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莉站起来,转身对着我,眼神中带着狂野。

我的知觉被麻痹了。

这一路上我冒的所有险:与马库斯合作、求博学派帮忙、横越三层楼高的悬空梯、在情境模拟中杀死自己;为此付出的所有代价:与托比亚斯的感情、费南多的性命、在无畏派的地位,这一切全都白费了。

白费了。

没出多久,毛玻璃门打开,托比亚斯和尤莱亚走进来,像是准备好战斗的样子。尤莱亚咳嗽了几声,大概是被毒气呛到了。可战斗已经结束。珍宁死了,托莉赢了,我成了无畏派的叛徒。

托比亚斯看到我,跨出的脚停在半空,险些绊倒,眼睛瞪得很大。

“她是叛徒。”托莉说,“她为了护着珍宁,差一点开枪杀了我。”

“什么?”尤莱亚失声喊道,“翠丝,怎么了?她说的是真的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只盯着托比亚斯,一线希望穿透我的心,带来莫名的痛楚,其中混合着欺骗他的愧疚。眼前的男孩,他高傲、顽固,可他属于我——或许,他能听我解释;或许,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徒劳——

“你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对吧?”我轻声问道。

我伸出手,交出托莉的枪,他向前走来,脚步有些踉跄,从我手中接过了枪。

“我们在隔壁房间逮到了马库斯,他当时正在情境模拟中。”托比亚斯说,“你和他一起来的。”

“是。”我坚定地说,被托莉咬伤的胳膊依然流着血。

“我那么信任你,”他浑身轻颤,怒火冲天,“你却抛弃了我,跟他合作?”

“不是的。”我摇了又摇头,“他口中的事情,和我哥说的话,和我在博学派总部时听珍宁说的话,都能对得上。我想——我必须找出真相。”

“真相。”他冷哼了一声,“他们一个是骗子,一个是叛徒,一个是反社会的神经病,你以为能从他们口中得到真相?”

“什么真相?”托莉问,“你们说什么呢?”

托比亚斯和我四目相对,深蓝色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关切,涌动着冷漠、挑剔,这严厉的眼神好像把我一层一层剥开,一层层仔细审视。

“我觉得……”我内心千头万绪,他不信我,他不信我的话,我微顿了下,深吸了一口气,这大概是我能说的最后一句话了,说完这话,他们定会逮捕我。

“我觉得你才是一个骗子!”我声音颤抖着,“你说你爱我,你信我,还说我比一般人的分析能力要强。可那所谓的信任、所谓的爱情、所谓对我洞察力的相信,那么脆弱,经受考验时,一击就碎,全碎了。”眼泪夺眶而出,泪珠从脸上大颗大颗地滚下,声音也变得沙哑,“你骗我,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你肯定是说谎,不然我绝不相信爱会那样脆弱!”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直到我们离得很近很近,近到别人都听不到我们讲话。

“我没变,还是那个宁愿自己死也不会杀你的翠丝。”我想起了攻击情境模拟,想起了手掌下他的心跳,“我就是你心中那样的人。我只想告诉你,我知道……知道这份资料可以改变世间一切,改变我们所做过的一切,也可以改变我们将要做的一切。”

我的目光殷切地追着他的目光,想用眼神传递这背后的真相,可我错了,他移开了目光,我甚至不知他到底听没听到我的话。

“够了。”托莉喝道,“把她带下去,和其他战犯一起审讯。”

托比亚斯一动不动地立着,尤莱亚抓起我的胳膊,领着我离他远去。我们穿过实验室,穿过光线耀眼的屋子,又穿过蓝光盈盈的走廊。无派别者特蕾莎跟着我们,好奇地打量着我。

到了楼梯上,有什么东西碰了碰我的身体,我回过头,尤莱亚拿着一团绷带递给我。接过绷带,我本想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却没笑出来。

我们走下楼梯,我把绷带紧紧地缠到手上,小心地迈过地上的尸体,不敢看这些人的面容。尤莱亚抓着我的胳膊肘,护着我不让我摔倒,虽说缠上了绷带,被托莉咬的那种疼痛却没有半点减轻,不过心里暖暖的,至少还有尤莱亚不会对我摆出一副厌恶的模样。

这一刻,无畏派不以年龄论资排辈的事实似乎对我没有帮助,反成了他们声讨我的理由。人们不会说“她还年轻,应该是一时糊涂”;而更倾向于说“她已是成人,能够自己做选择”。

当然,我的确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了父亲母亲,选择了继续他们未完成的使命。

下楼梯要比上楼梯轻松很多,到了五楼,我这才明白过来,我们这是要去大厅。

“尤莱亚,把枪给我,”特蕾莎说,“我得用枪射杀残存的好战分子,你这样扶着她,拿着枪也没用。”

尤莱亚二话没说就把手枪递给她。我皱了皱眉头,很是不解,特蕾莎已有一把枪了,为什么还要他的枪?不过,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就没问其他无关紧要的问题。

到了底楼,我们穿过一个宽敞的房间,房间里几乎全是穿黑白衣服的诚实者。我停下脚步,眼光从人群中掠过,有人抱成一团,互相倚靠,满脸泪水,有人则一个人静静地靠在墙上或者坐在角落里,眼神或是空洞,或是盯着远处的某一点发愣。

“我们迫不得已杀了好多人。”尤莱亚捏了捏我的胳膊,小声说道,“光是进门就必须杀掉那么多人,我们没的选。”

“我知道。”我答。

克里斯蒂娜的母亲和妹妹坐在房间的右侧,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屋子的左边,一个男孩手搭在一个中年女子的肩膀上,这男孩的深色头发在荧光灯下闪着光亮,定眼一看,竟是皮特和他母亲。

“他在这儿干什么?”我问。

“那个胆小鬼等扫荡结束后才来。”尤莱亚声音带着不屑,“听说他爸死了,不过看来他妈倒是没什么事。”

皮特忽然回过头,刹那间与我眼光碰在一起,可瞬间又移开了。我本想同情这个救过我命的男孩,可心中没有一丝波澜,恨意已退,剩下的全是漠然。

“怎么停下来了?”特蕾莎问道,“快走。”

经过会议室,我们来到了大厅。我曾在这里拥抱过迦勒,现在早已物是人非。曾经挂在墙上的珍宁的大照片已碎成一片,零落地散在地上。烟雾笼罩着已被烧成灰烬的书架。电脑都被砸烂,碎片杂乱地散在地面上,一片混乱。

大厅中央,一些没有逃脱的博学者和没战死的无畏派叛徒席地而坐。我在人群中扫视一遍,看有没有熟悉的面孔,却在后面看到了迦勒,他神情恍惚,一脸茫然。我忙移开目光。

“翠丝!”克里斯蒂娜和卡拉并肩坐在人群的前几排,腿上缠着绷带。她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

“泡汤了?”她轻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

她轻叹口气,抬起胳膊搂住了我,我心中流过一阵暖意,差点感动地哭出来。可我和克里斯蒂娜是战友,是一起作战的好朋友,不是一同抱头哭泣的人。想到这,我忍住了泪水。

“我看到你妈妈和妹妹在那边。”我说。

“是啊,我也看到了,她们还好。”她应道。

“那太好了。对了,你腿怎么样了?”我关切地问。

“腿没事。卡拉说没事,出的血也不是很多。幸好一个博学派护士在被逮捕前,往自己口袋里塞了些止痛药、抗菌剂,还有绷带,伤口不算很疼。”她说。卡拉在她身侧,正专注地检查另一个博学者的胳膊,“对了,马库斯呢?”

“不知道。我们分开行动了。他应该来了呀,也可能已经被他们弄死了。”

“说心里话,他们要是杀了他,我可不会觉得意外。”她说。

大厅里有好一会儿都很嘈杂,人们串来串去,无派别的士兵来回巡逻。又有一些穿蓝衣服的博学者被拎了进来。过了一阵子,大厅里安静下来。接着我看到了他,托比亚斯从楼梯口走来。

我使劲儿咬了咬嘴唇,克制着自己不去乱想,不去想胸腔中那冷冰冰的感觉,不去想我头上悬着的沉重压力。他恨我,他不信我。

他从我们身边走过,都没看我一眼,克里斯蒂娜握着我的手紧了一下。我回过头看向他,他走到迦勒身前停住脚,抓住他的胳膊就要拖起来,迦勒起初还挣扎了一会儿,可他哪是托比亚斯的对手,根本无法挣脱。

“怎么了?”迦勒惊慌地说,“你想干什么?”

“去给我解除珍宁实验室的安全系统,”托比亚斯头也不回地说道,“无派别者要用她的电脑。”

我心里一沉,下一步他们就是毁掉那台电脑。托比亚斯和迦勒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

克里斯蒂娜浑身无力地靠着我,我也倚着她,就这样,在人群中,我们两个互相依偎。“知道么,珍宁已激活了无畏派所有的传输器。”克里斯蒂娜开口对我说,“大约十分钟前,一队无派别者的小分队从无私派区域出来晚了,遭到情境模拟控制下的无畏者偷袭。无派别者好像赢了,不过射杀一群意识受控的人不知算不算得上赢。”

“是啊。”我没什么好说的。而她似乎也明白了。

“对了,我腿受伤后,都发生了什么事啊?”她问道。

我便讲起了之后的事,从两扇门的蓝光走廊,到情境模拟,从无畏派训练室场景到我开枪射死自己。当然,我没有提到威尔的幻影。

“等等,你是说那是没有传输器的情境模拟吗?”

我微蹙双眉,心里也泛起嘀咕。对这个情境模拟,我从未疑惑过,尤其是身处其中时,当然也没有时间怀疑:“实验室若能识别出人的身份来,它肯定储存了所有人的信息,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呈现出不同的模拟情境。”

现在想珍宁是怎么给实验室设置安全措施的没任何用处。可既然我解决最大问题的尝试已经失败,找到新的问题来解决,让自己好歹有点用处总是好的。

克里斯蒂娜挺了挺身体,她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传输器是不是含在这毒气中?”

我倒从未想过这点。

“托莉是怎么进去的?她又不是分歧者。”

我歪歪头:“真不知道。”

我心里默想,或许她是分歧者。她弟弟就是分歧者,而在经历了他的遭遇之后,她或许永远不会承认自己也是,不论分歧者的地位发生怎样的变化。

人都是被一层又一层的秘密堆砌起来的。你觉得看透了他们,懂了他们,却不知他们真正的动机藏在内心深处你看不到的地方。你永远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可有时又不得不选择信任他们。

接着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她突然又说了句:“假如判决我们有罪,你觉得他们会拿我们怎样?”

“听实话吗?”

“这种时候谁还想听实话呀。”

我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我觉得他们肯定会喂我们很多很多的蛋糕,还让我们睡到自然醒。”

她大笑起来。我克制着自己,生怕若是笑了,眼泪也就随之而来。

一声划破寂静的惊呼传入耳中,我好奇地探过头,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琳恩!”尤莱亚惊慌地呼叫着。他飞奔到门口,两个无畏者抬着一个临时担架,好像是书架子做的,琳恩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双手交握,搭在肚子上。

我吓得一下子跳起来,正欲不顾后果地冲过去,却被几个无派别者拿枪挡住了。我举起双手,一动都不敢动地立着,静静观察着那边的一切。

尤莱亚绕着坐着的战犯急急地走着,指着一位满头银发、神色严肃的博学派女子,急匆匆地说:“你,你,快过来。”

那女子站起身,双手拂了拂裤子,迈起轻快的步子,走到人群边上,满脸期许地盯着尤莱亚。

“你是医生吗?”他问。

“是的,我是医生。”她说。

“那快救她!”他满脸阴郁地说,“她受伤了。”

医生走到琳恩身旁,先让抬着她的两个无畏者放下担架,又蹲在她身前。

“亲爱的,请你移开手,让我看一下伤口。”她轻声说道。

“不行,不行,好痛。”琳恩轻吟道。

“我知道你很痛,”医生说,“可你不移开手,我就没法检查你的伤口。”

尤莱亚走到医生对面屈膝蹲下,帮着医生轻轻地把琳恩的手移开。医生把琳恩的衣衫撩开,子弹伤口露了出来。伤口本身只不过是一个红色的圆形小孔,可小孔的周围却是一大片乌青,青里带黑,我头一次看到颜色如此深的瘀青。

医生抿了抿嘴,我知道,琳恩应该是救不回来了。

“救她!”尤莱亚激动地说,“你要救她,快救她!”

“很不幸。”医生抬头看着他说,“你们放火烧了楼上的医院,我无能为力。”

“可还有其他医院啊!”他神色愈加激动,声音几近发狂,“快去其他医院拿些医用器具啊,必须要救她!”

“她的情况非常不乐观。”医生轻声说道,“你们若不是遇什么烧什么,我还可以试一试,现在既然都这样了,我束手无策。”

“快给我闭嘴!”他从旁边的无派别者手中抢过一把枪,瞄准医生的胸口,大声喝道,“烧了你们医院的人又不是我!她是我朋友,快救我朋友,我……我只是……”

“尤里,”琳恩虚弱地说,“不要说了,没用了。”

尤莱亚扔掉手中的枪,抓住了琳恩的手,嘴唇已抖得不成样子。

“我也是她朋友,”我对着举枪指着我的人哀求道,“能不能去那边再用枪指着我?”

他们让开一条路,我冲到琳恩身旁,抓住她另一只手。满手都是黏稠的血。顾不得被枪抵住头,我盯着琳恩的脸庞,她的脸色已由煞白变成了蜡黄。

她却只盯着尤莱亚,仿佛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没有死在情境模拟控制下真是万幸。”她虚弱地说。

“你现在也不会死的,不会的。”他说。

“别傻了。尤里,听我说,我也很爱她,真的很爱她。”

“你爱谁?”他的声音都变了。

“马琳。”琳恩弱弱地说。

“是啊,我们都爱她。”

“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手才在我手中垂下来。我把手放回她的腹部,又伸手从尤莱亚手中接过她另一只手,同样放好。他眼里泪光闪闪,慌忙抹了一把。在琳恩的身体上方,我们的目光相遇。

“你应该去告诉桑娜和赫克特。”我说。

“是啊。”他抽了下鼻子,掌心贴着琳恩的脸。不知那里还有没有温度。我不想伸手去摸她,却发现已经不是这样。

我站起身,朝克里斯蒂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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