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下表,现在是晚上七点整。还有十二个小时,珍宁和杰克·康的商讨就要如约进行。自六点起,我就急不可耐地一遍一遍看表,好像多看几次,时间就不会走得这么慢慢吞吞的了。我真想一冲动就离开这餐厅,哪怕做点闲事,也总比跟琳恩、托比亚斯和劳伦坐在餐桌前干等好得多。我胡乱吃了几口饭,眼光不时飘往克里斯蒂娜的方向,她和家人坐在另一张桌子前吃饭。

“等这战争结束,不知道一切还会不会照旧。”劳伦说。她已经和托比亚斯讨论无畏派考验的办法有五分钟了,他们俩对这个话题好像有说不尽的话。或许,他们也只有这一个共同话题了。

“假如在这一切结束后这世上还有派别的话。”琳恩说着挖起土豆泥,拍到自己的面包上。

“别告诉我你这是要吃土豆泥三明治。”我对她说。

“如果我说是,你要怎样?”

一大群无畏者从我们身旁走过,他们年纪比托比亚斯大一些,不过也大不了多少,一个姑娘的头发染成了五种颜色,胳膊上几乎全是文身,连一点皮肤都看不到。其中一个男孩凑向托比亚斯身后,低声说了两个字“懦夫”,就继续往前走去。

其他人仿佛被这男孩传染了似的,纷纷在托比亚斯耳边吐出这两个字,然后扬长而去。托比亚斯没有吭声,眼睛直直地盯着桌面,餐刀贴在面包片上,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一坨黄油尚未抹开。

我内心揪成一团,紧张地等着他爆发。

“一群无聊的白痴。”劳伦说道,“诚实派也是大白痴……竟让你在所有人面前揭自己的伤疤。”

托比亚斯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放下餐刀和面包片,双腿一撑,推开椅子,他抬起头来,目光穿过屋子,死死盯住对面的某样东西。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淡淡地说,随即转身朝他盯着的方向走去,我知道事情不妙。

他宛如轻柔的流水一般在人群和桌子中间穿过,我踉踉跄跄地跟了过去,推开拥挤的人群,嘴里一路低声念着抱歉。

我终于看清了,托比亚斯径直走向马库斯,他此刻正和几位年长的诚实者坐在一起。

托比亚斯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把他从座位上拖下来。马库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他这么做完全错了,托比亚斯一拳正打中他的牙齿。人群骚动起来,一片喧哗,但没人前来拉架,也难怪,劝架绝不是无畏派的风格。

托比亚斯把马库斯推到屋子中央,餐桌在这里靠边摆放,以露出地上的诚实派象征。马库斯一下子扑倒在失衡天平的一端,双手紧紧捂住脸,伤势如何,不得而知。

托比亚斯把马库斯一把按在地上,抬起腿,脚跟紧紧踩住他的喉咙。马库斯嘴角处流出一道殷红的血,双手不断拍打着儿子的腿,可就算他正值壮年,也不可能比得过他儿子。托比亚斯慢慢解开皮带扣,把皮带抽出来。

他抬起踩在父亲身上的脚,把皮带甩向身后。

“这是为你好。”他说。

我这才想起,在托比亚斯的“恐惧空间”中,这是马库斯在不同状况下常对托比亚斯说的一句话。

皮带挥过空中,重重落在马库斯的胳膊上,马库斯的脸涨得通红,他慌忙抬手护住头,“鞭子”却抽到他的脊背上。四周的呼喊助威声响起,很多无畏者放声大笑,而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回过神来,神智也清醒了不少,慌忙跑过去抓住托比亚斯的肩膀。

“住手!托比亚斯,马上住手!”

我本以为他眼中会燃着疯狂的仇恨,可他与我对视的一瞬间,我知道自己错了。他呼吸平缓,脸上也没泛红,绝不像一时冲动才有的举动。

这应该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一场表演。

他扔掉皮带,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条银项链,项链上挂着一枚戒指,这戒指由暗无光泽的金属制成,是无私派的婚戒。托比亚斯把戒指扔向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的马库斯,甩在了他脸上。

“我代母亲跟你问好。”托比亚斯说。

托比亚斯转身离去,半晌我才缓过神来,也没管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马库斯,就跟上托比亚斯的脚步。我追啊追,走到走廊处才终于赶上他。

“你刚才那是在干什么?”我追问道。

托比亚斯走进电梯,按了“下行”电梯按钮,眼睛一直没看我。

“我必须得那么做。”他半天才说。

“为什么必须那么做?”我反问。

“怎么,你现在同情他了?”托比亚斯转身瞪着我,一脸怒气地吼道,“你可知道他有多少回这样对我吗?你以为我那些举动都是跟谁学的?”

那一瞬间,我无言以对,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全部酥软,似乎快要碎掉。这绝对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每个句子、每个动作、每个表情,他似乎都精心排练过多次,而这一次,只不过是实战罢了。

“没有。”我轻声答道,“我没同情他,一点也没。”

“那你这是怎么了,翠丝?”他的声音很粗暴,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无法承受。他继续说道,“这一周了,你都没在意我说什么、做什么,这件事又有什么不同?”

面前这个男孩,真让我又爱又怕。面对他性格中乖僻的一面,我不知所措。这举动背后,正是他的冲动,恰如我性格中残忍的那一面。或许,我们两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触即发的火药,有时候是它拯救我们,让我们活着,但有时候,它也会让我们自我毁灭。

“没什么。”我答道。

随着滴滴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他踏出电梯,按上“关闭”按钮,电梯门缓缓关上,将我们两个隔开。我怔怔地盯着电梯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回想着这十分钟里发生的一幕幕。

他刚才说过这么一句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指的是大家对他的嘲讽——这次公开讯问的后遗症。他在讯问中公开承认加入无畏派是为了逃避父亲。现在他当着众人的面揍马库斯一顿,让所有的无畏者都看到。

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仅仅是为了修复那被伤害的自尊?还是他在故意预谋什么?

回餐厅的路上,我看见一个诚实者搀着马库斯一小步一小步地朝盥洗室走去,我注意到他走路时并没有驼着背,我想托比亚斯没有把他伤得太重。我的视线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着,直到他身后的门重重地带上。

我几乎忘了那天在友好派总部偷听到的谈话,几乎忘了父亲曾拼死保护的那些资料。这话不一定是真的,我提醒自己。马库斯这人是不值得我再信任了,我也曾暗自发誓,绝不会从他那儿探知这资料的原委。

我在盥洗室门前晃来晃去,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诚实者推门而出,我趁门还没合拢,一把抓住门冲了进去。马库斯坐在洗手台旁边的地上,手里拿着一大叠纸巾压住嘴角,看我走进来,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怎么,幸灾乐祸来了?出去。”他吼道。

“不是的。”我说。

可我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

他眼神中闪过一点期许:“说。”

“我是好心来提醒你。不管你想从珍宁那里得到什么,都不可能一个人办到。而且最好也不要只靠无私派的人。”

“这事情我们不是说过了吗?你能帮我的事情——”他的声音通过纸巾传了出来,很含糊。

我打断他的话:“不知道你从哪儿来的偏见,觉得我没用,可我有必要告诉你,这只是偏见而已。你要说的话我也没兴趣听。我想说的是,当你消除了偏见,当你觉得别无选择的时候——因为你笨到没办法靠自己想出对策——那么,你知道该找谁才对。”

我转身离开时,那位诚实者恰巧手里拿着冰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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