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您笑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就在齐略的声音微顿,准备着重将他的话说出来的时候,长秋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随着笑声,殿门“咿呀”被人推开,一条人影轻轻巧巧地飘入殿中。

飘——那人影实在太过灵活轻巧,以至于让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得那人并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地面上飘动滑行。

殿门处灌进来的风一吹,那人葱绿浮光的齐绸广袖前扬,飞舞如鹤翼地滑开;双刀半翻髻上悬着的金珠和腰间佩着的玉饰都“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伴着她的笑语声清清脆脆地洒满了整个长秋殿。

我心中一动:这人莫非便是妙丽善舞、佳音擅歌,连长乐宫也得闻其名的八子越姬?果然人在门外,声已动人;身入殿堂,满室春摇。

齐略的话被那笑声一冲,顿时收了回去,他见那女子如乘风而来,眉头顿时一皱:“小心,你有孕在身,怎可如此行走?”

那女子果然便是越姬,齐略的话语调虽然严厉,她却也没有惧怕之意,只把脚步放慢了一些,笑盈盈地说:“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

齐略此时却顾不得我了,上前几步扶住那女子,眉目间端的是柔情四溢,轻责道:“这么冷的天,你怎还不回未央宫?”

越姬吃吃一笑,道:“我本是和王姐姐一起回桂宫的,不过她心焦,定要来看看您,便同她一起来了。”

齐略闻言抬头,见殿门依然开着,管门的阿监躲在一边却不去关门,便笑道:“阿楚,你不进来,难道还想唬朕?”

殿门口明如灯光的橙色一闪,一个柔缓笑声传来:“妾不过想看看,陛下见了越姬妹妹后,要多长时间才会想起别人来。”

这话说起来含醋微酸,但那酸味恰到好处,却不会叫人听起来反感,反而令人觉得她的话明着是吃醋,暗里其实对有情人能甜蜜相依十分欣慰。随着话声,一个身披黄狐皮里披风的身影从殿门口映了进来,这人走路却不似越姬飘逸轻灵,而是一种沉稳端庄的雍容。

越姬一举一动身上的珠玉都“叮叮当当”地响得热闹,响得灵气,活似一股山间流泉;这人的一举一动却是袂不带风,裙不扬尘,鬓插的五尾紫金凤和腰悬的青绶银印都寂静无声,便像烛光夜照下的一朵牡丹,风姿华美,无人能够忽视,但却不喧闹。

这人却是未央宫除了皇后以外地位最尊的皇帝妃嫔,王楚王美人。

齐略与皇后两情甚笃,加上御极才五年,并没有广选嫔妃,未央宫里有名位的妃嫔只有五个,眼前这王美人和越姬却是最得恩宠的。

此时的齐略正值年少,虽然已有君王风范,但对自己喜爱的女子却没有什么帝王的架子。这越姬被他宠着,日常并不拘礼,宛然便是个沉浸在爱人的怜爱中的普通女子,并无为帝妃的自觉;而与她相反,王美人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恪守着礼数,连爱娇浅嗔也极有分寸,眉间无一丝骄矜之色。

这两个情致各别的美人活泛泛地与齐略站在一处,当真是美玉明珠,交相辉映,让我的双眼大享了一通艳福。

齐略被两位美人围着,被她们的娇嗔软语一灌,显然暂时便把我的事抛在了一边,问两人的寒暖饮食——太后昏迷,她们也随侍问疾,多日烦忧,直到今日太后醒转,才放下心来,便有意来陪陪齐略,替他解颐。齐略明白美人恩,自不愿拂了她们的意,当下三人便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过了会儿,两位美人的话题便转到了明天的行程上,王美人柔声道:“大家,妾想去北阙宫庙供祭皇天后土,替母后祈福。但不知大家觉得供祭用什么礼合适?”

如果天子供祭皇天后土,就应用牛、羊、豕三牲齐备的太牢;如果是王美人以她的十五等爵的身份供祭,就该用羊、豕二牲的少牢。

王美人问这话,其实是在问齐略,这次供祭祈福,她该用少牢以自己的身份去,还是用太牢代替天子去。

齐略想了想,道:“你还是用太牢,替朕和梓童去吧!不过这并非国典,不宜大张旗鼓,你留心些,别多出无谓的是非来。”

王美人端容敛衽回答:“妾理会得。”

旁边的越姬自不甘于落人后,但她怀有身孕,却不能出行祭祀,只得另辟他途,道:“大家,我听说救治人命最能积福,不如您大赦天下……”

“胡说!”齐略本来一直对两位美人温言软语,但听到越姬这句话却突然断喝一声,怒道,“是谁在你面前调唆的?”

越姬被齐略突来的怒气惊了一下,愕道:“调唆我什么?”

我在两位美人一进来的时候,便悄悄地退在殿柱的阴影里,不敢打扰人家夫妻叙话,突闻越姬提出大赦天下,还傻愣愣的不明所以,不禁心里暗叹这美女委实缺少政治头脑。

不过,也亏得她缺少政治头脑,连齐略笑声是欢喜还是愤怒都不清楚,才能帮我解了一时之困,我对这个单纯而灵秀的少女还是很有好感的。

齐略显然也明白宠姬的缺点,并不苛责,怒气虽然比方才还盛,但却不是针对越姬,冷哼一声:“刑狱乃是国典根本,岂容轻侮?这些蟊贼鼠辈,竟敢将爪子探进两宫来,妄以后妃之言乱政,实实可恨!”

承汉朝不禁后妃上疏言政,但却忌讳内宫与外臣勾结,齐略这话俨然有斥责越姬的意思,将她吓得面色大变,急急伏地请罪:“大家,妾并未与宫外勾结,也不明了大赦可以积福的话到底出自何人之口,只是隐觉有此一说,便妄言了。”

齐略挥了挥手,叹道:“你素不解世事,被人骗了原也怪不得你。”

越姬想了想,气得在地板上拍了一巴掌,怒道:“这些臭贼,我们这里心急太后病情,他们还敢搅风搅雨,大赦天下……大家,您没答应妾之请的,是吧?”

她虽然缺乏政治智慧,但却不是傻瓜。念头一转,突然想起大赦天下的话是自己提出来的,如果不说清楚。万一日后有什么危急情况,齐略果然大赦天下祈福,免不得让自己平白背了个谗言惑君的罪名。

她的反应直接单纯,连王美人也不禁一笑,挽住她的手臂安慰道:“越姬妹妹,你放心吧!天子无私情,大家是一代明君,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的。”

“你错了,天子有私情!”齐略听到王美人的话,轻哧一声,冷笑,“若无私情,何能为人?不能为人者,何能为君?”

天子无私情是我常听到的话,但身为天子的人自承为君者必先有私情,不禁让我为之侧目。

“朕不能大赦天下为母祈福,不是因为没有私情,而是……”他抬起头来,不让两位美人看到他的脸,不过我处的位置却能清楚地看到那年轻的面容上突然浮出的一抹倦色。但那抹倦色一掠即过,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刚毅强韧,他一字一顿地说,“朕是天子,职在维护纲纪律法,戍守江山社稷,怎能自毁纲纪,践踏律法,放了作奸犯科的凶徒来成全自己的私情?”

我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心头震动,竟忍不住抽了一口气:这个年轻的天子,正值气盛,竟有约束自己依照纲纪律法行事的心态,怎能不令人钦佩?

天子一向都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也没有人给他定一个“为君之道”。

若这天下有为君者必要遵守的“职业道德”,那么,维护纲纪律法的威严,戍守江山社稷的安全,一定是最重要的两条。我刚才说到职业道德,还怕他不能理解,可他现在的言行,何尝不是在遵守“职业道德”?这样的言论,令我有耳目一新,顿生欣赏敬佩之感。

齐略说话的时候,两位美人都不做声,却令我吸了口气的声音格外地突出,引得她们诧然转头,我只得出来行礼拜见皇妃。

齐略显然也才想到我,轩眉问道:“云迟,你怪模怪样是何缘故?”

“臣深感陛下厚德,喜不自胜。”我一直都是自称自名,没脱奴籍之前不愿在上位者面前自称奴婢,脱了奴籍以后,也不愿意在天家面前称臣。但到这时,察言观行,却觉得齐略有这样的资质,做他治下的臣民,似乎也不坏,因此便自称了一句“臣”。

赞扬齐略这一句,却不是我有意拍他的马屁,而是真觉得此人或能成为一代杰出领袖:“陛下,您能将私情与国事分理,不因情生弊,这是天下臣民的福分。这样的福分,臣希望能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失去。”

齐略目光一闪,问道:“你也不赞成大赦天下?”

那是当然,大赦天下,关在牢里的罪犯一下子全跑了出去,那还不弄得治安大坏?就算监狱里真有冤枉的,但为了少数的冤枉者,而放了大多数罪犯,那也是不符合现实利益的事。

不过这些话,我却不能说,只能谨守着本分回答:“陛下,臣未进宫之前,故乡曾有贼寇知道大赦将至,便趁机劫掠乡邻的事,自然不赞成随意大赦。”

齐略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突地一眼向我望来,眼里异彩一现,竟隐有笑意:“好,朕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我一怔抬头,碰上他似乎洞悉了一切的目光,便清楚他原来是明白我刚才诧异的原因。

那原因不是他一时之间能不因私废公,而他能够记得他的“职”责所在,那也算是他在心里守护了自己的“职业道德”。这与我不肯违背自己订立的准则用活人做实验,虽然道路不同,但在坚守自己的职业信念的心志上却算是相同的。

一念转折,我对上他的目光,便觉得其中隐约有种奇妙的默契在内,不禁微微一笑,俯身道:“如此,万望陛下成全。”

齐略哈哈笑了两声,旋即敛容问道:“如果不以死囚修习技艺,你能治母后的病吗?”

我仔细一想,一咬牙,道:“陛下,娘娘的病,以太医署大夫的技艺,稳定三个月,不使病情恶化是能做到的事。给臣三个月时间,在宫外寻到与娘娘病情相仿的人磨砺医术,当不是难事。”

齐略沉吟片刻,道:“长安城哪来那么多病症与母后相仿的人,让你磨砺医术?你……”

他的话声顿了顿,突然转身吩咐陈全:“拟诏:三宫诏狱、廷尉刑狱、三辅北寺狱女死囚,有自愿以身助太医署祗侯云修习医技者,视为大功。若在试刀后能得不死,均免其死罪。”

我登时目瞪口呆,齐略却已在陈全书好的帛书上盖上了天子印玺,将那诏书递了过来:“你去领对乌木牌,从今日起可以自由出入禁中。此诏用或不用,全由你定。只是,你若到时误了太后之病,朕须饶不得你!”

他话里的警告之意再明白不过了,我暗暗苦笑,却也只能接诏而退。这诏书接着只要我不用,便不生效,却不必为了这个再给自己找麻烦。

王美人在我退出的时候低声说了句什么,齐略不答,我走出殿门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他说:“阿楚,明日的祭祀,还是免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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