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曦吃过晚饭, 两个儿子便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凑到他跟前,托他向羽青鸾求情。

他们虽然不知道娘亲和姐姐怎么了,但从昨天到今天, 娘亲一直没有理过姐姐, 看起来好可怕的样子。娘亲严厉起来, 他俩都害怕,怕惹得娘亲更恼, 所以想请他们的爹爹出去。羽金翅还很坚定地认为:“娘亲一定不舍得生爹侈的气的。”

羽焦明有点猜测,但他姐姐的亲事关系朝政大事, 在没有定下来前,是不能随便开口说出来的,特别是有正半懂事不懂事的羽金翅在侧, 只能含蓄地拐着弯地提上两句,求他爹帮帮忙求求情。

裴曦亦不好说什么, 只得点点头, 让两个小家伙宽心。

……

羽青鸾是真被羽九玄气着了。

她吃过晚饭, 就见裴曦被两个儿子叫走了, 之后小金翅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探头探脑, 见到她望去, 喊了声:“娘亲”,蹭蹭地跑到她跟前, 抱住脖子, 撒娇, “不生姐姐气了好不好。”

羽青鸾摸摸儿子的头, 考问起他的功课。

……

羽九玄满心忐忑,反复衡量,内心天人交战。

她很清楚, 在她择婿这件事情上,最轻松的处置方式就是让礼部选好人,她再从里面挑一个,即便有过失或不妥的地方,那也是礼部办差不利,责怪不到她的头上。

可满朝贵族、文臣武将,刨开羽姓、五服内的天家血脉以及门郎将家里的,年龄与她相当的、没有婚配、有心入赘的,没有一个是她瞧得上的。首先,且不说打不打得过她,仅能战副将这点,就能刨去□□成。有武艺出众的,十六七岁就能战千总、副将的。要么长得像大野熊,隔老远都能闻到身上的臭哄哄的味道,把不洗澡不爱讲个人卫生说成是男子汉气概、男人味!有武艺过人,但不通文墨,粗俗!亦有文武皆通样样出众的,虽未成亲,家中却有庶子姬妾,早早地开枝散叶。

刨开这些,有家世、文武艺本事极其出众、家中无姬妾、不去花巷、年龄与她相当的,两只手都能数得出来,个顶个的绝对够坐得她的太女夫婿之位。这种世家公子,亦是贵族女郎的首选夫婿人选,他们在十六七岁、十七八岁都未曾议亲,等的就是她的夫婿之位,图的不是她这个人。

是喜欢,还是算计,眼睛骗不了人,刻在骨子里的畏惧也骗不了人。

因为她爹爹的原因,帝君的权势不再如以前的皇后那般仅限于后宫,而天子因身系天下安危,连宫门都不轻易出。若她的夫婿有异心且身后有家世支撑,她连睡觉都得睁着只眼睛盯着,稍有不慎,身家性命、朝廷天下都将易主换人。

她曾以为,自己只能做出取舍,挑一个不那么碍眼、不那么有威胁的凑合着生下继承人。又或者是从最出众的那些里挑一个立为夫婿,待有了继承人后,便将其及其家族连根铲除,以稳天子之位。

可她不愿跟一个自己处处防备的人成亲生子,不愿睡觉都睡不安心。挑一个不顺心的人凑合,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自在。

她自年满十二,礼部便开始操心她的亲事,她父母出征在外,她不点头,谁也拿她没办法。

云驰……

羽九玄喜欢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有脸上的笑容。她当着她爹的面,没好意思说,云驰笑起来比她爹好看,看着让人很舒服很开心。

他们在山野林子里疯玩,他带她去逛各个猎户村子。他在各个猎户村都很受欢迎和尊敬,能与他们相谈甚欢,但无形之中又有一种格格不入感。那感觉,有点像她爹去逛各庄子时。他私下猖狂,大笑:“我是这烟水山一霸!”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挠头解释,“其实没有啦,他们不会识字算数,下山卖猎物时常被骗,若遇到不讲理的贵族,丢了性命也是有过的。我从他们这里收购猎物、毛皮,运到巨木城去,能卖得高价,分给他们的钱财物什也多些。若是遇到有纠纷时,评评理、理个头绪,大家把矛盾解决了,省去一场拳脚刀兵伤了性命。都是嘴皮子功夫,当不得真,你可别笑话我。”

他们爬树、钻山洞、看天空,有着说不完的话。她看着云,想象着上面有仙人,云驰会问她,仙人是乘坐飞鸟还是骑飞兽,会一本正经地跟她讨论哪样更合理。

她问他,为何十六岁了都还没成亲。

云驰说:“山里的女郎都没我好看。”旁的,不愿多说。

她看守猎户家的女郎想向他献殷勤,他都客气地避开,发自内心的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是侯门嫡女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孩子,礼仪、言行、举止、语言称谓、祭祀谣、祭祀舞、文武艺都是贵族学识,跟烟水山里的土生土长的猎户不一样,处不来。

她喜欢跟他在一起,他也喜欢跟她在一起。他觉得,他说的,她懂。她说的,他也能听懂,会经常眼睛发亮地看着她,然后他俩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上好久。

他会带她去搭的小树屋,带她去看藏狩猎工具的地方、套猎物的陷阱,还会盖小房子,然后种花花草草点缀狩猎时修葺的小屋,并且把屋子整理得井井有条。

云驰还很不好意思地挠头,说:“他们都笑话我是女郎做派,说我像我娘。”

羽九玄说:“我爹也爱种花,也爱干净。”他俩又围绕在爹娘种花爱干净的问题上讲好久,又时候她还会被美色小小地迷一下,觉得他哪里都好看,心口会砰砰跳,又……很喜欢那种砰砰跳的感觉。

她跟他在一起,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好快……

她明白,她跟着一个少年郎在山野里疯玩是极出格的事,也做好回京后会受罚和迎接娘亲雷霆怒火的准备。可娘亲没罚没骂,只是气得不理她。

……

大凤朝经过战乱,最不缺落难贵族。她的婚事得由她娘亲来定。

她心仪云驰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她能不将流言放在心上,但图谋她夫婿之位的人,会要他的命。未来帝君、乃至未来天子生身父亲的身份,足够让人铤而走险。

羽九玄觉得好烦。她当太女很开心,她跟云驰在一起也很开心,但凑在一起……

没谁敢对她有意见,却有的是人真能弄死他。

一个小猎户,在这京城龙蛇混杂之地,稍微出点意外,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就能没了。

她从名字到身世样样都在骗他,让他进京,却连个书信往来的地址都不告诉他。

羽九玄满心忐忑不安和烦恼,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失眠到深夜,最后握着云驰的坠子睡着了。

……

羽九玄因为失眠晚睡,第二天连武课都迟到了。

她娘亲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叫她更加难安。

早饭时,殿中的空气冷成一片,向来能说会道的羽金翅都蔫哒哒地闭紧嘴埋头吃饭,不时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过来,小眼神写着,姐姐我也没办法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羽焦明安静如鸡,把自己当成空气。

她爹一如既往的和气,但更让她有些不安。

小朝会时,她心不在蔫。

散朝后,她娘亲把她叫到天凤宫,把没批复的奏折全给她,叫她回宫反省。

羽九玄让宫侍抬着满满一大箱的奏折回去,把奏折看了好几遍。她娘亲生气时,喜欢给她派活,但她娘亲给她派活,她就……还好啦。

羽九玄稍微安心。

她午饭后,小睡了一会儿,精神了些,便起床去批奏折,便听到随侍来报,“陛下和帝君换了便服,带着同样换了便服的羽翎军和御前侍卫,出宫了。”

他们显然不是回他俩以前的府邸。

她娘,一国天子,在这个时候能让她出宫,只有她的事。

羽九玄挥袖让宫侍退下,心绪起伏,反复思量半天,最后觉得娘亲是真的很在乎她。天子出宫,但凡出点意外,天下都将跟着动荡,若非天大的事,轻易绝不会出宫,便是要见云驰,直接派人把他宣进宫或押进宫便是。

可一旦那样,他俩的事便会传扬出云,云驰将会置身于危险中,而她也会受到礼部责难。毕竟,她这次行事是真的有违礼法、有失身份。

娘亲,是在护她。

她犯了错,喜欢上一个身份地位样样不等的人,她从小到大从没见过娘亲这么生气。可既使这样,娘亲哪怕自己冒险,也护她周全,让她不被礼部责难、不会声名受损。

羽九玄连奏折都批不进去,坐在宫里等消息。若是爹爹和娘亲见过云驰,仍是不同意……她真就只能归还信物了。

羽九玄握紧脖子上的挂的坠子,扎心地难受,还只能忍着。

她是太女,择亲对象的家世再低,也不可能低到猎户身上,哪怕云驰的外公家没叫怀公府灭掉,凭他爹的出身,在家世那一项都过不了礼部。

他们的身份地位不合适,不可能。可她跟他在一起,是开心的,她不需要防备他,不需要去衡量他身后的家族势力,不必去忧心他有没有亲戚会以此作乱,他只有他父亲一个亲人,家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且父子俩的武艺、人品都极为服众。

她好喜欢跟他两个人在一起相处的气氛,好喜欢他带着她去淘气,好喜欢跟着他去狩猎、去学山里的生存之道,好喜欢他看她的眼神笑笑的样子,她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全是她的影子,从笑容开眼睛都写着喜欢。

探子说,她让他去当玄甲军挣公爵,他父亲拼死反对。打仗,九死一生,公爵,哪是一个猎户能挣来的。

后来,他父亲送他下山,又独自回山,一个人在他娘的坟前坐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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