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诩是在赶往“道观”的路上听到汉军紧急出动的消息,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勒紧缰绳,腾出一只手来拼命抓了抓自己的头皮,嘴里发出极其苦闷的喘息。

诸葛丞相亲自率领大军出发,意味着整个丞相府署的幕僚群也随之而去。这样一来,司闻曹的两级上司——诸葛丞相与长史杨仪——全都离开了南郑城。荀诩一时间陷入了没有上级可以汇报的尴尬境地。在李平这件事上,司闻曹东曹掾姚柚是做不了主的。

更为严重的是,诸葛亮离开以后,南郑最高管理权顺理成章地转到中都护李平手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靖安司根本没有办法对他采取任何可能的行动。

“在现阶段,我们没什么能做的。这种行动必须要报请上级批准的,我们现在怀疑的可就是上级啊。”姚柚在听完荀诩的报告后无奈地说,“难道让司闻曹走到李平面前说:对不起,我需要您下达一个拘捕您自己的命令?”

“可是……我们就这么什么都不做?现在可是有一名高级官员有叛逃的嫌疑。”

“我知道,我知道……”

看得出,姚柚现在也很为难,他的双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像两只受到惊吓的猎犬一样不甘心地蜷缩在桌面上,其中一两个指头偶尔抬起来晃动了一下,然后还是悻悻地放了下去。最严重的事件在最坏的时间发生了,这是司闻曹从来没有遭遇过的危机。

考虑了良久,姚柚终于下达了一个命令:

“好吧,你派人去监视丞相府和四个城门,密切注意这三个人的进出。另外重新审查狐忠与成蕃的履历以及交友范围……”说到这里姚柚有些想笑,荀诩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总之,尽量通过间接手段谨慎地调查他们两个,但绝对禁止接近他们,跟踪也不行,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我知道了。”荀诩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如果烛龙或者李平觉察到靖安司的举动,也许会采取过激行动,这势必会引发蜀汉的内乱。尤其现在诸葛丞相大军在外,负责后勤主管的李平若是有什么问题,搞不好整个汉军都会因为而陷入困境。

姚柚盯着荀诩,又加了一句:“还有,我禁止你去找狐忠还有成蕃两个人。”

“为什么?”荀诩的心思被看穿了,他几乎压抑不住直接找他们两个人对质的冲动。

“你有自信在试探他们的时候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吗?”

面对姚柚的逼视,荀诩只好承认:“……对于狐忠,我没有。”但他又不甘心地争辩道,“但我可以去找成蕃,反正烛龙只有一个人,只要确定成蕃不是,那就一定是……”说到这里,荀诩停住了,这种猜想是他最不想做的。

姚柚毫不留情地反问:“万一成蕃是烛龙呢?”

“呃……”

“我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也听过他的风评,是个怕老婆的粗线条男人。但假如他是烛龙,那说明这个人的伪装极其可怕,恐怕比狐忠头脑还要好。你面对狐忠都没有自信,又怎么去试探成蕃?”

姚柚的一番话让荀诩哑口无言。

“当然,这也不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做。”姚柚换了稍微缓和一点的口气,“你去查一下狐忠和成蕃的个人履历,再跟徐永的供词和两年前的弩机图纸事件对照一下,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是。”

“唉,说实话,我宁可希望成蕃是烛龙……如果守义,哦,不,狐忠是烛龙的话,这太可怕了……他在军谋司的时候经手过多少绝密情报啊……”姚柚说到这里,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荀诩也是同感。于公于私,狐忠是烛龙对荀诩来说都是最为可怕的结果。

姚柚忽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对了,徐永现在人呢?”

“仍旧在青龙山。”

“把他秘密转移到成都去,留在汉中早晚会被李平的人知道……现在了解烛龙这件事的还有谁?”

“裴绪和杜弼,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

姚柚双手一摊,不是太高兴地说:“你我,还有他们两个,一共四个,知情人已经多的足够开一个宴会了。”他忽然严厉地提高了调门:“这件事绝对不能像邓先事件一样泄露出去!你知道吗!”

“也许还会有第五个人,这才是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荀诩说到这里,将嘴凑到姚柚耳边说了一句,姚柚一愣,然后疲惫地摇了摇头,呻吟似的喃喃道:“为什么每个人都不让我省心……”

“我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荀诩一直到这时候,才算露出些许恶作剧般的爽朗笑容。

三月十七日,司闻曹以东曹掾姚柚的名义发布了一则通告,通告称军谋司司丞冯膺将前往成都司闻正曹进行档案归查工作,为期半年,其职务由副职从事暂代。这一消息没有引起任何猜测,只有当事人冯膺表现得十分不满;有人看见他怒气冲冲地走进姚柚的屋子,但出来的时候却是脸色苍白。

等到了三月二十日正式出发的时候,冯膺的队伍里除了冯膺本人与几名随从以外,还多了一驾车子。车子的外面都用厚厚的布帘盖住,看不清里面坐的是谁;车子周围还有数名强健的士兵护卫。这辆马车从青龙山出发以后,直接到达南郑成南门与冯膺汇合,没人知道车子里载的是谁。

前来送行的只有姚柚一个人,他交给冯膺一封信,让他连同那辆马车一并送至司闻正曹,然后抚慰他说半年时间并不算长。冯膺铁青着脸接过信,一言不发地上马离去。他知道自己在汉中的仕途已经结束了。

在这几天里荀诩身边又发生了几件事。首先是杜弼的去留问题。自从杜弼回来以后,一直就呆在青龙山上挂着靖安司“备咨”的临时头衔,行政上始终还没有给他的身份定性。现在徐永已经被送走了,是时候正式报答杜弼这几年来在陇西为蜀汉所作出的贡献了。

鉴于他的秘密身份,表彰仪式并没有公开,参加者只有司闻曹的几名官员。姚柚首先赞扬了杜弼杰出的情报工作,然后转达了诸葛丞相的关切。这个仪式本该是由诸葛亮主持的,但他现在不在,而汉中第二号人物李平因某些原因没有得到邀请。

在安排杜弼去留的问题上,司闻曹内部出现了分歧。司闻司司丞阴辑强烈要求杜弼能够在司闻司,他的副手马信也支持;荀诩则以杜弼审讯徐永时的优异表现为理由,希望他能来靖安司。最后姚柚作了一个不偏不倚的决定,杜弼分配去军谋司顶替冯膺的位置任司丞。这一决定让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他绝对够得上这个资格。

另外一件事则是关于荀诩个人。经过一番折腾,成都终于批准他的妻子与儿子迁来汉中,这样他们一家终于得以团聚。虽然距离正式搬迁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但荀诩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寻找新房。更让他费心的是,他儿子荀正今年已经六岁,需要找一位老师来为他开蒙。成都的宿儒很多,汉中则更接近一个军事基地,很少有合适的老师。不过最终荀诩还是找到了一位,就是杜弼。杜弼在去陇西之前就是个好学生,在陇西担任主记期间也没有荒废过经学;再加上他性格沉稳毅定,当老师再合适不过了。

等到这些事情结束以后,荀诩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出于个人感情,他绝不相信狐忠或者成蕃会是魏国的间谍;但从理性出发,他却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的嫌疑是最大的。这种矛盾的心情让荀诩变得很沮丧,他感觉到自己有一种超越挫折感的负面情绪。狐忠和成蕃后来又找了荀诩几次喝酒,都被他以工作为借口婉拒了。荀诩的专业是如何发掘别人隐藏的秘密,而不是隐藏自己的秘密。他可没有自信将这件事隐藏在情绪之后,然后泰然自若地与可能是“烛龙”的好朋友饮酒作乐。

姚柚禁止他对李平、狐忠和成蕃进行直接调查,荀诩只能派裴绪针对他们近期来的举动与接触到的人进行间接调查,派人长期监视丞相府和四个城门,并尽量搜集任何来自于这三个人的公开信件、通告、训令等,并把这些交给新任军谋司司丞杜弼进行分析。

杜弼曾经与狐忠接触过。身为军谋司的前任从事,狐忠在礼节上得为新任司丞道贺。于是杜弼被狐忠邀请去吃了一顿饭,畅谈了一夜。杜弼回来以后对荀诩表示,如果狐忠是烛龙的话,那他几乎可以说是全无破绽——至少杜弼没有觉察到任何可疑的迹象。

荀诩听到以后,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也曾经跟成蕃的一个朋友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结果除了一大堆醋坛子成夫人的花边新闻以外也一无所获。

在一次例行会议上,裴绪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徐永其实是一个伪装的间谍,是魏国故意派来提供假情报给我们,企图以此来使我军高层陷入内乱?”

“那徐永本人呢?如果他的目的达到,我们也就会发现他的谎言。”

“他也许是个死士。”

“坦率地说,这是我最希望见到的结果。”荀诩回答。这样一来无论狐忠还是成蕃就都是清白的了。他看看杜弼。后者摇了摇头,表示对他的轻率发言有些不满。一名优秀的内务人员不该有这种先入为主的念头。

“不要因为你的人际关系而导致无谓的偏见。徐永已经被证明过是可信的了。”

“我知道,我只是说这是最希望见到的结果,可没说这是最让人信服的结果。”

杜弼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短短几天功夫,他已经把自己的角色从间谍顺利转成了军谋司司丞,而且做的要比前任要好的多。

在这一段时间里,荀诩的主要工作就是调来狐忠与成蕃的履历逐一审阅,看其中是否有存在可怀疑之处。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荀诩与他们认识已久,回顾这些履历等于是在回顾与他们的友情发展史,这总让荀诩感觉到心痛。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用完全客观的第三者眼光去审视,经常搞得精疲力尽。

狐忠今年三十五岁,生于汉建安元年,籍贯是巴西阆中,父母皆为平民。建安十八年,他在雒城担任刘璋之子刘循的近侍书吏,恰好赶上了刘备入川攻打雒城。等到次年雒城被攻破以后,狐忠随一大批低级幕僚投降,被收编入时任荆州从事的马谡麾下。建兴三年诸葛亮南征,马谡受命将旧情报机构“军情督馆”改组为“司闻曹”,补充了大量人才,其中就有狐忠。狐忠首先担任的职务是司闻曹军谋司的成都留守。两年后,丞相府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了汉中,于是狐忠随同整个司闻副曹也来到了南郑,后因表现优异而逐渐升任到军谋司从事;建兴八年,中都护李平进驻南郑,狐忠被丞相府抽调去担任李平参军一职至今。

成蕃今年四十一岁,生于汉初平元年,籍贯是巴郡江州,出身是当地大族。建安十年他担任刘璋部下梓潼令王连的亲兵伍长,历任曲长、屯长。建安十八年刘备入川时,王连闭城坚守不出,当时成蕃担任的是梓潼城西门城尉。益州平定以后,成蕃则一直以王连部曲身份随侍其左右。建安二年王连病卒,其丞相长史的职务被向朗接替,成蕃也被分配到向朗手下任裨将军。建兴五年,丞相府迁往汉中,成蕃随同向朗来到南郑;建兴六年,向郎因为包庇马谡逃亡被贬回成都,成蕃也被株连,降职为南郑戍城尉;建兴八年,中都护李平进驻南郑,成蕃被丞相府抽调去担任李平督军一职至今。

核对这两份简历花掉了荀诩整整一天时间。看完以后,荀诩觉察这两个人的履历有两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益州人;而且都曾经在刘璋的手下任职,并以降人身份归附昭烈皇帝刘备。

荀诩知道,虽然如今蜀汉官僚机构内部并无显著的地域偏见,但“前刘璋降官”和“昭烈旧部属”的官员之间总有那么点隔阂,这种隔阂甚至有时候会影响到人际关系和升迁仕途。李平(严)尽管是南阳人,但他是以刘璋的护军身份投降的刘备,对同为刘璋旧部的益州人应该更有亲近感。

还有一件事始终让荀诩觉得很奇怪,那就是狐忠与成蕃调任为李平幕僚的理由。档案上只是简单地写着“补阙”,不能说明什么。根据徐永的供词,郭刚在得知李平调入汉中以后就立刻让“烛龙”接近李平,配合邓先进行疏浚工作。换句话说,如果他们其中之一是烛龙的话,那么一定曾经主动要求——最起码表现出过姿态——调去李平身边充当幕僚。

他按照这个想法去调查了一番,结果一无所获。至少在官方文书上,狐忠与成蕃都是被动接受调令,没有表现出任何主观意愿,看上去好像是被随意挑选出来的一样。

“不行,我得去丞相府核实一下。”

荀诩想到这里,忽的站起身来。他手里的人事档案只是抄本,所以只有文字纪录而无印鉴痕迹。调令既然是从丞相府发出,那么在丞相府的辅官台内一定收藏着档案原本,上面有每一次人事变动时各相关部门的印鉴,能清楚地反映出行政运作过程。

于是荀诩把两本档案搁回到书架上,揉了揉酸疼的眼睛,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此时夜色已深,荀诩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件黑色布袍披在身上,随手用铜帽压灭蜡烛,转身离开屋子。

今晚月色很好,天空没有一丝杂云,清冷的月光毫不保留地投射下来,整个南郑城像是被罩上了一片雪色,人走在大道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百步以外的景色。全城此时已经陷入了沉睡般的安静,唯有丞相府前还悬挂着两盏醒目的八角灯笼,自从诸葛丞相搬来汉中以来,这两盏灯笼从来不曾在夜里熄灭过,几乎成为南郑城最为醒目的标志。

荀诩到达丞相府门口以后,首先注意到的是拴在府门右侧拴马柱前的一匹马。借着月光,他可以看到这是一匹良种青骢马,鬃毛梳理得整整齐齐,从青皮质地的辔头与滚金马鞍来看是属于相当有地位的人。

“这么晚居然还有人来?”荀诩一边侧过头去端详着那匹马,一边走进丞相府。

辅官台位于丞相府大院的深处,这里是存放各级官员人事档案的地方,安静无声。只有汉军大胜或者打败的时候,这里才会热闹那么一阵子,平时则是人迹罕至,连通往入口的小径两侧的野草都比别处高出半分。

辅官台值班的是一个在战争中残废的士兵,他只有一只手和一只眼。荀诩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口站岗,虽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的站姿仍旧无懈可击,荀诩还没靠近,这名士兵已经觉察到了他,伸出手来横在那里,大声叫了一声:

“口令!”

“光武。”荀诩报出口令,然后说出自己的身份。士兵这才把他仅有的一只手放下,恭敬地说道:“得罪了,大人。”

荀诩唔了一声,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我需要查阅一下档案。”

“您的批文,大人。”这名士兵在行伍中显然受到过很好的训练,每一句话后面都带着一句响亮的“大人”。

“靖安司的官员有特权随时查阅档案。”荀诩不太高兴地晃了晃自己的令符,这名士兵显然是新来的,还不太懂规矩。

士兵接过令符来仔细看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他有些发窘,红着脸把令符交还给荀诩。

“对不起,我弄混了,大人。”

“呵呵,难道还有别人来过这里?”

“是的,就在刚才不一会儿。大人。”

荀诩一听,目光一凛,他立刻联想到丞相府门口拴的那匹马。

“是谁?你还记得吗?”

“中都护李平的参军狐忠。大人。”

士兵的话让荀诩的神经一下子象被鞭子猛抽了一下,原先那点困倦全没了。狐忠在这深更半夜来到辅官台做什么?难道是要掩盖他档案上的线索?

想到这里,荀诩命令士兵立刻把门打开。士兵有些迷惑地掏出钥匙打开门,荀诩冲进屋子里去直接扑向名录簿。他让士兵点起一根蜡烛,然后从名录簿找到狐忠的名字与归类号,再按照归类号从其中一个书架上找到了狐忠的档案原件。

他颤抖着双手把档案打开,发现里面没有涂改的痕迹,页码也没有缺少。荀诩这才如释重任地松开口气,他心中感觉到很庆幸,至少现在不能证明狐忠是烛龙了。荀诩现在的心态很矛盾,一方面他努力想弄清楚他们两个人之中到底谁是烛龙,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答案过早出现……

“狐大人进来的时候,你知道他查的是哪一份文件吗?”

“唔……”士兵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不太确定地指向其中一堆,“大概就在那一堆里吧。”荀诩快步走过去抱起那堆文件一一翻看,这是新晋官员的档案群,所以单独归为一类。如果说这里有狐忠感兴趣的东西,那应该只有一份。

新任司闻曹军谋司司丞杜弼的人事档案。

荀诩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狐忠对杜弼为什么有这样的兴趣。他决定先行搁置,把此行的正事做完。他转身查出成蕃的档案原件,和狐忠的一起摊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就着一盏小烛灯艰苦地一字一字读起来。

在狐忠的调任都护参军令上,荀诩发现了一枚私印。这印鉴并不大,在一群硕大鲜红的官印之中并不显眼,上面是两个古朴凝重的篆字“诸葛”。但荀诩知道这个印的分量,这实际上代表着诸葛丞相的意见,比一万枚司闻曹的官印都管用。看起来狐忠的调动是由诸葛丞相亲自点派,目的大概是用优秀人才来安抚李平的不满情绪吧。

而成蕃的调任都护参军令就没有诸葛丞相的私印。不仅如此,他的档案里还出现了一些其他值得玩味的东西。荀诩在检查调令上的官印时,发觉考课曹的印痕盖过了中都护印;这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按照一般程序,被调动者的调令要先经过掌管人事的考课曹盖印入册,然后才由接收部门盖印接收。而现在成蕃的调令居然先盖李平的中都护印,然后才盖上考课曹印。这虽然不能说明成蕃主动要求调动,至少证明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奥秘。

荀诩示意士兵可以将灯移开了,然后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有些酸麻的大腿,将两份档案搁回到书架上。

现在看来,成蕃的嫌疑陡然增大了许多。

荀诩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两个朋友无论谁是潜藏的老鼠,对他都将是一次打击。

从辅官台走出来以后,荀诩看看天色也已经相当晚了,差不多该回去睡觉了,明天还有许多琐碎的会要开。根据姚柚的指示,李平与烛龙的事只限他、杜弼与裴绪三个人知道;因此荀诩在给部下分派任务的时候,都得绞尽脑汁斟字酌句,既要让他们领会任务意图,还不能让他们明白任务真相。

他沿着来时的小路走出去,一边走一边低头沉思,对拂身而过的夜风与桑树叶的淡薄香气浑然不觉。不知不觉中,荀诩已经走到了丞相府的大门口,门外两个八角大灯笼明亮依旧。

“孝和!”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荀诩连忙回过头去,却赫然发现成蕃从另外一个方向走来,正冲他高兴地挥舞着手臂。

荀诩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他没想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到这个人。所幸荀诩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靖安司人员,他很快调整了一下呼吸,把自己的微妙表情隐藏起来。

成蕃没有——或者装作没有——觉察到荀诩异样,乐呵呵地走到跟前,亲热地伸出大手拍了拍他肩膀。

“这么晚了,孝和你跑到丞相府做什么?”

“噢,忙些司里的事情……好久不见了。”

“就是,就是。我们都多长时间没一起喝酒了。你那个靖安司好像天天加班,汉中最近‘老鼠’成灾了吗?”

面对成蕃的这个很“应景”的笑话,荀诩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把话题岔开:“别说我,你这么晚到这里来又是做什么?你老婆不会骂你么?”

“嘿嘿,我也是有正事……这事明天才会正式公布,现在我偷偷告诉你,可别先泄漏哟……哎,反正你就是管这个,不妨事。”成蕃眯起眼睛,摆出一幅神秘的表情。荀诩知道他很享受告诉别人秘密的乐趣,于是就配合着问道:“是什么?”

成蕃兴致勃勃地说:“刚从前线来的战报,我军在陇西打了一个漂亮仗!”

“哦?怎么回事?”荀诩闻言一喜。今天是四月二十日,距离大军出征已经月余。他一直忙于调查,没有刻意留心过前线的战况。

“嘿,上个月曹真不是死了吗?魏国从南边调来司马懿当统帅。这家伙是个废物。丞相先是佯攻祁山,结果司马懿中计,率领主力部队前往救援;丞相声东击西,转过头来偷袭守备空虚的上邽城,在四月九日大败郭淮与费曜的上邽守军。趁司马懿回军之前,咱们汉军把上邽城周围的麦子差不多都割完了,哈哈哈。”

“没拿下上邽吗?”荀诩问。

“这孝和你就不懂了。郭淮在上邽城经营了那么多年,哪儿那么容易打下来,何况司马懿的部队也差不多赶回来了,若是轻易攻城,只怕是两边都不讨好。”成蕃得意洋洋地教训了一番荀诩,然后继续说:“现在两军都正依着秦岭天险对峙,估计会演变成持久战。李都护连夜召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讨论如何为持久战做好后勤准备。”

“我们?狐忠也来了吗?”

“对,不过他已经先行离开,赶去军技司了。装备了木牛流马的运补队已经进入最后的调试阶段,他得去盯着点,这可关系到我军补给的成败呐。”

听成蕃这么一说,荀诩有点想起来了。前两天裴绪也交给过他一份公文,是军技司谯峻发出来的,要求靖安司派人参加“木牛流马”的列装审核工作。自从弩机失窃事件发生以后,军技司比以前合作了不少,每一项新成果都会主动要求靖安司进行审查,以免再次出现泄密。荀诩自己没时间,就让裴绪去处理这事。

成蕃看看天色,忽然不太好意思地抓抓头,道:“哎呀,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不然老婆又要那什么了……等各自忙完这段时间吧,我弄到一坛上好的青稞酒,是一个羌人酋长送我的,就等着跟你与守义喝呢。”

“事情结束以后,希望到时候咱们三个能凑到一起,好好喝上一杯。”荀诩一语双关地回答,同时心里一阵酸楚,不知是否真的还有此机会。

成蕃用力挥动了一下手臂,转身离去。刚走出去几步,他忽然又扭过头来,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歪着脑袋说:

“我说孝和,你今天看起来很怪呐。”

“错觉吧?”荀诩勉强挤出几丝笑容,反而更显得奇怪。成蕃眯起眼睛端详了他一番,一拍巴掌:“一定是加班加得太多了!我早说过,工作和酒不一样,工作会伤身。”

“难道酒不伤身吗?”

“酒虽然也伤身,可喝的时候高兴。你工作时候有这么开心么?”

“没……我目前的工作并不让人感到开心。”荀诩表情一下子变得黯淡。

“呵呵,所以,多注意点身体!”

成蕃似乎什么都没注意到,他习惯性地捋了捋自己浓密的胡子,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丞相府的大门。荀诩自己在原地孤单地静立了一会,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大门前那匹青骢马已经不见了。回到道观之后,他找到正在值班的裴绪,说明天的军技司审核他会亲自去。裴绪问他为什么,荀诩笑了笑,回答道:“我需要一次‘巧遇’。”

现在成蕃的嫌疑上升,就意味着狐忠的嫌疑下降,荀诩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去接近狐忠一探虚实。当然,名义上他是去“参加”军技司的技术审查,会‘巧遇’到狐忠,并不算违反姚柚的禁令。

荀诩还顺便将成蕃调任督军的文件疑点告诉裴绪,让他去设法接触一下当时负责这件事的官员,看能不能探谈听出什么。

到了第二天,荀诩早早就赶去了南郑“顺天”粮草场。那里是南郑最大的一处粮草储存基地,汉军从南郑到祁山的漫长补给线就是从这里起始。每天都有大量补给物资从各地集中于此,然后编成车队运往前线。

一进场子,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两百多辆木轮推车,它们整齐地摆列在宽阔的晒谷场上,密密麻麻。这些木车造型与普通推车迥异。每一辆车旁边都站着几个穿着素袍的民夫;还有几十名穿着黑袍的军技司技术人员在车队之间来回走动,并不时停下来用随身携带的工具敲打木车。

忽然在他头顶传来一个并不怎么热情的声音:“荀大人,怎么今天您亲自来了?”荀诩循着声音抬头去看,看到军技司的司丞谯峻站在一个木架搭起来的高台上朝下看来,右手拿着好几片竹简,左耳上还夹着一支狼毫毛笔。

虽然荀诩和谯峻同在南郑,但彼此有一年多没有见过面了。后者象鼹鼠一样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军技司的那个山洞里,很少走出来,长期不见阳光的皮肤看起来有些苍白。而且近两年这位老人还多了一个怪癖,就是绝对禁止将山洞的通风口打开,以至于浑身散发着发霉的味道。

“谯大人,别来无恙?”荀诩拱了拱手,然后顺着阶梯也爬上高台。高台上只有谯峻一个人,狐忠还没来。

“嗯哼。”谯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看荀诩,自顾取下左耳的毛笔在竹简上画了几道,然后提高嗓门冲下面的部下呵骂几句。

荀诩看着台下这些造型特异的木车,好奇地问道:“这玩意儿就是军技司的新成果?”

“是木牛流马。”谯峻严厉地纠正荀诩的话。

“好,好,木牛流马……它们跟一般的车子比什么突出之处吗?”荀诩第一句话就惹怒了这个古怪的老头子,于是赶紧投其所好地问了一个技术性问题。

看得出,谯峻对这个问题很满意,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转过脸来反问荀诩:“我军北伐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补给。”

“不错,我军以往北伐一直被粮草的运输问题困扰,因为一般人力车和畜力车无法适应山地地形,效率太低。”说到这里,谯峻遥空一拜,表情变得颇为恭敬,“在诸葛丞相的指导下,我们军技司在两年之内研发出了为适应西北险峻山地而设计的特种车辆,这就是‘木牛’与‘流马’。”

“他们能改善运输效率?”荀诩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改善,是大幅改善!”谯峻叫道,飞快地从旁边拿起一卷素绢摊开给他看:

“你看,这是‘木牛’的设计图。它以普通双轮架车为底盘,创造性地加装了一个牛头形前辕,可以在险峻山路和栈道行走时有效地保持平衡;一辆木牛的载重量达到了十石,且只需三名操作者,比起传统双轮架车效率提高了三成多。”

然后他又展开另外一幅绢图:“而‘流马’在设计上则强调速度,一般用于紧急运输的场合;它前置单轮,轮上托板与两支前推手柄经过了优化,以巧妙的连接在一起,既减轻了车子本身重量,又加强了平衡感,只需要一个人即可推走,载重量最高达到八石。”

谯峻说完把图纸卷起来,把荀诩拽下高台。两个人走到一架木牛跟前,用笔杆敲了敲把手与托面之间的关节。荀诩注意到那关节处被一圈铁圈套住,外表擦得锃亮。谯峻拍拍车身,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在木牛流马的关键部位以铁制枢节代替木制枢节,并简化了车身结构,这让‘木牛’与‘流马’在满负荷的状态下每二百里、一百五十里才需要检修一次;旧式轮车往往每走五十里就不得不停下来修理。跟木牛、流马相比,那些车子就好像纸糊的一样。”

谯峻兴致勃勃地一边左指右点,一边从嘴里吐出一大堆数据和专业术语。他旁边的荀诩只有点头的份儿,一点都插不上嘴。等到他停止说话,荀诩才用外行人的口吻总结说:

“总之,会比以前运送的更快更多,对吧?”

“那当然。比起那些只知寻章摘句的书虫们,我们才是汉室的基石。”

谯峻神气地点了点头,看得出他对此十分自豪。他有一位族侄谯周,在朝廷内担任劝学从事,是益州有名的经学大儒;叔侄两个彼此都看不顺眼,互相指责对方是搞奇技淫巧的工匠和腐儒,这故事在蜀汉内部流传很广。

荀诩耐着性子听谯峻说了好长时间,才从这个老人强烈的技术表现欲下解脱出来。他左顾右盼,发现已经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现在木牛方阵已经完成了出发前的检修工作,开始装运粮食了。许多赤裸着上身的民夫扛出一袋袋粮食、蔬菜与腌制好的肉条,把它们搁到木牛车上,再用麻绳捆缚好。

可狐忠到现在还是没有出现。

“谯大人,狐参军呢?我记得他今天也应该到场的吧?”

“噢,他已经出发了。”

荀诩大吃一惊,“出发?他出发去哪里?”

“当然是前线。”谯峻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很少关心技术以外的事,“昨天晚上第一批两百五十台木牛的运补队已经上路了,军情紧急啊。这是木牛首次投入实战,李都护特意派了狐参军随队押粮。”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理论上一个月就可以回来了,但前线情势瞬息万变,谁能说的准。也许明天诸葛丞相就打进了天水,到时候补给线更长。”

荀诩呆呆地看着一辆一辆满载的木牛车被民夫推出校场,掀起阵阵烟尘,心里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遗憾,或者两者兼有之吧。突然之间,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闪入他的脑海:

“李平为什么特意要把狐忠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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