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紧了身上的夹克,有好长时间没来外面了,阳光淡淡地洒在脸上,我看着自己呼出一股股白气。

至少有一件事我成功了,我让皮特和他的死党不再视我为威胁。不过,明天经历自己的“恐惧空间”时,我要证明他们错了。昨天的失败看上去不可思议,今天我又有些不太自信。

我捋着头发,想哭的冲动已慢慢消退,然后编了下辫子,用套在手腕的橡皮筋把它绑了起来。一瞬间,我觉得又找回了自己。我需要的就是:记住我是谁,而且绝不让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男生,还有濒死体验阻碍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真能做到吗?

我听见火车的鸣笛声。火车轨道环绕着无畏派基地,然后继续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它们是从何处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呢?在轨道以外的世界又是怎样的?我情不自禁地朝着它们走过去。

我想回家,但又不能这么做。艾瑞克在“探亲日”那天警告过我们,别和父母太过亲昵。回家意味着背叛无畏派,这么做的后果我实在承受不起。但艾瑞克没说我们不可以拜访旧派别之外的人,而且我母亲还有要事相托,叫我去博学派找迦勒。

我知道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不准离开基地,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越走越快,直到飞奔起来。我摆动双臂,跟在火车最后一节车厢旁边跑,直到抓住车厢把手,用力把自己拉进去。浑身的酸痛让我不由得畏缩了一下。

一爬进车厢,我就躺在车门边,看着无畏派基地在身后渐渐消失。我不想再回去了。选择退出,成为一个无派别人士,也许会是我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情。但今天的我觉得自己像个胆小鬼。

狂风迎面扑来,在我手指间环绕不去。我让手在车厢边上垂下,在风中划过。我不能回家,但可以去找我的家人。在我童年的每个记忆中,都有迦勒的影子,他是我过去人生的一部分。

到达城中心后,火车慢了下来,我坐起身,看着原本渺小的建筑物一点一点清晰变大。博学派总部就在一座巨大的石造建筑里,在那里可以俯瞰沼泽。我抓住车厢把手,探身出去,想看清轨道去往哪里。它们先下行到与街面齐平,然后一路蜿蜒向东。我在街面和沼泽地散发的潮湿的气味中呼吸着。

火车开始往下行驶,速度也慢了下来,我趁机跳下车。因为落地时的冲撞,两腿有些发抖,我往前跑了几步,才恢复了平衡。我走在大街中间,转向南,朝沼泽的方向出发。目之所及全是空荡荡的土地,有一架棕色的飞机正朝地平线方向飞去。

我向左转,博学派总部的建筑就在前方,阴暗又陌生。在这里,我该如何找到迦勒呢?

博学派的人凡事都要记录,这是他们的天性。对新生他们肯定也有记录。有些人有权使用这些记录,只要找出他们就行。我扫了一眼大楼。从逻辑上讲,中央的大楼应该是最重要的。那我就先从这座楼着手。

博学派成员四处走来走去。他们的派规规定,博学者每次至少要穿一件蓝色的衣服,因为蓝色会让人体释放出一种使人平静的化学物质,按他们的话来讲:“心思平静能让头脑清晰。”蓝色也代表他们的派别。现在对我来说,蓝色明亮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我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昏暗的灯光和深色的衣物。

我本想边低声说着“借过”边躲闪人们的手肘,默默地穿过人群,但看来没必要了。无畏派的经历让我格外引人注意,人群自动为我闪出一条路来,等我走过时,无数目光投在我身上。我抬手把辫子上的橡皮筋扯掉,摇摇头让头发散开,然后走进大门。

站在入口处,我仰头审视着这个地方。房间又大又安静,空气中飘着书页落满灰尘的味道。木地板在脚下咯吱作响,我两边的墙上摆满了书架,但它们看起来更像装饰物,因为房间中央的桌上放满电脑,人们紧盯着屏幕,聚精会神,没有一个人在读书。

我早该料到,博学派主楼应该是个图书馆。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大约是我的两倍高、四倍宽,画的是位魅力四射的女子,她有着如水般清澈的灰眼睛,戴一副眼镜。是珍宁。一看到她,我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热流,因为她是博学派的代表,是那个发布诋毁我父亲文章的人。自打父亲在餐桌上抱怨她的那天开始,我就不喜欢她,但现在这种“不喜欢”已演变成“憎恨”。

画像下方摆着一块大匾,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知识通往成功。

成功。对我来说,成功是个贬义词,无私派用它来形容自我放纵。

迦勒怎么会选择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们的所作所求全都是错的,不过他可能也是这么看无畏派的。

我走到珍宁画像下方的桌子前,一个年轻人坐在桌子后边,头也不抬就说:“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找个人,他叫迦勒,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我不能透露个人信息。”他温和地说着,还一边猛戳前面的屏幕。

“他是我哥。”

“我不能……”

没等他说完,我猛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他一下子醒过神儿来,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盯着我,头转向我的方向。

“我说。”我的声音简洁有力,“我找人,他是个新生,你能不能至少告诉我去哪里找他。”

“碧翠丝?”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转过身,看到迦勒就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本书。他的头发很长,在耳朵上边翘了起来,他戴着一副矩形眼镜,穿了一件蓝色T恤。尽管他看起来变了,我也被禁止再爱他,可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张开手紧紧搂住他的肩膀。

“你文身了。”他的声音有些含混。

“你戴眼镜了。”我说着向后退了一点,眯起眼睛,“你视力很好啊,迦勒,干吗戴眼镜?”

“嗯……”他环顾一下四周的桌子,“来,我们出去说。”

我们走出大楼,穿过马路,我一路小跑才跟上他。博学派总部对面,过去曾是一个公园,现在大家叫它“千禧公园”,这是一片光秃秃的地,有几个生锈的金属雕塑——一个是抽象的镀金猛犸;另一个形似利马豆,体积之大把我比得形同小矮人。

我们在环绕金属利马豆的水泥地停下,博学派的人或拿着书或拿着报纸,三三两两坐在那里。迦勒摘下眼睛,装进口袋里,又用手理了理头发,眼神不安地躲着我,好像很难为情的样子。或许我才该这样:我刺了文身,披散着头发,穿了紧身衣。可我却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问。

“我想家,你是我能想到的跟家关系最密切的人。”

他紧紧抿起双唇。

“你好像很不乐意见到我。”我补了一句。

“拜托,”他双手搭在我肩上,“能再看到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好不好?只是这样不合规矩啊,这不是有规定吗?”

“我才不在乎,我不在乎,好吗?”

“也许你应该守规矩。”他的声音很温和,却一脸不满的表情,“如果换成我,我就不会招惹你这个派别。”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这倒有些明知故问了。他把无畏派视为五大派别中最残忍的一个。

“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害,你也没必要这么生我气,”他歪过头说,“你这里怎么了?”

“没事儿,什么事儿也没有。”我闭上眼睛,用手揉揉后脖颈。就算可以向他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我也不想这么做,甚至连这么想想都不愿意。

“你觉得……”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你觉得自己的选择正确吗?”

“根本没有什么正确的选择,你说呢?”我说。

迦勒四处张望。路过的人都瞪着我们,他的眼睛躲避着那些人的脸。他还是很紧张,可能不是他模样的缘故,原因也不在我,而是他们。我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到利马豆雕塑拱形部位的下方。我们在空心豆荚下走着,我看见到处都是我的倒影,墙的弧度把它们照得十分扭曲,墙面上都是锈蚀的补丁和尘垢,已经残破不堪。

“到底怎么了?”我双手抱胸,先前却没留意到他眼睛下面有黑眼圈,“有什么不对?”

迦勒把手摁在金属墙上。他的倒影头很小,一边还往里凹陷,胳膊看起来向后弯,而我的倒影则又矮又胖。

“要出大事了,碧翠丝,我总觉得有些事不太对。”他瞪大双眼,目光有些呆滞,“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可这边的人忙得团团转,说话也轻声细语,而且珍宁几乎每天都发表演说,全在说无私派一直以来有多么腐败。”

“你信她的话吗?”

“不信,也许吧,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不,你当然知道。”我语气坚定,“你知道爸妈的为人,知道朋友的人品,你觉得苏珊的老爸可能贪污腐败吗?”

“我又能知道多少呢?他们又允许我知道多少呢?不许我们提问题,碧翠丝,什么事情都不许我们知道!可在这里……”他抬头往上看,在头顶椭圆形的镜面中,我看见我们渺小的倒影,只有指甲般大小。我想,那是我们真实的写照,就跟我们实际一样渺小。“在这里,信息是自由的,没什么限制,你随时都可以获取。”他继续说道。

“这里可不是诚实派,这里有的是伪君子和大骗子,迦勒。有些人太聪明了,他们知道怎么操控你。”

“如果真被人操控,你以为我察觉不到吗?”

“如果他们真和你想象的一样聪明,你肯定觉察不到。我不认为你能觉察出来。”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摇了摇头。

“是呀,我怎么可能知道一个贪腐的派别是什么样子,我只不过是被训练成一个无畏者罢了,天哪!”我说,“至少我知道自己属于哪里,迦勒,你却选择忽视我们所有人都明白的事。那些人傲慢又贪婪,由他们带领,你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觉得你可以走了,碧翠丝。”他的声音一下子冷酷起来。

“我巴不得快点走呢。”我说,“哦,我想你可能觉得不重要,不过妈让我告诉你,要你查查情境模拟的血清。”

“你见过她了?”他好像很受伤,“那她为什么不……”

“因为,”我说,“博学派再也不让无私派的人进入他们的辖区了。怎么,你不知道吗?”

我推开他,愤然离开这个满是镜子的洞穴和雕塑的地方,沿着人行道一路走下去。真不该冒失地离开,无畏派基地现在听起来就像我的家,最起码在那个地方,我明确知道自己的立场,哪怕前面的路充满坎坷。

人行道上的人渐渐稀疏起来,我抬头去看怎么回事。在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有两个博学派男人双手抱胸站在那里。

“打扰了,”其中一个人开口说,“你得跟我们来一下。”

一个人紧紧跟在我后面,我后脑勺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另一个人带我走进图书馆,穿过三道走廊,来到电梯口。出来图书馆,地面铺的不再是木地板,而是白色瓷砖,墙面跟个性测试房间的天花板一样,闪着光,这光从银色的电梯门折射出来,我也只有眯起眼才能看清。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思忖着无畏派训练时学到的东西:如果有人从身后袭击你,该怎样应对?我想象自己用胳膊肘使劲向后一捣,正中袭击者腹部或腹股沟,然后撒腿逃跑。并且我特别希望能有把枪。这都是无畏派式的思维,但现在已内化为我自己的想法。

万一同时受到两个人攻击,该怎样应对?我跟在那个人身后,穿过一道空荡荡、亮晃晃的走廊,走进一间办公室。室内四面墙都是玻璃——我猜我知道是谁负责设计我们学校的了。

一个女人坐在一张金属桌子后面。我盯着她的脸。掌控着博学派图书馆的就是这张脸,博学派散布的每篇文章上印着的也是这张脸。我讨厌这张脸有多久了?不记得了。

“坐。”珍宁说。她的声音很熟悉,特别是夹杂着怒气的时候。她那双如水的灰眼睛直视我的双眼。

“我宁愿站着。”

“坐。”她又说了一遍。我以前一定听过这声音。

想起来了!我在基地深坑的走廊里听到过,是跟艾瑞克说话的那个声音,就在我被攻击之前。我还听她提到了“分歧者”。而在那之前,我也听到过这个声音……

“情境模拟中的那个声音就是你的吧,”我说,“我是说个性测试。”

她就是托莉和母亲口中的危险人物,是对分歧者的威胁,正坐在我面前。

“不错。个性测试是我作为科学家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成就,”她回答,“我看过你的测试结果,碧翠丝。你的测试显然出了些问题。它没有记录下来,因此你的结果也不得不手动输入。你可知道此事?”

“不知道。”

“测试结果是无私派,却转去无畏派,这样的人一共有两个,你是其中之一,你可知道?”

“不知道。”我强压住自己的震惊。托比亚斯和我是仅有的两个吗?但他的结果是真实的,而我的是一个谎言。因此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

想到他,我的心一沉。现在我不在乎他有多与众不同。他竟然吼我“真可悲”。

“你为何选择无畏派?”她问。

“那跟这些事儿有什么关系?”我努力让声音柔和些,但是没用,“你不打算训斥我私自离开自己的派别,来找我哥吗?‘派别远重于血缘’,对吧?”我缓了口气接着说,“想想看,首先,我为什么会在你的办公室?你不是很重要的人物吗?”

我希望这话能煞煞她的威风。

她撇了下嘴:“训斥这事儿我留给无畏派了。”说着往后靠在椅子上。

我把手放在我没坐的椅背上,手指握得紧紧的。她身后是一扇窗,从那里可以俯瞰城市,远处,火车正慢吞吞地转弯。

“至于你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我们派别的一个特性就是好奇。”她说,“而且研究你的记录时,我发现在你的另一次情境模拟中还有另一个错误。再一次,结果没有记录下来。这些你总知道吧?”

“你怎么读取我的记录的?只有无畏派才有那个权力。”

“因为博学派发明了情境模拟,我们跟无畏派有个……协议。”她歪着头,微笑地看着我,“我只不过关心我们技术的成效。如果围绕你的测试,它出了故障,我得确保它不要继续出问题。你明白吗?”

我只明白一点:她在对我撒谎。她根本不在乎技术成效,她只是怀疑我的测试结果出了问题。就像无畏派的首领一样,她嗅到了“分歧者”的气味。况且我母亲还要迦勒研究情境模拟的血清,很可能就是因为它是珍宁发明的。

我有操控情境模拟的能力,这事就那么有威胁性吗?为什么这事对博学派代表来说那么重要,对其他人来说那么重要?

这两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看我的眼神让我回忆起个性测试中那条攻击人的狗,它的眼神也是那样——一种邪恶和掠夺成性的注视。看这样子她是想把我撕成碎片。现在我绝不能屈服或者投降,对付恶狗,我也要变成一条“恶狗”。

可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可不知道它们怎么运作,”我说,“但是注射进去的液体让我觉得反胃,每次都想吐,可能操作员有点分心,因为他怕我吐出来,所以就忘了记录。个性测试完了以后,我还不舒服呢。”

“你的胃平常总是这么敏感吗,碧翠丝?”她声音尖厉得就像剃刀的利刃。她一面说着一面用美过甲的手指不停地敲打着玻璃桌面。

“打小就这样。”我尽量不动声色地答道。我松开椅背,绕开它,坐了下来。此时此刻,我绝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紧张,尽管我觉得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了。

“你的情境模拟测试极端顺利,告诉我,你是怎么轻轻松松完成的?”她问道。

“我有勇气。”我凝视着她的双眼。其他派别对无畏派有着固定的看法:傲慢、好斗、冲动、自大。应该表现出她期望的样子——我嘻嘻一笑:“我就是无畏派最好的新生。”

我微微前倾,双肘撑住膝盖保持平衡,必须要装得更彻底一些,这样才有说服力。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选无畏派?”我自问自答,“原因很简单,我快无聊死了。”彻底一些,再彻底一些,“我已经厌倦了做一个老实的小好人,我想要解脱。”

“你不想念父母吗?”她巧妙地反问我。

“想念连照镜子都会受责骂的生活吗,还是想念餐桌上被念叨闭上嘴的日子?”我摇摇头,“不。我不想他们。他们再也不是我的家人了。”

谎言一出口,我的喉咙便一阵灼热,也许是我强忍住的泪水在灼烧。我眼前浮现出母亲的样子,她拿着发梳和剪刀站在身后,帮我修剪头发时脸上笑意盈盈。我宁愿大喊大叫,也不愿像这样羞辱她。

“我能不能把这意思……”珍宁撅了下嘴,停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完,“……理解成,你赞同那些有关政府要员的文章?”

那些把我的家人说成是贪腐之人、权力饥渴者、只会说教的独裁分子的文章?那些字里行间都带着微妙的革命威胁和暗示的文章?想到它们,我就一阵阵恶心。知道她是发布这些文章的人,我甚至有一种想掐死她的冲动。

我脸上堆起微笑。

“由衷地赞成。”

珍宁的随从中有一个穿蓝领T恤、戴墨镜的人,他开着一辆锃亮的银色轿车把我送回无畏派基地,像这样的车,我以前还从未见过。车的引擎完全静音。我好奇地向那个人问起原因,他告诉我这车以太阳能为动力,并开始长篇大论地解释车顶的面板如何把太阳能转化为动能。我也就听了大约一分钟,然后转头看向窗外。

回去以后,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我,我猜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想象自己悬挂在大峡谷上方,生死由命,情不自禁地咬起嘴唇。

当司机把车停到无畏派基地深坑上边的玻璃大楼,艾瑞克正站在门口等着我。他连声“谢谢”都没对司机说,一把抓起我的胳膊,大步走进大楼。他的手指捏得很用力,这回恐怕会留下瘀伤了。

站在我和通往里面的门中间时,他止住脚步,开始咔咔掰他的指关节。除了这个,他几乎一动不动。

我不由得哆嗦起来。

除了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我能听到的只有他掰手指的微弱啪啪声。掰完手指,他把十指交叉放在身前。

“翠丝,欢迎回来。”

“艾瑞克。”

他向我走来,小心地迈着步子。

“你……”他的第一个字很小声,“到底,”他接着说,这次抬高了嗓门儿,“在想什么?”

“我……”他的脸凑得如此之近,我能看清他脸上所有的穿孔,“我不知道。”

“翠丝,我忍不住要喊你叛徒,你难道没听过‘派别远重于血缘’这句话吗?”

我见过艾瑞克做出很多可怕的事,也听过他说很多可怕的事,但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他不再像个疯子,他完全自控,完全镇定。慎重,而且平静。

这是第一次,我认识了艾瑞克的真面目:一个伪装成无畏派的博学派;是个天才,也是个虐待狂;一个专门猎取分歧者的捕猎者。

我想赶紧逃离。

“你是不满意无畏派的生活吗?是不是后悔当初做的选择?”他那戴满金属环的两道眉毛全都向上挑起,在额头上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我想听听你的解释,为什么背叛无畏派、背叛你自己、背叛我……”他拍拍自己的胸口,“……为什么冒险闯进其他派别的总部?”

“我……”我深深喘了口气。如果知道我是“分歧者”,他肯定会杀了我,我能感觉到这一点。他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孤身一人在这里,就算我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见。

“如果你不能解释,”他轻声说道,“我迫不得已得重新考虑你的排名。既然你对原来的派别如此念念不忘……或者,我不得不重新考虑你那几个朋友的排名。这样一来或许你心里的那个无私派小女孩会认真对待这件事。”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不能这样做,那太不公平了,可转念一想,他当然会那么做,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而且他说对了,一想到别人会因为我鲁莽的行为被踢出无畏派,我的心便因为害怕而疼痛。

我又试着开口:“我……”

可还是觉得一阵窒息。

就在这时,门开了,托比亚斯走了进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他冲艾瑞克说。

“出去。”艾瑞克扯开嗓子吼道,他的声音洪亮,乏味的音调一扫而光。现在听着更像我熟悉的那个艾瑞克。他的表情也变了,更丰富更有生气。我盯着他,惊讶于他的变化自如,这得需要多厉害的技巧呀。

“不必。”托比亚斯说,“她只是个傻姑娘,没必要劳烦你把她拽到这里审问她。”

“只是个傻姑娘。”艾瑞克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如果她只是个傻姑娘,就不会排名第一了,现在怎么可能说她傻呢?”

托比亚斯用手捏了捏鼻梁,从指缝间看着我。他在试着告诉我什么。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最近他给过我什么建议?

任我想破头,也只想到一点:示弱。

这招先前的确奏效过。

“我……我只是觉得有点丢脸,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双手插进口袋,看着地面,然后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眼泪哗哗流下来。抬头看着艾瑞克,我用鼻子抽着气,“我想……我……”接着又摇了摇头。

“你想干什么?”艾瑞克问。

“她想吻我,”托比亚斯接过话茬,“我拒绝了她,她就像个五岁小孩似的跑出去了。她除了有点蠢,也没什么可责备的了。”

我们都静静地等着。

艾瑞克看看我,又看了看托比亚斯,突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大声,也太久了——那声音很邪恶,像砂纸一样磨着我的耳朵。“他对你来说年纪不是太大了吗,翠丝?”

我擦了擦脸,假装很委屈地擦了把泪。“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好吧,”艾瑞克说,“但以后不准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再私自离开基地半步,听到了吗?”他又转向托比亚斯,“还有你……最好确保这些转派新生一个也别离开基地,而且别再勾得姑娘们想亲你。”

托比亚斯翻了翻白眼,说道:“好吧。”

我离开那儿,再次走到外面,甩甩双手,想甩掉紧张的感觉。我坐在人行道边,双手抱着膝盖。

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我只是低着头、闭着眼,直到门再次打开。似乎是过了二十分钟,又似乎是过了一个小时,托比亚斯朝我走过来。

我站起身,双臂交叉,做好受他责骂的准备。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他一记耳光,还让自己和无畏派惹了麻烦——肯定是一顿训斥。

“怎么了?”我说。

“你还好吧?”他双眉紧蹙,眉间皱起一道竖纹。他伸出手轻轻地摸着我的脸,我却一把打掉他的手。

“好得很。先是在众人面前挨一顿臭骂,接着跟一个想要毁掉旧派别的女人违心地交谈,然后艾瑞克还差点把我的朋友踢出无畏派。所以呀,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啊,老四。”

他摇摇头,看着右边摇摇欲坠的楼房,那是一座砖砌楼房,与我背后的玻璃尖塔极不相称。它一定很古老了,现在早已没有砖造建筑了。

“你会关心吗?你要么当好你的残暴导师,要么做好我的温柔男友。”当“男友”两个字脱口而出,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不是故意这么轻率地把它说出口,可是已经太晚了,“你不能同时扮演两个角色。”

“不是我残暴。”他怒气冲冲地看着我,“我早上那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如果被皮特和他的死党发现我和你……你觉得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他叹了口气,“那样你永远赢不了。他们会觉得你的排名全靠我的偏袒,而不是凭你的技能。”

我想开口反驳,却说不出口。脑子里冒出几句伤人的话,又打消了念头。他说得很在理,我的脸烧得发烫,慌忙用手去降温。

“可你也不必羞辱我向他们证明什么啊。”最后,我终于说了一句话。

“就因为我伤了你,你也不必跑去博学派找你哥哥啊。”他挠了下后脖颈,继续说道,“另外——它的确起作用了,对吧?”

“付出代价的人是我。”

“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样的影响。”他低下头,耸耸肩,“有时候我忘了会伤到你。原来你也会受伤。”

我双手插进口袋,脚跟着地,上身后仰,奇怪的感觉传遍全身——一种甜蜜又痛苦的虚弱感。他做了那样的事,只是因为相信我的能力。

在家里,能力最强的人是迦勒。因为他可以忘我,因为父母期待的一切秉性在他身上都自然地流露出来。从来没有人这么认可过我的能力。

我踮起脚尖,仰起头,亲吻了他。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知道吗?你真的很有一套,”我摇摇头说,“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做。”

“这只是因为我思考了很久。”他给了我一个轻快的吻,“如果我跟你……怎么才能处理好……”他往后退了下,笑着说,“翠丝,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叫我‘男朋友’,对不对啊?”

“才怪呢。”我耸耸肩,“怎么?你想是啊?”

他双手滑到我的脖子,两个拇指抵住我的下巴,把我的头微微向上一抬,好让他的额头紧紧贴上我的额头。有那么一会儿,他站在那儿,眼睛闭着,呼吸着我的气息。我感觉到了他指尖的脉搏,呼吸的急促。他看起来紧张极了。

最后他说了句:“对。”然后脸上的笑容退了下去,“你觉得我们说服艾瑞克相信你是一个傻姑娘了吗?”

“但愿如此吧。”我说,“有时候长得娇小还是有些用处,可博学派那边,我觉得没说服那些人。”

他嘴角向下撇着,严肃地看了我一眼:“有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

“什么事?”

“现在不能说。”他环视了下四周,“十一点半回到这儿和我碰面,不见不散。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去哪儿。”

我点点头。他转过身,一阵风似的离去,就像来时一样。

“你这一整天都跑哪儿去了?”我刚一回到宿舍,克里斯蒂娜就问。宿舍里空荡荡的,其他人一定都去吃晚餐了。“我一直在外面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没事儿吧?没有因为打老四而惹上麻烦吧?”

我摇摇头。光是想想告诉她我去哪儿的实情,就觉得筋疲力尽。怎么解释我冲动之下跳上火车去找哥哥?又怎么解释艾瑞克审问我时那种极端冷静的语调?还有我情绪爆发打了托比亚斯,一开始究竟是为什么?

“我只是出去散散心,漫无目的地走了挺长时间。”我说,“哦,还有,我没惹上麻烦。他吼了我一顿,我道了个歉……就这样。”

说话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让眼睛盯着她,手始终稳稳地放在身体两侧。

“那就好。我有件重要的事告诉你。”

她警觉地转头朝门口看了下,然后踮起脚看了一遍所有的上铺——可能是确认有没有都空着,接着把双手搭在我肩上。

“你可不可以做一回女生?”

“我本来就是啊。”我皱皱眉。

“你懂我的意思,就像那种傻傻的、烦人的女生。”

我把一缕头发缠在手指上:“好。”

她咧开嘴一笑,我都看见她后排的牙齿了。“威尔吻我了。”

“什么?”我惊呼,“什么时候?什么情况?怎么发生的?”

“你还真有做女生的潜质。”她挺了挺腰,把手从我肩上拿开,“这个嘛,就在你那个小插曲发生后,我们吃过午餐,然后在火车轨道附近散步……我甚至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突然停下脚步,微微靠向我,还……吻了我。”

“你以前知道他喜欢你吗?”我说,“我是说那种喜欢。”

“不知道!”她大笑了几声,“最棒的是,我们就那样,然后继续散步、聊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嗯,直到我忍不住亲了他。”

“你知道自己对他有意思多久了?”

“不知道,我猜我没发现。可回想起来,这一路的小事……比如在艾尔葬礼上,他用胳膊搂着我,再比如他从未把我看成一个会把他挤出无畏派的人,而是把我视为一个女孩儿,还很绅士地替我开门。”

我哈哈大笑起来,突然很想把托比亚斯,还有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所有事告诉她。不过托比亚斯要我假装我们不在一起的理由让我踌躇了。我不想让她误以为我的排名是因为我跟他的关系。

因此我只说了句:“真为你高兴。”

“谢谢,”她说,“我也很高兴。我还以为不会这么快就有那种感觉……”

她坐在我的床沿上,扫视着宿舍的一切。有些新生已经把东西打好包了。不出多久,我们就要搬到基地另一边的公寓去住,在政府工作的人会搬到基地深坑上面的玻璃大楼。这样也好,我就不必每天担心皮特会趁我睡觉时袭击我,也不必看着艾尔那空荡的床铺而心情抑郁。

“时间过得真快,真不敢相信考验这就要结束了。”克里斯蒂娜说,“我总感觉我们像刚刚才到这里,但是又像……又像很久很久没见到家人了。”

“你想家吗?”我探身到床框里。

“嗯,想家。”她耸了耸肩。“但有些事没变。我是说,在那里人们说话跟这里的人一样,很大声。这是好事。不过在那里生活还是要简单些。跟大家在一起,你总是知道自己的立场,因为他们会告诉你。那里不存在……操控手段。”

我点了点头。无私派倒是让我在无畏派生活的某些方面做足了准备,无私派不会操控别人,当然也不会这般坦白直率。

“但是,我觉得自己肯定没法通过诚实派的考验。”她摇了摇头,“在那里,不用情境模拟,但是会经历测谎测试。从早到晚,每天都有。还有最终考核……”她皱了皱鼻子,“他们会给你用一种他们称为吐真血清的东西,要你坐在众人面前,然后问你一大堆私人问题。背后的理论好像是,既然你吐露了所有秘密,以后就再也不想说谎了。就像你最糟糕的一面都公开了,为什么还不保持诚实?”

不知从何时起,我内心竟累积起如此之多的秘密:成为分歧者;恐惧;对朋友、家人、艾尔与托比亚斯的真实看法,等等。诚实派考验会触及甚至连情境模拟都触碰不到的东西。它甚至可以毁了我。

我嘴里蹦出了四个字:“这么可怕!”

“从小我就觉得自己做不成诚实派。我是说,我也想当个诚实的人,可有些事你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再加上,我还想做自己思想的主人呢。”

谁不是呢?

“管它呢。”她说着便打开床铺左边的衣柜。当她拉开门时,一只蛾子突然飞了出来,扑腾着满是白粉的翅膀朝克里斯蒂娜脸上飞去。她尖叫得那么大声,我猛地一惊,拍打着她的脸。

“快弄掉,弄掉它,弄掉它!”她尖叫着。

蛾子拍翅飞走了。

“飞走啦。”我说,然后大笑起来,“你害怕……飞蛾?”

“它们多恶心啊。看它那纸一样的翅膀,还有虫子一样蠢胖的身体。”她浑身发抖。

我笑个不停,笑得太厉害了,不得不坐下来,捧着肚子。

“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她生气地说,“嗯……好吧。也许很好笑,有那么一丁点吧。”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我找到了托比亚斯,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抓起我的胳膊,拉着我就朝火车轨道走去。

一辆火车慢慢悠悠地开过来,他纵身跃进一节车厢,之后把我也拉上去。我没站稳,一下跌倒在他身上,脸颊撞到他的胸膛。火车在轨道上颠簸前行,他的双手顺着我的胳膊慢慢滑下,紧紧抓住我的肘弯。我看着无畏派基地深坑上方的玻璃大楼在身后渐渐变小。

“你到底想要和我说什么?”我顶着大风的呼号喊道。

“一会儿再告诉你。”

他蹲了下去,把我也拉了下去。他背靠着车厢壁坐下,我面对着他,双腿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伸开。风吹散了我的头发,发丝在脸上飘来拂去。他双手捧着我的脸,食指滑向我的耳后,拉着我向前,让我的嘴唇贴上他的嘴唇。

伴随着铁轨尖厉刺耳的声音,火车慢了下来,这就意味着快到市中心了。空气很冷,可他的嘴唇很暖,他的手也是。他侧过头,嘴唇在我下巴下方的肌肤上游走。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很高兴风声这么大,这样他便听不到我的叹息。

火车一阵摇晃,我失去了平衡,慌忙放下手稳住自己。刹那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扶在了他的臀部,他的骨头顶着我的手掌,我应该拿开手,可是我不想这么做。他曾告诉我要勇敢。就算飞刀旋转着飞向我的脸,我也可以一动不动;从高高的天台上跳下来——在这些生命中极短的瞬间,我从未想过需要勇气。而现在我的确需要。

我挪了一下,一条腿摆过他的身体,坐在他身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可我还是鼓足勇气吻了他。他挺了挺腰板,我感觉到他的手放在我肩上,手指慢慢滑过我的脊骨,一阵颤动随着他的手指传到我的腰上。他把我外套的拉链拉下十来厘米,我把双手使劲按在大腿上,才不抖得那么厉害。我不该这么紧张。他是托比亚斯啊。

寒意逼人的空气穿透我裸露的肌肤。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下,仔细看着我锁骨上的文身。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它们,露出了微笑。

“鸟。”他说,“这是乌鸦吗?我一直忘了问。”

我试着回应他的微笑:“渡鸦。每只代表我所抛弃的家人。你喜欢它们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我拉得更近,依次亲吻了每只渡鸦。我闭上了眼睛。他的触碰那么轻柔又那么灵敏。一阵浑厚温暖的感觉,就像洒落的蜂蜜,充满我的身体,思绪也迟缓起来。他又触摸着我的脸颊。

“我很不想这么说,”他说,“但是现在我们得站起来了。”

我点点头,睁开眼睛,我们一同站了起来。他拉着我走向车厢门口。由于火车减速,风也不那么强劲了。时间已过午夜,街上所有的灯都暗了下来。当那些建筑从黑暗中浮现,又再次没入黑暗,就好像巨大的猛犸来了。托比亚斯抬手指了指一群建筑,离得那么远,看起来只有指甲般大小。在围绕我们的无尽黑暗中,它们是唯一闪烁着光亮的地方。又是那里,博学派总部。

“城市条例对他们来说显然不算什么,”他说,“因为他们的灯整夜亮着。”

“没人注意吗?”我皱了下眉头。

“我敢说肯定有,但他们没做任何事来阻止这一切,可能不想因为这么小的事而惹来麻烦。”托比亚斯耸了耸肩,他紧绷着的脸让我非常忧虑,“这让我非常想知道他们在搞什么,竟然彻夜需要灯火。”

他转向我,倚在墙上。

“关于我,有两件事你需要知道。第一,通常我对人有很深的怀疑,”他说,“对人做最坏的揣测是我的天性。第二,我是电脑高手。”

我点点头。他说过自己的另一个职务是处理电脑事务,但我还是很难想象出他整天坐在电脑前的样子。

“几周以前,那时你们还没开始训练,我在上班时发现一个路径,可以通往无畏派的机密文件。很显然,在安全方面,我们不如博学派的技术高明。”他说,“我发现的文件看起来像是一份作战计划,里面有清晰的指令、供给清单、地图,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些文件好像是博学派发来的。”

“作战?”我拂开贴在脸上的碎发。从小到大都听父亲骂博学派,这让我对他们心存警惕,而在无畏派基地的经验又让我对权力、还有人,也心存警惕。所以听到某个派别正在策划战争,我一点都不觉得震惊。

还有迦勒早些时候说的话:“出大事了,碧翠丝。”我抬头看着托比亚斯。

“对无私派发动战争?”

他抓过我的手,手指和我的手指交握在一起:“没错,要向管理政府的派别宣战。”

我的心沉了下去。

“博学派发表的所有文章都是想煽动人们反对无私派。”他说着,眼睛望向火车那边的城市,“很显然,博学派现在想加快进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是能做些什么……”

“可是,博学派为什么要联合无畏派?”我问道。

话一出口,我就恍然大悟,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五脏六腑,还在里面啃噬着我。博学派没有武器,而且他们不懂得怎么作战——无畏派懂。

我瞪大眼惊恐地望着托比亚斯。

“他们要利用我们。”我说。

“我想知道他们打算怎么让我们参战。”他说。

我告诉过迦勒,博学派善于操控他人。或许,他们会用错误的信息强迫我们中的一些人参战,或者勾起人们的贪婪——方法多得很。可转念一想,博学派行事谨慎,应该不会冒险行事。他们会确保所有的弱点都被强化。但用什么方法呢?

风又把头发吹散在脸上,把我的视线分割开来,我只听任它去。

“我也没想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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