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新奇
永恒的新奇
荷兰德一开场就指出,经济学是桑塔费研究所致力于研究的“复杂的适应性系统”的一个最好范例。在自然界,这样的系统包括人脑、免疫系统、生态系统、细胞、发育中的胚胎和蚂蚁群等。在人类社会,这样的系统包括文化和社会制度,比如政党和科学社团。事实上,一旦你学会了如何辨认这些系统,这些系统就变得无处不在。但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发现这些系统,它们似乎都有某种至关重要的共性。
第一,每一个这样的系统都是一个由许多平行发生作用的“作用者”组成的网络。在人脑中,作用者是神经细胞;在生态系统中,作用者是物种;在细胞中,作用者是细胞核和粒线体这类的细胞器;在胚胎中,作用者就是细胞,等等。在经济中,作用者也许是个人或家庭。或者,如果你观察商业圈,作用者就会是公司。如果你观察国际贸易,作用者就是整个国家。但不管你怎样界定,每一个作用者都会发现自己处于一个由自己和其他作用者相互作用而形成的一个系统环境中。每一个作用者都不断在根据其他作用者的动向采取行动和改变行动。正因为如此,所以在这个系统环境中基本上没有任何事情是固定不变的。
荷兰德说,更进一步的是,一个复杂的适应性系统的控制力是相当分散的。比如说,在人脑中并没有一个主要的神经元,在一个发育的胚胎中也没有一个主要的细胞。这个系统所产生的连续一致的行为结果,是产生于作用体之间的相互竞争与合作。即使在经济领域也是这种情形。问一问任何一位在久滞不去的经济衰退中挣扎的总统吧:无论华盛顿怎样调整银行利率、税收政策和资金供给,经济的总体效果仍然是千百万个人的无数日常经济决策的结果。
第二,每一个复杂的适应性系统都具有多层次组织,每一个层次的作用者对更高层次的作用者来说都起着建设砖块的作用:比如一组蛋白、液体和氨基酸会组成一个细胞,一组细胞会组成生理组织,一组生理组织会形成一个器官,器官的组合会形成一个完整的生物体,一群不同的生物体会形成一个生态环境。在人脑中,一组神经元会形成语言控制中心,另一组神经元会形成行动皮层,还有一组神经元会形成视觉皮层。一组劳动者会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形成一个部门,很多部门又会形成更高一级的部门,然后又形成公司、经济分支、国民经济,最后形成全球经济。
还有荷兰德认为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复杂的适应性系统能够吸取经验,从而经常改善和重新安排它们的建设砖块。下一代的生物体会在进化的过程中改善和重新安排自己的生理组织;人在与世界的接触中不断学习,人脑随之不断加强或减弱神经元之间无数的相互关联;一个公司会提升工作卓有成效的个人,为提高效率而重新安排组织计划;国家会签定新的贸易合同,或为进入全新的联盟而重新结盟。
在某种深刻而根本的层面上,所有这些学习、进化和适应的过程都是相同的。在任何一个系统中,最根本的适应机制之一就是改善和重组自己的建设砖块。
第三,所有复杂的适应性系统都会预期将来。很明显,这对经济学家来说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比如说,对一个持续已久的经济衰退的预期会使个人放弃买一辆新车,或放弃过一个很奢侈的假期的计划,这样反过来又加深和延长了经济衰退。同样,对石油短缺的预期也能导致石油市场抢购和滥卖的巨浪——无论石油短缺的情况是否会出现和消失。
但事实上,这种预期和预测的能力和意识并非只是人类才具有。从微小的细菌到所有有生命的物体,其基因中都隐含了预测密码。“在这样或那样的环境中,具有这样的基因蓝图的生物体都能很好地适应。”同样,一切有脑子的生物体,在自己的经验库存中都隐含了无数的预测密码:“在ABC情况下,可能要采取XYZ行动。”
荷兰德说,更为一般性地说,每一个复杂的适应性系统都经常在做各种预期,这种预期都基于自己内心对外部世界认识的假设模型之上,也就是基于对外界事物运作的明确的和含糊的认识之上。而且,这些内心的假设模型远非是被动的基因蓝图。它们积极主动,就像计算机程序中的子程序一样可以在特定的情况下被激活,进入运行状态,在系统中产生行为效果。事实上,你可以把内心的假设模型想象成是行为的建设砖块。它们就像所有其它建设砖块一样,也能够随着系统不断吸取经验而被检验、被完善和被重新安排。
最后一点,复杂的适应性系统总是会有很多小生境,每一个这样的小生境都可以被一个能够使自己适应在其间发展的作用者所利用。正因为如此,经济界才能够接纳计算机编程员、修水管的工人、钢铁厂和宠物商店,这就像雨林里能够容纳树獭和蝴蝶一样。而且,每一个作用者填入一个小生境的同时又打开了更多的小生境,这就为新的寄生物、新的掠夺者、新的被捕食者和新的共生者打开了更多的生存空间。而这反过来又意味着,讨论一个复杂的适应性系统的均衡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这种系统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均衡的状态,它总是处在不断展开,不断转变之中。事实上,如果这个系统确实达到了均衡状态,达到了稳定状态,它就变成了一个死的系统。荷兰德说,在同样的意义上,根本就不可能想象这样的系统中的作用者会永远把自己的适存性、或功用性等做“最大化”的发挥。因为可能性的空间实在是太大了,作用者无法找到接近最大化的现实渠道。它们最多能做的是根据其他作用者的行为来改变和改善自己。总之,复杂的适应性系统的特点就是永恒的新奇性。
各种作用者、建设砖块、内在假设模型和永恒的新奇——所有这些概而言之,毫不奇怪地会使复杂的适应性系统非常难以用常规的理论机制来分析。大多数像计算或线性分析等常规技术非常适于用来描述在不变的环境中的不变的粒子,但如果要真正深刻地理解经济,或一般性的复杂的适应性系统,就需要数学和可以用来强调内在假想模型、新的建设砖块和多种作用者之间相互关联的繁杂大网的计算机模拟技术。
荷兰德谈到这些时,阿瑟飞快地做着笔记。当荷兰德开始描述他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为使自己的这些想法更为准确、更为实用而开发了各种计算机技术时,阿瑟的笔录越发加快了。“这简直不可思议,”他说,“整个下午我坐在那儿,大张着嘴。”不仅仅因为荷兰德指出的永恒的新奇性恰好是过去的八年中他的报酬递增率经济学一直想阐述的意思,也不仅仅因为荷兰德指出的小生境恰好是他和考夫曼前两周谈论自动催化组时所研究讨论的问题,而是荷兰德整个对事物的看法的完整性、清晰性和公正性让你拍着自己的额头说:“当然!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荷兰德的思想对他产生了震动和认同感,从而又在他头脑中激发出更多的想法。
阿瑟说:“荷兰德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回答我这些年来一直在问自己的所有问题:什么是适应性?什么是涌现?以及许多我自己都没有认识到的我正在探寻的问题。”阿瑟还不清楚如何将这一切应用到经济学之中去。事实上,当他巡视会议室的时候,他可以看见不少经济学家不是持怀疑态度,就是显得很困惑。(至少有一个正在做午后小歇。)“但我相信,荷兰德的研究要比我们的工作精深许多许多。”他甚至觉得,荷兰德的观点是极其重要的。
桑塔费研究所当然也是这样认为的。无论荷兰德的想法对阿瑟和经济研讨会上其他经济学家来说有多么新异,荷兰德本人在桑塔费研究所的经常性成员中已经是个熟悉而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了。
他与研究所的第一次接触是在1985年的一次题为“进化、游戏与学习”的研讨会上。这个在罗沙拉莫斯召开的研讨会是由法默和派卡德组织的。(正是在这个研讨会上,法默、派卡德和考夫曼第一次做了关于计算机模拟自动催化组的报告。)荷兰德演讲的主题是涌现的研究,演讲似乎非常成功。但荷兰德记得听众中有一个人连续不断地向他提出非常尖锐的问题。这个人一头白发,脸部表情既专注、又有些玩世不恭,目光透过黑边眼镜射向他。“我的回答相当不客气,”荷兰德说,“我不知道他是谁。如果我知道他是谁,我大概早就吓死了。”
不管荷兰德的回答客气不客气,马瑞·盖尔曼却显然很喜欢荷兰德的回答。在这之后不久,盖尔曼给荷兰德打电话,邀请他来桑塔费研究所顾问团当顾问,当时这个顾问团才刚刚成立。
荷兰德同意了。“我一到这个地方就真的喜欢上了。”他说。“对这儿的人所谈论的问题和所研究的问题,我直接的反应就是‘我当然希望这些家伙也喜欢我,因为我就属于这个地方!’”
这是一种共同的感觉。当盖尔曼提及荷兰德时,他用“才华横溢”这个词来形容——这可不是他随意用来夸赞周围的人的词语,而且盖尔曼也不是经常会为任何事惊诧得瞪圆眼睛的。在早些时候,盖尔曼、考温和研究所的其他创始人几乎一直在用他们所熟悉的物理学概念来思考新的复余性科学,比如像涌现、集体行为、自组织等问题。而且,好像只要把这些比喻用于相同思想的研究,比如把涌现、集体行为和自发组织这些词汇用于经济学和生物学这类领域的研究,似乎早已能创造出丰富多采的研究计划来了。但荷兰德出现了,带着他对适应性的分析,更不要说他的计算机模拟技术。盖尔曼和其他人突然就认识到,他们的研究计划有一个很大的疏漏:这些涌现结构究竟在干些什么?它们是如何回应和适应自己所在的环境的?
在后来的几个月中,他们一直在讨论这个研究所的研究议题不能只是复杂系统,而应该是复杂的适应性系统。荷兰德个人的研究计划——理解涌现和适应相互牵连的过程——基本上变成了整个研究所的研究计划。1986年8月,在由杰克·考温和斯坦福大学生物学家马克·菲尔德曼主持的研究所的一次大型会议,复杂的适应性系统研讨会上,荷兰德唱了主角(这也是将考夫曼介绍进桑塔费的那个研讨会)。戴维·潘恩斯还安排带荷兰德去和约翰·里德和花旗银行的其他成员进行交谈,那是在和复杂的适应性系统研讨会召开的同一天。在安德森的安排下,荷兰德参加了1987年9月的这次大型经济研讨会。
荷兰德非常愉快地参加了这一系列的学术活动。他已经在适应性概念上默默无闻地进行了二十五年的研究,到现在他已经五十七岁了才被发现。“能够和盖尔曼和安德森这样的人一对一地当面交谈,与他们平起平坐,这太好了,简直不可思议!”如果他有办法让他的妻子离开安·阿泊(他妻子是大学九个科学图书馆的负责人),他在新墨西哥呆的时间会比现在更长。
但荷兰德始终是个乐天派。他这一生始终在做他真正喜欢做的事,而且总是惊喜自己能有好运气,所以他有一个真正快乐的人的坦率和好脾气。不喜欢荷兰德几乎是不可能的。
比如阿瑟,甚至根本就没想过要抗拒荷兰德对他的吸引力。第一天下午,当荷兰德做完报告之后,阿瑟就迫不及待地上前去介绍自己。在后来的会期中,两个人很快就成为好朋友了。荷兰德发现阿瑟是个令人感到愉快的人。“很少有人能这么快地接受适应性的概念,然后这么快就把这个概念彻底融入自己的观念的人,”荷兰德说,“布赖恩对这整个概念都十分感兴趣,而且很快就深入了进去。”
同时,阿瑟觉得荷兰德很显然是他在桑塔费所结识的最复杂、最吸引人的知识分子。确实,他在经济学研讨会所剩的时间里之所以一直处于兴奋无眠的状态,荷兰德是主要原因之一。他和荷兰德有许多夜晚坐在他们合住的房子厨房的餐桌旁,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讨论着各种问题,一直到深夜。
他尤其记得其中的一次谈话。荷兰德来参加这次经济学研讨会,是急于想知道什么是经济学的关键问题。(荷兰德说:“如果你想从事跨学科研究,进入其他人的学科领域,你最起码应该做到的是,要非常认真地面对他们的向题。他们已经耗费了很多时间来研究这些问题了。”)那天晚上,当他们俩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时,荷兰德很直截了当地问阿瑟:“布赖恩,经济学的真正问题是什么?”
阿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就像下国际象棋!”
国际象棋?荷兰德不解其意。
嗯,阿瑟啜了一口啤酒,琢磨着用什么恰当的词来表述。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他想说明什么意思。经济学家一直在讨论既简单又封闭的系统,在这种系统中,他们能够很快找出一组、两组或三组行为方式,然后就不会再发生别的什么事情了。他们总是心照不宣地把经济作用者假设成永远聪明绝顶,在任何情况下总是能够立即做出准确无误的最佳选择。但想想这在下国际象棋时意味着什么。在博弈游戏的数学法则中,有一个定理告诉你,任何有限的、两人对抗的、结局为零的游戏,比如象棋,都有一个最优化的解,这就是,有一种选择走棋的方法能够允许执黑子的和执白子的双方棋手都能走出比他们所做的其他选择更好的棋步。
当然,在现实中,没人知道这个解,也没人知道该如何找到这个解。但经济学家所谈论的这些理想化的经济作用者却能立刻就找到这个解。当国际象棋一开始,两军对弈,这两个棋手就能够在脑海中构想出所有的可能性,能够倒推出所有可以逼败对方的可能的棋着。他们能够一遍遍地反推棋步,一直算计到所有的可能性,然后找到开始布局的最佳棋步。这样,就没有必要实际去下象棋了。不管是哪一方棋手掌握了理论优势,比方说是执白子的棋手,反正知道自己总是会赢,就可以立刻宣告胜利。而另一个棋手知道自己反正总是会输,那就可以立即宣告失败。
“谁这样下国际象棋?”阿瑟问荷兰德。
荷兰德笑了,他完全明白了这有多荒唐。在四十年代,当计算机刚刚出现,计算机研究人员刚开始设计能够下国际象棋的“智能”程序时,现代信息理论之父,贝尔实验室的克劳德·申农(Claude Shannon)估算了一下国际象棋棋步的总数。他得出的答案是,10的120次方,这个数字大得无可比喻。自从大爆炸到现在的时间用微秒计算,也还没有这么多微秒。在我们肉眼可见的宇宙中也没有这么多的基本粒子。没有任何一种计算机能够算到所有这些棋步,当然这更不可能是人脑所及的。人类棋手只能根据实际经验来判断在什么情况下采取什么战略为最佳,就是最伟大的国际象棋高手也得不断探索棋路,就好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只能靠一个微弱的灯笼探路而行。当然,他们的棋路会不断改进。荷兰德自己也是个国际象棋棋手,他知道二十年代的象棋高手决无可能下赢像加利·卡斯帕洛夫(Gary Kasparov)这样的当代国际象棋大师。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好像只在这个未知世界里前进了几码而已。这就是为什么荷兰德从根本上把国际象棋称之为“开放”的系统:它的可能性实际上是无穷无尽的。
没错,阿瑟说。“人们实际上能够预测和采取行动的类型与所谓‘最佳化’相比是非常局限的,你不得不假设经济作用者比经济学家要聪明得多。”然而,“对最优化的假设就是我们目前对付经济问题的方法。对日贸易至少和下国际象棋一样复杂,但经济学家却仍然在那里说:‘假设这是个理性的游戏。’”
所以,他告诉荷兰德,这就是经济学问题的实质之所在。面对并非尽善尽美,但却十分聪明,不断探索无穷可能性的作用者,我们应该如何建立这门科学?
“啊哈!”荷兰德说,每当他弄明白一件事时总爱这么说。国际象棋!现在他理解了这个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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