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已经隐隐露出鱼肚白。

寒风如刀,刮得人衣袂飞扬猎猎作响。赵冰蛾坐在屋脊上,背后是一轮被乌云遮蔽大半的寒月,手里一方雪白巾帕正缓缓拭过掌中人头,随风飘落时已染飞红。

赵擎那颗面目全非的头颅已经被她擦拭干净,一双涣散的眼仍是不肯瞑目,仿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她。

“莫要这样看我,你现在死了,也算解脱了。”手虚虚阖上赵擎的眼皮,赵冰蛾喃喃道,“我知你可怜,但天底下谁不可怜?世间可怜人,多是可恨人……你不过是个早该死的人,却做了我这么多年的‘儿子’,总该回报我一二吧?”

她轻声笑着,脚下是一片血色的演武场,留守寺内的白道众人大半都被烟花和事先安插的暗桩引过来,就像入瓮的王八,眼看就要被掀个底朝天。

留在寺内的人不少,她带来的人更多。赫连御这次是下了老本,葬魂宫过半力量都被带到了问禅山,一旦那人出了变故,大权就要落在她的手里。

赵冰蛾想要赫连御的命,但并不止于此。

眸中闪过一线冷色,赵冰蛾将人头放在屋脊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片修罗场。无相寺本就香火鼎盛又尚武,演武场更为了此番武林大会做了扩建,容纳千百人绰绰有余,现在底下一片厮杀混战,看着就像一群疯狗在乱咬。

她站得高,看得也分明——面对葬魂宫突如其来的围杀,各门派的人只慌乱了一刹便很快组织反击,他们来自三山四海,各自都身怀绝技,汇聚在一块儿的时候无异于筑成一道力抗刀剑的血肉城墙。

可是他们都下意识地跟自己门派的人抱团成队,就像原本应该严密的墙壁被砖石割裂开细密的缝隙,看起来纵横联合无懈可击,实际上只要将刀柄撬入裂缝,就能挖开一个可供趁虚而入的洞。

赵冰蛾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扫过,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她也还记得其中不少人的面目,不过已经被多年光阴磋磨掉当初锐气,只留下锦绣外表假充游刃有余,眼下又被血与火焚灼,半点看不出当年咄咄相逼的凌人盛气。

一个黑影从她所立的屋檐下爬了上来,那是个矮胖的妇人,一身厨娘打扮,动作却敏捷得像只壁虎,适才在屋檐下藏了许久也不见肢体迟滞,更没被交战中的双方发现。

妇人恭敬地跪在她身后:“主人。”

赵冰蛾淡淡道:“不相干的人,都清理干净了吗?”

妇人压低声音回道:“按照您给出的名目,该死的人都在这演武场里了,其他人要么事先被‘天蛛’料理,要么已经突围出去。”

“百鬼门那边,通知了吗?”

“刚接到线报,他们已经在山间跟暗桩们动上手,埋伏在那边的‘天蛛’死伤惨重,剩下的大半都在这里了。”

“找到赫连御了吗?”

“渡厄洞已经完全封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眉眼一寒,赵冰蛾收敛了笑容。

她费尽心机设下的杀局,甚至为此拿端涯的旧事引出端清,是要直打赫连御的七寸,怎么看都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

可是渡厄洞那边传来的动静,分明是火药才会造成的,这东西色空和端清都没有,那就只能是赫连御所用。然而要在顷刻间炸毁偌大一个洞穴,所需的火药必定不会少,赫连御就算在身上留了些备用的也决计不够,恐怕……

现在最保险的做法,就是先毁了‘天蛛’和这些暗客,那么赫连御就算命大逃出生天,也别想安全走出这座山。

一念及此,赵冰蛾睁开眼:“传我命令,提前动手。”

妇人一点头,正欲转身离开,突觉脑后生风,双臂抬起格挡。奈何对方轻功过人,眨眼间足点臂膀翻身到她身后,一掌击向她的后脑。

也就在这一刻,赵冰蛾的刀如索命弯钩到了颈侧,他不得不撤手闪避,抬手与赵冰蛾一掌相对,连退了两步。

趁此机会,妇人已经窜下屋顶,转眼间就隐于黑暗,消失不见了。

赵冰蛾一刀横于其前,拦住对方想要追赶的脚步,笑靥如花:“萧殿主,眼下大敌当前,怎地来去匆匆?”

来人赫然是步雪遥。

步雪遥一身狼狈,虞三娘武功高强又布置周密,那张刀网落下时他左腿受伤势所制,险些就丧命其下,幸亏“萧艳骨”出手破网,才留了他性命。

从虞三娘手里逃出条命,步雪遥一刻也不敢停,眼见“萧艳骨”拖住虞三娘等人,他马上带着恒远赶回无相寺,可惜仍是晚了——在信号烟花炸响的那一刻,葬魂宫处心积虑布置在寺内外的桩子都倾巢出动,就连他的“天蛛”也必须听此号令依计行事。现在里里外外都乱成一锅沸腾的粥,看似葬魂宫掌握了主动权,实际上是自露马脚,反堕进陷阱里面。

五指紧握成拳,因为恨极怒极,指甲都嵌入掌心,步雪遥的声音都有些微颤:“左护法,你究竟想做什么?”

“步殿主何出此言?”赵冰蛾勾唇一笑,“今夜之事,不过是我为子报仇心切,又见宫主闭关所在出了意外,恐生枝节,不想坐以待毙,便下令众人提前动手。此事虽然鲁莽了些,却也是无奈之举,宫主若是要怪罪,赵冰蛾一力承当。”

她说得合情合理,也用这套说辞稳住了对提前行动有所非议的几个头目,在短时间里扯出了所有部署,看似是真的要把山上所有白道人士一举拿下。

然而步雪遥不是一个傻子。

他冷冷扫了一眼下方惨不忍睹的厮杀场景:“情况有变,先让众人撤离。”

“怎么?步殿主想逃?”赵冰蛾的眉眼寒了下来,“我葬魂宫从来只有咬人的畜牲,没有怕死的人。步殿主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如今眼看就要将这些个正道一网打尽,却说要撤退?步殿主,若是你不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那么我就要先替宫主治治你这临阵脱逃之罪了。”

步雪遥深吸一口气:“百鬼门入了问禅山,山脚的桩子都被他们给拔了。”

“你说的,是中都百鬼门?他们可不算武林白道,掺和这件事做什么?”赵冰蛾佯装意外,她瞄了一眼下方混战,“而且问禅山沿途岗哨都是由你部署,他们能在‘天蛛’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驻,我就算把脑袋摘下来当球踢,也不能不怀疑这里头的猫腻。”

步雪遥听出她弦外之音,脸色极是难看:“你怀疑我?!”

“我是说可能有内鬼,又没说是你,步殿主如此惊慌做什么?”赵冰蛾瞥了他一眼,“我就算不相信你,也得信宫主亲手种下的‘离恨蛊’啊。”

提到这三个字,步雪遥面色发青,他本来就消瘦的身体在这一刻紧绷起来,然后又在到达临界点前慢慢松弛下去。

步雪遥忍住胸中翻滚的怒火和杀意,道:“左护法相信我,自然是极好。”

“既然如此,你有何打算?”

步雪遥道:“我来的时候从后山入,那边的情况也很不好,我们的行动再继续下去只会得不偿失,不如现在下个狠手,既能达到折损白道的目的,又能趁机撤退保存元气。”

赵冰蛾眯了眯眼:“什么狠手?”

“他们想反戈一击,我们就干脆顺他们的意,从无相寺撤离出去,向山下退走。”顿了顿,步雪遥微微一笑,“左护法有所不知,‘天蛛’早在一年前就开始部署此事,在一处隐秘重要之地埋藏了火油,我们佯装不敌,白道众人必紧追不舍,等将其引过去……”

手指摩挲刀柄,赵冰蛾轻轻一笑:“是个好主意,那个地方在哪里?”

步雪遥道:“秘密的地方,当然得是一个秘密。”

赵冰蛾冷冷看着他,步雪遥面不改色,背后冷汗已湿了衣裳。

片刻后,赵冰蛾终于开口:“好,我会配合你的行动。”

步雪遥终于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就先带人赶赴过去做好准备,左护法先在此地滞留一会儿,好叫我等声东击西。”

“你走可以,将‘天蛛’留下。”不等步雪遥变脸,赵冰蛾便继续道,“这次我们带来的人里,‘天蛛’虽然机警却不够实力,现在已经因行动受到折损,剩下的就算都跟着你去部署火油陷阱,也不好应对横生枝节,倒不如留下来做我耳目,配合暗客们多杀几个白道……至于你那边,呵,我将一队‘魔蝎’借给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步雪遥先是一怔,继而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怀疑和狂喜。

他怀疑赵冰蛾是想借机图谋什么,“魔蝎”名为协助实为监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所言的确,要做成这件事情,擅长潜伏掩护的“魔蝎”的确比“天蛛”更合适。

何况,“魔蝎”是“五毒卫”中唯一能与“蝮蛇”相比肩的存在,若说步雪遥对其毫无觊觎,简直连鬼都不信。

大抵是看出他的迟疑,赵冰蛾嗤笑一声:“有心肖想却无胆动作,算什么男儿?你若是怕我有所私心,那也随你去,回头事情若是不成,可别怪我见死不救、不讲道理。”

步雪遥心头“咯噔”一下,偏偏在这个时候,寺外传来打杀之声。他们站得高看得远,一眼就瞥见寺院外的小树林亮起火把,其间人影闪动,是那些出外查看情况的白道众人回援了!

步雪遥脸色剧变,赵冰蛾轻声道:“考虑好了吗?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吧。”

心头尚有犹疑,步雪遥素来谨慎,道:“不如,左护法随我一起走?”

“你是男儿身生了婆子胆,我赵冰蛾可不怕这些个乌合之众,何况……”弯刀遥遥一指,赵冰蛾笑意带杀,“杀擎儿的凶手,就在那里,我这个做娘的不把他的心挖出来,怎么对得起擎儿在天之灵?”

步雪遥一惊,顺着她指向看去,只见是回援白道里当前几人之一,玄衣束发,手握长刀。

“……叶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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