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生扮成了楚惜微的模样,又有百鬼门心腹二娘在身边辅助,便带了一队人从峭壁险路悄然下山,一路潜行匿踪,总算是没惊动任何耳目,终于尽快到了伽蓝城。

叶浮生极明白“隐”字诀的道理,他将手下四十九人分成三五成群的小组,各自留下暗号方便联系,让他们打扮成三教九流,趁着晨起城门大开,混入人流之中,化整为零。

至于他自己,便化装成病怏怏的老头子,由二娘搀扶着进了一家看似普普通通的医馆,里头身为百鬼门此地掌事的郎中装模作样给他把了会儿脉,开了药便让他们去后堂休憩了。

进了静室,叶浮生熄了炉中香块,又抖开榻上被褥,这才懒洋洋地躺在光秃秃的木板上,阖目休憩,双手置于腹上,活像个停在棺材板上的死人。

二娘看出他脸上疲色,眉头一皱,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岂料叶浮生好似脑门儿上也长了眼睛,开口道:“你想问我什么?”

二娘站在榻前,深深地看着他,“除我之外,此次共有四十二名‘幽魂’供你调遣,主子命我等对你言听计从,我心里不服你这外人喧宾夺主,你也当是晓得的。”

叶浮生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但你不服我,也不会在正事上敷衍我,既然如此就无所谓了。”

二娘眯了眯眼睛:“可是作为一个外人,你对百鬼门太熟悉了。”

四十二名“幽魂”,来自五湖四海,各有所长,皆非有力无脑之辈,若是让他们知道了这个“楚惜微”是假,纵使听命,恐怕心中也生异端,回头不晓得会出什么乱子。

二娘本来担心叶浮生会露馅儿,毕竟一个人的外表可以伪装,声音字迹和神态举止可以模仿,但行事手段却非朝夕能成,她已经做好了应变准备,却不料预想中的麻烦一个也没出现。

他不言不语时如楚惜微积威深重,发号施令更谨慎老练,甚至能如楚惜微一样对这些属下知人善用——

这些“幽魂”里共有九名探子,常年做暗探潜伏之事,对各种情报都颇有了解,更在三教九流间如鱼得水。叶浮生让这些探子分入每一组中作为指引,却又使九名谨慎可信的属下分别作为小头目,把他们分组打乱,掌握联系关节,一为互补互助,二则杜绝了私自联合的隐患,三更免了被顺藤摸瓜的危险。

若非二娘亲手帮他们做了易容,恐怕连她也要以为这个“楚惜微”便是真的了。

主子信任一个外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外人心思手段皆具,还对他们所知甚详。以叶浮生这一日的行事来看,若说此人当真是与百鬼门相交不深,二娘是怎么也不信的。

袖中双手慢慢攥紧,二娘眼中已流泻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只是又按捺下去,并没轻举妄动。

叶浮生伸手打了个呵欠,道:“我不是了解百鬼门,而是了解你们的主子。”

楚惜微上位之后,便对百鬼门的行动部署做了一番大整改,只是他少年由叶浮生教导,行事作风受其影响颇深,在处事的时候也难免带上叶浮生的影子。

叶浮生是掠影卫出身,最擅长推测人心,何况这一次还犹如推测自己?

二娘一怔,叶浮生却已经翻过身背对了她,似乎是真正睡去了。

难得换上一身布衣荆钗的女人脸色变了变,心里暗暗留了个警惕,告了声退,出门去了。

她一走,叶浮生才轻轻叹了口气。

历经诸般磨难,楚惜微还能如此信他,实在超乎叶浮生的预料,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样的信任若他辜负,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人能如此对他坦诚相待。

可偏偏是他不能信过自己。

叶浮生比谁都明白自己身上牵扯了多少东西,尤其是现在回到伽蓝城,恐将与暗羽再度会首,中途会生出多少变故是谁也不能预料。人心最易变,抉择最难选,叶浮生不怕自己千刀万剐,却怕自己再遇到一次身不由己的选择,再伤楚惜微一次。

这次把自己的锋芒露给二娘,是让这个在百鬼门身处高位、手握重权的女人提起戒备之心,做了叶浮生背上芒刺,为百鬼门预先留条后路。

既然无法轻易许诺不负,就让自己没有辜负的余地。

放下一桩心事,叶浮生总算是能暂时休息一会儿,这一下连挣扎都没有,很快就进了梦乡。

一觉从晌午睡到申时过后,叶浮生从梦中惊醒。

这段时日以来,“幽梦”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叶浮生一个心情激荡都会引发这余毒作祟,倘若闭眼休憩,就更加噩梦连连。

他开始有意地减少睡眠,尽量不给毒物作妖的机会,但人终究是肉骨凡胎,叶浮生晓得在伽蓝城定有一场硬仗,无论如何也得调整好状态去应战。

两个时辰的睡眠,叶浮生梦到了自己年少时候,还在飞云峰上被顾欺芳举着刀鞘撵得满山乱跑,最终哭丧着脸被捉拿归案,扔进竹舍被端清罚抄二十遍《周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年纪尚轻的顾潇抬起一张被墨汁涂成花猫的脸,“师娘,这两句什么意思?”

彼时还青丝如墨的道长放下书卷,拿帕子擦了擦他的脸,道:“我也不懂。”

顾潇愣了一下:“还有师娘不懂的经义?”

“圣人尚有不言处,何况我非圣贤?”端清道,“这句话意有多重,至今尚无定论,不过对于你,做到本义就可以了。”

“本意是什么?”

端清拿起笔,在“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八个字下轻轻一划,道:“遇千劫百难尚自强不息,纵世道艰险能宽容待之。莫失本心,莫忘初心,不负道义,不辜情义。”

“听起来好难的样子……”顾潇哀嚎一声趴在桌子上,侧头看端清,“师娘是能做到的吧。”

“你师父能做到,但我没有。”端清垂下眼睑,“我做错了一件事。”

顾潇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什么事?”

端清笑着摇摇头,拿书卷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莫再闲聊,继续抄书。”

顾潇瘪着嘴抄了三两行,又忍不住多话:“其实,谁都会做错事情吧,不过分一错再错和知错能改,是师娘的话……改过来,就好了吧?”

许久没有人回答他。

顾潇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端清的声音,平素隐含的柔和消失不见,只剩下孤峰寒雪似的冰冷坚硬:“嗯。”

他悚然一惊,扭过头去,只见椅子上的黑发道长已经白发如霜。

顾潇站起身,却发现原本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自己已经身高体长,是个成年男子了。他浑身一震,看向窗外,原本盛放的桃花树已经枯焦,树下练刀的红衣女子也消失不见,回过头,椅子上已空无一人。

叶浮生睁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背后一片湿冷,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心里有些慌,叶浮生捻了捻眉心,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二娘就推门进来了。

见到二娘,叶浮生不动声色地拭去额头汗珠,开口道:“什么时候了?”

“刚过申时。”二娘将手中一封信交给他,“派遣出去的探子传回了消息,你看看。”

叶浮生接过书信,寥寥三张信纸,他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眉梢一挑:“有意思。”

三张信纸,三份情报。

第一是关于伽蓝城近月来武林人士来往动向的调查,可以确定明面上出现过的各派人士都上了问禅山,但那些在寺内打听到已经下山的人却没有一个再度出现于伽蓝城。

第二是伽蓝城内近半年来往行商的情况简述,伽蓝城作为西川边陲物流集散之地,几乎每月都会有外来人入城,但大多是做买卖,来了又走,居无定所,剩下的则留有店面做长期生意,百鬼门已经把这些人的现状摸清。

第三却是叶浮生入城时交待他们去查的东西,即伽蓝城两年来的人口流动和商品交易物价变动。

二娘对前两份情报有所估计,却不晓得叶浮生让人打听第三份情报所图为何,见他双掌合力将信纸震碎,这才开口问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从半年前开始,伽蓝城的人口流动变得频繁,从西边来的流民大大增加,而且基本上在周围安家落户。”叶浮生指间拈着一片碎纸屑,“本朝律法有定,凡迁移者必持官府开具的公文方可在异地定居,其中关窍要想打通,少说也得月余。今年初西川有异族犯境作乱,边陲百姓受扰向内地搬走是情理之中。然而在据那次动·乱后一月不到的时间里,前后几批加起来数百流民完成了迁移定居,并且还都围绕伽蓝城落户,你不觉得奇怪吗?”

二娘一惊。

“百姓但凡背井离乡,大部分都拖家带口,从西川一路到伽蓝城,沿途又多匪患,平安到了这里也是脱掉一层皮。纵使伽蓝城的地方官有一颗慈悲心,要在半年内把这些人妥善安置不起什么大乱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顿了顿,叶浮生眯起眼,“何况据我所知,伽蓝城的郑太守可算不得清廉父母官。”

二娘的眉头紧紧拧起:“你怀疑这些流民有问题?”

“不只是流民,还有商户。”叶浮生抬起头,“江湖人常用恩怨情仇去看待武林中的事情,但无论什么人,都喜欢万事利为先。就情报看来,伽蓝城在这两年来商品物价频繁变动,究其根本是官府提高税收,迫使商户也只能提价保本,但这导致了贫者积贫、富者积财,长期以往必将激发双方冲突,使银钱失于买卖,被外商趁虚而入……比如,伽蓝城里经常出现的异族胡商。”

“你是说……我们真正要提防的,除了葬魂宫留在城里的部署,还有异族?”二娘心思急转,“葬魂宫老巢在迷踪岭,那地方正是西南边境,与那些个异族只一道边关相隔,若是他们暗通曲款……”

她越想越心惊,既惊于叶浮生对这些细枝末节的敏锐和推测,也惊于这些暗流背后的疾涌。

葬魂宫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在联合密谋造反的礼王之余,还与关外异族有所勾连?

他们究竟是为楚渊所用,还是利用楚渊做了一把偷天换日的幌子?

赫连御,究竟想做什么?

“而且……恕我直言,百鬼门的势力范围主要在中都,对于伽蓝城你们扎根太浅,短时间内能查到这些恐怕不只是自己的功劳吧。”叶浮生的目光越过二娘,看向紧闭的房门,“外面的朋友,听了这么久,不进来坐一会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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