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搞什么鬼,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声音传来。

我坐在走廊的一张床垫上,我过来本来是有事情要做,思绪却不知从哪儿断了,所以就坐了下来。我抬头看,琳恩挑着眉毛,站在我面前,我第一次见这姑娘时,是在汉考克大楼的电梯里,那时她是光头,还踩了我的脚趾头。再看现在的她,头发长出来了,虽然还是很短,不过已经盖住头皮了。

“我在坐着啊,怎么了?”我说。

“怎么了?你真的很夸张。”她叹了一口气说,“快收拾收拾走人,别忘了你可是无畏派的,行事也要有无畏派的风格,你再这样下去,无畏派的脸全被你丢尽了。”

“我怎么丢无畏派的脸了?”

“你装成一副不认识我们的样子。”

“我不想让克里斯蒂娜难受。”

“克里斯蒂娜?”琳恩冷哼了一声,“她只不过是一个爱情至上的小女生。人都会死。战争嘛,死伤一些人是很正常的事,她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

“是啊,人都会死,但不见得是死在自己好友手中。”

“爱怎样怎样。”琳恩不耐烦地叹着气,“走吧。”

我一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站起来跟她穿过许多走廊。她步伐轻快,跟上她还是要费些力气的。

“你那位胆小鬼男友呢?”她问道。

我不由噘了噘嘴,就像尝到了什么发馊的食物:“他不是胆小鬼。”

“最好不是。”她嘻嘻笑着。

“不知道他在哪儿。”

她耸了耸肩:“你可以顺便给他也找个铺位,我们都不想理会那些恶心的无畏派-博学派杂种小鬼,要重整旗鼓。”

闻言,我笑了:“无畏派和博学派的杂种小鬼?”

她推开一扇门,走进一个宽敞的屋子,这地方倒和大楼里的大厅有几分相似,黑色大理石地面中央,嵌着一个白色诚实派象征图案,不过图案大部分都被临时床铺遮住了。无畏派的男男女女外加小孩到处都是,我望过去,却没看到一个诚实者。

琳恩带我走到屋子左侧,在两排床铺间停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看见一个比我们小几岁的男孩坐在下铺解鞋带。

“赫克,另外再去找张床。”

“为什么?我才不要。”他眼皮子连抬都没抬一下,“我才不会因为你和你的蠢朋友搞什么深夜卧谈再挪地儿。”

“她才不是我朋友。”琳恩不高兴地说。看她那个正经样,我差点笑出来。这话还真让她说中了——她给我的“见面礼”就是踩了我一脚,“赫克,这是翠丝。翠丝,这是我弟弟,赫克特。”

听了我的名字,他猛地抬起头来,用惊恐的眼光瞪着我,嘴巴张得那叫一个大。

“很高兴认识你。”我打了声招呼。

“你是分歧者,”他说,“我妈让我离你远一点,说你们可能很危险。”

“对啊,她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分歧者,她只用意识能量就能把你的头炸掉。”琳恩说着用食指戳戳他的眉心,“别告诉我,你还相信那些编来骗小孩的分歧者传言啊。”

听了这话,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带着几分羞赧,一把抓过自己的衣服,扔到离这儿不远处的床铺上。我还有点难为情,直到意识到他其实也不用搬太远才好些。

“其实你也不必这样,我可以睡那儿的。”我说。

“我知道。”琳恩咧开嘴笑了笑,“他自找的。他当着尤莱亚的面说齐克是个叛徒,当然他说的也不是不对,只是没必要拿这种事来说。这群诚实者可是害了他,他现在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喂,小马!”

马琳从一个床铺上探过头来,冲我们露齿而笑。

“喂,翠丝,”马琳说,“热烈欢迎。琳恩,喊我什么事儿?”

“能不能让那些小女生每人拿出几件衣服啊?”琳恩说,“比如什么牛仔裤、内衣、鞋子,不要全是上衣。”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马琳说。

我把后裤兜的匕首丢到了床铺上。

“你说的‘编来骗小孩的分歧者传言’是指什么?”我好奇地问。

“分歧者是一群有超能力的人?别逗了。”她耸耸肩说,“我知道你信这些,我反正不信。”

“可在情境模拟下,我能保持清醒,甚至可以完全不受血清的影响,这你怎么解释?”我反问道。

“只不过是无畏派的领导随机给一些人切换了情境而已。”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在我眼前摆摆手:“为了分散人们的注意力。像我妈这样的人就太关注分歧者了,而没时间关注领导都在干啥。说白了,这其实是另一种意识操控。”

她抬起脚不停地踢着地面,避开我的眼神。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意识操控时的事,被攻击情境模拟控制的感觉。

我猛然发现,这些日子,我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无私派身上,差点忘了无畏派发生的惨剧。试想一下,几百个无畏者清醒过后,发现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杀人又非自己所愿,而这根本不是他们能选择的。

我决定不和她争论这个问题,就由着她这样想吧。她相信政府阴谋论,我再怎么说,她估计也还是听不进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自己体会。

“衣服来了。”马琳朝我们走过来,把怀里抱着的一大摞和她身体差不多宽的黑衣服递给我,脸上挂着自豪的神情,“琳恩,我用激将法逼你姐姐交出了一条裙子。她带了三条来呢。”

“你有姐姐?”我问琳恩。

“是啊,她今年十八,和你男友是同一届新生。”

“她叫什么名字?”

“桑娜。”她说着眼光却飘向马琳,“我早就告诉过她,我们这段时间不需要穿什么裙子,可她还是不听。每次都这样。”

我认得桑娜,记得那天在汉考克大楼楼底,她也在托住我的人群之中。

“我倒觉得穿裙子格斗轻便容易多了,”马琳敲着自己的下巴,带着点玩笑的口吻说道,“这样腿就不受束缚了。谁又在乎走不走光啊,只要你把对手揍得晕头转向就是了。”

琳恩没吭声,似乎心里赞许马琳的观点,只是不愿开口承认。

“什么走光啊?”尤莱亚横跨一步避开床铺,“不管那是什么意思,也算我一份啊。”

马琳没好气地冲着他的胳膊捶了一下。

“有人今晚要去汉考克大楼,”尤莱亚说,“十点钟出发,你们都应该一起来。”

“还是滑索道吗?”琳恩问。

“不是,那里有人看管,这次是秘密窥探。据说博学派彻夜灯火通明,正好方便我们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

“算我一个。”我说。

“我也去。”琳恩说。

“你们都去?我也去。”马琳冲尤莱亚微笑,“我去拿点吃的,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他说。

马琳摆了摆手,他们俩转身离开。马琳这个姑娘以前走路总是一蹦一跳的,很是快活的样子,现在的步伐平稳了些,多了分优雅,却好似没有了那种孩童般的快乐。真不知道,在攻击情境模拟下,她做了些什么。

琳恩噘了噘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她暴躁地摇摇头,“他们两个最近老是黏在一起。”

“他现在需要尽可能多的朋友陪伴啊,”我说,“齐克变叛徒还有别的那些事,他也不好受。”

“是啊,简直是一场噩梦。前一天他还在这里,隔天就……”她轻叹一口气,“现实才是检验训练的最佳场所,一个人不管他接受多少训练来变勇敢,真要现实来了,才能看出他是不是真的勇敢。”

她突然凝视着我,我以前从没留意她金棕色的眼珠有多怪异。现在她的头发长出来了,我不再老去注意她的光头,开始注意她那精致的鼻子,饱满的双唇,不禁暗自感叹她天生就美得那么震慑人,甚至暗自羡慕了一会儿。

不过,我又想,她一定是很讨厌自己的美貌,所以才把头发全部剃掉。

“你很勇敢。”她说,“当然,不用我说,你自己也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也知道你很勇敢。”

这本是赞美的话在我却像当头棒喝,感觉不是滋味。

然后她又补了句:“别把事情搞砸。”

几小时之后,我吃过午饭,睡过午觉,坐在床边换肩上的绷带,脱掉T恤,只穿一件背心。周围的无畏者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讲笑话,还时不时捧腹大笑。

我刚在伤口抹好药膏,一阵刺耳的大笑传来,我望过去,只见尤莱亚把马琳扛在肩上,沿着走廊冲了过来。路过我身边,马琳红着脸,冲我招了招手。

坐在旁边床铺的琳恩冷哼了一句:“他这个人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调情。”

“那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应该不分白天黑夜地板着脸?”我小心地把绷带包扎好,“你也许应该跟尤莱亚学学。”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快看看你自己吧,”她说,“总是闷闷不乐,大家都该叫你‘悲情女王’碧翠丝·普勒尔了。”

我站起来,朝着她的胳膊捶了一下,这一拳比开玩笑要重些,又比真生气要轻些:“闭嘴啊。”

她没看我,只是伸出手在我肩上推了一把:“我才不会听僵尸人使唤。”

我看到她嘴角抿着一丝笑意,也忍着没笑出声来。

“要走了吗?”琳恩说。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不知什么时候,托比亚斯竟站在我们面前。听到他的声音,我顿觉有些口干舌燥。我一整天没和他说话了,也不知该抱怎样的期待。会很尴尬吗?还是说一切恢复正常?

“去汉考克大楼楼顶窥探博学派动态。”琳恩说,“一起去?”

托比亚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去了,我还有些事要忙,不过千万小心。”

我点了点头,心里很清楚他拒绝的原因,很显然他是想尽量避开高处,如果可能的话。

就在我路过他继续往前时,他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胳膊,稍微拉了我一下。我整个人紧绷起来。要知道,自吵架后,我们俩的肢体接触,这还是头一次,接着他又放开了我。

“回头见,别做蠢事。”他低声说。

“多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我双眉一蹙。

“你理解错了,我是说,千万别让跟你一起去的人做蠢事,他们都听你的。”

他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想吻我,可思量了半晌又直起了身子,微微咬了下嘴唇。这个细小的动作,诉说着他对我的拒绝。我避免与他目光接触,迈开脚步,跟在琳恩身后小跑起来。

我跟着琳恩穿过走廊,走向电梯。这诚实派总部对无畏者而言,简直就像迷宫,他们有人在墙上用彩笔做了不同的记号,才不至于走丢。我也只知道为数不多的必须要去的地方怎么走,比如睡觉的地方、餐厅、大厅和讯问室。

“你们为什么撤出无畏派基地,那些叛徒应该没在那里吧?”我带着一丝疑虑问。

“是没有,他们都在博学派总部,我们离开基地原因只有一个,那里的摄像头覆盖率太高了。”琳恩解释道,“博学派八成能看到所有录像。损坏这摄像头,恐怕要用好久,所以就只好撤了。”

“明智之举。”

“我们也有明智的时候。”

走进电梯,琳恩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门映出我们俩的影子,她比我稍高几厘米。穿着宽松的T恤和长裤,在衣服的遮掩下依然能看出,她的身材凹凸有致。

“怎么了?”她瞪着我问。

“你为什么剃光头?”

“为了新生考验。我很爱无畏派,可很多无畏派的小子总觉得女子不如男,我实在是受够了,我想看着不像女生可能会好些,于是剃了光头,也许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我当成女孩子看了。”

“你可以把被人低估这事当作优势来利用。”

“是,然后呢?遇到点什么事就退缩吗?”琳恩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就那么没自尊吗?”

“无畏派总是拒绝使用计策,”我说,“其实你们不需要时时刻刻向别人展示自己是多么坚不可摧。”

“我总觉得你行事风格有点博学派的味道,还是改改吧,不然奉劝你还是穿蓝衣服。对了,你不是和我一样吗?只不过你没剃光头而已。”

趁着还没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我赶快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和大多数无畏者一样,琳恩很容易被激怒,但脾气来得快、去得快。我也差不多,但是不包括“去得快”。

和往常一样,几个持大型枪械的无畏者在门前走来走去,时刻提防着敌军侵入。他们面前聚集着一小群年轻的无畏者,有尤莱亚、马琳、琳恩的姐姐桑娜,还有劳伦。劳伦是本派新生的导师,她满耳穿的全是孔,头每动一下,耳朵上的银环都会闪闪发光。

琳恩突然停了下来,我来不及刹车,一脚踩上她的脚跟,她骂了一声。

“瞧你多有魅力。”桑娜冲琳恩笑着说。这对姐妹长得不太像,唯一相同的地方是头发都是可可棕色的,可桑娜是齐下巴的短发,和我的差不多。

“可不是嘛,我就想魅力四射呢。”琳恩应着。

说起琳恩还有个姐姐,我一直感觉很奇怪,在我眼中,琳恩跟任何人有关系都很奇怪。桑娜伸长手揽住琳恩的肩膀,看了我一眼,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一脸警惕。

“你好。”我好像没别的可说,只能这样打招呼。

“你好。”她说。

“老天,你不会也信了老妈的话吧?”琳恩一手捂住脸惊呼道,“桑娜——”

“琳恩,你就不能闭嘴一次吗?”桑娜又用警觉的眼光盯着我,那神色就像怕我的特异功能会突然爆发,来攻击她似的。

“喂,翠丝,你认识劳伦吗?”尤莱亚赶来“救场”。

“认识。”还没等我开口,劳伦抢先一步接过话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过于尖锐清晰,好像在责怪尤莱亚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其实只不过她的声音天生就是这样,“她曾进入我的‘恐惧空间’进行练习,所以她对我的了解比她应该知道的还要多。”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转派者要进老四的‘恐惧空间’呢。”尤莱亚惊讶地问道。

“说得轻巧,他死活不让呢。”她嗤之以鼻。

我心里忽然有股暖乎乎的温柔感受,因为托比亚斯只让我一人进入他的“恐惧空间”。

劳伦肩膀上方闪过一道蓝光,我探头想看个仔细。

接着,枪声大作。

玻璃门被震得粉碎,胳膊上系着蓝袖章的无畏者站在门外的人行道上,手里拿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枪,枪管上方射出一束蓝光。

“叛徒!”有人大喊,惊醒了还没反应过来的我们。

几乎同时,所有无畏者都掏出了枪,我没带枪,只能躲在忠诚的无畏派身后,脚底踩着碎玻璃,手已从后裤兜掏出刀子。

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随着这一声声的枪响,我的派别同胞、我挚爱的好友全都倒在地上。他们或死或伤纷纷倒地不起。

我呆住了,一束蓝光打在我胸前,我连忙向旁边飞扑过去,可我的动作不够快。

枪声响了,我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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