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乱

拥挤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缓解。1987年8月24日,当布赖恩·阿瑟第一次踏入前门时,差点儿就摔倒在前台接待员的桌子上。这张接待桌挤在大门后一个狭小的凹处,只留下一英寸左右的空地容门打开,走廊上排满了满箱满箱的书籍和论文,复印机被塞在一个柜子里,一个职员的“办公室”就在楼道里,整座房子一片混乱。然而阿瑟却对这个地方一见钟情。

“我不可能想象出一个比这儿更适合我的兴趣和性情的地方了。”他说。这个混乱不堪的修道院在和平、隐蔽和安宁之中不知怎地却透出追求知识的活力。研究所的项目主任金戈·里查德森(Ginger Richardson)出来迎接他,带他四处参观。她带着阿瑟踩着铺着皱皱巴巴的亚麻地毯的地板观看门上那些可爱的手工艺装饰、擦得锃亮的灯罩和装潢精制复杂的天花板。她告诉他怎样穿过从前修道院院长的办公室,现在是考温的所长办公室的地方,到艾森豪威尔时期的厨房去用咖啡,领着他参观由以前的小教堂改装的大会议室。会议室的另一端墙原来是个祭坛,现在挂着涂满了方程式和图示的黑板。光线透过彩色玻璃射进来,摇曳不定地投洒在黑板上。她还带他参观一排拥挤狭小的办公室,那曾经是修女们的寝室,现在这里挤塞着廉价的金属办公桌和供打字员使用的椅子。从办公室的窗子望出去,是一个洒满阳光的院子,可以透过窗户眺望到远处的桑格里德克里斯托山脉。

阿瑟是第一次来新墨西哥,早就沉浸在兴奋迷离的情绪中了。桑格里德克里斯托山脉、明媚的沙漠阳光和晶莹剔透的沙漠景观对他的感染和震撼,不亚于对几代画家和摄影家的感染和震撼。但他立刻感觉到这个修道院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整个气氛让我无法置信。”阿瑟说。“当我随意翻阅那些陈列的书籍和置放在四周的论文,我感到一种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的气氛。我真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他开始预感到这个经济研讨会也许真的会非常令人激动。

在这种办公条件下,前来访问的学者们常常是三两个人挤用一间办公室,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贴到自己的办公室门上。有一次阿瑟发现了一个他十分想见的人的名字: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斯图尔特·考夫曼(StuartKauffman)。两年前,在布鲁塞尔的一个学术会议上,阿瑟短暂地见过一次考夫曼。当时考夫曼关于发育中的胚胎细胞的演讲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考夫曼的观点是,细胞传送化学信息,导致胚胎中其他细胞的发育,形成一个自我连续的网络,这样就产生出一个相互关联的生物体,而不仅仅是一团原生质。这个概念呼应了阿瑟关于人类社会是个自我连续、相互支持、相互作用的网络的想法。他记得他从那个学术会议回来后对他的妻子苏珊说:“我刚听了生平最精彩的一场学术报告。”

所以,他刚把自己的办公室安顿停当,就转悠到考夫曼的办公室。你好,他说,你还记得我们两年前见过面吗?

嗯,不怎么记得了。考夫曼忘了这回事。但请进来吧。四十八岁的考夫曼皮肤晒得黝黑,有一头卷曲的头发,穿着加利福尼亚休闲装,态度非常和蔼亲切。阿瑟的态度也同样和蔼亲切,那天早上他处于一种想爱一切人的情绪中。两人的交谈很快就变得热烈了起来。“斯图是个非常热情的人。”阿瑟说。“他是一个你觉得愿意去拥抱的人。我并不是个喜欢到处去拥抱别人的人。但他就是这么个性格可爱的人。”当然,他们很快就开始探讨起了经济学。起初,他们有满脑子的话题,却不知对方想听些什么。阿瑟开始告诉考夫曼关于他在报酬递增率方面的研究。“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斯图尔特从这儿介入话题,向我谈及他最近的一些想法。”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阿瑟很快就得知,考夫曼是一个有非凡的创造性的人,他就像一个作曲家,头脑里总是无止无休地跳跃出美妙的音符。他没完没了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对人谈起话来速度飞快。确实,这好像是他思考问题的一种方式:用大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的方式来进行思考。他不断地谈论、不断地谈论。

他的这一特点已经在桑塔费研究所众所周知了。在前一年的相处中,考夫曼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所不在的人。他是一个罗马尼亚后裔,继承了一小笔房产和保险业,所以成为能够在桑塔费买第二所住处,可以在这儿一住就是半年的少数几个科学家之一。在每一次研究所召开的研讨会期间,都可以听到考夫曼用他优美而自信的男中音不断地提出各种建议。在每个学术讨论会的问答时间里,都可以听到他大声思考关于如何将所谈内容形成概念的问题。“让我们想象有一组灯泡被随机地连接在一起,好吧,然后……”在会议期间的任何时候都可以听到他对任何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大谈他最近的一些想法。有传闻说,曾经有人听到他对一个复印机修理工解释他在理论生物学上的一些观点。如果他身边没有别的访客,他很快就会对离他最近的同事不断解释他已经重复过一百遍的东西。没完没了,不厌其烦。

这已经足以使他最好的朋友都大喊着受不了,落荒而逃了。但更糟糕的是,这使考夫曼因过于自我中心、唠唠叨叨和缺乏安全感而著称,尽管有些同事回过头来会说,他们还是非常关心考夫曼的。他们会非常愿意告诉他:“确实,斯图尔特,这个想法大妙了。你真是非常聪明。”但不管大家对考夫曼的真实感受如何,考夫曼都无法自控。这二十五年来,他一直被一种景象所控制——这个景象如此强有力、如此不可抗拒、具有如此震慑人心的美,他根本就无法不被它所紧紧吸引。

最接近对这个景象解释的英文词是“秩序”。但就是这个词也无法抓住考夫曼所说的意思。听考夫曼谈论秩序就像听用数学、逻辑和科学语言谈论某种原始的玄学。对考夫曼来说,秩序就是对人类存在的奥秘的回答,它解释了在这个似乎是被偶然因素、混乱和盲目的自然法则所支配的宇宙里,我们怎么会作为有生命的、会思考的生物出现并存在的。对考夫曼来说,秩序告诉我们,人类确实是大自然的偶然产物,但又不仅仅只是偶然的产物。

确实,考夫曼总是急忙补充说,达尔文完全正确:人类和所有其他生命体无疑都是四十亿年随机变化、随机灾难和随机生存竞争的产物。我们人类并不是上帝的发明,或太空外来人。但他会同时强调说,达尔文的自然选择法也并不是人类存在的故事的全部。达尔文并不知道事物存在自组织的力量,即:将自己组织成日益复杂的系统的持续力量,尽管事物也像热力学第二定律所描述的那样,同时也存在永远趋于解体的持续力量。达尔文也并不知道,秩序和自组的力量创造了有生命的系统,就像创造了雪花这种形式,或一锅沸腾的汤的热汤分子对流的现象。所以考夫曼宣称,生命的故事确实是一个偶然现象和偶然事件编织而成的故事,但这也是一个关于秩序的故事:它表现了一种融于大自然的经纬之中的深刻的、内在的创造力。

“我喜欢这个故事。真是很喜欢这个故事。我的整个生命就是这个故事的一幕幕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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