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光和庆鼎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趁人之危潜入暗杀,挑拨各国关系,从不是凤鸣所赞许的事。

凤鸣还想张嘴,肩膀上忽然被人轻轻一拍,他回过头去。

容虎勒马停在他身后,沉声道:「鸣王请随我来,我们私下谈谈。」

两人骑马走到一旁,容虎看看周围,皱眉道:「此处不背风。」轻扯缰绳,领着凤鸣下了停驻的小坡,寻了一处有几块巨石堆栈的地方,确定无人能偷听到他们对话,才翻身下马。

凤鸣等了一会,不见容虎开口,问:「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容虎抬头看看凤鸣。

「说吧。」

容虎仍不语言,他以沉稳老成见称,遇事甚少慌张纷乱,所以才会被容恬指派在凤鸣身边。可现在,他的脸上却露出一点点犹豫来。

凤鸣耐心地又等了一会,还是听不到任何回答,只好提高声调:「容虎!有话快说。」

容虎皱眉道:「鸣王是否觉得不应该用暗杀的手段对付庆鼎和妙光?」

「这……」凤鸣垂下眼睛,低声道:「我也知道国家大事不能心慈手软,但妙光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祖国,其境况可怜,何况暗杀怎么说也是一种卑鄙手段吧。」

「假如今晚暗杀计划必须进行,鸣王是否会阻止大王亲自参加。」

「这个当然,」凤鸣一想起容恬上次闯进东凡王宫几乎死在乱刀下,心肌就不由自主地梗塞:「他要是出了什么危险,那我……那西雷怎么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实在没有理由以身犯险。」

容虎默然,隔了一会,又问:「假如大王坚持亲自去杀庆鼎,不肯改变主意,鸣王肯留在这里等待大王回来会合吗?」

凤鸣立即大大摇头道:「怎么可能?他去哪里,我自然也要去哪里!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不赞成暗杀,这种行为……」他向容虎看去,背脊猛然一阵发冷,顿时把要说的话吞回肚子。

容虎年轻的俊脸黑沉一片,虎眸中寒光一片,骇人之极。凤鸣经历过不少风波,见识过不少权贵阴森的威势,此刻容虎的凛然肃容与那些比起来,竟还要上一个档次。

「属下想请问鸣王,你可知道为了同国在边境处的骚扰,西雷每年要消耗多少兵力?」

凤鸣愣住,张了张嘴巴,又乖乖闭上。他确实不知道。

容虎今日态度大变,一点也不肯轻易放过,仍然语气直硬地问:「鸣王到底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凤鸣垂下眼。

「那鸣王知道离国、同国、博间的兵力加起来,是西雷的多少倍吗?」

「……不知道。」

「若西雷与这些国家正式对阵疆场,有多少西雷兵士会死去,鸣王知道吗?」

「我……很多……」

四周空气沉滞得怕人,容虎虽然没有发怒,却比怒发冲天更叫人吃不消。凤鸣只觉得自己被铅块似的东西压在自己心窝上,外带上少少心虚的感觉。

容虎见凤鸣头委委屈屈地低下,一脸可怜,却没有放缓脸色,冷冰冰道:「暗杀行动是仓促决定的,敌人据守城池,情况未曾明朗,需要有最好的指挥者在场。此事关系重大,我们又很快可以与永殷的军队会合,讨伐篡夺王位的瞳家。假如大王亲自率领高手杀死庆鼎和妙光,正好辟除大王已死的谣言,不但敌国同盟瓦解,更可以竖立大王威猛的形象,使西雷百姓盼望大王回朝。到那时,要夺回西雷就不用牺牲太多人命。」他顿了顿,直视凤鸣道:「这样的情况下,鸣王还要阻止大王亲自率领高手潜返含归城吗?」

凤鸣沉默,咬牙道:「那我陪他一起回含归。」

容虎说话直接:「鸣王身份特殊,而剑术并不比大王身边任何一位死士高强。」

凤鸣脸红,勉强道:「就算我剑术不好,接应一下也可以吧。」

「鸣王可以保证大王不会为鸣王分心吗?」

「……」

凤鸣半天没有开腔。

容虎叹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下来,轻声道:「许多事情,鸣王自己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只是往往心声抵不过智能罢了。这是人的弱点,理智上知道该怎么做,最后却总选择错误的做法。」

凤鸣闷闷地点头,皱眉道:「我知道你说得对,但要我留在这里,忐忑不安地等待容恬的消息,那真是一种煎熬。」

「说了这么多,鸣王肯答应和大王暂时分离片刻,让大王独自率领高手进行暗杀计划了吗?」

凤鸣点点头,又摇摇头,长叹道:「怎么办?即使我现在答应你。但我怕等一下见到他领着人策马远去,又会立即追上去死缠烂打也要逼他带我一起走。要控制自己真的很难。」脸色一片愁容,困苦不已。

「鸣王还没有想通属下为何要和鸣王好好谈这一番话吗?」容虎的嘴角逸出一丝轻松的微笑:「大王已经带着烈儿和一半人手走了。」

凤鸣愕然,半天才惊叫一声,策马冲上小坡。

果然,容恬和烈儿早不知踪影,剩下的侍卫中带头的绵崖迎上来道:「大王命我告诉鸣王,他们会尽快回来的,在这里等着,不要心急。」

容恬的原话是「在这里乖乖等着。」,绵崖不敢占凤鸣便宜,自动自觉去掉「乖乖的」三字。

「怎么可以这样!」凤鸣气道:「容虎这小子真可恶,亏我差点被他吓个半死。」一回头,刚好撞上容虎的黑眸。

容虎策马移到他身旁,和他一同眺望含归的方向。

天色已经渐渐变灰,很快含归城门即将关闭。

凤鸣心中恼怒,一言不发。

容虎在他身边低声道:「鸣王认为属下可恶,属下做错了什么吗?」语气没有一丝心虚气短。

凤鸣侧过头看他一眼。

容虎道:「属下从小侍奉大王,从没见过大王如此看重一个人。得到鸣王的大王很快乐,为了这个,属下愿意随时用生命来保卫鸣王。」

他转头与凤鸣对视,目光坦诚凝重。

甚至连微风也不敢打搅他的谈话,让他的短发紧紧贴在额前,如刀工老练的雕塑一般。

「有一些话,属下已经藏在心里很久,鸣王想听听吗?」

凤鸣似乎隐隐知道容虎要说什么,露出严肃的表情:「你说,我听着。」

容虎似乎需要整理思绪,迎着远方,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半天才侃侃道:「最爱大王的也许是鸣王,但,最了解大王的,却不是鸣王。在鸣王的眼中,容恬常常只是容恬而已。但事实上,容恬只是大王身上很少的一部分,在更多的时候,他不是容恬,而是王。」容虎道:「爱上君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鸣王会很难分清公私。鸣王分不清公私,就会影响大王对公私的正确判断。当日妙光公主得以平安离开西雷,正是钻了这个空子。」

他停下,转头凝视着凤鸣。

凤鸣长叹,也学容虎的样子,迎着远方深呼吸,让清冷的空气在肺中运转一周,再缓缓吐出,道:「那我该怎么办?」

容虎沉吟,良久方问:「鸣王真的要属下回答这个问题?」

「尽管直说。」

「那好。」容虎咬咬牙,一字一顿道:「请鸣王牢牢记住属下的话──只有西雷王才能决定西雷的命运,只有大王才拥有决策的权利。」

西边山坡上半轮红日染得云彩似血一般,凤鸣僵硬在这和风美景下。

只有西雷王才能决定西雷的命运。

只有大王才拥有决策的权利。

他终于明白容虎在担心什么。

他终于知道容虎为何要选择在回到西雷之前说出这一番言语。

王权不容挑战,任何人,即使是凤鸣,也不能妄图左右容恬的决定。

他是王。

要战即战,要和即和。

征讨、联盟、破坏、暗杀,王令若下,便不该有人质疑。

毕竟是君主独裁的时代,毕竟不是民主大行其道的时代。

凤鸣一言不发,掉转马头,缓缓下了山坡,寻一处幽静处,下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容虎的担心不无没有道理,容恬处理国家大事时,确实不该被他的意见影响。

就如美国总统考虑国防问题,也不会把第一夫人的意见放纳入一样。

无聊地用马鞭抽打脚下的黄土,激扬起一阵阵微尘。

他是容恬的。

可容恬,容恬是不是他的呢?

「爱情的难题……」凤鸣叹息:「牵扯上政治,更让人头疼。难道以后容恬做什么危险的事,或者他决定把我安置在哪个地方,我都要乖乖听命吗?」

皮靴踩在硬土上的声音传来,凤鸣抬头,对容虎道:「你不用再说了,我会好好思考你的话的。就算我以前的观点有偏差,总要给我一点反省调整嘛。顺便问一句,你以后不会经常这样板起面孔来教训我吧?」

容虎心底憋了多时的话一口气说完,心情大好,锅底般的脸色早不见了,被凤鸣一埋怨,不安道:「「属下怎敢教训鸣王?属下是来报告鸣王,我们发现含归城来路上……」

话未说完,绵崖从山坡上冲下来:「回来了!大王回来了!」他们在高处,最早看清楚含归来路上那些人的脸孔。

凤鸣和容虎都感愕然,跳起来,连马也不骑就往坡上跑,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几块凸出地面的大石,转过小片树林,正巧碰上骑马回来的容恬等人。

容恬笑道:「本想悄悄绕到你身后吓你一跳的,谁知竟被你识破了。」

烈儿骑马跟在容恬身后,朝凤鸣挤挤眼睛。

凤鸣欢呼一声扑上去马去,容恬故意惨叫一声,搂抱着凤鸣翻下马来,在草地上滚了两滚才止住,哈哈大笑道:「这是西雷鸣王表达欢迎的方法吗?」

凤鸣刚刚一阵急跑还未恢复,气喘吁吁地问:「怎么这么快?我估计你至少要两个时辰之后才能回来。」

容虎也赶来了,见回来的人神态平常,毫无恶战后的痕迹,皱眉道:「计划取消了吗?是否出了什么变故?」

「确实有变故,而且是意想不到的变故。」烈儿快语答道:「我们还未到含归城们,就接到消息,含归已经戒严了。结果连城门都没进就回来了。」

凤鸣吃了一惊:「难道泄漏了消息?妙光他们已经有所防范。」

容恬心情甚好,起眼睛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凤鸣眨了半天眼,思索很久都找不到答案,颓丧地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总不会你们还没到含归城内,庆鼎和妙光就已经被别人宰掉了吧?谁有那么大胆子。」

「哈哈哈!」烈儿大笑起来,拼命拍手道:「不愧是鸣王,这样难猜的谜底都能猜到。」

「什么?竟会这样?」凤鸣和容虎同时大为愕然:「是谁干的。」

烈儿摇头:「我们听到消息就立即转回来了。谁下手,谁指使,现在大家都不知道。」

容恬拖着凤鸣从草地上起来,解释道:「不敢那人是谁,但他的心思倒真和我们一样。具体情况日后在派人查探,现在立即上路,以免遇上含归派出的搜捕刺客的人马。」

容虎立即点头道:「不错,要被误认为刺客,那可实在冤枉。」

「我的马!」凤鸣忽轻呼一声,不好意思道:「刚刚听见你回来,一时激动,连马都扔在那边就跑过来了。我去牵回来。」转身还未跨步,手肘处被容恬拉住。

凤鸣回首看看容恬。

容恬轻声问:「你生气吗?」

凤鸣不解:「气什么?」

「我叫容虎拖住你,不让你跟去。」容恬小心地问:「你生我的气吗?」

「哦……」凤鸣想了想,摇头答道:「不生气,你又不是瞒着我去寻花问柳,有什么好生气的?」

容恬愕道:「真的一点也不生气?」

「不生气。」

「连一点点不高兴也没有。」

「我才不会那么小气呢。」凤鸣对容恬做个鬼脸:「我去牵马。」一溜烟跑了。

容恬瞅烈儿一眼,烈儿挠头,大惑不解。

众人重新上马出发。

绵崖领数人在前探路,容恬和凤鸣并骑在中。

容恬仍然对凤鸣今天出乎意料的宽宏大度觉得惊讶,观察他的脸色,问:「你在想什么?」

「我吗?」凤鸣从沉思中惊醒,左右看看,找到容恬的脸:「噢,我在想公私之间的区别。」

「公私之间的区别?」

凤鸣不欲作答,对容恬低声道:「我有点累了,你抱着我吧。」

容恬笑笑,靠近过来,将凤鸣从马上拦腰抱到自己马上:「靠着我的胸膛睡吧,包管你睡得舒服。」

另有侍卫跟上来,照顾凤鸣的马匹。

烈儿故意坠在后头,悄悄靠近容虎,问:「你今天和鸣王说了什么?」

容虎眼角一跳,不动声色道:「能说什么,就讲了一下目前的情况,请鸣王体谅大王的难处。」

「还有呢?」

「还有什么?」容虎扫他一眼,眸中一丝冷意飞快掠过:「我怎会对鸣王胡乱说话?」

烈儿怀疑地蹙眉:「可这次大王扔下鸣王,鸣王竟一句抱怨也没有,真的令人奇怪。」

「鸣王向来很识大体。」

「是吗?」

「不是吗?」容虎警告地瞥烈儿一眼。

烈儿低头想了半天,策马走到前面,一声喃喃游丝般钻入容虎耳中。「是吧……」

容虎看着烈儿在月光照耀下的背影,嘴角逸出一丝淡淡微笑。

月以过梢。

那个永逸,正焦急地等待在永殷的边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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