过来的黑狗。

“毛毛,吃饭啰。”

她说着弯下身子,拿出藏在运动衫下面的面包,用手剥开喂狗。她高兴地看着黑狗一面摇尾巴一面狼吞虎咽,面包一下子就没了。

“我会再来喔。”

她一面拂掉身上的面包屑一面站起来。

我瞥向渡边,他点点头。我们慢慢地走近小孩。作战③开始。首先由我跟她搭话。

“你好,你是小爱美吧?”

森口的女儿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我对她微笑。

“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之前我们在购物中心见过呢。”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小孩用警戒的目光轮流看着我们俩。

“你喜欢狗吗?我们也喜欢。所以常常来这里喂它吃饭喔。”

渡边说。这不是计划中的台词。但是小孩露出高兴的表情。渡边看见她的反应,拿出藏在背后的绒布小包包递给她。进入作战④。

“小棉兔!”

小孩叫起来。渡边露出不自然的笑容,蹲下来迎上小孩的视线。

“之前妈妈没有买给你吧。还是已经买了?”

这本来是我的台词的。小孩摇头。

“没有吧。因为这是你妈妈拜托我们去买的。虽然有点早,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喔。”

渡边说着把绒布小包挂在小孩脖子上。

“妈妈给的?”

小孩脸上浮现欣喜万分的笑容。我觉得她长得跟森口一点也不像,但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对。里面有巧克力,快点打开来看看吧。”

这本来是我的关键台词。渡边径自说出来让我有点生气,但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马上就要进入高潮了。森口的女儿摸了绒布做的小棉兔脸几下,然后拉拉链。

来了!吓一大跳跌坐在地上!……然而根本不是这样。

啪啊一声响起的同时,小孩浑身猛地颤抖了一下,好像慢动作一样往后倒下。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死了吗?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打颤,不由自主地抱住渡边。

“怎么搞的?这小孩不动了耶。”

渡边没有回答。我慢慢抬眼望去,看见他在笑。打心底满足的笑容,一点也不古怪。他对着我笑道:

“去跟别人宣传吧。”

哎?什么?

我反问。渡边好像弹灰尘一样把我的手挥开。“那我先走啦。”他转身迈步走开。

等一下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在心里大叫,却发不出声音。渡边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

“啊,对了,你不用介意是我的共犯,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当你是伙伴。分明一无是处,只有自尊高人一等,我最讨要这种人了。像我这种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失败作品。”

失败作品?失败作品?失败作品?等等,渡边,别丢下我啊!

我想逃走却无法动弹。渡边的声音在脑子里回响,眼前一片黑暗。

啊,天已经黑了啊。

学校的钟声让我回过神来。我觉得好像在黑暗中站了好几个小时,其实渡边走了大概只有五分钟。我脑子里仍旧不断听到渡边临走时的那句话。

他一定是一开始就要杀人的。我被利用了。但是他利用我做了什么?

——去跟别人宣传吧。

只为了这个?要是我把全部的经过跟警察说,渡边一定会被逮捕的。他想要我这么做吗?他想成为杀人犯吗?不,渡边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我能无罪嘛?而且要是渡边跟警察说谎怎么办?说他什么也不知道,说是我找他的,那不就完蛋了吗?

我低下头,望着绒布做的小棉兔脸。我看见森口的女儿想买这个不是吗?我从仰天倒地的小孩脖子上拿下绒布小袋子,用力扔到远处。

这样就没问题了吗?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了吗?就这样偷偷跑掉,不会被警察抓到吗?不,不行。要是触电死亡的话,警察一定会搜捕犯人的。那样的话渡边被逮捕只是时间问题。要是他被逮捕之后背叛我的话……

不能犹豫不决了。我别过脸用两手抱起小孩。比我想象中要重。我设法走到游泳池旁边,要是不留神好像连我都会掉下去。我小心不让脚碰到浮着枯叶的肮脏水面,慢慢伸出双手。

不行,得尽量不发出声音。

我慢慢蹲下来,设法保持平衡。就在此时小孩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她慢慢睁开眼睛。我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差点就让小孩掉到游泳池里。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我松了一口气,又想哭又想笑。

——你就是个失败作品。

完全放松下来的我再度听到渡边临走时的那句话。完全把我看扁的态度。他果然是想成为杀人犯,所以才利用我。但是小孩还活着。渡边的计划失败了。

失败!失败!失败的分明是你!连这都没注意到也太蠢了吧?

我是先迎向慢慢恢复意识的森口女儿的视线,还是先松了手呢?我头也不回地离开游泳池,脚步已经不再颤抖。

我成功地完成渡边失败的事了。

神清气爽醒来的少年。——案发次日。

我下楼到厨房,正在做培根炒蛋的妈妈说:“小直,不得了了,”转身在餐桌上摊开今早的报纸。地方版正中央稍微下面一点的地方,有一则小小的标题。

四岁儿童到游泳池附近喂狗不慎失足死亡

失足死亡。已经上报了啊。我看了报导,完全被当成是意外事件。太成功了。

“森口老师真惨呢。但是竟然把小孩带到学校去,真是的。上课怎么办呢?就快要期末考了……对了,小直,不说这个。”

妈妈从餐具柜里面拿出一个用红色包装纸包着、系上金色缎带的盒子,放在摊开的报纸上。森口女儿的报导完全被遮住了。

“情人节的巧克力。”

我对着微笑的妈妈展露出喜悦的笑容。

今年二姐也不在家了,巧克力大概只有这份吧。我虽然这么想,到学校却在鞋箱发现美月送的巧克力。“总是受你们家二姐照顾”的人情巧克力。我感激地收下。

“小直,看到报纸了吗?”

美月突然问道,我差点就失手掉了巧克力。“真惨啊!”我这么暧昧地回道。进入教室也没有特别吵。大家都在说这件意外。

看来留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家伙都一起替森口找女儿。发现者是我们班的星野,其他还有几个人也看到了尸体,大家讨论得很起劲。虽然有人在哭,大部分的人却都有点兴奋的样子。一开始是互相交换情报,到后来就变成炫耀大会了。

我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幕,突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到走廊上。是渡边。

“干嘛多管闲事啊!”

渡边脸色吓人地责问我。但是我一点也不怕,还觉得想笑。我死命忍住笑意,甩掉渡边的手说:

“不要跟我说话,我又不是你的伙伴。啊,昨天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要宣传的话你自己去吧。”

我说完转身进入教室。坐下来后我也没参加大家的无聊炫耀。我默默地翻开小说。这是以前功治舅舅推荐的经典推理作品。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了。

因为我完成了渡边失败的事。但是我并不想跟他一样到处宣传。森口的小孩是意外死亡。要是被人发现是谋杀,凶手也是渡边。从刚才的样子看来,他果然是想成为杀人犯。所以警察要是来学校的话,我想他会坦然自首吧。

真是蠢。分明失败了的说。我这么想着就觉得自己好像能改头换面了。

森口休息了一星期后重新回学校上课。关于这次意外事件,她只在早上的小班会说休息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好像是因为感冒休息一样。

我要是死了的话,妈妈一定会卧床不起,要不就精神错乱吧!说不定会自杀随我而去。但是我们班导普通得要命,让人想可怜她都没法。反而觉得真是太可惜了。

渡边应该也这么觉得。看见森口消沉万分,渡边满意地径自偷笑,而我在心里笑他。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虽然如此,上课的时候还是非

常愉快。

老师们看起来好像是平等地对待大家,其实不然。不知道是为了替学生留面子,还是为了让授课顺利进行(我想八成是后者),困难的问题都问聪明的学生。

渡边总是若无其事地回答问题。就算老师夸奖他,他也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这种游刃有余的态度比以前更夸张了,在我看来更加可笑。

他的表情像是在说,会解这种问题是理所当然的,我干了更了不起的事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失败了,成功的是我啊。

最近老师问渡边的问题我都觉得很简单。其实上星期困难汉字的小考我全对了,老师夸奖我了呢。

这样下去应该不成问题吧?这学期的期末考可能没办法,但下次会考得比渡边好吧?我深深这样觉得,不知怎地教室里的家伙看起来都一副蠢样。

我憋着不笑简直快难过死了。

以颤抖的声音叙述的少年。——案发后一个月。

森口到家里来了。最后一天期末考结束,我已经回家了,班导下午打手机给我说:“到游泳池来有话跟你谈。”

被发现了。一定是那件意外。我的心脏怦怦乱跳,拿着手机的手在发抖。要镇定、要镇定……。犯人是渡边。要是去学校游泳池的话我可能没法保持冷静,所以要求班导到家里来。

“渡边呢……”

切断电话前我冲口问道。

“我刚刚跟他谈过了。”

班导静静地回答。我安心地叹了一口气。没事、没事。犯人是渡边,我只是不小心被卷入的。

森口突然来家庭访问,让妈妈吓了一跳。我说希望妈妈也在场。如果是妈妈的话一定会仔细听我说。这样的话不如让她一起,妈妈一定会相信我,帮我的。

“下村同学上了中学以后,平常都在想些什么呢?”

森口如此问道。虽然跟意外没有关系,我还是全部老实说了。网球社的事、补习班的事、在电玩游乐场被高中生包围、老师没来接我、我分明是被害者为何还要受罚、这实在太悲惨了吧。

班导一直都默不作声。

“下村同学把爱美怎么了?”

我说完正在喝红茶的时候,她压抑感情静静的声音在客厅响起。我也静静地放下茶杯。猛地叫起来的是妈妈。她根本不知道我扮演了什么角色,就已经开始激动发怒了。我一定是被渡边利用的,绝对是被害者。

我跟森口说了真相。从放学时他叫我的那天开始,到在游泳池边抱起森口的女儿为止,全部说了。遭渡边背叛让我恨得牙痒痒的,眼泪都流出来了。然后最后我说了谎。

这八成跟之前渡边跟她说的话相符。森口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我说完了她仍旧保持沉默,盯着桌面上某处,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她非常愤怒。真可怜。

妈妈也没说话。

“下村妈妈。”

过了大概五分钟,森口终于开口了。她直视妈妈。

“身为人母我恨不得把渡边同学和下村同学都杀了。但我也为人师表。告诉警方真相,让凶手得到应得的处罚虽然是成人的义务,但教师也有义务保护学生。警方既然已经断定为意外,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翻案。”

我吃了一惊。她竟然不要报警。妈妈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非常感谢您,”对森口深深低下头。我也一起低头。这样就没事了。

我跟妈妈一起送森口到玄关。她完全没看我一眼。她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没怎么在意。

坐在座位上脸色铁青低着头的少年。——家庭访问后一星期。

明天起就放春假了。牛奶时间后森口说要辞职了。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就算杀人的是渡边,只要她认为我是共犯,每天来上学仍然会让人坐立不安。

“辞职是因为那件事吗?”

美月问。那件事,当然是指那次意外。真是多嘴,我想咋舌,但班导好像本来就这么打算,开始说个不停。

当老师的理由、劝世鲜师的事。随便怎样都好啦,快点结束啦。

接着又讲什么信赖关系、手机简讯、恶劣的玩笑什么的。二班的男同学来找的话,就让一班的导师去?现在讲这个已经太迟了吧?

单亲妈妈、爱滋、女儿在游泳池淹死。我觉得好像脖子慢慢被人勒住。“跟家人一起来买东西的下村同学刚好看到了。”突然提到我的名字,害我不由得反胃。刚喝的牛奶好像又回到喉咙口了。我正在吞咽的时候她说。

“爱美的死不是意外,她是被本班的学生杀害的。”

我猛地被人从背后推到冰冷肮脏的游泳池里去了。没法呼吸。没法看周围。脚碰不到底。死命挣扎也什么都够不到……

我陷入妄想之中,眼前一片黑暗,但还没到昏倒的程度。森口打算说到什么地步啊!我大口吸气好镇定下来。

然后我终于注意到周围的气氛,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大家都盯着森口。连好像听这话很无聊的家伙们都两眼发光。

但是森口却开始讲少年法跟“露娜希事件”。我完全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这样就结束好吧?我的期待立刻就落空了。她开始说小孩的葬礼。因为爱滋而放弃结婚的对象,小孩的爸爸竟然是劝世鲜师,我吃了一惊。

所以劝世鲜师不久于人世,是因为爱滋病发作了。此时我还有余力想到这些。我还能体验到抱起小孩时的感觉,不由自主地用手抓住书桌边缘。要是那个小孩也感染爱滋的话,说不定会传染到我呢。

隔壁班好像下课了,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森口好像也注意到了。很好,二班也可以下课了。

“想离开的人都可以走了。”

大概是我的祈祷应验了吧,班导望着大家这么说。只要有一个人离开我也打算趁势就走,但是没有人要走。

森口确认之后再度开言道:

“从现在起我们把这两个犯人称为A和B吧。”

说着她开始讲少年A。她那种讲法任谁一听都晓得就是渡边。大家都偷偷地瞥他就是证据。班导故意这样引起大家的兴趣。

然后说到少年B了。内容跟家庭访问的时候几乎一样。那时候一言不发地听我说,现在却在大家面前若无其事地讥笑我。并非只要努力就做得到,而是根本无法努力做到。说什么屁话?但现在不是为这个生气的时候。已经完蛋了。

这次轮到大家偷偷瞥我了。有人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也有人轮流看着我跟旁边的渡边。用轻蔑的眼光瞪着我,还有人露出明显的憎恶。

我会被杀!我会被杀!我会被杀!

去电玩游乐场被处罚,大家只是不理我而已。但是杀人的共犯一定会被杀。可是坏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啊。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犯人是渡边、我是受害者。我在脑中好像念咒似地重复这句话。

“要是渡、呃、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

小川突然这么问。这家伙乐在其中呢。

“说A还会杀人是误会了。”

我的身体一下子沉到水底。

森口断言:“杀人的是B(也就是我)。”那种程度的电流不会死人。爱美只是昏过去而已。

被发现了。她来家庭访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虽然她好像没发觉我是故意的,但那无关紧要。人是我杀的,这个事实并没有改变。

大家都在看我。渡边是什么表情呢?我已经没有余力确认然后嘲笑他了。我会就这样被警察逮捕吗?不,应该不会吧。她说不想把处罚委交法律。那是什么意思啊?

我慢慢看不见四周了。我掉进的不是游泳池,而是无底的泥沼。我从脚底慢慢陷入,班导的声音静静在我耳边响起。

“我把今天早上抽的血混入两人的牛奶里了。不是我的血。我偷偷让两人喝的,不是希望他们都能成为好孩子的‘劝世鲜师’,樱宫正义老师指甲缝里的污垢,而是他的血……”

劝世鲜师的血、牛奶里加了爱滋的血?我全部喝完了。这意味着什么,脑筋不好的我也能充分了解。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我要死了。

我的身体完完全全陷入冰冷肮脏的泥沼中。

在房间茫然望着窗外天空的少年。——复仇之后。

春假。我每天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天空。

我想从泥沼底部爬出来,逃得远远地到干净的地方去。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要是能在那里重新开始的话多好啊。

蓝天上的白色飞机云延伸到远方。到底延伸到哪里呢?我这么想着,脑中浮现了一段话。

“内心软弱的人会伤害比自己更软弱的人。那被伤害的人除了忍耐或寻死之外就别无选择了吗?没有这种事。你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并没有如此狭隘。现在这个地方活不下去的话,到别处避难不就好了吗?我是这么想的。逃到安全场所并不丢脸。我希望你们相信这广阔的世界绝对有自己的安身之处。”

说这种话的,没错,自然是劝世鲜师。几个月前在电视上说的。在这种情况下想起来,真是讽刺。就算我从这里逃出去,一个中学生要怎么活下去呢?在哪睡觉吃什么呢?会有人给逃家的中学生饭吃吗?有地方肯雇用我工作吗?现在这世道一文不名要怎样活下去呢?到头来大人只能从大人的观点来衡量小孩的世界。

“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成天都离家出走,跟同伴在一起鬼混。虽然如此我从来没想过要死。……因为有同伴在。”

那是你们那个时代的事吧。现在可不一样了。根本没人要同伴,而且这种玩意本来就不存在。到头来我能活的地方只有这个家。爸爸工作、妈妈守护的这个家。我唯一的安身之处。

爸妈要是感染爱滋病毒可该怎么办啊?那样的话比我先发病,早早死掉的话,我也活不下去了。

绝对不能感染他们。

这是不得不在泥沼中生存的我,人生最后的目标。

活在泥沼中的我成天都在流眼泪。但不是因为难过才流泪。

早上醒来,首先因为今天自己还活着而喜悦流泪。拉开房间的窗帘,沐浴在阳光下,什么也没做就可以因为新的一天开始而流泪。

妈妈做的饭菜好吃到让我流眼泪。我还能在摆满了我喜欢的菜的餐桌旁吃几次饭呢?这么想就泪流满面。为了纪念我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吃了一口以前讨厌的最中饼,竟然好吃到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想过要吃呢?

听到大姐怀孕的时候,新生命诞生的感动让我流泪。虽然想直接跟一直都对我非常温柔的大姐说:“恭喜你,”但我只能自己一人流着眼泪,暗暗祈祷小宝宝健康地生下来。

但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想到自己大限将至,虽然充满了恐惧,但我觉得每天都过得比以前充实多了。

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春假结束了。

我升上国中二年级,虽然知道这是义务教育我非得去上学不可,但我没办法去学校。我是杀人凶手。去学校的话班上同学一定会制裁我。那些家伙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狠狠欺负我。总有一天会被杀。我不能去那种地方。

此外我还担心一件事。妈妈会让我就这样不去上学吗?从开学当天起我就装病,但应该已经撑不下去了吧!妈妈是会生气还是哭呢?两种我都讨厌,但是我绝对没办法老实跟她说我不能去上学的原因。

要是妈妈知道事件全部真相的话……

我把渡边杀害的森口女儿的尸体扔进了游泳池。只是这样妈妈就已经非常震惊了。要是她知道其实杀害小孩的是我,而且是蓄意的话……要是她知道我成为恐怖复仇的对象,感染了爱滋病毒的话……

她一定会发狂吧。而且要是被断绝亲子关系怎么办。我最怕的就是被赶出这个家。那对我而言跟死了没两样。

然后妈妈到我房间来了。

出乎我意料她没有逼我去上学,只是拜托我去一次医院。说只要诊断出有心病,就可以慢慢休息。

我生病了吗?

要是去医院被发现我感染了怎么办?要是妈妈知道了怎么办?我担心得要命。但要是情况不妙的话逃走就好了。总比被迫去上学然后被杀掉要好。

结果我根本不用担心,医生很简单地就开了诊断书。叫做什么“自律神经失调症”的病。我根本搞不懂。但是全国好像有很多患了这种病不去上学的国中生。听到这话妈妈似乎颇能认同,不知怎地露出满意的样子。总之这样一来就可以放心不去上学了。我松了一口大气。

离开医院后我重新环顾四周。早上出门的时候很紧张所以没想

到,其实这是自从那天以来我第一次出门。我对自己能够正常呼吸感到很惊讶。说不定我虽然不能去学校,但是可以出门呢!

我仿佛试探般地把头探出泥沼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瞥见车站前汉堡店的招牌。那个我一瞬间以为渡边是伙伴的讨厌连锁店。

“吃点什么好吃的再回家吧。”

妈妈这么说。我说:“想吃速食店的汉堡。”虽然这也是为了不要散播病毒,但其实有更重大的赌注。

就算不是在购物中心,只要能顺利熬过汉堡店,就能从泥沼里爬出来。

我成天只担心自己会死,在看见汉堡店招牌之前,根本完全忘了渡边。话说回来他怎么样了呢?一定自己一个人关在那间没人住的老房子的“研究室”里,吓得屁滚尿流吧!想到渡边那种样子我觉得蛮愉快的。他是自作自受。我想着,大口咬下汉堡。

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溅到我脚边。

是牛奶!牛奶、牛奶、牛奶……隔壁桌的母女二人……是森口跟她女儿!

她们找上我了。用力把我从泥沼中探出来的头压下去了。快住手!快住手!快住手……我的头再度沉入泥沼中。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不让我从泥沼里出来。泥浆灌进我嘴里。

我冲到洗手间去把泥浆吐出,同时也吐掉了渡边的身影。

从窗帘缝隙间偷看来访者的少年。——复仇之后的两个月。

从去医院以后我就没法出门了。我想在家中过着平静的生活。最能安心的地方就是不用害怕会散播病毒的自己的房间。

我每天在网路上看漫画,自己想象漫画的后续情节,用妈妈替我买的日记本写日记。虽然打扫很烦,但其实总比成天无所事事要轻松。

就在这时候那些家伙出现了。叫做寺田的新任班导跟美月。他们带了各科目的影印笔记来。妈妈请他们到客厅,就在我房间的正下方。他们讲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妈妈对着寺田大肆说森口的坏话。

“伯母,直树的事就交给我吧。”

我听见寺田自信满满地这么说,几乎忍不住要大叫。

不要管我!

我吞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话,突然感到非常不安。

老师都不能信任。他绝对是装出亲切的样子要骗我去学校,然后让大家杀掉我。寺田搞不好是森口的学生,他们可能是一伙的。他说不定装出担心的样子到家里来观察情况,然后去跟森口报告。美月也不能信任。曾经有谣传说她是老师的眼线呢。森口虽然复了仇,但觉得那样果然不够,还是计划现在就要杀了我也说不定。他要是来探路的该怎么办啊!妈妈好像很喜欢寺田。要是他讨了妈妈欢心,上楼到我房间来该怎么办啊!我会被杀的。对了,妈妈说了好多森口的坏话,要是他去转告该怎么办啊!

“没神经的臭老太婆,不要随便胡说八道!”

妈妈很高兴地到我房间来,我对她大吼还拿字典丢她。妈妈完全愣住了。我第一次用这种反抗的态度对她。关上门我哭了。但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该怎么保护自己。

寺田每个星期都跟美月一起来。每次我都陷入恐惧之中。妈妈没再让他们进家里来,但也没叫他们不要来。这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我害怕离开房间。就算关在房间里,我也觉得森口、寺田、美月,甚至连网球社的顾问户仓都站在外面,吓得我魂不守舍。

大家都想杀掉我。

要是我在网路上看漫画被发现了,就会被杀。要是森口的话,八成可以立刻逮到我在哪里上网吧!要是寺田在客厅装了窃听器该怎么办!森口绝对不会原谅一面说“好吃”一面吃饭的我。

我被监视了。

什么事也不能做。我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茫然望着墙壁。白色的墙壁上映出那次事件的影像。虽然想别开视线,但好像有人不允许。

这一定是森口的怨恨作祟。

整天望着墙壁的生活。星期几、现在几点都搞不清楚。吃东西也都没有味道。虽然害怕死亡,却没有活着的感觉。

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呢?

在镜中看见很久不见的自己。不忍卒睹的肮脏样子。但这是“活着”的证明。头发在长长。指甲在长长。污垢堆积在皮肤表面。我还活着。眼泪流出来了。停不下来。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长头发跟长指甲,以及肮脏的样子,就是我活着的证明。遮住眼睛耳朵的头发也遮住了我的表情、替我抵挡了那些家伙,然后告诉我,我还活着。

生命的源头不是心脏,而是头发。

茫然望着黑色物体的少年。——复仇之后约四个月。

我从全身动弹不得般的睡眠中醒来,枕头旁边散落着黑色物体。

这是什么啊?……

我晃晃沉重的头,伸手拿起来看。黑色物体用手一搓就散开成丝状掉落。我恐惧地摸上自己的头,手直接碰到耳朵。

头发没了……。这是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我的命!我的命!我的命!

泥沼的底部开始溶解。我的身体慢慢沉下去。泥浆灌进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好难受、好难受、无法呼吸。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谁来救我啊……。

我醒来的地方不是天堂。虽然到处一团糟,但的确是我的房间没错。我还活着。我还在呼吸。我的手脚都可以动。不,我真的还活着吗?

离开房间下楼,妈妈趴在桌上睡着了。这里果然是我家。我进入浴室,盥洗台上方的镜子映出我的身影。

原来如此。我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活着的证据还留着。

我从抽屉里拿出从小学时代就开始用的电剃刀。直到上中学前头发都是妈妈帮我剃的。我按下开关,剃刀发出闷闷的嗡嗡声。我把剃刀轻轻抵在前额上。刀刃下一点的油腻头发落在脚边。在此同时我心中也消失了一点什么。原来如此。活着的证据就是死亡的恐惧。这样的话爬出泥沼的方法只有一个……。

这次我用力压下剃刀。静静的震动在我听来就像是生命从我身上流失的声音。

我把头发剃光,接着是剪指甲,然后淋浴把身上的污垢洗掉。我重复用肥皂跟浴巾擦洗,污垢像橡皮擦屑一样掉下来。活着的证据从排水沟流掉了。

我怎么还没死呢?

活着的证据全部离开了我的身体,但我还在呼吸。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我突然想起了几个月以前看过的影片。

啊,原来如此。我变成僵尸了。杀也杀不死的僵尸。而且我的血还是生物兵器。这样的话把镇上的人都变成僵尸的话,一定很好玩。

我用手一个一个摸便利商店架子上陈列的商品。我的手碰到的地方都染上了鲜红的血。

血、血、血、鲜红的血……

我本来毫无感觉的,望着伤口的时候突然开始感到悸痛。我随手用店里卖的绷带把手包起来。

来接我的是妈妈。妈妈对便利商店的店长和店员不停低头道歉,然后把沾到我的血的商品全买下了。

回家的路上太阳已经西下,但阳光还是强烈得刺眼。我眯起眼睛,一面走一面擦拭脸上的汗水。我觉得死亡的恐惧跟活着的证明都不重要了。卷着绷带的手又痒又痛,肚子也饿了。

真的、真的、好累……。

我瞥向旁边的妈妈。她没有化妆,衣服也跟昨天一样。家长参观日的时候妈妈很在意自己老了,我根本一点都不觉得。妈妈比谁都漂亮。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妈妈没化妆。她两手分别提着两个便利商店的袋子,没办法擦拭鼻尖的汗。我死命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误会妈妈了。我以为她不会接受不符合她理想的孩子。但是妈妈连变成僵尸的我都接受了。

跟她说实话吧。然后让她带我去警察局。要是妈妈等我的话,就算处罚有点难受我一定都能忍耐。变成杀人凶手的我只要有妈妈在,一定可以重新来过。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现在的心情。直接说出来就好了,但要是被抛弃了怎么办呢?我还是有点不安。

骗——人。

要是情况不妙,我希望能这样说了就跑。所以我打算就以僵尸的样子跟妈妈坦白自己犯的罪行。

我跟妈妈说被森口报复之事的时候,有了重大发现。

到底有没有感染其实还不知道啊!就算感染了,什么时候会发病也不知道啊!我到底一直在怕什么呢?

泥沼的水渐渐清澈起来了。

我沉浸在解放感中,告诉妈妈我故意杀了森口的女儿。那天在游泳池畔感觉到的优越感又回来了。

妈妈听到我的告白,显得相当震惊,没有说:“我们去警察局吧。”但是她也没有排斥我。那一点点的不安也消失了,我好高兴。

“小孩醒了你还把她丢进去,是因为很害怕吧?”

妈妈反复问我。“不是那样的。”我在心中回答。几乎是妈妈理想的那个家伙做失败的事我成功了。这点我果然还是说不出。

我为了不让妈妈担心,用撒娇的语气不停告诉她我已经准备好要去警察局了。

那些家伙又来了。寺田跟美月。但是我已经不害怕了。反正怎样都无所谓。

“直树,你在的话听我说!”

寺田在家门外热切地大叫。我在窗边坐下,心想今天就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吧。

“其实这一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修哉也非常难受。他被班上同学欺负了。非常恶劣的欺负手段。”

他说什么?渡边有去上学?一直都有去?也没被杀?

“……大家明白了我的苦心。”

这表示虽然有被欺负,但是已经解决了?

寺田之后的话我都没听进去。取而代之的是渡边在游泳池旁说的话。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当你是伙伴。分明一无是处,只有自尊高人一等,我最讨厌这种人了。像我这种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失败作品。

那家伙一定打心底轻蔑我成了家里蹲,在嘲笑我。

我躲在黑暗的房间里,缩在床上咬牙切齿。我不知道该如何发泄这股怒气。原来害怕死亡躲在家里的只有我。我会碰到这种事分明是渡边的错。他都有去上学。我心中充满说不出来的挫败感。

就算妈妈不跟我去,明天我也要去警察局,全部说个清楚。渡边的刑罚可能会比我轻,但要是知道那个小孩是我蓄意杀的,他一定会后悔万分。我想看他的表情。我想嘲笑他。

我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是妈妈。或许她会说:“明天去警察局吧。”我高兴地从房间出来,在楼梯前等妈妈。但是……

上楼来的妈妈手里握着菜刀。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不去警察局吗?”

“不去。小直,就算去了也没法重新开始了。小直已经不是以前善良的小直了。”

妈妈流着眼泪说。

“要杀我吗?”

“跟妈妈一起去外公外婆那里吧。”

“你虽然这么说,但是只要杀我吧?”

“怎么可能!”

妈妈抱住我。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比妈妈高了。跟妈妈一起的话死也无所谓。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安详。

妈妈、妈妈、唯一了解我的人……。

“小直是妈妈的宝贝……。小直,对不起。你变成这样都是妈妈的错。我没有好好教育你,对不起。我失败了,对不起。”

失败了对不起。失败了、失败……失败作品!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妈妈放开我,伸手摸我的头。温柔地抚摸我的妈妈。妈妈脸上的表情非常悲伤。

“我失败了,对不起……”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不是失败作品!我不是失败作品!

温暖的东西溅到脸上。

血、血、血、这是妈妈的血。……我刺到妈妈了?

妈妈纤细的身体就这样滚下楼梯。

等等、妈妈!不要抛下我!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带我一起走啊。

白色墙壁上映出的影像总是在这里结束。这个愚蠢的少年到底是谁啊!为什么我好像了解这个少年的心情呢?

对了,刚才有个说是我姐姐的人来过,在房间外面跟我说话。

“小直什么也没有做呢。只是在做恶梦而已。”

她叫我“小直”。用跟影像里那个愚蠢的少年同样的名字叫我让我感到不爽。只不过要是我真的叫做“小直”的话,恶梦就是那段影像啰。

这样一来这就是梦……

是梦的话就快点醒来,吃完妈妈做的培根炒蛋,好去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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