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又来到从私塾返家的路上。

五郎兵卫下的药似乎已发挥功效,太七像变了个人,安分不少。美代想继续昨天的话题,但太七完全不吃这套。

“不行、不行,我不能谈那件事。”

“你挨了寅藏先生的骂吧?”

“爹和我都被无赖五郎掌柜训一顿!”

太七板着脸孔抱怨“我又不是故意的”,倒是和平时一样。

“掌柜说,交给大人处理,一切就能平息。”

“对嘛,什么都交给大人处理。我不想管了,那东西太可怕。”

“很可怕吧?告诉你,三号仓库会发出诡异的声响。”

“不是叫你别再讲!”

两人仿佛在比赛,跑到八幡宫前,美代才猛然想起:啊,今天竹哥可能会在这里。

“昨天那个腔调,是竹哥没错。”

她手搭着狛犬的台座,悄悄窥望正殿。约莫受孩童的影子惊吓,几只麻雀振翅飞离。

“竹哥不在这儿,是你听错吧?”

太七也十分在意,跟着确认台座后方。

“竹哥昨天清洗万年汤的锅炉,从早忙到晚。”

美代颇为失望,“竹哥又做起那种工作。”

“没办法。他在山登屋派不上用场,寄人篱下总得挣伙食费。”

他俩口中的“竹哥”,是名叫竹次郎的小伙子,在新黑门町的邮驿店“山登屋”当伙计。原本他应该当驿使,如今却是店里吃闲饭的人。

十几年前,山登屋店主仍戴着手甲与脚绊奔走送货时,在奥羽干道旁的小驿站捡到一个不知是走失儿童还是弃儿的男孩,带回江户。这男孩就是竹次郎。附带一提,他虽然说得出名字,但出生地、父母姓名,甚至是自己的年纪,一概不记得。所以,不清楚竹次郎究竟多大岁数,猜测是二十岁左右。

竹次郎有双飞毛腿,飞快如猿猴。山登屋的店主赏识他这一点,才带他回江户。不料,详加测试后,发现他有个意外的弱点,就是无法长跑。顶多跑两、三百公尺,他便气喘吁吁。经过锻链后,短跑速度虽然提升,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样根本无法担任驿使,只能勉强在市内跑腿。

山登屋的店主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尽管错看竹次郎的能力,但并未将他逐出家门,而是留他继续在山登屋帮佣。竹次郎懂事后,明白不能吃闲饭,于是尝试各种工作,想另谋生计。每样工作他都算在行,反倒没好处,如今只能四处打零工。

不过,竹次郎颇受附近孩童喜爱。他总是开心地陪孩子们玩,也常巧手做竹蜻蜓给孩子们,是个有趣的大哥哥。他身材清瘦,却颇有力量,能轻松背起两、三个孩童,展现最拿手的猿猴式跑法,可惜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然后,孩子们就会亲昵地说着“真拿竹哥没辄”。

虽不清楚竹次郎的来历,但大伙很确定他出生于某个荒僻的山村,因为他有浓浓的乡音。连走遍各地,知晓多种方言的山登屋店主,也认为他的旦首十分罕见,只遇过一、两个相同口音的人。

在江户居住十年,能流畅使用江户腔的竹次郎,当然不会忘记故乡的方言。孩子们央求时,他便会秀几句,美代也听过几次。

昨天美代在神社听见的话声,确实是竹哥的乡音。速度不快,但含糊不清,听不明白在说些什么。那难懂的口音,和竹哥一模一样。

况且,在路上等候从私塾返家的孩子们,突然冒出来搭话,很像竹哥的作风。

“竹哥!”美代满心这么以为,便毫无顾忌地叫唤。

“你在吧?快出来。上次你做给我的剑玉,我练得很厉害了。”

就跟你说,不是竹哥啦——太七在她背后扮鬼脸。

“你大呼小叫,小心神明生气。”

“对啊,竹哥。躲在这种地方,神明会不高兴。”

此时,那话声又传来:

——校姐,溺赖遮里捉射么?

(小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美代立即住口,挺直腰背。有点奇怪。

话声并非传进她耳中,而是顺着胳膊,直接传进她心中。

美代缓缓转头,盯着碰触狛犬台座的右手。

——要赐丧闹尽,呕租溺一臂资力。溺针伟赌博眼的赐哭恼吧。(要是伤脑筋,我助你一臂之力。你正为赌博眼的事苦恼吧。)

美代迟缓地移开目光,抬头望向狛犬沾满白色鸟粪的困倦脸孔。

——嗯,赐呕。(嗯,是我。)

狛犬似乎贬了眨眼。

——呕补能理开遮里,溺把那个煮哥逮赖。(我不能离开这里,你把那个竹哥带来。)

话声又顺着手臂传来,与其说是话语,更接近一种意念。当中,美代只听懂两个字。

竹哥。

——把他逮赖,把他逮赖。(把他带来,把他带来。)

狛犬仿佛在点头。

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听得出语气。

“美代,你在干嘛?”太七不耐烦地问。

美代张着嘴,提议般地开口。不是对太七,而是对狛犬。

“要我带竹哥过来吗?”

狛犬再度眨眼,这次美代看得很清楚。

——嗯。

“喂,你干嘛!”

美代一把抓住慌张的太七,拖也似地拉着他冲向山登屋。当下,她的脚程与竹哥一样飞快。

“怎么,你在做百日梦吗?”

是竹哥。

今天他很邋遢,昨天和明天应该也一样邋遢。一头凌乱的长发,几乎要遮蔽他的发髻,满脸脏兮兮。明明有双巧手,却绑不好衣带,总是松松垮垮,所以连衣襟也拉不拢。就算将下摆塞进衣带,上衫也很快下滑。他老是忙着伸手到背后,重新塞下摆。

这就是竹哥。附带一提,他常为了打零工奔波,肤色比太七和寅藏黝黑。

“幸好你在山登屋。”

太七不禁叹气。他被美代拖着跑,膝盖都擦破皮了。

“我今天在家清理炉灶。”

“难怪浑身白灰。”

竹哥从头到脚满是火灰。

美代顾不得那么多,抓起竹哥的手,就拉着他去见狛犬。

“贴着祂。喏,手掌贴着祂!”

接着,美代仰望狛犬。

“狛犬先生,我带竹哥来了,跟他说句话吧。如果是竹哥,就听得懂吧?”

竹哥与太七面面相觑。美代发现太七指头比着太阳穴绕圈圈,决定待会儿再狠狠踢他一脚,眼下仍紧按竹哥的手。

“向狛犬先生问候一声,用你的乡音说‘我是竹哥’。”

竹哥空着的另一只手搔抓着脑袋,笑道:

“呕赐竹哥。”

“狛犬先生,拜托!”

美代闭上眼,伸手贴着狛犬的台座。

——毫旧妹雨间登土岐的任了。

美代瞪大眼。仔细一瞧,竹哥也一样。

“听到了吗?”

嗯,竹哥沉声应道。

“这是怎么回事?”他仰望狛犬,轻拍狛犬的头脸。竹哥个子高,摸得到狛犬。

“哦,是在登土岐开采的吗?原来是登土岐石,好怀念哪,吓了我一跳。”

他似乎能与狛犬沟通,不过,美代听得一头雾水。

“狛犬先生到底在说什么?”

竹哥满面春风,一把抱起美代,扛在肩上。

“喏,你近前打声招呼。这只狛犬和我是同乡,来自登土岐。以前那里有座切石场,开采一种名为‘登土岐石’的岩石。”

不过,你身上怎么满是鸟粪?竹哥问。

“登土岐石原本是灰中带青,相当好看。仔细擦拭后,便会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坐在竹哥肩上的美代,双脚蹬个不停。

“这不重要,狛犬先生怎么说?”

太七急忙凑近,想触摸狛犬,发现手太脏,便往衣服上擦拭。

“唔,刚刚那句是‘好久没遇见登土岐的人了’。”

竹哥果然听得懂!

“狛犬先生之前说过‘丧闹尽’。”

“那是‘伤脑筋’的意思。”

“石造的狛犬哪可能说话。”太七不禁反驳。

“祂是神明的使者,会说话也不足为奇。”竹哥笑道。“喏,如果需要我帮忙,就尽管开口吧。”

竹哥右掌按着狛犬垂落的耳际。坐在他肩上的美代,觉得摸头有点逾矩,于是改摸尾巴。

一旁的太七,手掌和右耳紧贴台座,屏息敛气。

——呕听梭校姐架的近江屋为某赐丧闹尽。那赐赌博眼,不赐一半任能堆付的妖怪,呕租溺一臂资力。

美代只听懂“近江屋”,就是她家。

竹哥瞠目结舌,低喃“这样啊”。

“你这位神明使者真不错。”

接着,他突然换成狛犬听得懂的方言,重复道:“溺这位圣敏赐者镇不错。”

今天坐在竹哥肩上,狛犬的脸就在美代面前。她清楚看见狛犬微微扬起嘴角。

“狛犬先生怎么讲?”

竹哥歇口气,转述道:

“祂听说小姐家的近江屋为某事伤脑筋。那是‘赌博眼’,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妖怪,祂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美代双眼圆睁,太七则是嘴巴张得老大,活像只鲫鱼。

竹哥把两人搁在一旁,和狛犬热络地聊起来。

“怎么办?”他扯着凌乱的头发,“近江屋恐怕不会轻易相信。”

没想到,近江屋老板相信了。

关键在于“赌博眼”这个奇怪的词语。

“这应该是神明的安排……”

善一既感到庆幸,又觉得不可思议,但仍敬佩地点点头。近江屋的内房里,五郎兵卫坐在善一左边,竹哥两侧则是美代与太七,三人并肩而坐。

刚才喧闹不休的众多宾客,此刻已走得一个不剩。善一从美代与竹哥口中听闻此事,马上解散亲戚的聚会。

“要是外人牵扯进来,会惹出争议。”

狛犬指示竹哥对付“赌博眼”的方法不难,连美代都听一遍就明白。

接下来,得尽快搜集五十只纸糊犬。只要是背着竹篓的纸糊犬即可,大小不拘。

可是,不能是全新的,也不能用钱买,必须向人索讨家里当摆饰的旧纸糊犬。如果竹篓破损,一定要更换或修补。

凑齐五十只纸糊犬后,到神社来,我教你们下一步骤——

纸糊犬是模仿狛犬外形做成,有的是白狗,有的是黑狗,再加上漂亮的装饰。当中有些体型较大,但由于是纸糊而成,十分轻盈。既像玩具,也像装饰物,相当讨喜。所以,常在夜市贩售,价格便宜。

善一告诉美代和太七,背着竹篓的纸糊犬是“孩童的避邪物”。

“对了,我家有一只。”

就装饰在小一郎寝房的架上,全长约五寸。背上的竹篓大小,似乎能放进一个手球。

“狛犬是神明的使者,而竹篓能对付妖怪。两者合在一起,就成为吉祥物,可保护容易受邪魔侵害的孩童。”

“为什么竹篓能对付妖怪?”美代也感到纳闷,太七却抢先发问。

“妖怪大多仅有一颗眼睛,且害怕眼睛比自己多的东西。人虽有双眼,但竹篓的眼更多,对吧?光是眼的数量,就比妖怪强得多。”

可是,竹篓的眼和人的眼不一样吧?美代暗暗思索着。太七似乎马上接受这样的说法,一脸钦佩。

“不过,那张古怪的座垫不只一颗眼,全身都是。”

说到一半,太七急忙噤声。无赖五郎掌柜露出凶恶的表情。

“狛、狛犬先生就算变成纸糊犬,还是能一只、两只的数吧?”

太七转移话题,躲在竹哥背后。

“竹次郎先生。”

善一重新端坐,双手恭敬地摆在膝前,面向竹哥。竹哥依旧顶着蓬头乱发,浑身覆满火灰,衣带松脱。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近江屋一族多年的秘密。若非发生这种情况,我绝不会向外人透露,请谨记在心。”

美代和太七,你们也一样。善一朝两人点头,美代规矩应声“是”,太七则是随口答应。

“既然要麻烦竹次郎先生代为奔波,得先跟山登屋说一声。谈完后,请带我一同前往山登屋。”

竹哥缩着脖子回答“是”,显得有点心慌无措。

“我是无所谓,但近江屋这么相信我,真的没关系吗?或许是我一时睡昏头,也可能是我骗你们。神社的狛犬会说话,这么荒诞的事,连绘本上也找不着。”

“一点都不荒诞。我亲耳听见,还看到狛犬微笑。”

美代从旁插话,善一微微一笑。“肯定不会错,爹也想亲眼瞧瞧。不过,在那之前,必须先遵从狛犬先生的指示。”

爹的表情好严肃,美代颇为害怕。

“最重要的是,神社的狛犬先生——也就是神社的神明,晓得‘赌博眼’。正因神明深知它的可怕,才会想帮助我们,实在是谢天谢地。这样已足够,我相信,当然相信。”

他那充满力道的口吻,令竹哥的头垂得更低。

“不好意思,竹次郎先生。”掌柜中途插话,“先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是何时想起出生地的?”

竹哥明显露出“不妙”的神情,缩起肩膀。

“何时……”

“其实你一直记得,只是没告诉山登屋老板吧?”

“是的。”

尽管全身蜷缩,他倒是答得干脆。

“对不起,我会好好向老大赔罪。”

山登屋的人,都称店主为“老大”。

“就这么办吧,刚好是个机会。”

毫不客气地说完,无赖五郎掌柜向善一低头行礼。“打断您的话,请见谅。”

“无妨。五郎,你很清楚事情经纬,我其实不怎么想提。”

善一的喉结上下滑动,接着强调:我只说一次,希望你们听过就忘掉。

“名叫‘赌博眼’的妖怪,如太七所见,模样就像大座垫。全身黝黑,颜色犹如污浊的血,长满五十颗眼珠。那是人的眼珠。”

善一仿佛要摆脱自己的话,讲得飞快。

“那是以五十个人当活祭品,拿吸取他们尸骸血肉的墓土捏塑而成。细节没听父亲和祖父提过,我不清楚。大概是这种知识不适合传给后代子孙吧。”

“捏塑而成……?那明明是妖怪啊。”竹哥皱起眉。

“虽是妖怪,却是人亲手创造。当然,过程需要法术和咒语,步骤想必非常繁复。我不知道作法,还好我不知道。”

坦白说,我也是第一次清楚目睹。

“我十四岁那年见过一次,当时它被封存在信匣般大的盒子里。”善一比了个方形。“政吉大哥掀盖让我瞄一眼,众多眼珠一齐瞪向我,我吓得差点腿软。”

政吉大哥,这个名字再度出现。

“用五十个活人……”太七喃喃自语,弯着指头像在数数。“打造而成的妖怪,有五十颗眼珠?不是一百颗吗?如果有五十个人,眼珠应该是一百颗吧?”

这么大的数目,光靠手指数是不可能的。毋宁说,数手指根本没意义。

“恐怕是弄瞎一只眼。”竹哥不自主地脱口,急忙噤声。他沾满火灰的脸庞无比苍白,但并非火灰的缘故。

“好像是这样。”脸上毫无血色的善一颔首。“先毁掉一只眼,身躯留待要打造妖怪本体时才使用……唉,细节就不逐一说明。总之,那是以惨无人道的作法,所打造出的妖怪。”

为什么要创造出如此残酷可怕的妖怪?又是要用在哪一方面?

“和赌博眼订下誓约,成为主人……”

据说就能每赌必赢。

“不管下再大的赌注都能赢。即便对方耍老千,也能轻易看穿,反败为胜。”

所以称为“赌博眼”吗?

“不过,借这种方式赢来的钱,得全部花光。要阔绰地挥霍,不然主人会被赌博眼释放的邪气害死。赌博眼喜欢人们为赌博狂热时散发的气息、想一赢再赢的欲望,及希望对方赌输懊恼的恶意。人们的种种邪念,是赌博眼的粮食。赌博眼是渴求人类邪念的妖怪。”

想要挥霍,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投入金额更大、更危险的赌局。

“赌博总是伴随着美酒和女人,钱财也花在这方面上。赌博眼愈高兴,愈能逢赌必赢。”

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它的主人不免招致怨恨。

“赌运比人强,表示运势比人旺,只要主人遵守与赌博眼的誓约,就不会死在他人手上,甚至能躲过各种灾难。”

然后,继续赌下去。

“不过,人的寿命有限,终日沉溺酒色,不免伤身折寿。把身体搞得残破不堪,根本无法长命百岁。”

待主人的阳寿尽了,赌博眼便会寻求下一个缔结誓约的对象。

“它会有下一个主人吗?”美代咕哝道。“话说回来,当初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可怕的妖怪?”

很不可思议吧,善一有气无力地笑道。

“美代和太七还小,不懂这个道理,最好也别懂。”

人们追求赌博眼的出发点,未必是源自邪恶之心。

“穷得身无分文,连吃的都买不起,生病也没钱买药。如果是这样,我或许会和赌博眼缔结誓约。要是每赌必赢,会比其他方式更快致富。”

如果不是全为了私心,而是把钱花在和自己一样饥饿贫困的人们身上,赢来的钱不就不愁无处花用?

“很难一直抱持这种圣洁的念头吧。”半晌,无赖五郎掌柜沉吟道。

“的确。金钱随着用法的不同,会有活钱与死钱之分,所以才有人创造出赌博眼,或想成为赌博眼的主人。”

毋宁说,心存这样的愿望接触赌博眼的,远比嗜赌如命的人多。

“要是穷得差点饿死,”竹哥低喃,“我可能也会当它的主人。若处理得宜,光靠自己一个人,就能养活整个村子。”

善一和五郎兵卫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竹哥。

“你……”

“你知道这件事?”

“充当赌博眼活祭品的,正是饥饿的人。”

竹哥逃避似地低下头。“我怎么可能知道,只是脑中闪过这个念头而已。”

善一紧盯着竹哥,悄声道:“来到近江屋的赌博眼,也是往昔因长期歉收,人们连山里的树根都啃光,演变成吃死尸肉的大饥荒,最后不得不制造出的。”

竹哥浑身一僵,美代轻碰他的手臂。竹哥瞅美代一眼,尴尬地微笑。

“怎么,你害怕吗?”

“比起害怕,”美代轻声开口,“不如说是你们讲得太深奥,我听不懂。”

“吃死尸肉”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没关系。”竹哥捏捏美代的脸颊。

此刻,太七躲在竹哥背后。

“现下飞到近江屋的赌博眼……”善一接着道,“幸好不是我们的亲人制造。可能是第一代当家在某处获得或收购,也可能是遭到蒙骗,被迫接纳。总之,是从别处来的。”

善一是近江屋的第五代当家。

“年代久远,详情我也不清楚。这算是家丑,除了最重要的规定,不会想代代流传,也许刻意将一些环节模糊了。”

第一代当家是手腕高明的商人,也是欲望强烈的人。

“他成为赌博眼的主人,并非因三餐不继,也不是想成为赌场高手。他祈求运势强旺,生意兴隆。尽管这不是赌博眼的用途,但做生意和赌博有相似之处。”

运势愈强,愈能蓄积财富。

“可是,赌博和做生意是两码子事。”竹哥插话,“赌徒和商人压根不一样。”

约莫是竹哥的口吻有些粗鲁,五郎兵卫面露愠色。善一则笑着颔首:

“也对。所以,我认为第一代当家是遭之前的主人欺骗。对方想必是花言巧语,胡扯只要拥有赌博眼,做生意一定赚大钱。既能消灾解厄,还能让事业日渐繁盛,第一代当家才会收下赌博眼。”

“哦,这样啊……”正因欲望强烈,第一代当家又犯下离谱的错。

“他与赌博眼缔结誓约时,多加一项约定:不管换几代当家,它都不能离开近江屋。”

换句话说,赌博眼的主人得是近江屋的亲戚。这是近江屋必须代代传承的与赌博眼的约定。

“第一代当家就是这么想在商场上赢过对手。”善一不禁叹气。“他满心以为赌博眼是天赐的宝贝,着了别人的道。”

最后,第一代当家的次男成为赌徒,终日沉溺于各式各样的赌局中。在酒毒的戕害下,不到三十岁便含恨九泉。

“太傻了。”竹哥毫不顾忌地批评,“真是肤浅。对方明明是妖怪,却没仔细确认约定的效用,就订立誓约。”

无赖五郎掌柜再度板起脸孔,瞪他一眼。

“大概是那妖怪迷惑第一代当家,让他信以为真。”

善一又叹口气,疲惫地垮下双肩。

“从此,近江屋一族代代都有赌博眼的主人。意即,我们的亲人中,必定会出一名赌徒。一旦当上它的主人,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放弃正经的生活,改当赌徒,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如果逃避,便会危及其他亲人。”

店铺生意兴盛,其实与赌博眼完全无关。因此,成为赌博眼的主人,算是近江屋一族的牺牲者,为第一代当家草率的约定背负苦果,可谓抽中下下签。

“但是……”

美代突然插话,大人的目光纷纷移向她,她不由得脸红。

“怎么啦,美代?”

父亲的话声相当温柔。受到鼓励,美代勇敢提问。“要是被选中的人喜欢赌博,不就能与赌博眼和睦相处?这样对双方都好吧?”

善一毫不掩饰地面露欣喜。

“这孩子就是这样。”他告诉竹哥,“不晓得是聪明,还是早熟。”

竹哥似乎有话想说,瞥见无赖五郎掌柜的神情后,转为沉默。

“小姐,事情没您想得那么简单。”

五郎兵卫刚硬的脸庞凑向美代,严肃地开口。

“一旦当上赌博眼的主人,就算再喜欢赌博,也会逐渐生厌。”

“为什么?”

“恐怕是灵魂遭妖怪掠夺,遭到侵蚀吧。”

内心排斥赌博,依然每赌必赢。不断获胜,内心却嫌恶到极点。尽管祈求能过着平凡的生活,想安静休养,还是无法如愿,最后换来颓废的心灵。

果然艰深难懂。美代“嗯”一声,沉默不语。

善一十四岁那年,当时的赌博眼主人去世,只活到三十五岁。

“赌博眼的主人必须是近江屋的亲人,如果能够,最好是没家室的年轻男子或男孩。所以,亲戚和分家的人聚在一起抽签。”

抽签决定下一个主人。若不用这种强硬的方式,饥渴的赌博眼会自动选人附身。

“不幸地,我父亲抽中了。”

善一是独生子。

“父亲难过地抱头返家,在床上连躺三天,不断在棉被里哭着道歉。”

此时,出现一位救星。

“他算是我的堂哥,名叫政吉。”

政吉大哥终于登场。

“他是哪家近江屋的人,请容我保密,此事我还是不想让外人知道。总之,他是我的亲戚,当时应该是二十五、六岁。”

政吉是个浪荡子,几年前便与父母断绝关系,离家后音讯全无。

“后来他返回家中,得知事情经过,很同情我的遭遇。”

—让这样的孩子承担,太可怜了。

“反正我是浪子,也懂得赌博的乐趣。在赌场所向披靡的生活似乎挺有意思,干脆由我代替他,当赌博眼的主人吧。”

所幸政吉有其他兄弟,不必担心店铺继承的问题。他的父母颇为讶异,起初有点不太情愿,但政吉心意坚决,他们也不再反对。

“要与赌博眼缔结誓约,只需打开封印的箱子,划破手指滴血,告知‘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主人’。”

政吉缔结誓约时,善一和父亲在一旁当见证人。

“他被断绝父子关系,算是不孝子。不过,在我心目中,他是个善良的人。”善一语带哽咽。

“父亲朝他磕头跪拜。他根本没要我们感恩的意思,摸着我的头说……”

——不用担心。我是彻彻底底的浪荡子,不会输给那妖怪的。

“虽然只是孩子,我胸口仍热血澎湃,不由得脱口……”

——您的大恩,我永生难忘。政吉大哥若有万一,到时不用抽签,我自愿当赌博眼的主人。

“父亲敲我脑袋一下,政吉大哥也笑了。”

那是口头约定,并未滴血立誓,赌博眼却牢牢记住。

“所以政吉大哥死后,才会飞来找我。”

它飞进三号仓库,五十颗眼珠闪着寒光,叽叽喳喳、窸窸窣窣,不断钻动。

忽然,善一转向五郎兵卫。

“五郎,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恐怕连我爹也没听说。”

面相凶恶的掌柜,微微侧头问:“哪件事?”

“昨天,我去过深川万年町。”善一的口吻哀戚。“其实,我一直努力与政吉大哥取得联系。”

政吉四处飘泊,要保持联络并不容易。

“有时我会麻烦五郎帮忙,这些年来,我竭力掌握政吉大哥的情况,了解他在何方,过着怎样的生活。虽然大哥从没到过店里。”

近几年,政吉住在万年町的里长屋。虽然逢赌必赢,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尤其是今年夏天过后,几乎都窝在家中。

“一旦无法赌博,就会遭受赌博眼的邪气侵害。政吉大哥继承赌博眼的时间比过去任何人都久,寿命终究还是来到尽头。”

政吉暗下决心。

“他要在自己这一代,了结近江屋与赌博眼的誓约。”

昨天善一造访万年町时,得知惊人的消息。这个月初,政吉突然向代理房东告辞,离开长屋,买下一艘老旧的小船,飘荡于附近的运河,在船上起居生活。

“大哥连人带船一块烧了。”

他在船上洒油点火,想连同赌博眼一并烧死。

“其实,从当上赌博眼主人的那一刻起,他便有这样的打算。他会暗中向我透露。”

——放心,不会轮到你。我会好好做个了结。

“他告诉我,这是被逐出家门的儿子,对父母的一点孝心,不,应该说是对亲人的孝心。于是,我满心以为,他也跟我爹提过。”

在下从未听闻此事——五郎兵卫郑重道。

“若上一代当家知晓,理当会告诉在下。”

“是吗……那么,这是我与政吉大哥之间的约定了。”

善一流露充满怀念的温柔目光,旋即消失。

“不过,对方是妖怪。赌博眼毕竟技高一筹。”

赌博眼远远飞离熊熊燃烧的小船,来到新黑门町,寻找下一个订立誓约的主人。浑身散发着邪气告诉善一,下一个就是你。

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快履行誓约。下一个主人是谁?再磨蹭下去,我要自己附身喽。那东西叽叽喳喳地催促。

狛犬先生说过,这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妖怪。

“政吉大哥的遗骸烧得像木炭一样焦黑,他临死前瘦得只剩皮包骨。”

尽管如此,政吉生前毫无怨言:

“我这个无颜面对世人的浪荡子,和赌博眼一起过着挥霍、有趣的生活,也不全然是坏事。到头来,我总算有些许用处。”

他还说,妖怪尽情吸收人气后,应该满足了吧。

“美代,讲这么恐怖的事,真是抱歉,很快就会结束。”

善一的表情哭笑难分。美代坚强地点点头,发现太七靠在竹哥背后,不知何时打起瞌睡,嘴边有口水的痕迹。

谁教他是笨蛋,不过这样也好。

“为了替自己料理后事,大哥在代理房东那里寄放不少金子,全靠那笔钱张罗。”

仅仅留下赌博眼。

语毕,善一阖上嘴,房内陷入一片沉默。刺耳的沉默。因为三号仓库仍喧闹不休。

“娘……”美代悄声问,“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一些。”善一颔首。“接下来,我得向众人坦言一切,不能再有所隐瞒。”

这是为什么?

“我要收拾它。”善一锐利的目光望向三号仓库,态度坚定。

“我原想干脆扛下赌博眼。虽然是童言童语,但我确实说过要当下一个主人。”

善一在亲戚面如此提议时,有人劝他别太冲动,要多替妻小想想,还是该照规定抽签,但也有人在一旁叫好,拱善一肩挑起责任。不过……

“大伙的心情都一样,只希望儿孙不要抽中下下签。看着他们吵闹的情景,我感到既可悲,又难过。”

竹哥紧抿双唇。“老爷独自承担,就枉费政吉先生的一番好意了。”

善一望着竹哥的眼神转为柔和。

“嗯。”他像孩子般点头,“没错,竹次郎先生说得对。若要继承政吉大哥的遗志,就不能遵从妖怪的指示,找牺牲者当它的主人。并非我出面,问题就能解决。这样下去,或许日后会轮到小一郎,我可不能接受。”

“没错,不能接受。”

竹哥朗声应道,察觉五郎兵卫的瞪视,急忙又缩起身子。

“总、总之,我们快搜集五十只背着竹篓的纸糊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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