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羽青鸾到玄甲军见裴曦行色匆匆, 身边跟随的全是骑马的随从, 一个步行的都没有, 都以为他打了败仗在逃命。

曦公对于南疆、南疆王、玄甲军都太重要了,他最大的本事不在战场上,在于养活大军, 只要他能平安逃回来,大家对他再没别的要求。打仗这种事, 哪用得着曦公上,不然养他们这些玄甲军做什么?

不等羽青鸾开口, 几位见到裴曦回来,调转马头来到鸾驾前的大将军、副将们便纷纷出言安慰曦公, 并且向南疆王请战,要拿下陈纬的脑袋来为曦公压惊。

羽青鸾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裴曦,心想,他们真要是把陈纬的人头送到裴曦跟前,对裴曦来说才叫惊吓。他见裴曦热得满头大汗风尘仆仆的,精神气色都还好,没有受伤和受惊吓的模样, 放下心来, 问裴曦:“战事如何?”

裴曦受到大家的关爱, 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哭, 只能回道:“没打起来。”

众人都感到很诧异,纷纷在想是什么情况。

羽青鸾问明清楚,当即派出斥侯骑快马去探查郁城大军的情况。

照常理来说, 武侯联盟十四余万人战死在啸城和太城,他们是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又聚集齐几万大军于郁城。即使他们从封地征招披甲人也需要时间,调派披甲人到郁城更需要时间。

羽青鸾推测陈纬所率领的除了郁城和临近封地的披甲人外,可能还有许多是之前太城和啸城撤离到郁城的人。

征战沙场的人都知道,新上战场的披甲人跟经历过生死血战的披甲人不一样。

新人,没有经历过战场厮杀,很多人见到血是会哆嗦浑身发软,甚至晕血。即使他们平日里再家挥刀无数次,可当他们拿起武器刺向对方的时候,会犹豫害怕,在见到同袍们战死的时候会恐惧,会不知道如何战斗。

每一个久经征战的披甲人都是踩着别人的尸骨搏命拼杀活下来的。他们知道怎样挥动手里的武器能击杀对方,知道在杀敌时怎么让自己的武器不被对方的骨头卡住,知道怎么能够更好地战斗、活下来。

这些经验,任凭别人说千万次,都不如自己亲上战场亲历一次来得明白真切。

如果陈纬所领的人,是新招的,甚至是城里的百姓,那么……这样的一次凑起来的大军是没有多少战斗力的。他们必须打几场战经历过生死淘汰,活下来的那些,才是可战之人。

陈纬如果想用这样的一支军队来对付玄甲军,那几乎等于送人头。

羽青鸾既然兵出太城,便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

她当即下令大军继续赶往三叉口。

三叉口是一处要道,属兵家必争之地。

玄甲军拿下太城之后,后方无忧,便可以屯兵三叉口,进可攻,退可守。

粮草方面,大军有行军干粮,够吃两三天,太城的粮食当天便可调到,虽然剩下不多,但也够大军吃上一两个月,怀城、巨木等地都有大量囤粮,养十万大军都毫无压力。

裴曦在半路跟老婆会合后,又调头回三叉口。

傍晚时分,大军进驻三叉口,斥侯回报,陈纬的大军在半路上就陆续散了很多。他的大军中,许多是各家有亲人战死在三叉口自发聚集起来的。这些人里有不少是家里养有大量战奴的富贵之家,他们中甚至有不少人不住在城里,而是住在自己的大庄园中。他们在半路上,便带着自家的披甲人、战奴,回庄园去了。

陈纬这趟出城,跟出来的人里还混有裴曦的探子。

探子传回来的确切消息是,武侯联盟有两万多人在郁城,其中有一万余属于郁城的,另外各路武侯府留守接应的人,加起来有一万余人。

陈纬的人不必说,那是他的封地,这些人是要一直在的。

其他各路武侯的人,则是因为世子、侯爷们的尸体连同印章都落在了战场上,回去了没法交待,得想办法要回尸体,最不济也得拿回印章。不然,没有印章,连袭爵的人都没有,封地得成无主之地。

裴曦对于连个盟主都没有的武侯联盟已经无力吐槽。

羽青鸾将各路消息汇总。消息多且杂,且来回传递耗时长,并不是很精准,但足够让她对于武侯联盟现在的情况有个大概了解。

她看完信报,让裴曦把从战场上清理出来的印章给她。

裴曦倒出上百个印章给她,其中武侯印章有七个,侯世子印章有六个,其余的全是官印,大部分都是各侯府中不能袭爵但颇受武侯重用的嫡出公子,在封地谋了官位、带兵出征。

羽青鸾查看过大印过后,取出了随身携带的天子印玺,代天子拟诏,正式给出兵啸城、太城的众武侯们定下起兵谋反的罪名,收回朝廷封赐给他们的武侯爵位,为南疆大军打众武侯定下平叛之名。

大凤朝战乱多年,这是羽青鸾第一次发平叛诏书。

大凤朝的这场动乱,是天家羽姓后代为了天子大位之争。一直以来,各路起兵的公侯们都有一种谁打赢谁上位的默契,但有资格参与竞争的,只有天家后代中姓羽的,得数自家祖宗出自哪位天子的。羽青鸾的底气最足,那是因为她不用数祖宗,她爹就是天子,她是她爹唯一在世的嫡出。

大凤朝的天家羽姓后代争赢了,这天下还是大凤的,还是姓羽。包括羽青鸾争赢了上位,她姓羽、她的孩子姓羽,她得把她爹的正统延续下去。

武侯联盟众多武侯,没有一个姓羽的,更没有一个出自天家血脉。他们没有拥立任何人,却起兵攻打意图招揽他们的打拿着天子三宝的嫡脉正统。他们要是打赢了,大凤朝都要改朝换代,天下都要更名易姓了!

羽青鸾亲拟诏书,广诏天下。

这道诏书给众武侯们造成的伤害,远超他们在太城、啸城之战中的死伤。

大凤朝立国九百多年,天子是神鸟后代、受上苍庇护的观念深入人心根深蒂固。不要说其他人,就连羽青鸾都深信她父皇、她,都是受到上苍庇护之人,甚至觉得是上苍怜悯他们父女,才将裴曦送来的。

神明的后代参与的天子大位之争,众武侯们拥兵自重搅合进去做什么?

……

穿着金色盔甲的羽翎军,一队十人,执天子诏书策马奔向众武侯封地。他们在城门口大声宣读完诏书,将其钉在城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让往来的人都看见,之后便转头离开。

这次跟以往亲随军执诏书到各封地抓人不同,以往都是门郎将带着众多亲随军直接包围侯府、或者是被各封地阻在城门外,宣读诏书,开打。

这次他们只为传诏,后面会有大军一座座城地打过来。

天子诏书传遍每一座城,武侯府的人想拦截消息都没有用。

首先,太城、啸城之战,战死太多,他们正在征招披甲人。

武侯府招人,大家听说后便会好奇去打听怎么又招人了。各封地有传言,武侯联盟跟南疆王开战了,说是南疆王过于霸道,要削封地,屠了众武侯联盟十几万人。

可如今,穿着跟亲随军同款衣服的羽翎军带来天子诏书。天子诏书就贴在城门口,落款是大凤朝历代天子代代相传的传国天子印,“君天神授”四个字印得清清楚楚。

在大凤朝,但凡是个识字的都会背、会写君天说。

天子诏书写下来的东西,广诏天下的,那就是定下的没得改的。它写着武侯们反了,那就是反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便该是天子派亲随军出来。

如今大凤朝没有天子,没有了亲随军,但有南疆王,有战斗力远胜亲随军、两战全歼武侯十四万大军的玄甲军。

这时候再去武侯府当披甲人,那不是谋前程,那是跟着武侯们谋反起兵、拉着全家去送死。谋反,那可是要诛灭三族的,即使侥幸不被诛灭,也要送去当罪奴挖矿,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各封地的人,原本还在痛恨南疆王杀他们十四万人,可转头就发现,竟然是武侯们带着人去造反,反被南疆王平叛诛灭了。

封地炸了窝,武侯府同样也炸了窝。

这些年,各武侯们一直跟南疆做买卖,拥立南疆王成为大家共同的默契,没想到事到临头,原本说是去谈归顺的,却反了!反了不说,还让南疆王平叛灭掉了,如今竟然还惹来南疆王下天子诏书讨伐。

陈纬离得最近,是最早见到天子诏书的。

羽翎军把诏书贴到城门口不久,他就知道了,当即令人把诏书揭下来,送到他这里。不过,消息传得飞快,满城传得沸沸扬扬。

诏书上那天子大印刺得他眼睛疼。

南疆王手里的天子大印,有时候抵得过天下百万雄师。

她是承泰天子唯一在世的嫡出子嗣,是天下众多公侯们不愿承认却不得不认的天家正统血脉。她的父母、三个哥哥都葬在天子陵中,她的陵按照太长公主的规格,就修在承泰天子陵侧。

莫说没有天子,即使有天子,她要代天子摄政也是可行的。不说旁的,去问问那几位庶皇子,愿不愿意坐在天子大位上让她摄政。有一个算一个,做梦都想!

她下天子诏书说他们谋反,他们……真就被定了谋反之罪,麾下的披甲人莫说上战场拼命,只怕……立时就得弃甲而逃。

陈纬还在想着披甲人逃走的事,便见他的夫人带着披甲人进来了,把他围了。

现任陈武侯夫人给了她的丈夫两个选择,第一个,夫妻好聚好散,合离。第二个,她现在丧夫,拿丈夫人头去投城。

她问陈纬:“事情紧急,还请莫要犹豫,即刻做出选择。”

陈纬说:“两个嫡子怎么办?我死了,南疆王就会放过他们吗?”

现任陈武侯夫人笑了,说:“现在想到两个孩子了?你死在我手里,对孩子们更好。”陈纬死在她手里,与孩子有杀父之仇的是她,便不再是南疆王。她再打废孩子一条腿,送到南疆王那里。南疆王和曦公看在两个孩子的爷爷和二叔的份上,总能给他们留条命。

陈纬顿时明白,他的夫人为了保下两个孩子,都得要他死。他闭上眼睛,说道:“如此,动手吧。”

现任陈武侯夫人见状,忽地心生不忍,却容不得她顾念夫妻情分。她伸手去拔剑,陈纬倏地睁开眼,比她更快地拔剑出鞘,举剑便朝她刺去。

一旁的披甲人的反应比陈纬还快,及时挡下陈纬的这一剑。

现任陈武侯夫人身后的披甲人一拥而上,迅速拿下陈纬。

陈武侯夫人一剑刺穿他的胸膛,又再拔剑。

鲜血染红了陈纬的衣服,他低头看看胸口,又看向前后脚匆匆赶进来的两个嫡子,闭上了眼。

两个孩子进门便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呆滞在原地。

嫡长子年满十三岁,已经跟着学习处理封地的事务,知晓战事。他看看自己的母亲,又跑到父亲跟前,抱起已经气绝身亡的父亲,喊:“还没到破城的时候!南疆王下那诏书,就是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陈武侯夫人问:“你觉得你父亲的才能比起你爷爷如何?”

嫡长子哑然,随即说:“爷爷老了。”

陈武侯夫人俯身,从陈纬的怀里摸出他的武侯大印,告诉嫡长子,说:“你可以接下你父亲的印,接下陈武侯府,接下郁城,也可以跟我一起,提着你父亲的人头,开城门,投降。往后,做一个残废,过普普通通的一生。”

嫡长子抬起头看向他娘,一字一句地说:“我宁死!”

陈武侯夫人问:“你问过其他人愿意跟着你一起背上造反的名声跟南疆王死战到底吗?”

嫡长子说:“哪怕只有我一人,我也不降!”他把陈纬的武侯印揣在怀里,把自己的父亲护在怀中,说:“要拿我爹的人头投降,你先砍了我的人头。”

老二闻言,立即跪下,抱着他娘的大腿,喊:“娘,别杀哥哥。”

陈武侯夫人抿紧嘴,看着两个儿子,眼里有水光盈动,却又让她逼了回去。她问嫡次子,“你想跟娘走,还是想跟哥哥留下?”

老二看看他哥,又看看他爹的尸体,再看看娘,说:“我……想留在家里哪也不去。”

嫡长子扭头看向他,说:“你又没爵可袭,留下来做什么!这是我家,现在我是陈武侯,这家没你的地方。”

老二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哥。

嫡长子问他:“你想留下来跟我争爵位吗?”

老二呆滞半天,胸口剧烈起伏,年幼的他想不明白怎么家里突然什么都变了,哇地一声哭出来,起身就往外跑,又被披甲人一把捞住。

陈武侯夫人深深地看了眼嫡长子,说:“我们走。”带着披甲人和老二往外走,她走到正堂门口,又回头看向嫡长子,母子俩四目相对。

嫡长子说:“我知道你想我们活。我是世子,与郁城共存亡。”他站起身,说:“给爹留个全尸,别……别让曦公把他烧了。”他起身,跌跌撞撞地坐在了他爹的位置上。

陈武侯夫人朝身后的披甲人微微点头。

披甲人拆了门板,抬上陈纬的尸体,带着二公子,跟着夫人出城。

傍晚时分,羽青鸾和裴曦还在王帐中吃晚饭,便听到人禀报,陈武侯夫人带着陈纬的尸体和嫡次子来了。

他俩吃完饭,就见一位做侯爵夫人穿戴的女人进来,身后的随从用门板抬着陈纬的尸体,用椅子抬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手被捆在椅子上,看得极为凄惨。

羽青鸾和裴曦面面相觑。

裴曦听说陈武侯夫人把老公杀了,把嫡次子的腿打断来投降,表情变成了“卧槽”,赶紧起身过去,然后发现那孩子的一条腿真的骨折了。

羽青鸾看了眼裴曦,扭头吩咐身旁的女官,“让医官给他治伤,再送去陈琼那里。”

孩子送到他爷爷那里,算是保下来了。陈武侯夫人向羽青鸾和裴曦重重地叩了个响头。

羽青鸾派人带陈武侯夫人下去休息,顺便看守起来。她跟他交过锋,但从来没有见到过,并不认识人。她让裴曦来认人,裴曦跟他也不熟,多年没见,长不知道陈纬长什么样,于是把陈纬的亲弟弟陈纲叫来认人,确定是他过后,羽青鸾当即召集军中将领议事,连夜奇袭郁城。

如今这种情况下,陈纬死了,即使她夫人有谋算,十三岁的世子,又没有天纵之姿,几乎已无抗衡之力。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早点把郁城拿下,早点安心。

陈武侯府的封地富庶,武侯府出事,是极易生出别的变故,不说旁的,趁火打劫的人从来不缺,很可能城里会乱起来。

羽青鸾和裴曦都有早点结束动荡让民生得以休养生息的心。

陈纬的嫡长子也没能成功地与郁城共存亡。

他连遭剧变,大半夜的正躲在被窝里蒙头大哭,房门突然被揣开,之兵他便满脸鼻涕眼泪兼满头大汗地被捆起来,带到正堂。

领兵负责拿下陈武侯府的玄甲军将领,原本想见识下有志气留下与郁城共存亡的英雄少年,结果……没见过比这更凄惨狼狈的。

这还与郁城共存亡,还不如跟着娘和弟弟走呢。

陈纲终归有点不忍心,带着人进来看看,待见到大侄子的样子,当场僵在原地,顿了半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把他揪到外面,让人打水,把他按在面盆里洗了脸,再扔给同袍,默默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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