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收拾探狱用的东西,医校向休突然推门走了进来,道:“阿迟,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恼他没有阻止老师被下狱——老师三十岁入太医署,一呆就是三十几年,这太医署上上下下的太医,哪个是完全没受过他的恩泽的?难为他们在老师遇天子之怒时竟也有脸不予援手。

向休显然明白我这一瞪的意思,苦笑:“阿迟,你莫恼我。当时陛下盛怒,不止将误诊的范大夫、黄医正下了狱,万郎中和游医校两人求情,也被一诏打下。那时的情境,我们怎敢再触天子逆鳞?”

我冷笑:“那你就将我供上去替你们蔽天子之怒?”

“不不不,不是的!”向休发了急,他一急,声音就有些结巴,“我是真的相信,如果连范大夫都误诊的病,这太医署里就只有你能治!而且你是女子,比我们方便。”

我哼了一声,想起太医署里除了老师以外,还有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在诏狱里待着,便懒得跟向休算账——我现在已经身在火山口了,埋怨他还抵什么用?

“你去多收拾些衣食带去诏狱里,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雪了。”

考虑到狱中除了老师以外还有三个人也需要衣食,我托向休出宫一趟,买了几件衣裳,又准备了狱中可能要用的药品,看看天晚,到了诏狱准许探狱的时间,便收拾停当和向休一起往诏狱走去。

由于太后近两年已经少问政务,这长乐宫的诏狱便空了许多。

饶是如此,走进诏狱,还是有股混合了霉味、腐气、骚臭的气味扑鼻而来,令我这常年跟病人打交道,早已习惯了各种臭味的人也不禁皱眉。这样腌臜的环境,老师怎么呆得惯?

老师和太医署的三位先生是刚下狱的,太后又还病着,狱监唯恐随时会有圣旨将他们召回去重新问脉,因此将他们监在诏狱左侧的入门处。

那是最靠近外面的监牢,相比起监狱深处,无论通风还是光线都要强很多。

我就着阴暗的光线,一眼便看到老师精神萎靡地躺在草堆里,黄医正、万郎中、游医校三人也各自倒在草堆里睡着。

向休还在和狱监应酬,我知道他虽然是来探狱的,但又不大好意思面见老师,也顾不得他,急行到监牢前面,唤道:“老师,老师,老师!”

连唤了好几声,老师都没有回答,倒是旁边的万郎中醒了过来,看到我怔了怔,问道:“阿迟,你怎么来了这里?范先生已经好几天没睡了,到这里反而有空歇息,你别着急。”

我连忙跪下行礼拜谢:“万先生,多谢您和游先生替家师求情。”

另一边的游医校也醒了过来,听到我的话截口道:“这却不用你道谢,我们和范先生几十年的交情了,替他说两句话本是份内之事。倒是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来诏狱探我们了?”

我把自己带来的衣服食物一件件从牢栅里递了进去,道:“这些事可以慢慢说,天冷,先生先加件衣服,也有劳您替家师把这披风盖上。”

正说着话,躺在最里面的黄医正也开始清醒过来,一见到我,立即爬了过来,隔着监栅,便对我叩了个头,颤声道:“阿迟,我求你一件事。”

我吓了一跳,惊问:“黄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我……”黄医正面无人色嗫嚅了一下,道,“我给太后娘娘诊……脉,出了差错,怕会有灭门之祸。阿迟,看在我们同在一署多年的情分上,求你替我给家里送封信去,让他们快走,离开长安,去楚国。”

他心里忌讳,没把“喜脉”说出来,不过给家人安排退路却安排得妥当。

楚国是朝廷最有权势的诸侯王,几近独立,在那里朝廷的政令不畅,就算齐略真的要灭他家,只要他家逃到了楚国,那也没有大碍。

待此事一了,我也要带着老师一起远避楚国。

不过现在,却不必答应黄医正的请求:“黄先生,你放心吧!你和老师是误诊了。”

黄医正愣住了,然后我听到老师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原来我们这一番折腾,却把老师惊醒了,我见老师鬓发凌乱,神色憔悴,起身时身体摇摇晃晃,若风中之烛,不禁心中一酸。

黄医正虽然满腹疑问,但见老师过来,便和游、万两位先生一起退到监牢一角,让我们安心说话。

“老师,弟子来晚了。”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是不是有人带了你去给太后治病?”

我点点头,老师的脸色顿时一黯,跺脚叹道:“阿迟,这趟浑水,你蹚进来干什么?”

“老师,我已经将太后救醒了。”

老师一怔,笑得欣慰而又带着落寞,吐了口气道:“阿迟,老师想了几天办法都没救醒太后,你如今的医术,可青出于蓝了。”

我笑道:“老师,我用的就是你教的针灸和熏香法,不是我医术有什么大不了的,而是我能亲自接触太后,没有误事。”

老师略一沉吟,终于在我面前坐了下来,压低声音问:“阿迟,你能确定是我误诊?”

“我用银针探穴试过了,能确定。”

“你诊出太后之病的实况了没有?”

太后的病情本不能宣扬,老师和我都压低了嗓音轻声谈话:“是子宫病变,形成了大肿块。”

老师面色猝变,问道:“要怎么治?”

“大约只有剖腹取出一途了。”我有些感慨,叹道:“如果发现得早,还有可能利用针灸或汤石将肿块打散,但现在……”

现在那肿瘤已经太大,除了开刀割瘤,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根除它。开刀取肿瘤,对前世的我来说不算难度太高的手术,但对现在这个时空的科技来说,却是难得很。

“阿迟,你准备替太后剖腹取出肿块吗?”

老师眼里有我看不透的迷雾,我摇头:“老师,这件事我不想沾。”

太后的身份特殊,在这种医疗器械严重缺少的时代,动这么大的手术,全凭着技术、经验和运气。

技术我有,经验缺少,运气难料——这万一她死在了我刀下,那可怎么得了?

还是给太后调养调养,等她精神好转,大家都认为她身体无大碍的时候带着老师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算了。

“你说的是不想沾,那是说,你还是觉得这病你能治?”

老师的脸色很严肃,严肃得让我不能不直言以对:“一半而已。老师,您方才还怪我不该蹚进这趟浑水里,难道现在您是想让弟子冒着性命之危去替太后开刀吗?”

老师的身体一僵,看着我的目光里期盼、犹豫、担心、疑虑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我跟着老师十二年了,从来没想过像他这种一心精研医技的医痴会有这么复杂的目光。

“阿迟,本朝自孝惠以来诸侯势大,三十年前诸侯争位,朝政不稳;二十年前又有谋逆之乱,多赖太后呕心沥血地辅佐先帝,抚育当今,镇位东宫,牵制诸侯,朝廷才有今日之安。太后对天家、对朝廷、对天下黎民百姓,都具有非凡的意义!她不能死!在今上年尚稚、无法独力安稳朝堂的时候不能死。”

我看着老师激动的表情,突然觉得肩膀上沉沉的,似有重担压了下来。

老师一生无儿无女,痴于医道,世事少有挂心,但若让他挂在心上的,那便是他一定会坚持的。

“阿迟,若不是你确认为师误诊,若不是你能治太后的病,为师绝不愿你蹚这趟浑水。但你既然已经身在水中,又有能力治病,那么……”老师握住我的手,缓缓地说,“为师求你,你就当是替为师去冒这次险吧。”他顿了顿,又说,“阿迟,当今天子虽然年少,却是生于忧患,深明世理的英君明主,不为迁怒之事,即便病未治好,你也不见得就有性命之危。”

我看着老师枯瘦的手,轻声道:“老师,是他把你下在诏狱里的——纵算您和黄医正误诊,该有这牢狱之灾,那么万、游两位先生何其无辜?”

医生给病患治病,天经地义,但如果硬是将医患二者也划个地位尊卑高下,对医生毫无尊重,只见权势欺凌。那么,这样的人,我不想治!

医生给病人开刀,本应是病人将性命交予一手的信任,医患二者互相扶持、共渡难关。但在权势威压下,信任关系不存在,全变成了自身性命受到要挟的苦闷。我却何必去给自己寻这苦闷?

老师怔了怔,勉强辩解:“可陛下也只是将我们下在诏狱里,并没有置我们于死地——阿迟,陛下在盛怒之际,犹能如此处置我等,实已是少见的仁慈之君。”

老师受到这样的待遇不止没有丝毫怨怼,反而处处替齐略说话。这忠君之心已经深入老师骨髓,我无奈一笑,想说什么,又怕伤了老师的心;但不说什么,要我憋着、委屈着去给人看病,我却也不愿。

正在踌躇中,突闻身后有些骚动,我转头一看,却见中常侍陈全正将一卷竹册交给狱监,然后走过来,道:“万郎中、游医校两位可以回去了,大家念你二人无辜下狱,虚惊一场,每人赐酒一壶压惊。”

万郎中和游医校叩首谢恩,我却忍不住问:“阿监,我老师和黄医正呢?”

陈全冲我点头示意一下,旋即转头对老师和黄医正板起脸,道:“执医断脉,关乎人命,实为干天大事。若误诊人脉,轻则贻误医治时机,重则致人死地,岂容有失?范、黄二人断脉不准,深失朕望!着各夺其官,居狱五日,静思己过!”

原来他却是转述齐略的话,前来申斥老师和黄医正的。我听到老师只被夺了医署大夫之职,外加居狱五天,心里不禁松了口气,暗想:这皇帝,倒不完全是我想象中那种只知作威作福的草包。

我初知老师被下在狱中时,出于对老师的医识的信任和对皇权的反感,直觉地排斥帝王的旨意。

但人命关天,出现误诊医生的确要负责任。

齐略能放了万郎中和游医校,给酒压惊;又派人申斥老师和黄医正,罚他们居狱思过,虽然照我的观念衡量依旧有赏得太轻,罚得太重的嫌疑。但这番行事,却依然称得上见事分明,可圈可点。

既然这人并非无理草包,那我到底要不要冒险呢?

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值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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