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知政事周携齐骑在马上,立于东华门前。

重重叠叠的宫禁便在眼前,什么都无法形容他此刻心中的激动。

半日之前他收到了春猎行伍中的消息,称皇上在首日游猎当中马匹受惊,不慎被压于马下,如今昏迷,怕是时日无多,只是戴庸等人全意护主,还按着太医在救治,并为稳住京中局势,杜绝所有消息流出。

一个时辰前他收到了来自漠北的消息,西北坐藩吴濛已经挟持隐秘回漠北的荀歧州,利用他将镇远军控制住,如今压兵在州界处,只待京中消息。

西北、京中,是周携齐等人的双重保障。

原本是想着利用京中局势要挟皇上让位给先皇后的独子,若是皇上不肯,再以西北军的声势和旱灾受灾百姓的怒火胁迫。

可谁知道皇上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春猎,更是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游猎重伤皇上,西北一如既往,只是京中——周携齐笑了笑,此刻便不需要先皇后的独子了,传闻那宁美人近日颇受皇上宠爱,先不论她究竟有没有怀上龙嗣,只要将她捏在手里,便是捏了个摄政大臣。

至于龙嗣?哪怕就是自己现在去宠个女人,到时候算着日子剖出来,取代真龙血脉有何不可?也是旁人不知不晓的事儿。

周携齐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瑟瑟发抖的宁培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宁大人有福气啊。日后非但有从龙之功,更是皇上的外祖家。”

宁培远愣了一下,颤颤巍巍的问道:“那、那皇上?”

周携齐压在头盔下面的眼睛微微一眯,笑的诡秘:“所以才说宁大人有福气,这不是天时地利全都偏向你们宁府吗?”

“不、不是。”宁培远心有戚戚,平日里说归说,但到了真实要上“战场”的时候,他又是真心害怕。“姝儿她怕是不愿听我的。”

周携齐“哈哈”一笑,扬起了手里的马鞭:“到时便由不得她了。”

“由不得谁?”周携齐的耳边响起了男人清润的声音,在东华门后空荡荡的广场上显得格外突兀。

周携齐听见这声音头皮都麻了,但他往前看的时候,前面却是一片漆黑,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疾声问道:“是谁?!谁在前面装神弄鬼?!”

周携齐分明清楚,这是皇上的声音。

但不可能,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此刻的他应当是在春猎的皇帐中昏迷,那封信还在自己的胸口里装着,那上面的字迹,那上面的印章都旁人学不来的!

这一定是幻觉。

或者,是皇上死了,他的鬼魂回到宫里了!

宁培远此刻却在一旁颤颤巍巍的说道:“周、周大人,是皇上。”

“不可能!”周携齐猛地回头,就看见荀翊就在东华门的城楼上,身边不知何时站满了手持长弓的侍卫。

黑夜之中,荀翊身旁的火光起起伏伏,映衬的他面色晦暗。

“朕方才没听清,周爱卿不妨再说一次,由不得谁?”荀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清,但在这份不紧不慢的音调当中却能听出他的怒意。

“皇、皇上。”宁培远连忙下马,噗通跪了下去:“皇上饶命,微臣是被参知政事胁迫的,他拿微臣女儿的性命胁迫啊!皇上!”

周携齐猛地看向宁培远,他这么一说自己可还有退路?早知道他胆小怕事,却不知这么不经吓。就这般,竟然还有痴心妄想?更可笑的是,当日宁培远自己拿出来不管生死的宁姝,如今竟然还成了他的免死金牌?

周携齐一狠心,咬牙道:“此人乃是假的!皇上如今在春猎,怎会突然至此?”

“哦。”和周携齐那急匆匆的语气不同,荀翊站在高处只略点了下头:“那,爱卿为何领兵在此呢?”

“我……”周携齐语塞。

“朕帮你想想。”荀翊沉色说道:“因为有假冒的皇上出现,参知政事周携齐为保护太后娘娘,这才领兵至此,实为护驾。”

周携齐陷入了沉默,皇上这么一说,可是将他想说的全都给堵住了。

“但是有件事情朕想不通”,荀翊说道:“倘若将太后娘娘请到此处,你说太后娘娘会分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吗?亦或者”,荀翊从一侧侍卫手上取过火把,照亮自己身旁:“冒牌货竟然还能冒牌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戴总管?”

戴庸乖乖站在一旁:有点害羞,皇上亲自给自己打光。

周携齐嘴唇颤抖片刻,脑海里有无数个念头,此刻竟然开始悔恨为何不将那道先皇密旨拿来,只想着自己独占首功。倘若带了,此刻自己还能有一搏的借口,到时鹿死谁手……

他有些无奈的笑笑,是在嘲讽自己的无知。

皇上算无遗策,这明明就是设圈给自己跳,连出去春猎都只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而已,等着有异心的人跃出来。

可随后他又想到,宁姝当日进宫,说不准便是将这些事儿告诉了皇上。虽然信息不全,但对皇上这般多智已经足够,他只是想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想法。

周携齐深吸了一口气,算是临死前的挣扎:“皇上狠心,当年将秦王满门赶尽杀绝,只剩下当今秦王殿下一个,还是为了安抚住镇远大将军府。怎得如今镇远大将军府里的人都没了,皇上便不在乎秦王殿下的生死了吗?”

他如今只能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西北坐藩吴濛身上,但愿皇上恍惚之间还能有机可乘。

谁知荀翊接过了一弓一箭,轻轻了拉了几下,眼睛都不抬地说道:“戴庸,那几位跪在宫门前的老臣如何了?”

戴庸回道:“回皇上的话,都请到宫里去坐了。”

荀翊点了下头,将箭搭在弓上,瞄准周携齐的方向:“朕狠不狠心,由不得你来置喙。”

话音一落,箭“嗖”地飞了出去,周携齐原本就不是武将出身,登刻被骇的动也不敢动。

可那箭却不是射在他的身上,而是贯入他身下的马侧腹。

马惊叫一声轰然倒地,周携齐躲避不及直接便被那马压在了身下,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他心里明白,皇上这是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信上写的是皇上御马受惊,被马压在身上,如今他便是一模一样的伤法。只是那信里内容显然是假的,而到了自己这处却做不得假了。

宁培远得空偷看了一眼,就见皇上正冷冷地看着自己,眼中说不出的厌恶。

宁培远抖如筛糠,心里却在不停的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如今姝儿受宠,即便是因为姝儿,自己也决计没事儿。皇上不能要了自己的命,更何况柔儿还要嫁人呢,还有晋国公府要嫁呢。

周携齐在一旁自知时日无多,拼劲了气力大喊一声:“荀翊!你心狠手辣不顾同族!镇远大将军府如今就剩秦王殿下一个子嗣,镇国大将军府忠心为国,你竟然也下得了毒手!西北旱灾,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你竟然还要春猎!”

“皇上!”戴庸在旁怒道:“奴才这就去……”

荀翊摆了摆手:“将他好好的照顾起来,那几个人的脑袋他还没吃呢,怎么能这么快就去了。”

周携齐这般简单粗暴的手段,想来是被眼前的权势所蒙蔽双眼,思考不得。所以也只能说他是对方手中一颗无用的棋子,如此心志不坚,如此见利忘本,如此短视,岂能在背后做出这般大事?又岂能调动西北坐藩?

不过无妨,今日落网的人已经很多了。

荀翊转身走入宫内,东华门的城门轰然关上。

戴庸连忙走了几步,问道:“皇上,那宁婕妤的父亲……”

荀翊淡淡说道:“一样。”

跟着周携齐来的兵卒有些毫不知情,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况。他们只以为自己是来护驾的,那皇上说的没错啊,而且显然皇上也不太需要自己啊。

但也有些被周携齐临死前的那一嗓子给惊到了,面面相觑。

荀翊倒也不急,这些事情自然会有人去做,更何况周携齐是因自以为漠北稳了,这才开口,却不知如今荀歧州正坐在吴濛府里百无聊赖呢。

倒是辛劳他了。

荀翊进宫先去了太后那处,太后什么性子他如何不知,确实如柳非羽所想,遇到这种时候太后靠不住。可正因为她靠不住,这才显得真实。若是提前与她走漏了风声,就太后的性子实在是难以让人信服。

太后见了荀翊安然归来,眼泪哗啦就下来了。过了半晌这才抽泣着说道:“这些人怎么就这么坏心眼呢?咱们皇上吃了那么些苦。”

粉彩百花不落地花觚在旁说道:“你们看我说什么了?我说了嘛,这皇上看上去就是心眼儿贼多的那种,绝对不会出事儿!这都是攻心计啊。”

他说的对,荀翊非要将这件事情引出来,而并非直接了当的当时处理,便是想要借着这次打击对方的心理,动摇对方的信念。

一步棋,想到当前并不难,但却应想到十步之后,百步之后。

“看见皇上我就安心了,这世上除了猫先生,没有人给我这般的安心感了。”水仙盆说道:“皇上在,此处便安稳,我和猫先生也能长相厮守。”

影青非常不合时宜的说道:“身为一个瓷器,今年我快九百岁了。倘若一只猫以活到十五岁算,我大概是……嗯……活了六十只猫了呢。你只要像我这么长手,就能和六十只花色不同的猫先生‘长相厮守’呢。”

水仙盆:……你是不是对长相厮守有什么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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