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琬宜站了一会,最后还是回了身,给他斟上茶。

浓香瞬间馥郁而出,氤氲满屋,茶叶青色嫩翠,幽香透鼻。

她愣了下,真瞧不出,谢安这样的混人,也有这雅致的爱好。

谢安像模像样啜一口,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琬宜温声应,“六安瓜片。”

“嗯。”

谢安诧异看她一眼,“还挺有见识。”

杨氏生性谨慎,知道琬宜的身份特殊,想着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也怕谢安会因此对她更加欺负,便就瞒下了。

对着谢安,她只说琬宜是从京城来的,家境落魄了,原本也只是个稍微有钱些的富户,娇生惯养出来的娇柔姑娘。

谢安自然不疑有他。

琬宜犹疑了下,还是问了句,“这是你自己买的吗?”

话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唐突了。

果不其然,谢安倏地就撂了脸子,偏头看她,“怎的,我就喝不了这茶了?”

琬宜被他吓了一跳,有些委屈,“没有。”

顿了顿,她又道,“这茶很配你。”

这马屁是随口拍的,但是却巧合地对了谢安的心意。

他态度柔和了点,眼帘半垂,语气淡淡,“爷想喝这个,还用得着自己去买,一个眼神,便就有人排着队巴巴要给爷送过来。”

琬宜以为他是在说大话,不知道怎么接话,又不想再惹得他阴阳怪气地发火,便就没作声。

谢安眼神瞥过来,她叹了口气,提了茶壶给他再斟上一点,柔声道,“你慢些喝。”

袖子偏长,袖口扫过谢安的手背,触感轻柔,酥麻一片。

他指尖捻捻眉峰,忽的笑了,暗暗嘲她一句,“丫头片子,巴不得我快些走呢吧,口不对心。”

琬宜学乖了,眼睛盯着桌面上那盘腊肉,唇角微抿,只浅浅笑了下。

似是回应,又带些羞涩,女儿家娇态毕现,婉柔好看。

谢安噤了声,看她的模样,一股子烦乱劲涌上心头。

他起身,留一句“屁的名茶,不如一碗烧刀子”,便就风火地走了。

背影急匆匆的,似是又带上了火儿。

琬宜呆呆看他离去的方向,无奈呼出了口气。

说他脾气暴躁易怒,不好相处,实在是谦虚了。

谢安就像是个不点自着的爆竹呀。

日升月落,不知不觉又是半月有余。

谢安这段日子比往常更忙,杨氏问起,他只说是生意上的事,不必她费心。

而琬宜自然不敢去问。

偶尔碰面,他眼神依旧锋芒毕露,琬宜垂眸不言,安静避开。

有时候,谢安也会主动和她说几句话,没什么好声好气,多半嘲讽。

“你连这个都不会弄?

那也能弄糟?”

“学了这么久,蛋还是煎的那么糊,院里的鹅都要比你强。”

“熬粥别加那么多水,炒菜别放那么多盐,给园子浇水的时候别踩葱苗儿!”

…… 

对他的话,琬宜向来不放在心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便就罢了,也不理论,纯粹让着他。

只有一次,谢安回家的早,许是心情不好,指示着她去沏茶,弄好了,又横眉竖眼挑她的刺。

“不是太浓就是太淡,不是太黄就是太绿,不是太烫就是太凉,你说你能做好一件事吗?”

琬宜蹙蹙眉,干脆上前撤了他的茶,顶着他的怒目而视,换了碗绿豆汤上来。

谢安眯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面色沉静,语调轻柔,“给你败败火。”

他沉默须臾,最后却是笑了。

琬宜没与他多待,几句话后便就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走出门口时,听到他唇齿间含着的话,轻松随意的语气,“小丫头片子……”她并没在意。

日子平淡过着,无波无澜,是琬宜所期待的那样。

到了月中,天边月亮快满成个圆。

西北落日壮阔,临安算是繁华的县城,但是城外相连的还是一望无垠的戈壁荒漠。

天色欲暗,云翻卷着在天边滚动,残阳血红,远远望去,隐约瞧得见高耸的城门。

琬宜站在窗边,倚着墙看着远处,长发散下了一半,轻柔的垂在腰间。

她想,早就读过那句诗,“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今日总算见到了。

杨氏点了根蜡,端着一盏盏燃上屋里的灯。

没一会,便就大亮。

琬宜走过去坐她身边,两人对着烛火做针线。

杨氏纳鞋底,她不会,就帮着补衣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全都暗下来了,外面风雨欲来,吹得门都作响。

杨氏看起来不太高兴,把鞋底放在一边,擦擦手,塞个江米条到琬宜嘴里,念念叨叨,“这小子太不像话,一日比一日回来的晚,半点不知听我的话。

眼里还有没有我,有没有这个家。”

米条酥脆,有桂花香,甜蜜好吃。

琬宜噙着笑,牵住杨氏的手,柔声安慰,“姨母别急,哥哥定是有分寸的。

说不准一会便就回来了。”

杨氏揉揉她的手,也笑起来,“不回来也好,我还懒得瞧见他。”

话虽这样说着,她却还是起身,“我去把剩下的菜热一热。

外面看起来像要下雨,琬宜乖乖在屋子里呆着,可不许出去,风大,你受不住的。”

琬宜颔首,眼眸弯起,“姨母去吧,看您荷包有些旧了,我正闲着,给您缝个。”

杨氏也不拒绝,只转身叮咛了句,“别太多繁复花式,不要鲜亮颜色,姨母爱素净的。”

“哎。”

琬宜扬声答应,“知晓了。”

屋子复又安静下来,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琬宜心中轻快,拿了钳子去挑了挑灯花,然后便就在桌边安稳坐下,细心选着颜色。

杨氏朴素,却也不是守财奴,她手里攒着的布头有许多,各种色彩,眼花缭乱。

琬宜挑挑拣拣,最终拾起方绀青色,她想着,这料子偏蓝色,待会用白线在底边绣上点浪纹,定会好看。

一边把线穿上针眼,琬宜还在心里念着,谢安不在,日子真是轻快许多。

他实在是有些欺负人,和他待着,哪怕不说话,也有些难受。

可人最经不起念叨。

她心里话音刚落,外面便就传来马蹄声,踏砂走石一样,然后是勒紧缰绳时马儿的嘶鸣。

风声渐大,隐约间能听见谢安拍了拍马身,拴了绳子后提剑往屋里走。

琬宜叹气,想装作没听见。

但转念一想,她若是不出去,谢安待会不定又要讽她些什么。

多半是斜睨着她,不冷不热,“还说是读过书的姑娘,半点不知礼貌,耳朵又不聋,有人回来了都不知吱一声说说话?”

她想,还是出去一下吧。

杨氏正在厨房,想必是走不开,并没有出去迎他,只是叫了声,“谢安回来了?”

他顿了会,才应,“嗯。”

琬宜把布放下,起身往外走。

她觉得谢安好像有些奇怪,说话音调有些慢,微带些哑,和早上时候不太相同。

细微的差别而已,琬宜并没在意,只当他或是路上奔忙,口渴了。

外面果真下起了小雨,风吹得院门外的枯树枝摇摇晃晃。

雨势不大,可斜雨扑在脸上,到底有些凉,琬宜穿的薄,刚探出半个身子就打了个哆嗦,想缩回去。

但还没来得及擦擦脸上的水珠,便就听见谢安哼了口气,淡淡的鼻音,似笑非笑。

琬宜知道,他定是瞧见她了。

再看过去,果真对上他瞥过来的眼神。

淋了一路的雨,衣裳早就半湿,剑穗也往下滴着水,可他脊背挺拔,却不显狼狈。

谢安走的慢,只到院中而已,眼睛盯着她瞧。

琬宜心中暗怪自己多事,还不如不出来,省的惹了这麻烦。

但是事已至此,也躲不过了,她咬咬牙,提起旁边放着的伞,过去他身边。

短短的路,她半拢着臂,走的有些艰难。

奇怪的是,看见她动作,谢安反倒定在了那里,叉着一条腿斜站着,任风雨扑了他满脸。

高大身形,被暗色笼罩,隐隐有些匪气。

琬宜咬咬唇,抑制住立时要返身的念头,碎步过去,然后小心翼翼把伞凑在他头顶,轻轻叹气,“走吧,进屋子,别惹了风寒。”

“唔。”

谢安沉默一瞬,然后应了声。

琬宜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奇怪了,扑面而来的酒气,雨水都冲刷不掉的浓重。

再抬头,看见他眼角的红晕似是更重了些,反衬着偏白的皮肤,更为显眼。

她嘴唇动动,想问句为什么喝酒,姨母不是说不让的吗,但转瞬就被压下。

琬宜想,还是少些交流的好,他酒醉,省的触了霉头,平白无故再被骂一顿。

姑娘个子小,只到他肩头,顶着风吃力撑伞,摇摇欲坠。

谢安斜她一眼,见她踮着脚尖,尖翘下巴绷得紧紧,哼笑一声,难得发了善心。

他目视前方,说了句,“矮子。”

然后便接过她手中的伞,轻松举着。

琬宜松了口气。

没再走几步路,便就到了东偏房,谢安推门进去,琬宜不想进,留在外面。

她依靠着墙边,尽力不让雨淋到,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屋子摆设简单,不脏乱,却也没多整洁。

没有熏过的香气,却也有别的味道,说不好,和他身上的味儿差不多。

微有些浓烈,但并不难闻。

谢安进屋后好像就忘了身后还跟着个人,他把伞随意扔在一边,然后便脱了外套搭在椅子上。

舒展了下肩膀,又想去解里面的扣子。

做到一半,忽的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倏地偏头看向门口。

琬宜早就背过去了,裙摆沾了水,发尾摇摇晃晃垂在臀部往上的位置。

左手环住右臂,指甲干净圆润,身子有些发颤。

他按了按额角,有些头痛,“啧”了一声,问她,“哎,你干什么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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