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第三天的时候,谢安胸前的伤口终于开始结痂,换药时也不会再有血汹涌流出。

其他零碎伤口也陆续恢复,一道道横亘在各个部位,虽不凶险,但看着格外唬人。

军医比伤兵少太多,并没太多精力,琬宜便也就学着给他换药。

最开始的时候,看他伤痕,每次都会掉眼泪,一半心疼,一半害怕,到后来,便就不会再那样胆小,动作也娴熟许多。

杨氏也会帮忙,但身为母亲,到底不及妻子方便,琬宜月份还不大,行动自如,也就不要她管太多事。

她亲力亲为,虽有些辛苦,但谢安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好歹安心。

琬宜那日起便就在营帐里住下,简陋环境,只是在谢安床边又搭了床。

谢暨怕她难受,跑前跑后给她拿来三条被子铺在底下,又要另弄一张床跟着她睡,被琬宜劝住。

里头东西少,除了床和桌椅,便就只有两个火盆。

一个大些的,用来取暖烧水,小些的来煎药。

日子渐久,血腥味也就散了,只剩药香苦涩,不过闻久了也还好,不觉得冲鼻子,反倒能静心。

生活好似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原来会搂她抱她的谢安躺下了,需要她来照顾。

琬宜尽力让心情放轻松,不去想那些不幸的事,每日里给谢安喂药擦身,闲下来就绣绣花,高兴了给他读几个话本,讲里头的家长里短,爱恨情仇。

她坐在床沿上,一条腿塞进谢安被子里,絮絮念念对话本中形色人物评头论足,以前也这样,但谢安嫌她烦,爱答不理,惹恼了还会呵斥几句,现在倒好,任她欺负。

有她的声音在,帐里便就热闹几分,她不说话了,便就又是死一样寂静。

看一会,便就没太多兴致了,转而胡思乱想。

手里书似有千斤重,一个一个小字入了眼,像是无数蜂虫在脑子里乱飞,冲散所有思绪。

琬宜觉得累,叹息着合上眼。

过一会,眼睛睁一条小缝,偏头看着身边男人,在心里默默描绘他眉眼。

动作定格,一看便是许久。

……第五天的早上,谢安终于被允许回家休养。

辰时例行把完脉,军医偏头看向琬宜,缓声道,“谢校尉没什么大碍了,至少不会危及生命,但至于能不能醒的过来,谁也说不准。

他血流太多,又连日征战,身子亏空的厉害,不过夫人也不必太担忧,好好用药养着,精心伺候,醒来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琬宜点头,和杨氏手挽在一起,顿一顿,又问,“大约多久能醒?”

“这个说不准。”

大夫拧眉,“有的睡个三五天就没事了,有的十天半个月才醒,更有的,半年一载没什么动静,过两年又睁了眼,没事人一样。”

琬宜心里沉甸甸的,也不再问了,只过去又给谢安掖一掖被子,轻声道,“多久都等的得的。”

家里好几天没有人住,看着还安静利索,但已经积不少尘土。

这些日子,杨氏抽空还会回来喂喂鸡鸭,但匆匆忙忙的,也没太多时间管,它们许多时候吃不饱,好不容易见着人来了,一个个扯着嗓子嚎的撕心裂肺。

虽然聒噪,但琬宜却觉得挺好,至少有了生气,没那么死气沉沉。

从柜里拿出些新的被褥,琬宜给铺好了,再帮着士兵把谢安放上去,盖好被子。

杨氏正忙着打扫屋子,上上下下很利索,也不要琬宜帮忙。

琬宜听了劝,便就回了屋,和谢安缩进一个被窝里躺下,想着睡一觉。

快到正午,阳光算是温柔,透过窗纸洒满整个屋子。

亮亮堂堂的,心也跟着敞亮不少。

琬宜睁眼看了会窗,又翻了个身,面对着谢安。

他还是有些瘦,但脸擦干净了,胡子刮了,看着便就和以往一样好看了。

眼尾长长的,鼻梁高耸,呼吸均匀不少,很舒缓。

耐看的长相,怎么瞧都不会觉得腻。

琬宜右臂撑起来,手托住下巴,视线停留在他唇上,顿一会,又用左手去抚。

像是以往他对她做的那样,缓慢揉捏,微热的触感,不特别柔软。

玩一会,琬宜便就没兴致了,狠狠揪他耳朵一下,“嘴怎么这么硬。”

谢安自然没什么回应。

琬宜齿含着下唇,片晌后,期待渐渐消失,又成失落,叹出一口气。

她没了睡意,干脆整个坐起来,俯身去吹他眼睛,见还是没反应,便去抓他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

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缓慢将他手放在小腹上,展开他弯曲的指节,整个覆上去。

“哎,”琬宜挠挠谢安手背,小声和他说话,“摸摸你儿子呀。”

说完了,她又有些怀疑,“不过也不一定是儿子,还不知道呢。”

可想一想近日饮食喜好,琬宜又多几分确定,“老人都说酸儿辣女,我就爱吃酸的,应该是儿子。

若不是儿子,闺女肯定也是个假小子,那可不好,到时候上房揭瓦管不住,还舍不得打,岂不是要成一方祸害?

可不兴这样的,得是个儿子,谢安,你说对不对?”

等不到回应,琬宜也不恼了,沉思一会,又晃晃他手腕,委屈道,“谢安,我想吃酸黄瓜了,还想吃酸豆角,还有糖葫芦。

你什么时候去给我买呢?”

她眼睛垂下,也看向自己肚子,抱怨着,“我都胖了,以前穿的正好的裙子,现在腰那里可紧,要娘改了才又穿的下的。

才三个月就这样,以后不定得多丑。”

谢安像是没听见,手被她拽着,仍旧安静躺着。

琬宜蹙眉,忽然就耍了性子,“我不生了,你要喜欢孩子,自己生去。

凭什么你这么欺负我,我还得给你生孩子?

你以前就总凶我,尤其最初见面时,那么过分,你别以为我忘了,我都记着呢。”

她气哼哼补充,“等以后,一桩桩一件件,你都得给我还回来。”

“……”说到最后,琬宜又有些难受,“你怎么变这样儿了,都不疼我了。”

她抹抹眼睛,又看他一眼,扭了身子躺下,暗自嘟囔,“你就傲气着吧,我还不理你了。”

话虽这么说,但待了一会,琬宜还是不放心,回头过去看看他。

见依然没丝毫动静,她垂下眼皮儿,难掩眸中失望神色,手指揪一揪被子,抬身亲了口他脸颊,“你可真是太招人嫌了……” 

琬宜躺回去,手一直抓着他的,放在自己腹上,拇指摩挲他的手背。

眼皮越来越沉,又过一会,终于睡去。

琬宜闭着眼,没有注意到谢安动静。

他喉头动动,唇微张,似是长长叹了口气。

沈骁回来时是在傍晚,他听说谢安受伤,去了趟王府见了旬贺后,马不停蹄回了家。

风尘仆仆样子,但还算安好,看到他的那一瞬,琬宜觉得恍若隔年。

沈骁也觉如此,这些日子战争,简直度日如年。

天香山地势高耸,易守难攻,虽连日苦战,但好歹护住了关口。

昆山战斗结束后,天香山隔了一整日才收到消息,率领这支部队的将领并没选择退兵,而是杀红了眼,下定决心要攻破防线,为左贤王报仇。

昆山元气大伤,将士疲累,援军两日后才到,又是几日鏖战,两败俱伤下敌方将领阵亡,这才算是结束。

沈骁抱一抱琬宜肩膀,随着她一起进屋,和她简略讲述遍这几日事情,并不提及细节。

杨氏也跟着陪一会,见天色不早,便就起身离开,去做饭。

屋里就剩他们三人,琬宜心里惦念着谢安,时不时就回头看看,拿棉布给唇上沾点水,或者再拢一拢被子。

沈骁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双手交叠垂在两腿间,没出声。

琬宜把谢安那边拾掇好,手中茶杯放到一边,这才想起来还没和沈骁说那件事。

她动作顿了顿,撩一下耳边头发,脸有些红,叫了他一声“哥哥”。

沈骁应着,抬眼对上她视线,问,“怎么?”

琬宜咳一声,轻轻道,“我有孕了。”

沈骁没听清,皱眉又问一遍,“什么?”

琬宜眼神四处瞟着,“我说,你要做舅舅了。”

舅舅。

沈骁眉毛未松,又把这词儿嘴里咀嚼几次,这才明白过劲儿。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无措看着她,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琬宜哭笑不得,“哥哥,你做什么呢?”

沈骁缓一口气,终于开口,“湘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琬宜整一整裙摆,有些不好意思,“好着呢。”

沈骁半晌没说话,往前探一小步,又问,“真的?”

琬宜咬唇看他一会,拽着他袖子一同坐下,小声嘟囔,“哥,你怎么奇奇怪怪的。”

沈骁凝神看她眉眼,神色愣怔,好半天才说一句,“真不敢相信,你都要做娘亲了。

我总觉得,你还是以前那个牵着我手要糖吃的小不点,一晃眼,就这么大了。”

琬宜食指触一触下唇,弯眼道,“不小了,过完年就十八了,你也二十三了。”

她话里带着些试探,但沈骁没听出来,只顾着看她。

他伸出手,轻轻碰一下她头发,没敢挨着,难得这样情绪外露,温声说,“我都不敢碰你了,怕会碎。”

沈骁勾勾唇角,眼睛落在她放在腿上的手,十指纤纤,手背莹白,几乎可见经脉。

他缓缓道,“以前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娇弱,要静心哄着,就怕你磕了碰了,哭了闹了,当成月季花一样养着。

现在有身子了,比以前好似还要娇贵几分,像瓷娃娃,要供起来的。”

琬宜听着想笑,往旁边蹭一点,虚虚环着他手臂,笑嗔,“哪有那么夸张。”

她回头,唇努一努,向谢安的方向,“你看,他就半点不知道心疼我,就一个劲在那躺着,我累了困了,他连句话都不肯施舍给我。”

沈骁垂眸看她,眉眼温柔,轻声逗她,“那咱不要他了。”

琬宜一顿,捶他一下,别扭低头搅搅手指,“要的。”

沈骁又笑起来,拍一拍她手背,温声哄,“咱先忍一忍,等他醒了,再好好气他,平白让我们湘湘受那么多委屈,可不能惯着。

到时候,要他去天上摘星星去,要是摘不下来,哥哥帮你揍他。”

琬宜捂着唇乐,头靠在他肩膀上,低声笑话他,“哥哥,你怎么变这么油嘴滑舌了?

别总和谢暨学这个,他没正行。”

沈骁却正色摇头,道,“要学的,以后还要给咱家小孩子讲故事。”

琬宜看着他,笑着仰头问,“舅舅把故事讲了,那还要爹爹做什么。”

沈骁掐掐她鼻尖,眼里满是温情,“你不也是个孩子?

他得照顾你。”

一时无话。

过许久,琬宜才觉得眼睛有些湿,她吸一吸鼻子,头埋进他怀里,喃喃唤他哥哥。

吃过晚饭后没多久,沈骁便就离开了。

他还得回大营,西北王还伤着,现在军中可用之人不多,这一战惨烈,折了大半将领,要他回去主持大局。

临走时,他到炕边,俯身握了握谢安的手,又低声说了句话。

琬宜纳闷看着他,疑惑问,“哥哥,你们说了什么?”

沈骁不答,只抬手触碰一下她发髻,“等他醒了,自己告诉你。”

说罢,他便就摆一摆手,推门走了。

那句话,谢安听清了。

他说的是,“你可得快点好起来,要不湘湘生孩子的时候得多疼。

你要是错过了,等真醒了,怕不是要悔的再去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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