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后晌。

他眨了眨还有些干涩的眼睛,脑子里是一锅煮开的浆糊,全身好像变成了面团,软绵绵半点力气也无,偏偏还似掺进了豌豆子咯得身体各处又酸又疼。

“……”叶浮生用一双死鱼眼瞪了会儿天花板,一口气在喉咙里憋了半晌才勉强挤出唇齿,却是言简意赅,“娘的。”

兔崽子果然是长大了,从个哼哼唧唧的哭包变得年轻气盛如狼似虎,哪怕勉强节制,依然差点把他这身老骨头给折腾散架。

叶浮生难得有了骂娘的心思,结果搜肠刮肚后却无从骂起,思及兔崽子化身为狼之前的破碎画面,他翻着眼歪过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楚惜微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床上的人瘫成一条风干咸鱼,侧着脑袋在面壁。他默了片刻,立马把门关好,把手里的铜质托盘放在木桌上,先走到床边俯下身,用嘴唇贴着叶浮生的额头细细感知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对方没有发热。

年轻人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缓缓下落,他对叶浮生轻声细语道:“师父,别睡了,我抱你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叶浮生为他这八辈子罕见的温柔细致打了个寒颤,楚惜微感觉到怀里的人一哆嗦,顿时紧张起来:“你是不是冷了?我去把火盆点起来。”

“……别动,扶我起来。”

叶浮生满肚子的胡言乱语如鲠在喉,最终还是决定要留住点面子,逼着自己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挤出了一脸山姥狼婆似的和蔼笑容。

可惜这笑容没能维持多久,当叶浮生喝了一口楚惜微端来的补汤时,他脸上所有表情一秒崩溃,某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就像火雷珠混合了五味粉在舌尖炸开,尚未下肚就轰得他满脑袋嗡鸣,一时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他用尽生平最大的忍耐力将这口汤咽了下去,捂着胃看着楚惜微:“我师娘来了?”

满心期待却不露声色的楚惜微闻言一怔,茫然道:“啊?”

叶浮生死死盯着他:“这碗汤,你做的?”

“……嗯,我、我之前问了下义父,他说……过后要吃点好消化又补气血的。”楚惜微在千军之前都没被撼动的心于叶浮生一个眼神间皱成了冬菜干,难得结巴起来,“是、是不是很难喝?”

昨晚一场色魂颠倒后,楚惜微今天一早就醒了,看着身边累到沉睡的叶浮生,心里猝然涌上了至高无上的满足,在被子下面抱着人亲亲摸摸了好一会儿,这才带着万分不舍起了身,比做贼还要轻手轻脚,自始至终都没把叶浮生惊醒。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对另一个人生出如此贪婪不知足的渴望。

楚惜微打理好了一切,就坐在床榻边眼巴巴地看着叶浮生睡颜,等到日头上了三竿,阳光照了进来,他才回过神,用掌风扫落了竹帘遮住光线,出门唤来心腹属下守在房间寸步不许离,自己则胡乱对付了两口饭,迈着强忍雀跃险些飞起的脚步窜进了院中小灶屋里。

刷锅烧水、加柴看火、下料熬煮……一碗人参鸡汤这么简单的东西,却是楚惜微有生以来从没做过的事情。

然而人生在世的一辈子,不就是从这些平淡中开始吗?

叶浮生看着楚惜微忐忑的神情,忽然叹了口气,硬起心肠把碗中汤水一饮而尽了,然后有气无力地往他身上一倒,叹气道:“都说天下最难处的关系便是婆媳,我本来还担心你会跟师娘合不来,现在……我觉得你俩应该是很投缘的。”

楚惜微有点懵,不知道话题怎么拐到这上面来,只好顺着他说道:“端清道长,的确是很好。”

叶浮生痛心疾首,恨不能捶胸顿足:“是啊,他那么好,可你咋就偏跟他学了这个?!”

楚惜微看了看汤碗,又思及先前那壶味道令人发指的“沧露”,终于明白过来,脾气上来就要恼羞成怒,结果低头对上叶浮生一双笑眼,便什么气也发不出来了。

“既然难喝,干嘛还要全喝掉。”楚惜微抱住他,在他肩膀上磨蹭,语气放缓,“你也不许嫌弃,以后我慢慢学,总会好的。”

“你一片心意,我捧着还嫌不够,哪能浪费了?”叶浮生回手顺着他的背脊,笑道,“学好也行啊,不过下次你自己先喝一口。”

楚惜微从鼻子里不甘不愿地“嗯”了一声。

叶浮生被这一声鼻音搔得心里痒,然而腰下的酸痛绵软提醒了昨晚遭遇,他眼睛一眯退开些许,手指捏起楚惜微的下巴,在其唇边蜻蜓点水似的一吻,深情款款道:“好徒儿,师父昨晚可被你折腾惨了,你该怎么补偿呢?”

楚惜微一时间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尖,叶浮生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瞧得他浑身不自在,偏偏发作不得,只好道:“随你。”

叶浮生一看他这样就气得牙痒痒,有心把人就地正法涨涨威风,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徐徐图之。

往后一靠,他伸出脚丫子不轻不重地踢了楚惜微一下,眼睛在屋子里一扫,道:“去,把那妆奁盒拿过来。”

此地乃是西域关外的九曜城,楚惜微当晚带人趁夜赶来,是用端清所给的令牌敲开城门,消息自然也就直入城主府。

然而他来得不巧,城主因为战事不得不去王都一趟,只留下心腹看守府邸。那人是个机灵的,认出令牌乃主人早年交待的特殊信物,又见这一队中原人马遍身血与火的气息,思及前线战事和城中布防联军,不敢大意声张,亲自带了府中老人开了密道将楚惜微等人带入城主府后院,安排在姬妾院落中,将内中闲杂人等全部封了口,同时派人去请城主回转。

九曜城主性喜声色,自正妻死后三年便开始网罗美人,故而就算有人走漏了些许风声,也总能以此为借口拖延一时半会儿。

楚惜微和叶浮生所居的屋子,本是一名新纳的美姬住处,那女人前些日子犯了错被处置,屋里便空了出来,没有其他匆匆整理的屋子那般犹存脂粉旖旎的气味,只是一些东西楚惜微懒得去动,便也留在了这里。

此时他回头一看,梳妆台前确实摆了一只做工精致的妆奁盒,当即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不可置信地道:“你要把我画成女人?”

叶浮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人太高,胸太硬,屁股不够大。”

楚惜微:“……”

他绷着一张棺材脸把东西拿过来,叶浮生打开盒子,细细翻找了那些满目琳琅的花钿脂粉,冲他勾了勾手指:“上来,闭眼。”

楚惜微的表情一时之间犹如壮士断腕。

他磨磨蹭蹭地上了床,盘膝坐在叶浮生面前,后者用手指卡量了他五官距离,摇头晃脑道:“阿尧,你肤色偏白,干净细致,无须妆粉累赘,只是双颊少些血色,看着易生病容冷意,可于颧骨上晕些颜色。”

指腹在胭脂上蹭了薄薄一道,轻轻点在楚惜微两边眼下,一点点徐徐晕开,颜色并不浓艳,却为原本苍白的面容添上了一层微不可见的血色。

“你双眉细瘦柔长,相较性子显得弱气,需得截去眉尾裁出锋芒,以青雀石黛增色一二。”

楚惜微的一双眉眼像极了生母,若非他养成了一身冷厉气度,根本压不住这一对柳眉的秀气。此时,叶浮生拿起轻薄小刀贴着他的眉刮过,楚惜微硬着头皮忍受着刀子在脸上划过的感觉,紧接着一口轻气吹去散落的断毛,换成了一枚石黛细细描过,自修成的锋芒处悄然拖长了墨黑隐碧的眉尾,平添了几分逼人的魔惑。

“眼如杏子,外角钝圆;下有卧蚕,笑时有神。这是饱满灵动的眼相,很配你,至于这唇……”

感受着手指滑至唇角,楚惜微终于忍不住了:“你快些。”

“耐心点,兔崽子。”叶浮生挑了挑眉,却是咬破指腹,在楚惜微唇上抹成一条红线,然后自内而外轻轻匀开,“你嘴唇略薄,看着有些刻板锋利,加上这个颜色更适宜。”

话音刚落,叶浮生便抽去他发上的青瓷簪子,满头鸦羽飞落铺散,他的手指灵活穿过黑发中,快速绾起一束用发簪盘于脑后,从正面看只依稀可见衔珠鹤首的半边轮廓。

他背靠着床栏,双手环臂,微微一笑:“可以了。”

楚惜微睁开眼,入目是一面小圆镜。

镜中人熟悉又陌生。

叶浮生看着那张脸上出现愣怔神色,出言解释道:“面染朱色,身许红尘;裁眉飞墨,意动情生;至于这唇……”

未尽的话语消失在两唇相接之间,血色被楚惜微的舌头舔舐干净,他轻轻含住叶浮生的唇,极尽温柔与缱绻。

叶浮生眼里极快地闪过一道流光,两人在纠缠中再度倒回床榻,他用了巧劲状似无意地把楚惜微压在身下,一边不着痕迹四处点火,一边轻吻着楚惜微眉睫眼角吸引他的注意力,还不大灵活的右掌拉扯开身下人的衣物,露出大片肤色苍白、肌理匀称的胸腹,顺着脸庞颈项一路吻下来。

然而他的左手已经放到楚惜微腰后,在即将下滑的那一刻被紧紧抓住了手腕。

“!!!”

叶浮生愕然抬头,正好对上楚惜微起身看来的眼睛,下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扎进了被褥里,身体却被压得严严实实。

楚惜微跪坐在他身体两侧,一手落在他脸上,一手将叶浮生不安分的左手捏住,头发再度散了下来,几缕青丝虚掩染上薄红的面目,妆描青黛的眉宇轻扬:“师父,你还当我是八岁孩子好糊弄吗?”

“……”叶浮生一怔之后反而笑了,他张开嘴舔了舔楚惜微落在自己唇角的指尖,眉目微沉,“好徒儿的确是出息了、长大了……”

最后三个字咬得微重,楚惜微手一抖,紧接着立刻抽身侧避,让过了叶浮生不知何时屈起的左腿。

“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真当师父老而无用了!”

男人都有争强好胜的心,当这样的心气放在床笫上便带上了别样风情趣味,两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动用内力,仅凭招式在床上一争高下,叶浮生身上带伤,楚惜微也只用右手不占他便宜,一时间竟然斗得难解难分,连同缠绕过来的被褥在床上滚成不分彼此的大团子。

闹腾了一会儿,楚惜微好不容易把叶浮生重新按在身下,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他动作一顿心有不甘,头也不回地道:“若无急事,后果自负!”

门外的属下为这短短八个字莫名一抖,硬着头皮道:“尊、尊主,九曜城主回来了,正、正在院子里等着。”

楚惜微:“……”

叶浮生心道一句“老天助我”,抓紧时机将人扔下床,不等楚惜微发脾气,便扶着腰站了起来,披上一件鹤氅,端得一派正经样:“受人荫蔽总不好喧宾夺主,咱们出去看看。”

“……”

楚惜微死死盯着他,过了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记下,你等着。”

叶浮生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啊,来日方长,为师等着。”

片刻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楚惜微顶着一脑门官司看谁都不顺眼,叶浮生却笑得一脸春风得意。

九曜城主伊萨尔已经年过六旬,微卷的褐色头发已经泛白,面目因为久经风沙而苍老,身板却依然健壮挺直,精神矍铄,气势比院子里不少侍卫都要沉稳威严,以至于他抬眼看过来的时候,楚惜微本能地挡在了叶浮生前面。

叶浮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快速扫过伊萨尔全身,这位九曜城主身上的连帽披风还带着风沙尘土,可见是急忙赶回城中后便直接到此。

戴着祖母绿指环的右手抚摸过掌中黄金令牌,将蛇像九头一一摩挲过,最终停留在背面的女子刻像上,伊萨尔的动作很轻,看向他们的目光却如关外最善于捕猎的鹰。

叶浮生和楚惜微同时皱了眉,这样的目光不像是在看陌生人,而似在他们身上寻找着什么。

然而伊萨尔失望了。

“阿呼恩……”他收紧了五指,低声喃念了一句什么。楚惜微听不懂异族语,叶浮生却在这一刻愣怔。

阿呼恩,是戎末国的语言,代表意思是中原话里的“兄长”。然而叶浮生在脑中飞快回想关于戎末当代王室的情报,纵然所知不祥,却也从未听说九曜城主伊萨尔有什么血亲兄弟。

他正想着,伊萨尔就再次开口,换上了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沉声问道:“你们……是慕清商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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