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怨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碟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竟不自由。

庚戌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请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春,余馆真州,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侍。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请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堂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复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州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晴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

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末。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乐。而敢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薄情乃尔也!”

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

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

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请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有西人赁屋于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请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适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矣!”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遣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时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

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愈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妇,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廿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

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

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

密禀吾父,亦以为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

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侍在侧,拭泪不已。将交五鼓,暖粥共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

芸曰:“将出门就医耳。”

逢森曰:“起何早?”

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

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二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待,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屋啾啾。

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夫入桃源矣。”

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

自此相安度岁。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放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原。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

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

余曰:“忘之矣。”

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

余如其言,时天颇暖,织绒袍哔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是放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

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

笑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山。

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报款洽。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余以连日逗留,即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

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

枵腹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

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

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

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

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还遣送我者。”

惠来以番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

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账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廿五日,仍回华宅。

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瘳。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房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

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划,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

芸曰:“求亲不如求友。”

余曰:“此言虽是,奈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愿不遑。”

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地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子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

申刻抵靖,投刺焉。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

曰:“不知也。”

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

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

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

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雇骡急返。

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掷逃乎?请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不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虑。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

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感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否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般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拥拥,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直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情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

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

余曰:“此神不守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芸又欷歔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肯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

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赉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房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谓之“避眚”;以故有因避眚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余冀魂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

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

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

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

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眼,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遽睡耶!开目四视,见席上双烛青焰焰荧荧,光缩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藉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视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门告禹,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

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家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

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请余代疱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

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

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

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

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

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债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念;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

余曰:“然则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西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经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本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

余曰:“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寺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

葬既毕,仍返大悲阁。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水泰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叩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移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与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简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作长费巨,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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