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那一刻,我猛然记起今天是“探亲日”。莫莉一瘸一拐地走过宿舍,青肿的鼻子两边贴着医用胶带,看到她,我的心跳骤升陡降。她一离开宿舍,我就赶紧搜寻皮特和德鲁的身影,他们都没在,趁他们不在,我得赶紧换上衣服。只要他们不在这儿,我就不在乎谁看见我只穿着内衣内裤,我再也不在乎了。

其他人都在一声不响地穿衣服,就连平时最健谈的克里斯蒂娜此时也没有了笑容。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待会儿去基地深坑,可能遍寻所有的脸孔都不会找到一张我们熟悉的脸。

我按父亲的教导,把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我正捡起落在枕头上的发丝,艾瑞克闯了进来。

“大家注意!”他轻轻拂了下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今天我给大家提个醒。如果待会儿奇迹发生,你们的家人碰巧来了……”他的眼光扫过我们的脸,讪笑道,“……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建议你们最好不要和家人过于亲昵,那样对你好,对他们也好。我们这里很注重‘派别远重于血缘’这句话,眷恋家人往往说明你对这里不满意,这种行为会让我们整个派别蒙羞。大家听懂了吗?”

我听懂了,听出了艾瑞克那尖厉的声音里的威胁。他表达的重点在最后那部分,只有一个意思:我们是无畏派的人,应按无畏派的准则行事。

我正准备走出宿舍,艾瑞克突然拦住了我。

“僵尸人,我可能低估了你,”他说,“你昨天表现不错。”

我抬头望着他,自昨天完胜莫莉后,我这还是第一次感到内疚。

如果艾瑞克觉得我做对了什么,我必定是做错了。

“谢谢。”我说,然后便溜出了宿舍。

我的眼睛一适应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就看到威尔和克里斯蒂娜在前面。威尔开怀大笑,可能是克里斯蒂娜的笑话逗乐了他。我走在他们身后,一点也不想赶上去。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打扰他们不合适。

说来也怪,艾尔不见了,我没在宿舍看到他,也没看见他在去基地深坑的路上。或许,他人已在那里了。

我用手指把头发理顺,然后挽成一个发髻,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没有哪里裸露出来吧?裤子很紧身,锁骨也露了出来。我不由发起愁来,他们是典型的无私者,肯定不赞成我穿紧身裤、刺文身。

谁在乎他们是不是赞成呢?我咬紧牙关。现在我是无畏派新生,我穿自己派别的衣服,不关任何人的事,父母也管不着。就这样想着,我走到通道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基地深坑到了。一群家属站在那里,大部分是无畏派家庭和无畏派新生。虽然我已成为无畏派新生,可他们的穿着打扮在我看来还是很奇怪——一个绝配的典型无畏派家庭闯入我的眼帘,那母亲眼眉上穿了洞,父亲胳膊上刺了文身,孩子头发则染成紫色。我瞥见了德鲁和莫莉,他们站在一角,脸上没了笑容。看得出,他们的家人没来。

但是皮特的家人都来了,他站在一个眉毛浓密、身材高挺的男人身边,旁边还有个个子娇小、面目可亲的红发女人。说来也怪,他长得既不像他母亲,也不像他父亲。他们两个人都穿着黑裤子、白衬衫,那是典型的诚实派制服,我尤其想说说他父亲,那嗓门可真是大得了得,我离那么远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们慈爱地看着皮特,但他们可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吗?

还有,我不禁自问:我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另一边,威尔站在一位穿蓝裙子的女子身旁,那女子年纪不大,应该不是他母亲,可长得和他神似,双眉间都有一样的皱纹,头发也都是金色。我记得威尔曾提过他有一个姐姐,那女子应该就是她了。

在离威尔不远处,克里斯蒂娜正紧紧拥抱着一个身穿黑白制服、肤色很深的诚实派女子。站在克里斯蒂娜身后的是一个小姑娘,也是诚实派,应该是她妹妹。

我寻思要不要试着扫一遍人群,寻一下父母的身影。可总觉得他们来的可能性不大,我应该识相点,应该转过身回宿舍。

就在万念俱灰时,我突然看到了她,我亲爱的母亲!她双手在胸前握得紧紧的,一个人站在金属栏杆旁边。她看起来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宽松的灰色长裤,扣子直扣到喉咙上方的灰外套,头发简单地挽起来,脸色温和平静。我向她走过去,热泪盈眶。她来了,她来这里看我了!

我加快了脚步。看到我的那一刻,她面无表情,好像不认识我是谁。缓了一会儿,她眼睛突然一亮,然后敞开怀抱拥抱了我。我又闻到香皂和清洁剂的香气,那是我母亲的味道。

“碧翠丝。”她轻声唤着,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我告诉自己,别哭,别哭!我紧紧抱着她不放,直到使劲把眼睛里的泪花眨掉,才松手退回一步看着她。我学着她的表情,也抿嘴微微一笑。她伸手摸着我的脸。

“瞧瞧你,长大了。”她用胳膊搂着我的双肩,“告诉我最近怎么样。”

“您先说。”老习惯又回来了。在无私派,儿女应让父母先表明态度。我应该让她先讲,不能让谈话的焦点停留在我身上太久,应该确保她的疑问都得到解答。

“今天是特别的场合,所以例外。”她说,“我是来看你的,所以让我们多说说你吧。算是我给你的特殊礼物。”

我无私的母亲啊,你不应该给我礼物,特别是在我无情地离开你和父亲后。我陪她一起走向可以俯瞰峡谷的金属栏杆——在她身边我心里乐滋滋的。过去这一周半的生活比我想的还要残酷。在家时,我们没有过度亲昵的举动,最多也就是见父母在餐桌上牵牵手,可那种温暖的感觉不止于此,而且远比这地方有人情味。

“那我只问一个问题,”我感觉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儿了,“爸爸在哪儿?他去看迦勒了吗?”

“啊,”她摇了摇头说,“你父亲今天还得上班。”

我默不作声,低头看地。“其实你可以告诉我实话,如果是他不想来的话。”

母亲的目光在我脸上游移。“你父亲最近自私了好多,但那不意味着他不爱你,我保证他还是爱你的。”

我愕然地盯着母亲,心里很是震惊。父亲怎么会和“自私”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但比这个标签更令我震惊的是,这个标签是母亲给他贴的。我看不出她是不是在生气,也不想看出来。但她一定是生气了,我知道,如果她指认他自私,那她一定是生气了。

“迦勒呢?您稍后会去看他吗?”我问母亲。

“但愿我能去,可博学派禁止无私派的人踏入辖区半步。如果我去了,他们肯定会把我赶出来的。”母亲无奈地说。

“什么?太可恶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近,我们两个派别的紧张情势愈演愈烈,”她说,“我希望事情不要这样恶化下去,却无能为力。”

如果迦勒站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却没见到母亲的身影,他会有多失望。想到这儿,我的心一阵剧痛。尽管我很生气他有那么多秘密瞒着我,可他是我哥哥,我不想让他觉得受伤。

“真是太可恶了。”我又说了一遍,目光转向下方的峡谷,湍急的水流在脚下奔腾而过。

老四站在金属栏杆旁,孑然一身。尽管他不再是新生了,但大部分无畏者会在这一天和父母团聚,他孤身一人站在一旁。要么是他的家人不喜欢团聚,要么他本来不是无畏派。如果他是转派者,又来自哪个派别呢?

“他是我的导师,”我贴近母亲小声说,“这人挺吓人的。”

“他长得真帅。”母亲说。

我发现自己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她笑了,从我的肩膀上拿开手。我想拽着母亲绕开老四,可很不凑巧,就在我想跟母亲提议去别处走走时,他回头看到了我们。

看到我母亲时,他眼睛突然睁得很大,有些不自然的样子。母亲向他伸出手。

“你好,我叫娜塔莉,是碧翠丝的母亲。”

我还从未见母亲和别人握过手。老四看起来动作有点僵硬,缓缓伸过手,和母亲握了两下。看得出,他们两人都不太习惯握手。对了,如果老四不能轻松自如地跟别人握手,他起初肯定不是无畏派。

“我叫老四,”他说,“很高兴见到您。”

“老四。”母亲饶有兴趣地重复着,笑了笑说,“这是你的绰号吗?”

“对。”他没有多解释一句话。既然“老四”是绰号,那他的真名叫什么?“你女儿表现很好,我负责监督她的训练。”

“监督”?开什么玩笑!什么时候“监督”包括向我甩飞刀,还一有机会就训斥我?

“听你这么说真好,”母亲说,“我对无畏派新生考验的过程有所耳闻,真替她担心。”

他看着我,眼光从鼻子移到嘴唇再到下巴,然后说:“您不必。”听了这话,我的脸克制不住地红了,希望他们没觉察到。

就因为那是我母亲,所以他安慰她?还是真的觉得我很有能力?他那样打量我又是什么意思?

母亲斜着头,轻声说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看起来很面熟。”

“我想不通为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冷淡起来,“我没有和无私派来往的习惯。”

母亲笑了,她笑得很轻,一半是笑声一半是气声:“目前很少有人会这样做,不过我不会放在心上。”

他好像稍微放松了一下。“那我该走了,你们好好聚。”

我和母亲目送他离开。河水的嘶吼声充斥于耳。也许老四来自博学派,这样就可以解释他为何如此痛恨无私派,又或者他相信了博学派散布的有关我们无私派——不,是他们无私派,我提醒自己——的那些文章。但为什么他那么好心地告诉母亲我表现优秀,尽管我知道他可能并不那么认为。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母亲问。

“这还算好很多呢。”

“你交朋友了吗?”她继续问。

“嗯,有几个。”说着,我转头看了下威尔、克里斯蒂娜,还有他们的家人。克里斯蒂娜看到我也在看她,就微笑着冲我们点头示意。我和母亲穿过基地深坑一起朝他们走过去。

还没走到威尔和克里斯蒂娜身边,一个矮小圆胖穿黑白条纹衬衫的中年女人突然抓我的胳膊。我抖了一下胳膊,忍着没打掉她的手。

“不好意思,”她急切地问,“请问你认识我儿子吗,艾尔伯特?”

“艾尔伯特?”我重复了一下名字,“哦……你是说艾尔吧?我认识他。”

“嗯,你知道我们能在哪儿找到他吗?”她说着冲身后一个男人招招手,那人高大壮实,很显然,那是艾尔的老爸。

“真抱歉,我整个早上都没见到他的人影,要不你们去那里找找?”我指了指我们上面的玻璃楼顶。

“天哪。”艾尔的母亲用手在脸前不停地扇着风,“我才不要再爬那玩意儿呢,刚才下来的时候就差点恐慌症发作。你们全都疯了么?那些道上为什么不建护栏?”

我冲她笑了下,一点也不惊讶她会有如此反应。如果放在几周前,我肯定会觉得这样的问题太无礼,可我跟诚实派转派生待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不会再惊讶于他们的直来直去。

“不是发疯,是无畏无惧。如果我看到他,一定告诉他你们来了。”我说。

我看见母亲脸上也挂着跟我同样的笑容。她的神情举止和其他新生的父母不太一样——他们环视基地深坑的石壁,又看向天花板,眼光流连在峡谷上面——她脖子上扬,弯起一个弧度。她当然不会觉得好奇——她是无私派。无私派的字典里没有“好奇”两个字。

我把母亲介绍给威尔和克里斯蒂娜认识,克里斯蒂娜也把我介绍给她母亲和妹妹。可当威尔把我介绍给他姐姐卡拉时,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冷酷到可以让植物枯萎,也没有伸过手来跟我握手,而且怒视着我的母亲。

“威尔,没想到你竟然和他们这种人有来往。”她讽刺道。

我母亲撅着嘴,当然,她什么也没说。

“卡拉,”威尔皱着眉头说,“没必要这么无礼。”

“哦,当然有。你可知道她的身份吗?”卡拉指着我母亲,“她是议会某位会员的老婆,她负责‘志愿者机构’。你知道‘志愿者机构’是什么吗?它其实是一个幌子,表面上帮助无派别的人,私底下却为无私派囤积货物,而对我们这些已有整整一个月没吃到新鲜蔬菜的人不管不顾!还说什么给无派别的人分发食物,简直胡说八道!”

“很抱歉,”母亲温和地说,“我想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误会。”

“哈哈,‘误会’两个字你也说得出口,”卡拉吼着打断母亲,“我百分百确定,你们这个派别的人表面上无忧无虑、乐善好施,内心里却不改自私的本性,就是这样子。”

“我警告你不准这样对我妈说话,”我脸上热辣辣的,攥紧拳头,冲着卡拉大声吼道,“你胆敢再这样说一个字试试,我发誓会一拳打趴你的鼻子。”

“走开,翠丝!”威尔大声说,“不准你打我姐。”

“哦?你认为我办不到吗?”我扬起两道眉毛,不耐烦地说。

“没错,我不准你这么做。”母亲抚摸着我的肩头说,“走吧,碧翠丝,我们不要打扰你朋友的姐姐,我们走。”

母亲的声音一贯的平静,双手却使劲抓住我的肩膀,拖着我走,我的肩膀生疼,差点没叫出来。她陪我快步走向餐厅,可快到的时候,她突然左转,走进一条我完全不知道的黑暗通道里。

“妈,妈,你怎么知道这是往哪里走?”我问道。

母亲走到一个紧锁的门前停了下来,踮起脚尖,抬起头凝视天花板上蓝光灯的灯座。过了几秒钟,她点了点头,转过身面向我。

“我说过,不要问有关我的事。今天我们谈话的焦点只是你。我是说真的。对了,告诉我,你过得如何?格斗表现还好吧?排名怎么样?”

“排名?”我惊呼道,“你知道我参加格斗了?知道我们会排名?”

“无畏派的新生考验过程又不是头等机密,不用大惊小怪。”母亲答道。

我不知道查明别的派别的新生考验过程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我怀疑不会那么容易。“我差不多要垫底了,妈。”我一字一顿地说。

“很好,”她点点头,“没几个人会注意排名垫底的人。碧翠丝,现在这个问题很重要,你的个性测试结果到底是什么?”

“绝对不能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托莉的警告又在我的脑海中响起,我不应该告诉任何人,包括生身母亲。我应该告诉她结果是无私派,因为托莉在系统中是那么记录的。所以就算说我的结果是无私派,她可能也不会起疑。

我看着母亲的眼睛。黑色的长睫毛框着浅绿色的眼睛,除了嘴边有些浅浅的纹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这个年纪的人。她总是习惯在洗碗时哼唱曲子,每当她哼曲子时,那些皱纹就会变得深一些。

她是我的母亲。

我可以信任她。

“我的结果是无法定义。”我轻声说。

“果然不出所料,”她叹了口气,“很多无私派家庭抚育的孩子最后的结果都是无法定义,具体原因我们也不知道。但在考验的第二关你必须非常小心,碧翠丝。一定记住,不管你做了什么,都要低调,要隐藏在众人之中,不要引人注意,否则会给自己招来祸端,记住了吗?”

“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在乎你选什么派,”她摸着我的脸说,“我是你母亲,我只要你安全。”

“就因为我是……”我刚要说,她赶紧用手捂住我的嘴。

“不要说那三个字,”她嘘声说道,“万万不可说。”

显而易见,托莉说得没错,母亲的举动再一次印证了她的警告并不是空穴来风。身为“分歧者”是很危险的。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有这意味着什么。至今都没搞懂。

“为什么?”

“我不能说。”她无奈地摇摇头。

她机警地回过头,基地深坑中的灯光几乎看不见了。耳畔传来喊叫声、交谈声、笑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从餐厅飘来一股香甜的发酵气味,是烤面包。母亲转过头来看着我,神情严肃。

“我要你去做一件事。我不能去看你哥,但你可以,到新生考验结束的时候就行。所以我想让你去找他,等你见到他,一定要让他彻查情境模拟中的血清成分。好吗?你能帮我做到吗?”

“除非你把原因解释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妈?”我抱起双臂,央求道,“你让我那天去博学派辖区,最好给我一个理由。”

“抱歉,真的不能说。”母亲吻了下我的脸颊,轻轻把几根从发髻上散落的头发塞在我耳后,“我该走了,我们不能太亲昵,这样对你比较好。”

“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喊道。

“你应该在乎,我怀疑现在已经有人在暗处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了。”她轻声责怪我。

说完她转身就离开,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甚至忘了跟上去。母亲走到通道尽头,突然回身冲我喊:“替我吃块蛋糕好吗,巧克力的,很好吃。”她脸上挤出一个古怪纠结的笑容。“记住,我永远爱你。”

说完她就走了,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站在一片蓝光中,看着通道尽头发呆。

我终于明白了。

她以前肯定来过基地深坑,因为她对如此隐蔽的通道都一清二楚,还对无畏派的考验过程知根知底。

一切都显而易见:我母亲出身无畏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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