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克雷默尔上课时,埃里卡发了无名火,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因为有一种感觉攫住她。她几乎还没碰他,学生就明显地退步了。如今克雷默尔凭记忆演奏时,总出错,被不爱的人逼着,他在演奏中途停顿,甚至找不着调!瞎转调毫无意义。他离应该演奏的A大调越来越远。埃里卡感到裹挟着有尖角的碎屑、废料的一次雪崩向她袭来。对于克雷默尔来说,这堆废料是令人高兴的,是压在他身上的女人的重量。他那与能力不同步的音乐愿望被引开了。埃里卡几乎不张嘴地警告他说,他正好亵渎了舒伯特。为了补救和鼓励这个女人,克雷默尔想到奥地利的高山和深谷,想到这个国家具有的自称可爱的东西。舒伯特,这个学究,虽然没有研究,然而已经隐约感到了这一点。然后他又开始演奏。那是一首超越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毕德麦耶尔风格毕德麦耶尔风格,1815—1848年间德国的一种文化艺术流派。的一首A大调奏鸣曲,是同一位大师的一首德意志舞曲中某种狂热的东西。不一会儿他又中断了,因为他的女教师讥笑他,说他还没看到过一处特别陡峭的岩石,一个特别深的峡谷,一条特别湍急的溪流奔腾穿过峡谷,或俯瞰一个宏伟壮丽的新拓荒的湖泊。舒伯特表达出的是如此强烈的对比,特别是在这个无与伦比的奏鸣曲中,不是表现,比如说,在午后柔和的阳光下,喝下午茶时宁静的瓦绍瓦绍,多瑙河畔的狭长谷地,重要的葡萄种植区……如果是涉及到莫尔多瓦地区的话,那更多的是由斯美塔纳斯美塔纳,捷克民族乐派的奠基人,歌剧和交响诗作曲家。表现出来的。现在问题不是关系到她,埃里卡·科胡特,这位音乐障碍的克服者,而是关系到奥地利广播乐团的星期日上午音乐会的听众。

克雷默尔生气地咆哮起来,如果谁能一般地了解一条山涧的话,那就是他。而女教师只是一直留在昏暗的屋子里,身旁是年迈的母亲,再也干不了什么事,只是用一架望远镜朝远方眺望。半地下还是半地上,对于母亲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埃里卡·科胡特回忆起舒伯特的音乐符号,心情激动。她的血液沸腾。这些符号从叫喊到耳语,而不是从大声说到小声说。无政府状态不是您的强项,克雷默尔。因为水上运动员与规则联系太密切了。

瓦尔特·克雷默尔希望得到允许吻她的脖子。他还从来没干过,只是听说过可以这样做。埃里卡希望她的学生吻她的脖子,但她并不为此对他付出。她感到内心升起一种委身的愿望,但是在她的头脑中,这种愿望碰到了结成一团的旧的和新的仇恨,首先是对那些比她生活经历少而且也年轻的女人的仇恨。埃里卡委身的愿望没有一点与她献身于母亲的愿望相似。她的仇恨在每一点上都与她一般通常有的仇恨相同。

为了掩饰这种感觉,她顽固地反对她迄今为止用音乐公开表示出来的东西。她说:在对一部音乐剧的解释中有某一点,精确性在那里终结,真正的创造物的精确性由此开始。阐释者不再为别人服务,他提出要求!他向作曲家索取最后一点东西。也许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对埃里卡来说还不晚。提出新命题现在也不会有伤害。埃里卡文雅地讽刺道,克雷默尔的技巧如今上了一个台阶,因为他把感觉和情绪合理地摆到技巧旁边。女人说着立即朝学生的脸上打去,她没有权力要求他悄悄地把技巧当作先决条件。她也许是自己骗自己,作为教师她想必知道得更清楚。克雷默尔应该去游泳,这时候如果他在树林遇见舒伯特的灵魂,他会避开。这个讨厌的人,舒伯特。艺术大师的学生受到好一顿责骂,同时埃里卡在她充满仇恨的重负哑铃上又在左右两边各拧上一片。她只能费力地把她的仇恨举到胸前的高度。“由于您沉浸在对完美外貌的炫耀中,您就是掉进深渊也认识不到,”埃里卡对克雷默尔说,“别冒险!为了不把鞋弄湿,您从小水坑上跨过去。假如您在山涧划水时,因为船歪了,有一次把头埋到水中的话,就我所理解,会立即抬起来。您甚至怕深水,在您的头潜下去时,在唯一一次可能任您支配的东西面前,您也怕!最好在浅水中划吧,人们看着您!岩石仁慈地绕开您,还没等您发现它们,就好心地躲开了。”

埃里卡气喘吁吁,克雷默尔绞着双手,想把现在还不是爱人的女教师拦住,离开这条路。“您别永远堵住和我接近的道路。”他好意地劝说。他似乎以少有的强硬从运动决赛以及两性之间的斗争中走出来。一个正在变老的妇女在地上蜷缩着,狂犬病的口水挂在下巴上。这个妇女往音乐里看,就像往一个野外望远镜中看一样,她把望远镜举到眼前,却拿倒了,音乐在远方显得很小。如果她认为,必须说出音乐使她想起了什么的话,她就刹不住闸,一直说下去。

埃里卡觉得自己被这种不公正撕得粉碎,竟没有人爱过肥胖矮小的酒徒舒伯特·弗兰茨。看着学生克雷默尔,她感到那种不一致特别强烈:舒伯特和女人们,艺术的色情杂志中阴郁的一页。舒伯特不符合天才的形象,不管是作为创作者,还是作为技艺精湛的演奏家,这样的人有一批,克雷默尔是其中的一个。这群人富于想像,他们只有在任其想像自由驰骋时才满意。舒伯特连一架钢琴都没有,相反,您倒过得很好,克雷默尔先生!克雷默尔活着,而且练习得不够,而舒伯特已经死了。埃里卡侮辱每一个希望从她那里得到爱的男人。埃里卡·科胡特不聪明地乱敲打他,恶毒的字眼从她嗓子里涌到舌头上。她的脸整夜肿胀着,而母亲在旁边打鼾,毫无预感。清晨,由于脸上都是褶子,埃里卡在镜子里几乎看不见眼睛。她费尽心机收拾自己的这张脸,但容貌没有变得好看一点。在争吵中男人和女人又一次被冰冻住似的对峙着。

在埃里卡的公文包里的乐谱中间,有一封给学生的信在沙沙作响,她在取笑完他之后给他写了一封信。她心里的怒气和恶心在有规律的痉挛中交替上升。舒伯特虽然曾是一个伟大的天才,那是因为没有教师,比如说莱奥波德·莫扎特可以相比,但是舒伯特决不是一个成熟的能手。克雷默尔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刚刚想出来的话回答,他把这句话像将一条刚刚填上料的思想香肠放到一个纸盘上递给女教师,还挤上点芥末:那人只活这么短,不可能成为有经验的能手!我已经过了二十岁,能做的多么少,每天我都发现这一点,克雷默尔说。舒伯特三十岁也只能做到这么一点儿!这个令人费解、来自维也纳的乡村教师之子!女人们借助梅毒把他杀了。

女人们还将把我们带入坟墓,年轻的男子狡猾地开玩笑,说起一点女性的任性、乖张。女人们摇摆不定,一会儿朝这个方向,一会儿又朝另一个方向,从中看不出规律性。埃里卡对克雷默尔说,他没有一次预感到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他是一个外表中看的年轻男子。克雷默尔在他健康的牙齿中间喀吧一声咬裂了女教师扔给他的一条大腿骨。她曾说起过,他对舒伯特的那种突出特点没有预感。我们要提防,别矫揉造作,这是埃里卡·科胡特的意见。学生以极快的速度顺着思路说下去。

在舒伯特的钢琴作品中,不是总慷慨大方地使用乐器信号,比如金属管乐器。克雷默尔,在您能把一切毫无遗漏地背下来之前,先提防错误的乐谱和过多使用踏板。但也别太少!不是每个声音都像他记录下来的那么长,而且不是每个音都必须严格按照响的时间长短记录下来。

作为附加任务,埃里卡又给左手加了必要的练习。她想以此使自己安心。她让自己的左手补偿男人让她忍受的苦难。克雷默尔不希望通过钢琴演奏技巧平息自己的激动,他寻找在埃里卡面前也无法停止的肉体与情感的斗争。他坚信,他只要一次成功地熬过艰苦的斗争,在最后一局棋之后分手时,结果就会是:他多几个子,埃里卡少几个子。而他今天已经很高兴了。埃里卡将变大一岁,他在自己的成长中将比别人领先一年。克雷默尔紧紧抓住舒伯特这个题目。他破口大骂,他的女教师突然令人吃惊地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把一切本是他克雷默尔的观点说成是她自己的。也就是说,不可衡量、叫不出名字、说不出来、无法表现、无法触摸、无法把握的比抓得住的更重要。技巧,技巧,还是技巧。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逮住了您,女教授?

埃里卡的脸变得滚烫,他说的是不可把握的,而实际上可能是指他对她的爱。她心中感到温暖,敞亮。很长时间以来消失的充满激情的爱的阳光,现在又出现了。他昨天和前天也对她产生过同样的感情!克雷默尔显然爱她,尊敬她,就像他温柔地说出的那样。埃里卡垂下眼睑,意味深长地低语道,她只是认为,舒伯特喜欢纯粹用钢琴表达管弦乐的效果。人们必须能认出这个效果和象征它的乐器并演奏它。但是正如已经说过的,不要矫揉造作。埃里卡温柔和蔼地安慰道:一定会的!

女教师和学生面对面站着,像男人对女人那样。在他们之间的情欲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这墙阻碍了一个人越过去吸干另一个人的血液。女教师和学生被爱欲驱使,被追求更多爱的渴望煎熬着。在他们的脚下,从没煮熟过的文化之粥在沸腾。这是一种她一小口一小口吞咽的粥,他们每天的营养。没有这种营养,他们不能生存。这种粥泛起闪亮的气泡。

埃里卡·科胡特处于皮肤没有光泽,角质化的年龄阶段,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能够为她除去这层壳。这层东西不会自己剥落。许多事已经耽误了,特别是埃里卡的青春时光,比如十八岁。一般民间称为甜蜜的十八岁的年月,只持续了一年,然后就过去了。现在其他人早已在埃里卡原来的位置上享受这花季岁月。今天埃里卡已经比十八岁少女大了一倍!她不停地计算,在这种情况下,埃里卡和一个十八岁姑娘之间的距离从来不会缩小,自然也不会加大。埃里卡对于每一个这个年龄的姑娘感到的反感还不足于扩大这种距离。夜里,埃里卡浑身是汗地架在热烈的母爱之火愤怒的炙叉上辗转反侧。她被音乐艺术香喷喷的烤肉汁浇了一身。没有什么改变得了这该死的区别:衰老/年轻。对于已经写下来的音乐,死去的大师在乐谱上什么也不会再改变,就像它应该的那样。埃里卡从小就被装进这个乐谱体系中。这五条线控制了她。自从她会思考起,她只能想这五条黑线,别的什么都不能想。这个纲目体系与她母亲一道把她编织进一个由规定、精确的命令和规章构成的撕不开的网中,就像屠夫斧子上红色的火腿卷一样。这保证安全,而由安全产生出对不安全的恐惧。埃里卡怕一切都永远照老样子,可她也怕有一天什么会可能改变了。她像哮喘病人那样张大嘴喘气,但不知道吸这些空气干什么。她喉咙里呼呼作响,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来。克雷默尔吓得要命,问他的情人怎么了,要拿杯水来吗?他,骑士公司的业务代表,充满关爱又有点尴尬地问。女教师拼命咳嗽。她用咳嗽使自己摆脱比咳嗽的刺激更糟糕的处境。她的感受没法用口头表达,只能用钢琴。

埃里卡从她的公文包中抽出一封为了安全起见封口的信递给他。这个情景她在脑子里已经千百次描绘过。信中写到一种可靠的爱情应该如何继续进行。埃里卡把她不愿意说出来的一切都写下来了。克雷默尔想,这里面大概写着某些只能记下来却无法说出的奇妙话语,好像山顶上空闪亮的月光。他完全弄错了!他,克雷默尔根据自己在感情上和表现力上的不断努力,今天终于到达了幸福的境地,只要能想出来的一切,在任何时候都能大声说出来了!是的,他发现,如果他到处出风头,第一个说出什么来,那就会给大家一个新鲜的好印象。只是别害羞,那将一事无成。就他来说,如果必要,他将把他的爱大声喊出来。幸好不必如此,因为没有人会听。克雷默尔向后靠在他的电影院座椅上,大嚼冰点心,同时也心满意足地观看银幕上的自己。银幕上正播放出真人大小的年轻男子和变老的女人的故事。配角是一个可笑的老母亲,她热切盼望整个欧洲大陆、英国、美国都被她的孩子多年以来就能够奏出的美妙声音所吸引。母亲特别希望,她的孩子宁愿拴在母亲的裤带上,也不在性爱激情的锅里煨熟。感情在蒸汽压力下会更快成熟,维他命可以保存得更好,克雷默尔用这样一个好建议回答母亲。最好半年后他就把埃里卡贪婪地挥霍掉,可以转向下一个目标。

克雷默尔热烈地吻着埃里卡递给他信的那只手。他说:谢谢,埃里卡。这个周末他已经打算完全献给这位女士了。女人吃了一惊。克雷默尔想要进入她最最神圣、完全封闭的周末,她拒绝了。她临时想出一个又一个借口,为什么这次?也许下一次、再下次都不行。我们可以随时通电话,女人大胆撒谎。她心中实际上有两种矛盾的想法。克雷默尔意味深长地把充满秘密的信揉得沙沙作响,透露出的意思是,埃里卡不会有恶意,好像没有深思熟虑就冒出这个念头。“不要让男子过久地等待”。戒律上这样说。

埃里卡不该忘记,每一年对于克雷默尔只是简单地数一下,而她在这个年纪至少是要翻三倍。埃里卡应该迅速抓住时机,克雷默尔好心地劝她。他把信在汗湿的手掌中揉皱,用另一只手犹豫地抚摸女教师,就像摸他实际上想买,却必须看看价钱与岁数是否相当的一只鸡似的。克雷默尔不知道,别人根据什么辨认一只煮汤的鸡和一只烤的小鸡是老还是嫩。但是在他的女教师身上他看得很清楚,他头上长着眼睛哪。女教师已经不够年轻,但相对来说保养得还不错,假如她眼中的目光不是已有点暗淡的话,几乎可以说她还是年轻迷人的。然后还有不会减弱的刺激,即她无论如何毕竟是他的女教师!这刺激他想把她当学生,至少一周有一次。埃里卡躲避她的学生。她把自己的身体从学生那儿挪开,尴尬地擦了好久鼻子。克雷默尔在她面前描绘一番自然风光。他描述说,当初怎样学会认识她,爱她。不久他将和埃里卡到大自然中散步谈心,感到十分轻松愉快。他们俩将在浓密的树丛中歇息,吃带来的食物。在那里没人看见,一个已经进入竞争的年轻运动员兼艺术家和一个因已经衰老而必然害怕与年轻少女竞争男人的女人如何在地上搂抱翻滚。克雷默尔预料,在这即将出现的关系中,最激动人心的将是他的秘密。

埃里卡沉默不语,既没感动,也没往心里去。克雷默尔感到,现在是时候了,女教师所说的关于舒伯特使他耿耿于怀的一切,现在可以彻底纠正了。他关爱地纠正埃里卡心中舒伯特的形象,将自己移到显著的位置上。他对恋人预言,从现在起争论将越来越多,而他在争论中总是胜者。他爱这个女人是因为在音乐剧方面她有着丰富而宝贵的经验,而这一点不能永远掩盖这样的情况,即他知道的比她多得多。这将给他带来最大的快乐。埃里卡企图反驳他。这时,他抬起一个手指强调,他是胜利者。女人在接吻前躲到钢琴后边去了。一旦话说完了,感情凭着持久和激烈取得了胜利。

埃里卡感到得意,她不了解感情。如果她有一天不得不承认感情的话,那她将不让感情战胜才智。她还把第二架钢琴搬到她和克雷默尔之间。克雷默尔责怪亲爱的上司胆小。某个人,比如说克雷默尔恋爱了,必定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而且大声说出来。克雷默尔不想让这事儿在音乐学院到处传播,因为通常他在更嫩的草地上吃草。爱情只有能让别人对爱恋的对象羡慕时才感到快乐。在这种情况下,以后的结婚被排除了。幸好埃里卡有一个不会应允婚事的母亲。

克雷默尔站在天花板下,在对他有利的位置上径直想下去。在这方面他是行家里手。他把埃里卡对舒伯特的奏鸣曲的最后评价撕得粉碎。埃里卡咳嗽着,难为情地像一片合叶似的来回扭动身子。克雷默尔,那个身躯灵活的小伙子从没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过这种情况。埃里卡·科胡特拼命想掩饰自己。克雷默尔既像受了惊吓,又像吓人似的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但很快又过去了。如果人们愿意,就合适。只是不能这么宣扬。埃里卡把她的指节掰得喀吧喀吧响,这既不利于她的健康,对她的游戏也没有用。她固执地望着远处的角落,尽管克雷默尔要求她大胆坦然地注视他,别偷偷摸摸的,反正没人在这儿看着。

克雷默尔受到那令人恶心的样子的鼓励,试探着问:我可以要求你做从没有做过、没有听说过的事吗?然后立刻要求进行爱情试验。作为新的爱情生活的第一步,她应该做一种没有把握的事,即立刻跟他一道来,让今天最后一个女学生的课取消。当然埃里卡应小心地找个借口,恶心或者头疼,使学生不起疑心,不说什么。埃里卡在这个简单的任务面前退缩了,一匹野马,终于用蹄子踏进了马厩的门,然后就留下来,因为他想好了。克雷默尔给这个亲爱的女人解释,别人是如何把条约和习俗的枷锁脱下来的。他引用瓦格纳的歌剧《指环》作为无数例子中的第一例。他把艺术当作既是一切事物的范例,又什么也不是的例子递给埃里卡。假如人们用混凝土浇固的镰刀尖把艺术这个陷阱只要彻底篦一下的话,就可以发现足够多的无政府主义行为的例子。比如说莫扎特,这个摆脱了有侯爵封号的大主教的枷锁的例子。如果大多数人都热爱,而我们却不特别高看的莫扎特能够做的话,您大概也能做到,埃里卡。我们不是已经常常一致认为,不管是积极还是消极地从事艺术的人,都特别受不住监督和管辖。艺术家愿意像躲避规则的束缚那样避开真理的痛苦压力。我也奇怪,别生我的气,你这些年怎么能忍受你母亲的?不是你不是艺术家,就是你感觉枷锁本身不是桎梏,虽然你在底下已经窒息了。克雷默尔称呼他的女教师“你”了。科胡特妈妈很高兴,她幸福地立在他和这个女人之间,作为一个缓冲器。这个母亲要操心,以防他在这个不很年轻的女人身底下憋死!这个母亲不停地成为谈话素材,被当作灌木丛、当作阻止得到各种满足的障碍;另一方面,她也经常把女儿抓牢在一个地方,使女儿不能到处追随着克雷默尔。“我们怎么能定期,不定期地会面,不让别人知道,埃里卡?”克雷默尔建议找一个共同的秘密房间,随便什么地方,可以放他那老式双唱片唱机和他本来就有的许多唱片。他毕竟了解埃里卡的音乐口味,因为克雷默尔也有同样强烈的兴趣!他已经有几张肖邦的双面密纹唱片和一张灌有帕黛莱夫斯基帕黛莱夫斯基(1860—1941),波兰钢琴家、作曲家。罕见作品的唱片。这个人因肖邦而黯然失色,他和埃里卡都认为这不公平。他自己已经买了一张,埃里卡又送给他一张。克雷默尔几乎坚持不到最后再读信。人们说不出口的,往往写信。坚持不了的就不该做。我很高兴阅读和理解你的信,亲爱的埃里卡。如果说我故意误解这封信的话,我同样为此高兴,那我们吵架之后会和解。克雷默尔立刻述说他自己,述说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她给他写了这封长信,那就是说,他也有权稍稍释放一点儿他的心里话。他本来必须用在读信上的时间,现在已经可以用在说话上,以便在两人的关系中别让埃里卡占优势。克雷默尔对埃里卡讲,他心中有两个极点相互斗争,运动(竞赛性的)和艺术(有规律的)。

埃里卡严格禁止学生哪怕只是摸一下信,可他的手已经朝着信移动了一下。您最好在舒伯特研究上下工夫,埃里卡嘲笑克雷默尔昂贵的名字和舒伯特昂贵的名字。

克雷默尔赌着气。他整整一秒钟都在想着在全世界面前大声嚷出和一个女教师的秘密。这是在一间厕所!发生的。因为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露脸事,他这会儿没说。以后他可以对后世撒谎说,他在斗争中赢了。克雷默尔怀疑,他是否在女人、艺术和运动之间的选择中不会选择艺术和运动。他在女人面前还隐藏了这样古怪的想法。他开始感觉出,把一个陌生自我的不稳定因素引入自己精心编织的游戏中意味着什么。运动当中也有风险,比如日常的形式可能大大动摇。我如此年轻,却总知道我想要什么。信在克雷默尔的口袋里沙沙作响。克雷默尔的手指在抽动,他几乎坚持不住了。这个优柔寡断的享乐主义者决定到外边一个安静的地方,安心地通读这封信,并立即做笔记,为了做出结果必然比信长的回答。也许在城堡花园?在棕榈咖啡馆,他会订一客牛奶咖啡和一份苹果卷。两个有分歧的东西,艺术和科胡特将使信的刺激无限上升。在此期间仲裁法官克雷默尔借用围棋说明,谁胜了这一轮,外界自然,或是他心中的埃里卡。克雷默尔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克雷默尔从钢琴教室消失了。跟在克雷默尔身后的女学生几乎还没开始练习,女教师就撒谎说,我们今天的课可惜得停了,因为我突然头疼。女学生像一只仙鹤般轻盈一跃跑掉了。

埃里卡没得到答复,心情不安,害怕又担忧地蜷缩着身子。现在她依赖克雷默尔仁慈的输液点滴。他真的能跨过高栅栏,涉过湍急的河流吗?她是不是能相信克雷默尔一再声明的,他还从来没怕过冒险,风险越大爱得越强烈?在埃里卡的教学生涯中还是第一次,没上课就把学生打发走。母亲警告她,别走上斜路。假如母亲不是用向上攀登的成功阶梯招手示意的话,那她就借助道德上的失误在墙上画可怕的魔鬼。宁可要艺术的顶峰,也不要性的堕落。母亲认为,艺术家必须与关于他们无节制、纵欲的一般看法相反,忘记性,如果他做不到,他就是个凡人,但不该这样。可他不是神啊!可惜艺术家的传记常常记录了太多的主人公的风流韵事,一般说来传记对艺术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它引起错误的印象,仿佛只有性事的肥料堆才是纯洁悦耳声音的苗床。

孩子在艺术上已经绊了一跤,母亲在争吵时常常这样责骂她。但是一次失足不算失败,埃里卡将会看到的。

埃里卡从音乐学院跑回家。

她两腿之间毫无知觉,软软的一团有机物发出腐烂的异味。不是春天的气息引起的感觉,而是害怕实现的一些冷漠的小小意愿和不太强烈的渴望。她挑选出来的两个生命伴侣像一把剪钳那样夹住她,这只蟹钳:母亲和学生克雷默尔。她不能同时一齐拥有他们两个人,但一个人也不行,因为另外一部分马上会可怕地离开她。她可以对母亲发指示,如果门铃响的话,不让克雷默尔进门。母亲会愿意执行这个命令,然而埃里卡因为这种可怕的不安,心情能平静地度过这全部时光吗?但愿今天晚上他不来,他可以明天来,但今天不行,因为埃里卡想着老卢毕什卢毕什,美籍好莱坞电影导演。的旧影片。为此自上星期五以来母亲和女儿都很高兴,因为那时总是播下周的节目预告。对于科胡特家来说,它比伟大的爱情更令人期待,伟大的爱情只是不该让人观看的。

埃里卡向前迈了一步,因为她写了一封信。这一步的过错不该归罪于母亲,母亲从不知道朝着被禁止的饲料盆走去的这一步。一切禁止的活动埃里卡常常是立即向母亲的眼睛坦白,而母亲,这个法律的眼睛却声称,本来就知道了。

走在路上,埃里卡恨她身底下这多孔、哈喇了的果实。只有艺术能保持永远的甜蜜。埃里卡向前跑去。不久腐烂将会发展,放射到身体的更大部分,然后人就会在痛苦的折磨中死去。埃里卡害怕地给自己描绘她如何作为一具一米七五高、毫无知觉的空壳躺在棺材里,在地下分解;她曾经轻视曾经忽略的空洞,如今抓住了她,占有了她的全部。她什么也不是,而对于她来说,再没有什么了。

瓦尔特·克雷默尔跟在女人身后,没被她发觉。他最初十分着急,然后克制了自己。他先是决定现在不立即就打开信,因为他希望在读这封无生命的信之前,先和活生生的、温暖的埃里卡进行明确的谈话。克雷默尔觉得活的女人比一片死的纸更可爱,为了那片纸,树木不得不死去,变成纸浆。这封信我在家也可以静静地读,克雷默尔想,希望继续下去,别中断。一只球滚动跳跃,在他面前弹起来,停在交通灯旁,反射在陈列窗的玻璃上。他不让这个女人给自己规定何时读信,何时他亲自出马突进。女人不习惯于作为被跟踪的角色,没朝四周看。而她的确必须明白,她是野兽,男人是猎手。最好从今天开始而不要等到明天。埃里卡没有想到,她经过考虑的意志会有一次不能决定一切,虽然她一直是由她母亲审慎的意志所决定的,这一点已经深入她的骨髓,以至她再也感觉不出来。信任是好的,监督更好。

家敞开大门,快活地向她招手示意。温暖的引导波已经包围了女教师。在母亲的雷达系统中,埃里卡已经作为一个伶俐的光点冒出来闪动着,像被大头针钉在结实的物体上的一只蝴蝶、一个昆虫。埃里卡不会想知道,克雷默尔对信如何反应,因为她不准备拿起电话。她将立即委托母亲通知那个人,她不在家,她相信可以命令母亲做早先没命令她做过的事。母亲希望埃里卡这一步成功,与外界隔离,只相信母亲。母亲心中冒起了一股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怒火,像着了魔似的撒谎说,很遗憾,我女儿不在家。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您过会儿再来吧。谢谢。在这样的时刻,女儿比往常更属于她。只属于她一个人,此外没有别人。对于其他一切人来说,孩子都不在。

克雷默尔的脑子被埃里卡的乱七八糟思想塞满,跟着这个女人沿着约瑟夫城堡朝上走。过去这儿是维也纳的一个大的现代化电影院,现在是一家银行。埃里卡和母亲有时在庆祝节日时来这里。但大多数时候女人光顾这里是为了省钱,看小而便宜的无聊电影。父亲留在家,为了更省钱,而且就父亲的情况来说,他正好不想把最后一点理智在电影院里消磨掉。埃里卡一直没有转身。她什么也没感觉到,连在近旁的恋人也察觉不到。这会儿她的全部心思都在一点上,在长得高大伟岸的爱人瓦尔特·克雷默尔身上。

于是他们老老实实地一个跟一个走去。

钢琴女教师埃里卡·科胡特背后受到某种力量的推动,那是一个把她造就成天使或魔鬼的人。女人完全能给男人温柔和关爱。埃里卡的性意识开始躁动,但对身后性欲如此强烈的学生克雷默尔仍没察觉。她在这条回家的路上既没有买一本新的外国时尚杂志,也没买一件照里边样子模仿或按照模子裁制的衣服。她甚至没朝橱窗里陈列的崭新的春季时装模特瞥上一眼。由于对挑起的男性欲火感到困惑,她迷迷糊糊地匆匆向最近一天的报纸标题页看了一眼。上面登着一个今天新的银行抢劫犯的损坏了的照片,而且是刚刚犯了罪的罪犯的婚礼照。显然他在重要的婚礼最后一次让人照相。现在每个人都认识他了,只因为他结婚了。埃里卡设想克雷默尔当新郎,自己当新娘,她母亲当岳母和新婚夫妇生活在一起的情形。她没看见她一直思念的、正跟在她身后的学生。

母亲知道,如果顺利的话,女儿最早可能半小时后出现,她已经在焦急地等着了。母亲丝毫不知道课时取消了,她正在等着常常准时回来的女儿。埃里卡的意志变成了绵羊,依附在狮子般的母亲身旁。基于这个屈辱的姿势,母亲的意志受到阻碍,不能撕碎女儿软弱、未经训练的意志,不能口中衔着滴血的骨骼来回抖动。大门突然被用力打开,一片昏暗。楼梯间,这个当时画面上和接下来播放的节目中的天梯出现在眼前;埃里卡按下楼梯间的照明按钮后,从楼上射下一道柔和的微光。卧室门没开,今天脚步声没被母亲听见,因为最早得半小时后女儿才会回来。母亲还在全身心投入地忙着准备工作,最后的成品应该是洋葱烤肉。

半小时以来,瓦尔特·克雷默尔只是从后边看着他的女教师。他将从这一面,不是恰好是埃里卡可爱的一个侧面,在成千上万人中把她找出来!他善于和女人打交道,而且从各个方面。他看见她软塌塌的屁股像没填实的天鹅绒靠垫安在矮粗的双腿上。他想,他将怎样使用这具身体,做专业人士,不轻易受功能紊乱的干扰。他感到一点搀杂着恐惧的期待的喜悦。埃里卡开始还轻声叫喊,但不久就会快活得大叫!快感将是他,克雷默尔完全单独制造出来的。这具躯体还在忙着各种不同的程序,而克雷默尔才将接通“沸腾”这道洗涤程序。克雷默尔不特别追求这个女人,她实际上并不吸引他,他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她的年龄,或是她缺乏青春,所以不追求她。但是克雷默尔目标明确地考虑到让她纯洁的肉体显露出来。迄今为止他只了解她的一种功能,作为女教师。现在他要从她身上挤出点另外的功能,要看看能不能和她开始做点什么事:作为恋人。如果不成,那就不干。这件时髦的,或者有时也不新鲜的信念的外衣,覆盖着那层由软弱的徒具形式的意志黏合起来的外壳,这件彩色包装的破碎外皮,他要坚决把它从她身上扯下来!她没有预感到,但不久就会知道,一个女人在现实中必须如何装扮自己:漂亮,但是先要实际,以便不妨碍自己的活动。他,克雷默尔不太想占有埃里卡,不想把这个用颜色和材料编排组合、精心打扮的这包骨骼和皮肉最终打开!他会把纸揉成一团扔掉。克雷默尔想让这个穿着花裙子,扎着宽腰带,如此长久不能接近的女人在她没有变成腐尸之前为自己所用。为什么她只给自己买这些东西?当她还在给他讲解怎样弹奏巴赫的延留音时,他就告诫她,确实有漂亮、实用而又不贵的外罩!克雷默尔要让肉体出现在他眼前,不管用多大劲。他要干脆最终占有外壳里的东西。他想剥下这个女人的外壳,埃里卡必定露出来,包括我长期以来感兴趣的这个人的全部缺点。这些纺织品的外边的一层总是比里边一层更角质化,更畸形。克雷默尔只想要这个埃里卡身上最好的东西,最里面的小内核,也许味道好,肉体他想利用,为自己所用。如果有必要就用强迫的手段。现在他对精神了解得很够,是的,克雷默尔在绝望的情况下往往只听从自己的身体,身体从不欺骗他,用身体的语言和她,也和其他人说话。有瘾或有病的人,鉴于衰弱或滥用,身体常常不说真话,而克雷默尔的身体幸好健康。吉祥如意。在运动时,身体常常告诉克雷默尔,什么时候他的体力足够,什么时候他的备用油箱里还有一点点,一直到他全部支出。然而克雷默尔感觉好极了,说不出来的愜意,他激动地描述他目前的状态。他想他的女教师在他侮辱的目光下最终会屈服,自己的肉欲会得到满足的。他已等了好久了。几个月过去了,凭借着毅力,他赢得了胜利。有征兆表明,埃里卡最近明显地按照克雷默尔的意愿打扮,戴上了项链,佩有硬袖口,戴腰带、束胸,穿带跟女式浅口鞋,披小围巾,抹香水,点缀上可卸下来的皮衣领,戴上一个新的、妨碍弹琴的塑料手镯。这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而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但是这个男人渴望把所有内容贫乏、不健康的饰物都压碎,因为他希望这个女人把保留下来的最后原始性从包裹中倒出来。他要占有一切!然而他并不真正希望得到她。这种华丽的装饰使克雷默尔,这个直线条的人失去理智地发火。如果他俩成双成对地在路上走,也用不着盛装打扮。只有大多是古怪的公鸡才长着鬈曲的羽毛,但它们一直看起来就是这样。

克雷默尔还认为,当他跟在未来的爱人身后跑过来时,他的不讲情面的怒气只是针对她那虽然小心翼翼,却是不聪明地进行的保养。克雷默尔认为,这种华丽的装饰,这种多余的东西大大损坏容貌,必须尽快去掉!为了他的缘故!他将让埃里卡明白,在一张看起来舒服、不令人反感的面孔上,清洁是他能接受的唯一装扮。而埃里卡把自己弄得很可笑,她本来不必这样做。克雷默尔对身体的护理就是一天冲两次澡,足够了。克雷默尔要求头发洁净,因为他厌恶没洗过的头发。埃里卡最近像马戏团的一匹马,给自己戴上了嚼子。不久前,为了让学生更喜欢,这女人将长久积存的衣服派上了用场。这件肯定使他倾倒,这件也是!她过分的化妆打扮,涂脂抹粉,走到哪儿都令人吃惊。她有点儿变态。她不仅穿上她那丰富存货中的衣裳,还买了许多与此相配的小饰品,几公斤重的腰带、手袋、鞋、手套、时髦首饰。她想尽最大的可能引诱男人,却引起最大的反感。克雷默尔劝她,就他可贵的人品来说,埃里卡本应该让这头睡狮安静休息,以免他把她吞掉。埃里卡像一座喝醉的小雕像,步履沉重地走来,披戴盔甲,装扮停当,涂脂抹粉,神采飞扬。为什么她不早些突破樊篱,加速这个复杂的恋爱关系?新的美好前景一再浮现!她终于敢于闯入自己那色彩鲜艳的丝绸衣服储存处,为她过去从没得到过的赤裸裸的追求目光而感到高兴,不再在意那些人不加掩饰的嘲讽。那些人早就认识埃里卡,很为她的外貌变化担心。埃里卡很可笑,但她包裹得结结实实的。每个售货员都知道:要看包装!包上十层即起保护作用,而且是一种诱惑。也许一切东西都尽可能相配!效果就不小了。母亲责备埃里卡为了化妆还买了一顶新的牧童帽,有一根带子和一个用跟帽子同样的布料做成的小襻,靠它把帽子固定在下巴上,不被风吹掉。母亲大声抱怨她乱花钱,猜疑孩子爱打扮肯定是针对着什么人的,也就是说为了男人。如果那是一个具体的人,他将还会认识母亲的!而且是从她不喜欢的那方面。母亲讥笑一种格调高雅的搭配。她用讥笑的苍白毒汁毒害女儿经过深思熟虑才披在身上的外壳。她用那样一种方式讥笑女儿,以致让女儿看出来,母亲出于嫉妒才这么做的。

在这个配上华丽的鞍鞯的动物身后,动物的天敌——瓦尔特·克雷默尔扑了过来,目的是让女教师重新去掉这些反常的习惯。对克雷默尔的来说,牛仔裤和T恤衫就足够了。大门里面是昏暗的通道,一种少见的植物早就不引人注意地长起来了。但是一切在外边还盛开的鲜艳花朵,在这里就死了。在通往二层的楼梯一半处,埃里卡和克雷默尔相互撞到一起,没有回避的可能,没有停车库,没有车棚,没有停车场。

男人和女人碰到一起,但不是偶然的。看不见的第三者,以母性的监护身份在楼上等着他们出场。埃里卡认真又好心地劝学生离开。她是厉害的。而学生坚决不走,虽然他不愿意碰见母亲。他要求两个人一道到什么地方,到两个人能单独谈话的地方去。他要谈话!埃里卡惊慌得直蹬腿,这个人要进入她的封闭领地。母亲会怎么说,她已经准备了两个人的晚餐。饭已经为母亲和孩子准备好了。

克雷默尔急忙抓住埃里卡,埃里卡正在打量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读过了信。您已经看了我的信吗?克雷默尔先生。我们之间还用写什么信吗?克雷默尔问可爱的女人。女人松了一口气,他还没看信。另一方面她怕克雷默尔不按信中要求的办。两个相爱的人在相互要求和相互得到的战斗开始之前就产生了误会。误会越来越深。他们的误会与要采取措施把多余的部分(克雷默尔)打发掉的母亲无关。作为她的全部财富,全部快乐的那部分(埃里卡),她将保存在身边。埃里卡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耸肩膀,她以此表示下不了决心。克雷默尔理解她,为自己也是为她下不了决心的原因而自豪。他现在要稍稍帮助她一下,让她能下决心。他小心地把他的猎获物的牧童帽从头上摘下来。他这对这顶帽子简直是以怨报德!它如同在杂沓混乱中浮现的一个友好的指路牌,如同三王朝圣根据《圣经·新约》记载,耶稣降生时,东方三智者追随伯利恒上空新升起的晨星来到此地,向“犹太人的王”宣誓效忠。后来也把三王当作旅游者的保护人。时的晨星,一顶从她身旁走过没人不会说出挖苦的赞语的帽子。他看见这顶帽子,很恼怒,尽管生气的原因不总是因为帽子。

这儿,在楼梯上只有我们俩。现在是在玩火。女人告诫克雷默尔。克雷默尔驳斥埃里卡说,她不该一直刺激他的欲望,然后却让他得不到。埃里卡望着本该离去的男子,因为他一定要留下来。女人在她的精美的包装底下暗暗地兴奋起来。这种繁茂的花朵与粗暴的情欲不适应。它不适于长久在楼梯间逗留,因为植物需要光和太阳。它最适合于在母亲身边,电视机前。埃里卡摘掉了新帽子的脸上由于情欲难耐显出不健康的红色,她找到了她的师傅。

克雷默尔看到无法追求这个女人,但好久以来他就希望能进入她的身体和心里,无论如何得说点甜言蜜语。埃里卡爱年轻的男子,期待由此得到解救。埃里卡为了不处于输的位置,没有从自己这儿发出信号。埃里卡想表现软弱,但是这种软弱成了表明她才智低下的形式。她把一切都写下来。她希望形式上被男人吸空,直到她不存在。不可触摸性和激情的触摸必须隐藏在她的牧童帽底下。如果男人在这会儿把她吞下去,女人愿意把多年的顽石熔化!她找对人了。她愿完全熔化在这个男人身上,但他没有发觉。你没有发觉我们单独在这个世界上吗?她几乎无声地问男人。母亲已经在楼上等着了。她马上会把门打开。门还没打开,是因为母亲还没等到女儿。

母亲没发觉她的孩子怎样从桎梏中挣开,因为距离她看见和感觉到她的孩子挣开束缚还差半小时。埃里卡和克雷默尔必须就此搞清楚,谁爱谁更多,爱得愈多的在这一对中是较弱的一方。基于年龄,埃里卡撒谎说,她爱得少一点,因为她已经太多地爱过了。因此克雷默尔是更爱的一方。埃里卡又必须得到更多的爱。克雷默尔把埃里卡逼到墙角,她只剩下从一个直通二楼上的马蜂窝的洞可以溜走。那儿的门已经可以清楚地认出来了。老马蜂在后面用锅碗瓢盆发出嘈杂的声响,可以看见、听见一个剪影穿过通向外边被照亮的窗户。克雷默尔下了一个命令。埃里卡服从这个命令。她仿佛是在以极快的速度测定她自己的失败,这是她最后的、最令人喜爱的目标。埃里卡交出了她的意志。她把这个过去一直为母亲占有的意志现在像接力赛跑中的接力棒一样交给了瓦尔特·克雷默尔。她向后靠,等着在她身上发生什么事。她放弃了自由,但是提了一个条件:埃里卡·科胡特充分利用她的爱情,要达到使这个年轻人成为她的丈夫的目的。他越是有了支配她的权力,就将越是成为她埃里卡的顺从的心爱之物。比如他们将开车去拉姆造,在那儿登山、散步,克雷默尔就完全成了她的奴隶。这时他把自己当成埃里卡的丈夫,埃里卡为此利用她的爱情。这是使爱情不过早枯竭的唯一途径。他不得不相信:这个女人把自己完全交到我手中了。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反倒落到埃里卡的掌握之中。埃里卡这样设想着。只有当克雷默尔读信并由于恶心、害羞或害怕——看哪种感觉占上风——反对这事时,事情才会失败。我们大家的确都是人,因此不是十全十美的,埃里卡安慰对面那张她正想吻的男性脸庞。在女教师的目光下,这张脸越来越柔和,几乎溶化了。有时我们事实上失败,我几乎相信,这个原则上的失败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埃里卡说完,没亲吻,而是按门铃。门背后母亲的脸上立即露出混合着期望和恼怒的表情,现在在那儿看谁敢还来打扰。当她发觉女儿抓住了一个支持者时,气焰立即降下来了。弟子马上说出了他确定的地点(停泊地):这里,科胡特寓所,年长的和年轻的。我们刚刚到。母亲惊呆了。她被生硬地从柔软的梦境中扯出来,只穿着长睡衣站在大声叫嚷的人群前。母亲用通过长期训练过的目光问女儿,这个陌生的男子要干什么?母亲用同样一种目光要求这个男子必须离去,如果他的确既不可能是由银行扣款的查水表员,也不是电表或煤气表的查表员的话。女儿回答,她与学生有话要谈,最好她和他到她自己的房间去。母亲指出,女儿不占有房间,因为她狂妄自大地称为她的房间的屋子实际上也属于母亲。在这所住宅中,只要它还是我的,我们就共同决定一切。母亲说出了已经做出的决定。埃里卡·科胡特劝母亲不要跟着她和学生进屋,否则挨打!两个女人相互怒视,尖声叫骂。克雷默尔对母亲的犟劲幸灾乐祸。母亲表示让步,几乎不出声地指着只够两个饭量小的女人却不够两个弱女子和一个强壮的男人吃的少量食物。克雷默尔坚决谢绝:不,谢谢,我已经吃过了。母亲失去了自控力,因为她只能面对着令她不快的事实。仿佛现在每个人都可以把母亲抬走,每一阵风都可能把这个弱不禁风的夫人吹倒,否则她会用拳头回击每一阵狂风,用理智的外衣抗拒每一次大雨的浇注。母亲站在那儿,她的躯壳已经飘离了她。

女儿和陌生男子一起从母亲身旁走过,进到女儿的房间。母亲只匆匆一瞥这男子,就留下了深刻印象。埃里卡随便地说了句告别的话,是和母亲告别,不是把这个不合理闯入这个寓所的学生打发走。这显然是一次削弱神圣的母亲的名字的阴谋。因此母亲向耶稣祈祷,祷文没人听见,接受者也听不见。门无情地关上了。母亲预料不到,在埃里卡的房间里,两人能干出什么事,但是她可以容易探询出来,因为聪明的母亲有远见,没有让房间完全隔断与她的联系。母亲开始蹑手蹑脚地悄悄朝房间走去,探听在那儿弹奏的是什么乐器。不是钢琴,因为钢琴在客厅里闪耀着亮光。母亲本来认为,她的孩子在人格操守上是纯洁的,有人一次性地付租金,为了让孩子可以断断续续地履行义务。这样的租金母亲无论如何都将愤怒地拒绝。她可以放弃这种收入。这个小伙子肯定想以仓促的朦胧的爱付租金,这不会长久的。

当母亲把手伸向门把手时,清楚地听见在门的另一边一个重物在移动,大概是祖母的餐柜挪了地方。柜子里装满了新买的代用品,以及与女儿新买的和多余的衣服相配的物品。使劲儿!餐柜被他们从有了年头的底座上搬开,被拖得离开了原地。一个失望的母亲站在女儿的房间门前,这个门在她眼前故意堵上了。她在什么地方还找到了身上剩下的最后一点力量,用这点气力毫无意义地捶门。她用左脚的鞋尖踢,她穿的是一双驼毛家居便鞋,用来撞门太软。母亲没有感觉到脚指头疼,因为她太激动了。厨房里的饭菜开始有味了,没有一只同情的手去搅拌一下。母亲,这个法律意义上的称呼,过去没有一次受到尊重。没有人给她任何解释,虽然母亲这会儿在家,而且给女儿准备了漂亮的家。在这里,母亲甚至比女儿在家的时间更多,因为她几乎任何时候也不离开。最终寓所不属于孩子自己,母亲还活着,也想继续这样下去。就在今天晚上,令人不舒服的拜访者走了以后,母亲会装作开玩笑地对女儿宣布,去养老院。如果女儿对这个决定稍稍有点刨根问底地追问:你到底能上哪儿去?她就不会这么想了。母亲思想中很不情愿地认识到这种权力的移交和换岗。权力的移交和看守的更替使母亲心里十分不满。她在厨房里把煮得半熟的食物扔得到处都是。她这么做是出于愤怒多过出于失望。老人总有一天要移交指挥棒的。母亲在女儿身上看到两代人冲突的有毒苗头,但这个苗头会过去,只要孩子记起欠母亲的那笔账。母亲已经不再考虑等埃里卡也长到她这个年纪时自己迟到的逊位。她想像,她直到死,也这样维持现状,直到锣声响起。她虽然可能活不过她孩子,但只要她还活着,就要保持超过孩子的优势。女儿已经过了由于出现一个男人造成令人讨厌的意外事件的年龄,但是现在他,这个人出现了。本来以为女儿把他从脑子里除去了,她成功地劝女儿放弃他了,可现在他完好无损地出现了,像新出来的,而且还是在自己的窝里!

母亲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四周全是残余的食物碎渣。她必须自己把一切都重新收集起来。这时候这事能稍稍转移一点她的注意力。今晚看电视时,她不会和女儿说一个字。如果说的话,那她会对埃里卡解释,母亲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母亲将对埃里卡承认她的爱,并随着这种爱可能产生的错误道歉。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引用上帝和其他前辈的话,他们也把爱看得很重,但不是在这个年轻男人心中萌发的自私的爱。作为惩罚,母亲没有评论电影,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的话。一种习惯了的思想交流今晚将停止,因为母亲决定不做。女儿今晚将按母亲的意愿做。女儿不能和自己谈话,没有评论,你已经知道为什么。

现在母亲没吃饭就进厨房去了,她打开彩色电视,里面的节目总是那么诱人。她把声音开得特别大,为了让女儿生气,绷着脸懊悔,在两种娱乐中选了这种无聊的娱乐。母亲绝望地寻找,最后发现了一个安慰,女儿和男人到这儿来,而没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母亲怕在关上的门背后有什么肉体上的行为。母亲还担心,年轻的男人看上了钱。母亲只能想像,某人想要钱,即便他狡猾地装作想要女儿。一切他都可以有,但钱不行,这个家庭的女财政部长决定,明天一早就改存折的密码,现在不再告诉埃里卡密码。如果她在银行想把她的财产托付给男子,她将大大丢脸。

母亲害怕女儿在门后听任肉体快乐,现在很可能在抚摸下已经绽放花朵。她把电视机开响,以致对邻居都不管不顾了。《时代画报》中宣布最近一次审讯的号角声震得整栋住宅都颤抖,邻近的住户会立即用扫帚柄敲或亲自上门抱怨控告。这正是埃里卡应得的,因为是她造成音响过大的过错的,以后在家里将不能正视任何人的眼睛。

从女儿滋生不健康的细胞的房间里没有传出声响。没有鸟叫,没有蟾蜍叫声,没有雷鸣。如果女儿大声叫喊的话,母亲多半无论如何也听不出来。她现在把大声发布坏消息的仪器拧到适当的响度,为了能听见女儿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直什么也没听见,因为餐柜不仅把动作声、脚步声,而且把其他声响都隔绝了。母亲无声地接通了电源,但门后边也没有动静。母亲把声音开大,好掩饰她踮起脚步溜到女儿门前去偷听的行动。母亲将会听到什么声响?快乐的,痛苦的,还是二者兼而有之?母亲把耳朵贴在门上,可惜,她没有听诊器。幸好他们只是在谈话。但谈什么?议论母亲吗?现在母亲对电视节目也失去了兴趣,虽然她对女儿经常说,工作了一天之后,没有什么比得上看电视。女儿上班,但母亲总可以和她一块看电视。对于母亲来说,和孩子的共同点在于看电视的口味。现在这种调味品煮煳了,电视不再合她的口味了。电视枯燥乏味,没说出什么来。母亲走向穿厅兼起居室里的酒柜。她喝了几口甜烧酒,变得昏昏沉沉的。她躺到沙发上,又喝了一口。女儿房门后滋生着如同癌症的东西,患者早已死去,它还继续生长。母亲接着喝甜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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