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赖恩·阿瑟(Brian Arthur)独自坐在酒店吧台旁的桌边,凝视着前窗的窗外,尽量不去理会那些正在涌入酒店,早早开始享受幸福时刻的年轻上班族。窗外,金融区的水泥峡谷中,典型的旧金山雾正在转变成典型的旧金山细雨。这正适宜他现在的心情。在1987年3月17日将近傍晚的下午,他没有情绪欣赏那些铜制设备、蕨类植物和彩色玻璃,也没有情绪庆祝圣·帕特里克节(Saint Patrick’s Day又称爱尔兰守护神节),更没有情绪与那些在细条子衣服上缀着绿色饰物的假扮的爱尔兰人一起痛饮狂欢。在心灰意冷的怨怒中,他只想一个人默默地喝啤酒。斯坦福大学的教授威廉·布赖恩·阿瑟,这个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土生土长的儿子,心情正处于低谷。

而这一天开始时却是那么美好。

这正是所有的嘲讽之所在。那天早上,当他出发去柏克莱的时候,他本来期望此行会是一个胜利的团聚:柏克莱的小伙子干得不错。他真是十分怀念七十年代初他在柏克莱的那段岁月。坐落在奥克兰北边的山坡上,与旧金山市隔着海湾相望的柏克莱,是个充满进取精神、生机勃勃的地方,那儿到处都是各色人种,大街上人声鼎沸,漾溢着过激的思想。他在柏克莱获得加州大学博士学位。在那里,他与读统计学的博士生,高挑、金发的苏珊·彼得森相识并结了婚;他还在柏克莱的经济系做了第一年的博士后。在他的感情里,在他所有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只有柏克莱是他的家园。

好吧,现在他是要回家了,有几分像那么回事吧。这事儿本身倒没什么重要,只是和柏克莱大学经济系主任及系里以前教过他的几位教授吃顿午饭。然而,此行将是他这些年以来第一次重返柏克莱经济系,当然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在学术上和他的老师们平起平坐。他已经积累了在世界各地工作十二年的经验,是一个主要在第三世界国家人口出生率方面享有盛誉的学者。他这次是以斯坦福大学经济系教授的身份重返母校——这是极少被授予五十岁以下的人的位置。而他年仅四十一岁就载誉而归。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柏克莱的人会谈起请他回来工作呢。

是的,那天早上他真是自视甚高。为什么几年前他不跟从经济学的主流,而去尝试构想一个对经济学的全新探索呢?为什么他不打有把握之仗,而要掺和到那些模糊不清的、半想象式的科学革命中去呢?

只因为他没有办法把这些想法从他的脑袋里驱逐出去,这就是唯一的原因。因为他无处不能看到它的存在。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科学家们自己似乎完全认识不到这一点。但在花了三百年的时间把所有的东西拆解成分子、原子、核子和夸克后,他们最终像是在开始把这个程序重新颠倒过来。他们开始研究这些东西是如何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复杂的整体,而不再去把它们拆解为尽可能简单的东西来分析。

他可以看到这种情形发生在生物学领域。生物学家们花费了近二十年时间来揭示脱氧核糖核酸的分子机制,以及蛋白和细胞中其它元素的机制。目前他们已经开始探索一个最根本的奥秘:上千万亿这样的分子是怎样使自己组合成一个能够移动、反馈和繁殖的整体?亦即一个有生命的物体的呢?

他可以看到这种情况发生在脑科学研究领域。神经学方面的科学家、心理学家、计算机专家和人工智能研究人员们正努力想弄明白心智的本质:我们头颅里几十亿个稠密而相互关联的神经细胞是如何产生感情、思想、目的和意识的?

他甚至可以看到这种情况也正发生在物理学领域:物理学家们正在努力建立混沌的数学理论,无数碎片形成的复杂美感、以及固体和液体内部的怪诞运动。这里面蕴藏了一个深奥的谜:为什么受简单规律支配的简单粒子有时会产生令人震惊的、完全无法预测的行为?为什么简单的粒子会自动地将自己组成像星球、银河、雪片、飓风这样的复杂结构——好像在服从一种对组织和秩序的隐匿的向往?

这些迹象无所不在。阿瑟还不太能够把他的这种感觉用语言表达出来。据他所知,至今也还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但不知怎的,他却能感觉到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同一类的问题。老的科学分类正开始解体,一个全新的、整合为一体的科学正期待着诞生。阿瑟相信,这将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就像一直以来的物理学那样“坚实”,那样完全建立在自然法则之上。但这门科学将不是一个对最基本的粒子的探索,而是对关于流通、变迁,以及模型的形成和解体的探索。这门科学将会对事物的个性和历史的偶然性有所探究,而不再对整体之外的和不可预测的事物忽略不见。这不是关于简单性的科学,而是关于,嗯,关于复杂性的科学。

这正是阿瑟的新的经济学观点的切入点。他在学校所学的常规经济学,与这个复杂的视角相差有如天壤之别。理论经济学家们无休止地讨论市场稳定和供求均衡,还把这个概念用数学等式表达出来、并证实其定理。他们就像信奉国教一样把亚当·斯密的信条奉为经济学的基础。但当他们面对经济中的不稳定状况和变化——嗯,这念头本身就使他们感到十分困扰,避之不及。

但阿瑟却已经正视这种经济的不稳定性。他告诉他的同事们,留神看看窗外吧。无论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市场是不稳定的,这个世界是不稳定的,它充满了进化、动荡和令人吃惊的事情。经济学必须将这些动荡囊括其内。现在,他相信他已经发现了能够使经济学做到这一点的方法,用一个叫做“报酬递增率” (increasing returns)的原则,或用詹姆士国王的一句译文“拥有者被施予”(TO them thathath shall be given)来表述。为什么高科技公司都竞相蜂拥到斯坦福附近的硅谷安营扎寨,而不设在安·阿泊或柏克莱?因为许多老的高科技公司已经设在那里了。即,拥有者获得。为什么VHS电视录像系统占据了市场,虽然从技术上来说Beta还略胜它一筹?因为早些时候已经有一些人凑巧买了VHS系统的产品,这就导致了录像店里出现了更多的VHS录像带,反过来又导致了更多的人买VHS录放像机,以此类推。拥有者获得。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阿瑟确信,报酬递增率指出了经济学未来的发展方向。在未来的经济学里,他和他的经济学同事们将和物理学家、生物学家们共同致力于对这个杂乱无序、充满剧变、自发自组的世界的理解。他确信,报酬递增率将会成为一个全新的、截然不同的经济学的基础。

但是很不幸,他运气不佳,没能让其他人相信他的报酬递增率。在斯坦福大学他的圈子之外,大多数经济学家都觉得他的想法很离奇古怪。经济学专业刊物的主编们告诉他,他的关于报酬递增率的讨论“不是经济学”。在学术讨论会上,很多听众十分愤怒:你竟敢说经济不是均衡的!这些猛烈的攻势使阿瑟深深领教了挫败感。他显然需要同盟者,需要能够敞开思想、听他说话的人。这个愿望和他所有想回家的念头一起,成为他重返柏克莱的理由。

所以他们就都坐在学部的俱乐部里吃三明治。汤姆·罗森堡(Tom Rothenberg),曾经教过他的教授之一,就免不了问他这样的问题:“告诉我,布赖恩,你这一向都在研究些什么?”“报酬递增率。”阿瑟给了他一个短促的回答,作为这个话题的开头。经济系主任阿·菲什洛(Al Fishlow)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但据我们所知,报酬递增率并不存在。”

“而且,即使它存在,我们也不得不宣布它不合法。”罗森堡笑嘻嘻地抢过来说。

然后他们就都笑了,并不是恶意的,只是自己人之间开个玩笑。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这笑声不知怎地却整个儿粉碎了阿瑟虚幻的期望。他呆坐在那儿,在这一打击下噤不能言。这是两位他最敬重的经济学家,但他们根本不听他说话。阿瑟突然感到自己既天真又愚蠢,像一个因为知之甚少,所以才会相信报酬递增率的雏鸡。柏克莱之行粉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在接下来的午餐中,他几乎再没有注意到别的事情。当午餐结束,大家礼貌地互告再见以后,他钻进他那部老旧的富豪车,经海湾大桥开回了旧金山市。他在第一个出口下道,驶往英巴卡德罗,在他看到的第一家酒店门口停了下来。他走进了这家酒店,在四周点缀着蕨类植物的环境中开始认真地考虑是否要整个儿地放弃经济学。

当他差不多快喝完第二杯啤酒的时候,他发现这家酒店已经开始变得非常嘈杂了。那些雅皮士们正来到这儿大举庆祝爱尔兰守护神的节日。嗯,也许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在这里坐下去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他站起来,走出了门,钻进他的车里。濛濛细雨仍在不停地下着。

他在佩罗·阿尔脱的家,是旧金山市南三十五英里处靠近斯坦福的一所郊区公寓。当他终于将车开进家门前的车道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了。他肯定是弄出了一些响声,他的妻子苏珊打开了前门,看着他穿越草坪:这是一个瘦长的、头发过早灰白的男人,看上去衣衫不整,极其疲惫厌倦,一如他目前的心情。

“嗨,柏克莱之行怎么样?他们喜欢你的主张吗?”她站在门口问。

“糟糕透了。没人相信报酬递增率。”阿瑟答。

苏珊·阿瑟以前已经见过她的丈夫从学术论战中惨败而归的情景。“嗯,我猜如果每个人一开始就都相信它,那就不会是一场革命了,是吗?”她尽力找安慰的话来说。

阿瑟看着她,在那一天里第二次被震得哑口无言。旋即他就无法自控地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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