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去向太后请恩,太后果然十分爽快地应允,只要她身体大好,老师就能带我和三小出宫。我虽然可以在宫外住,但还是得在太医署供职——我有幸成了长乐宫头一个正式的太医署女祇侯,与署中的其他医官一样,除了轮值和特别召唤,平时不必整日守在宫里。

我听到这个好消息,激动得跳了起来。老师拿着太后的手谕,也十分高兴。

不过高兴之余,我又想起了许多事:“哎呀,我们还没有买到住的院子呢!还有,柴米油盐、锅碗瓢盆……”

我提到买院子,发起愁来:“糟糕了,不知道长安城的房价多高啊?咱们的钱够不够买个院子啊?”

老师也是缺少理财观念的人,也是一愣。我左思右想,突然想起铁三郎他们都是长安城郊土生土长的人,他们是既欠我钱债,也欠我人情。这买地买房子的事,找他们帮忙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老师,您先等着,我出去一趟,请人帮我们问价钱,找房子。”

不能不说,这世上的事真是凑巧,我才想着要出宫去找铁三郎他们帮忙,在署中值守的黄精居然就跑进来找我了:“云姑姑,上次那打烂熏香炉的莽汉在外面求见呢!”

手冷有人送火炉,想睡就递来了软枕,真及时啊!我赶紧快步向外堂走去,铁三郎、张典、乔图三人坐在堂上,见我进来,竟一齐伏身,行了稽首大礼。

这可是九拜之礼中的最郑重的礼节,一般只用在祭祀拜祖先,郊祀拜天拜神,以及臣拜君、子拜父、学生拜老师,新婚夫妇拜天地、拜父母。

我与他们算是平辈,最多只能受他们的顿首礼,突见他们稽首而拜,登时大吃一惊,连忙跪下还拜,双手虚抬致意:“三位何故行此大礼?”

乔图就是当初在张典家,把我当成女伎的快嘴傻小子,他说话一向比别人快,铁三郎的嘴本来不慢,但还是被他一句话抢在前头:“云姑姑,我这一礼,是替严极大哥行的。严极大哥遵照你的嘱咐在家静养,不能出来,因此叫我来替他向云姑姑行礼拜节。”

这时候的冬至节十分隆重,相当于后世的春节,乔图他们来给我拜节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但放在这种风俗下,却是正常的礼仪。

铁三郎落后乔图一步,便嘿嘿一笑,道:“云姑姑,我没代替别人,就是自己向你拜节的。”

我既喜他们情义表露直接,心里又有些不安:“如此大礼,云迟实在愧不敢受!”

张典最后说话,但条理却比乔、铁二人清楚得多:“云姑姑于典有大恩,此礼尽可受得。”

“替病人治病乃是医者本分,却说不得是恩,张屯长客气了。”

张典正色道:“不然,云姑姑妙手回春,慧心解意。所作所为,仁义慈善,可不仅是”治病“,更是”救人“。典今日所拜,非姑姑当日”治病“之恩,而是姑姑当日”救命“之义。”

我见他说得郑重,顿时哑然,心里突然生起一个念头:这张典说话酸溜溜,奉承起人来一套一套的,直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与铁三郎和乔图他们的粗鲁大不相同,实在不大像寒门出身的期门卫。

我这念头才转,旁侧的铁三郎却已经嚷嚷开了:“云姑姑,我们向你行礼拜节,你还要这么啰嗦,真是太不干脆了!不是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小里小气,不像个汉子!”

“啊?!”

铁三郎的话顿时让我目瞪口呆:难道我平日里给他的感觉,居然是男人婆吗?

还是张典见机得快,一听到铁三郎这话,立即接口解释:“云姑姑,三郎最是憨厚呆直,对他敬重亲近的人没有男女分别之念,所以才有此混账话。得罪之处,请姑姑看在他一片赤子童心的份上,海量汪涵。”

我自不会跟铁三郎计较这样的口误,只是忍不住取笑他的语病:“我若是如你所言,真像个汉子,岂不糟糕?”

众人都忍俊不禁,过了会儿,张典先收了笑,取出以干荷叶包裹着的礼品送上。然后再退回坐处,整冠拂袖,端正了身体,对我拱手顿首,他这一礼,却是以平辈交往的礼数,正式向我拜节,乔图和铁三郎紧随其后,也奉上礼物,顿首祷祝。

我也顿首回拜,依足礼数奉上回礼。

黄精对铁三郎上次打烂了太医署的香炉一事念念不忘,老想着要他赔回来,不过礼俗是人家登门拜节,不能开口讨债,以免坏对方一年的财运,所以他也没对铁三郎摆脸色。见我们拜节礼毕,便入里面去把赤术做的年糕、炒豆端了四份出来,放在我们面前。

乔图最是好吃,一碟年糕很快就见了底,叹道:“云姑姑,你这饼是御赐的吧?又甜又软又糯,真是太好吃了。”

“这是家师的药童制成的,并非御赐。”我突然想起这里没有糖,要吃甜的只能找蜂蜜,寻常人家是吃不起甜食的,心里一动,对乔图道:“乔军士,上次我在贵府,承蒙令堂款待,不胜感激。这甜食想必老人家会喜欢,稍后你替令堂带一些回去尝鲜吧!”

乔图也不客气,直接道谢:“多谢云姑姑。”

四人再说了会儿话,我将自己准备在宫外买房子住的事说了说,正准备请他们替我留心一下。铁三郎已经在一旁轻嚷起来:“云姑姑,这事好办,你就在霸城门外买块地就可以了,想修什么样的房子,我来替你招人工。”

乔图也在一旁起哄:“是啊,霸城门外最不缺的就是能工巧匠,你要是在霸城门外建房子,只需买了地和材料,做工就有铁三郎找人,管好。”

只有张典想了想,却断然道:“云姑姑要买院子,可不能买在霸城门外。”

我都已经被铁三郎他们说得心动了,听到张典反对,有些奇怪:“为什么?”

“霸城门外穷人太多,不适合云姑姑住。”

我听这个理由,顿感荒谬,正想反驳,张典却一摆手,示意我听他把话说完:“云姑姑,你肯定会在住的地方开馆行医。以你的心性,看到穷人必会尽量少收或者不收医药钱,甚至于倒贴钱物——就像当时治我和严极兄时一样。”

“我没倒贴钱治你们,只是让你们赊欠一时。我是算了利钱,到时要你们连本带利还的。”

张典不为所动,依然照着他先前的话头平平稳稳地往下说:“所以你只能在富贵人家多的地开馆,北阙、戚里是上选……”

“这两个地方住的都是公卿贵侯,皇亲国戚,要与他们为邻,还不如就是宫里呆着呢。”我一口否决了张典说的上选之地,要是出宫也跟这些大爷做邻居,那确实不如不出宫,侍候的主子还少些。

“那就选长安九市,九市的东市商贾云集,西市则作坊林立,都是长安城热闹的地方,开馆行医不愁财源。不过,这两地为工、商聚居之地,地位卑贱,庸俗不堪,以典看来,实在不适合云姑姑居住。”

我哑然失笑,别说我没有多少身份观念,认为工、商者的身份就低下,就算我有身份观念,我一个小小的太医署医官,又算什么身份高贵了?

且张典说到“财源”二字,我不能不细想一下:以前在宫里,吃的用的太医署都有份例。这一出去,三小断了收入,需要供养;还有老师也已经不是医署大夫了,医学博士的俸禄不高,最多只能养他自己,但老师精研医术,好做实验,跟我一样也是个倒钱的,开馆行医不赚钱可不行。

“身份地位这些都不必说,我只觉得,长安九市都是繁华热闹的地段,地价肯定惊人,我未必买得起想要的房子。”

“云姑姑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我想建青砖结构的房子,分上下两层,正屋五个开间,前面有厨房水井晒药坪,后面有药圃茅厕牲畜棚……”

我说出自己觉得最理想的院子的形状,说了一半,陡然醒悟自己的设想十分离谱——青砖的五开间两层楼,还带大院子,普通的富裕小贵人家都别想呢,我也真敢说。

不料张典听了我的要求,竟眉头都不皱一下,只问:“云姑姑准备什么时候住?”

“那当然是越快越好。”我稍微算了一下太后身体大好的时间,回答:“最迟在春分后,我就得出宫。”

“如此,典这便去长安市替云姑姑问讯。”

张典虽然看上去面黄肌瘦,身体虚弱,可一旦认真做起事来,竟是雷厉风行,立即起身告辞,收了黄精替我准备的回礼便走。

黄精见他们走远了,立即一吐舌头,啧道:“这些家伙风风火火的,真凶!”

我敲了他的脑袋一记,斥道:“胡闹,人家实心替我们办事呢,你还口不积德。”

张典他们办事果然迅速,不到两天便给我带来了准确的消息,符合我的要求,人家又愿意转卖的院子共有两处,一处在西市井里,占地两亩左右,要价十万钱;另一处则在横门外,离长安九市不远,据说闹鬼,已经转了几手了。所以屋主人将那房子贱卖,占地五亩有余的大院子,只要五万钱,还附带赠送屋后一块不能种粮的苦水荒地。

十万钱我是肯定出不起的,五万钱,我变卖以前乱用钱买下来的一些奇异之物,凑合凑合还拿得出。再者,我虽然不是完全的无神论者,但对所谓的“鬼魂”,却也并不害怕——自己都已经成过一次鬼了,还怕什么鬼啊?

不过据说横门外人员比较杂,却不知治安环境怎样?我们这一家子出去,老的老小的小,我一个年纪中用些的,又是女子,安全是个大问题。

我思索再三,终于决定冒险:“就买横门外的那院子。”

我正在托铁三郎等人变卖财物买房,长乐宫永昌殿的先帝太妃周婕妤却突然派了阿监来,说她头痛得厉害,宣我给她诊治。

我应召前去请脉,周婕妤的病是偏头痛,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特别顽强折腾人而已。

这病情平平,令我惊讶地却是周婕妤的寝宫里焚的香气味古怪,与宫中常用的各种香料都不相同。我在宫里替她施针,闻的时间稍久,竟觉得精神振奋,似乎吃了什么兴奋剂一般。

我心里暗暗吃惊,收了针便问:“周娘娘,您这宫里,焚的是什么香啊?”

周婕妤在长乐宫素以和善闻名,听我问便回答:“这香是芝室的羌良人送我的,让我头痛时燃起镇痛。”

羌良人?姓羌?我仔细一想,想起来了:“喔,是南滇送来的那位羌良人。”

这位良人据说本是滇国的巫女,本来是没有姓的,但十分艳丽娇媚,宠冠一时,才被先帝赐姓为羌。传说因她思乡流泪,先帝便为了她在长乐宫的御田西南角特别辟出一块地,造了温室,让她在里面种植滇国特有的植物,解她的思乡之苦。

一想到滇国特有的植物,我顿时明白了这气味古怪,既能镇痛,又能使人兴奋的香是什么了——这香里肯定有罂粟的成分在内。

罂粟对这个时代来说,是没有流传的东西。羌良人肯定是因为她原来的巫女身份,才了解它有止痛奇效。送给周婕妤极有可能是一片好意,根本没去想这东西成瘾后该怎么处理。

我暗暗叹气,脸上却不露声色,问周婕妤:“周娘娘,您这香里有十分好的药材,云迟想求取一二回去制药,不知娘娘能否见赐?”

“这却不行。”周婕妤一口回绝,让我大为意外,这位婕妤在长乐宫虽然位只在太后之下,但由于她一生无子无女,所以行事十分小心,别人对她有所求,她极少拒绝。我求她一点香,她怎么拒绝得这么彻底?

我心里纳闷,周婕妤却又笑道:“不是我不给你,而是这香我这里通共就只炉里焚的那点儿,现在取也取不出来。你既然是要制药,需要的量定然大,去芝室让羌良人给你更好。”

我一想也是,周婕妤又道:“羌良人镇日都在南滇温芜里,你往殿后绕过去就是,她素来大方,你要去定然肯给。只是她有个古怪脾气,不喜欢有人大呼小叫,说是喧嚣会惊了花神草仙树怪。你进了她那温芜,只管慢慢地寻她便是,切不能叫唤。”

我谢过周婕妤的指点,往御田西南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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