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的是峥嵘岁月稠,留不住是光阴似水流。

肃青道长一生收了三个弟子。

前两个都是捡来的,纪清晏更是被他一手包办了出生到成人,说是有如亲子也不为过,性子也随了他乐观包容;慕清商是自愿跟他离开是非地,进了太上宫就跟乳燕投林,除了天性使然少了些活泼气,倒是安静乖巧得令人省心,好学勤练,从没喊过一声“苦”和“不干”,也没跟门派任何一个人生出什么间隙,温顺又机巧地避开所有自己所不喜的人与事,单纯又精明。

两个徒弟都对肃青尊敬又亲近,唯有第三个不一样——在上山那天,荆斐哭爹喊娘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太上宫的早课声,凄厉胜过杀猪宰牛,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彼时已是慕清商入门三年之后,纪清晏正替师父指导他剑法,突然听到这么一番鬼哭神嚎,还以为是欺男霸女的山大王走错了山门,手中剑失了准头,反叫师弟一木剑拍在了手背上,多出一道红杠子。

“承让了,师兄。”慕清商收了剑,小大人似的挺胸抬头,“师父说‘练剑最忌用心不专’,你走神了。”

纪清晏眨眨眼,贱兮兮地笑:“师父还说‘小孩子多喝牛乳才能长快些’,结果三个烧火棍摞起来都能对你居高临下,可见有的话是不必信的。”

慕清商:“……”

最终,慕清商还是被纪清晏拽着跑到山门,围观这一罕见盛景——有个跟慕清商差不多大的孩子抱住肃青道长的腿哭得声嘶力竭,活像自己一撒手就要被拖出去宰了。

道长衣衫下摆被鼻涕眼泪糊得惨不忍睹,却是双手环臂毫不在意,甚至还在跟旁边的肃音师太谈话,浑然不管这破孩子已经从哭爹喊娘上升到跟自己十八代祖宗撒泼打滚。

慕清商从未见过如此豁得出脸皮的耍赖,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倒是纪清晏从围观的师兄弟口中打听了点消息,溜回来对他耳语:“这是师父新收的徒弟,叫荆斐。”

荆斐今年十一岁,是肃青道长一位老友的儿子。友人年纪大了,家中又惹了些麻烦事,再无心力照管他,只好来信请肃青道长帮忙。看在多年交情上,虽然肃青道长已确认此子无上好根骨,也收了他做弟子,可惜当事人并不领情。

荆斐年纪不大嗓门儿不小:“荆家六代单传就我一根独苗啊!我爹才不会让我上山做道士,我要回家!我要考状元娶媳妇儿!”

纪清晏“咦”了一声,赞道:“年纪小小就晓得‘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志向啊。”

慕清商听他这么说,忍不住伸手扶额,才十二岁的孩子已无师自通了何为“心累”,简直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荆斐的哭嚎止于肃青道长的一个挥手,他看着纪清晏和慕清商两人乖乖站过来,到嘴边的赖皮话生生噎了回去,两颗机灵的眼珠子戳在慕清商身上就不动了。

肃青道长轻咳一声,开口道:“这是你两位师……”

“师姐好!”荆斐麻溜地松开道长小腿,顺手薅了一把开得正艳的野花冲到慕清商面前,学着大人模样挺胸抬头:“这花好看,配你!请师姐收下师弟这番心意!”

慕清商眉眼随母生得极好,身子骨又细瘦,现在还只是十二岁年纪,被错认女孩虽然令人啼笑皆非,到底也情有可原。因此荆斐这句话出口,除了纪清晏忍不住“噗”了一声,其他人都忍住了笑,不怀好意地看过来。

慕清商眯了眯眼睛,肃青道长无声叹气。

下一刻,木剑插入持花人双手之间,一拍一点,不仅震飞了手中野花,还戳中了荆斐昏睡穴。刚才还在眨巴眼的男孩顿时眼前一黑,面朝下扑倒在地。

慕清商放下“凶器”,抬头又是一脸乖巧:“师父,没有别的事情,我和师兄就先回去练剑了。”

肃青道长掸了掸衣袍,笑道:“把小师弟也一同带回去吧,以后都是同门,好好相处。”

“……是。”

慕清商委实嫌弃这货,可他惯会隐忍,没把这嫌弃表露出来,乖乖跟纪清晏合力架着荆斐进了对方避之不及的“贼窝”。

他们本以为等荆斐醒来又要好一阵闹腾,却没想到次日就从山下来了信——曾经富甲一方的荆家昨夜付之一炬,连同丫鬟仆人在内,无一幸存。

唯一的活口,是先一步被爹娘拜托给肃青带走的这个混小子。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正要上房揭瓦的荆斐如遭五雷轰顶,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荆家究竟惹上了什么要命的人事,都随着一场大火毁尸灭迹。慕清商跟纪清晏合力抱住荆斐不许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山,又不敢下重手,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肃青持着伞从山路走回来,在檐下抖落满地凄迷,对双目通红的荆斐说道:“害你全家者,已经死了。”

慕清商跟纪清晏一怔之下松了手,荆斐“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肃青。

“走跳江湖者,朝生暮死、恩仇往复都是寻常事。荆家毁于江湖恩怨,你爹愿意与其玉石俱焚,但不愿把你也牵涉其中,因此才让我带走你。”肃青静静地看着他,“你们家的仇,已经了了。”

仇恨是能促使一个人成长,也能滋生偏执与阴暗,一生为了恩仇辗转的江湖人数不胜数,但为人父母者,比起仇恨,更希望子女能有个好归宿。

一场大火,将敌我都焚尽,他的父亲用这样一个果决得近乎惨烈的方式,将一段也许要辗转经年几代的恩仇债掐了个戛然而止,自此后恩仇两断,前尘多少因果都与荆斐无关。

荆斐最终趴在地上痛哭失声,慕清商与纪清晏大眼瞪小眼,最终都蹲下来跟他抱成了团,像大雨屋檐下取暖慰藉的三只猫崽。

次日焚香祭祖后,他们就多了个师弟。

纪清晏年长,少时就立志继承师父衣钵潜心修道,因此早早得了“端涯”这一道号;荆斐虽然上山时极不情愿,但拜师之后就识时务者为俊杰,遵从父亲遗愿拜肃青为师,道号“端衡”。意外的是,慕清商始终不愿意入道,他心中装着武学、文略、道经等许多东西,但就是没有向道的念头,不是心不诚,只是他心不静。

肃青道长从来不强求别人,这次也不例外。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三个徒弟太能闹腾了。

三个少年凑到一处,荆斐无论年龄还是排名都最末,性子也最跳脱。他上山之前,纪清晏身为大师兄向来稳重自持,慕清商也乖巧懂事从不惹麻烦,可是当荆斐加入之后,一切都变了样。

两个乖孩子遇到一个倒霉熊孩子,其结果只有两种,一是熊孩子弃恶从善,二是乖孩子被带坏。

太上宫主膝下的三个徒弟,很不幸是第二种情况。

端衡不爱练功,也不爱读经习文,招式练来练去都是连唬人都不够的花架子,课业更是用尽十八般手段央求两个师兄帮忙做。他一张嘴就堪比一千只鸭子合唱《深闺怨》,最喜安静的慕清商率先受不住,接手了他大半功课,因此练就了一心两用、左右开弓的绝技,一手写着自己端正清秀的小楷,一手划拉着端衡龙蛇疾走的狂草,硬是连挑剔如肃青道长都没发现猫腻。

纪清晏身为大弟子,下山的机会较多,每次出门都要被端衡央求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酒楼里的烧鸡酱肘子到坊间包了书皮的小话本不一而足。有一次回山时点背遇上自家师父跟肃音师叔,后者一时兴起要考较他的武学,结果一拂尘抽开了他的衣襟,漏出刚替师弟买回来的话本子,恰好翻到书生戏子花前月下说情缘的那页,被肃音师叔一巴掌拍去抄了十遍《清心经》。

有了两个师兄罩着,荆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不爱那些个正统武学,也不喜欢经书道义,去藏经阁扒拉了大半天,最终抱出一大堆杂书来,里头机关暗器、奇门遁甲不一而足,但这些东西在江湖人眼里尽管有用,却都被视为“小道”。

肃音师太的弟子宋绮微向来对他极好,虽说她早早入了道门被赐号“端仪”,骨子里还是个柔善的少女。她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劝说荆斐,可惜平日里都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少年这次把头摇成拨浪鼓,说自己志不在文成武功,只对这些奇淫巧技有兴趣。

“我根骨不好,也不想刻苦学武,看那些经书学义更是脑瓜子疼,还不如这个得趣。”荆斐抱着一堆杂书对他的两个师兄道,“等我学好了这些,以后帮门派守山护阵,帮两位师兄做些奇巧之事,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人这辈子就百十年光阴,江湖人还不晓得能不能活到老掉牙,我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日子,旁的都不在乎了。”

纪清晏语塞,慕清商放下了手中木剑,眼中晦暗不明。

荆斐大概是太上宫里活得最自由的弟子,肃青道长从不过分拘束他,就算惹出些无伤大雅的麻烦也有两个师兄轮流收拾烂摊子,自己也很明白放肆的度,虽然闹腾,却不至于猫嫌狗厌。

纪清晏已年近弱冠,肃青道长的身体也在时光磋磨中不如以往,他开始有条不紊地从师父手里接过重担,从最基本的内务开始整顿,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们都有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打算,并朝这个方向各自行动,唯有慕清商还在原地踏步。

他天资聪颖又根骨绝佳,无论习文学武都进度神速,不晓得多少长老羡慕肃青收了这样一个传人。可是只有他和师父知道,自己是肃青最省心又最操心的弟子。

慕清商能把自己份内之事做到最好,可这在他心里是应该做的,而非想做的。

他没有属于自己的目标,只是随波逐流,听从肃青的种种安排,很少有表达自我欲求的时候。

生而为人,就不会无欲无求,肃青心里跟明镜一样,慕清商的迷茫在于他从未找到自己的归宿。

他用经书礼义约束慕清商自幼被养成的凶戾,用《无极功》的修炼压制随着年岁增长而滋生的躁动之心,也用武学文略填满这个少年的生活,让他在无涯学海步步深入,唯独没有给他一个能为之付诸心血与光阴的目标。

长此以往,无论慕清商有多好,都只是一个被精雕细琢的人偶,内里什么也没有。

肃青并不愿意见他如此。

第二年春寒料峭、冬雪初融时,肃青道长从静室取出了一把剑。

古拙素朴,上刻流云,慕清商用双手接过长剑时,第一感觉不是入手的重量,而是附着剑上的沧桑。

“此剑是我年轻时候游历所得,前主是位不知名的剑客,在我发现他时已成山穴中一具枯骨,身边无长物,唯有此剑相伴。”肃青道长淡淡道,“我观壁上留字,只道其人生前误入歧途、行差踏错,此后虽及时醒转,却已无回转余地,终其一生再难得归途,便以此剑兵解,遗诫后人。”

慕清商捧着剑,手没抖,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

肃青道长已经出现皱纹的手落在他肩膀上,道:“清商,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我最不能放心的弟子。我能给你武功才学,却给不了你经历与眼界,你心中有结,却在这山中无解,只能回尘世再走一遭,然而这一路风雨坎坷,必是不好走的。”

顿了顿,他轻声问:“拿着这把剑,下山走你的路,找到自己的道,也别忘记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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