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佛珠已经拨过数次,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像一个个辗转的轮回。

很多年前,端涯还在世时曾问过色空一个问题:“世间有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万物生必死,家国兴必亡,四时相交替,沧海化桑田……就连天上星罗棋布,也有明灭起落的那一天。

色空想了很久,从恒河沙数到指尖昙华,终是没有个结果。直到那一天落雪纷飞,他得到了端涯的死讯,见到了此生最纠葛的人。

锋芒聚于眼中,汇成一滴猩红,那红再也没消解,而是凝固成永恒的黑暗。

他终于明白,世间一成不变的,正是变数本身。

无论天意人心,都是风云莫测,变幻无穷的东西。人生于天地之间,辗转于红尘之内,或随波逐流,或不变应万变。

石门缓缓开启,背后传来被刻意加重的脚步声,色空没有动弹,依然盘膝在地上,拨动着他指间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这段《往生咒》,大师是在为那些受难的人超度,还是在为自己提前做个准备呢?”低沉带笑的声音从顶上传来,赫连御居高临下地看着色空,手指虚虚在他顶门上舒展,屈起的指节似乎在下一刻就会破脑而入。

色空道:“是谁非谁,俱是无谓。”

赫连御微微一笑,墙壁上灯盏里的火光映入他的眼里,却没有平增半点热意,只是凝出了一点血样的红。

他骨子里是极冷的,背脊都忍不住战栗,然而却有一股狂躁的热气在丹田里乱窜,渐渐渗透奇经八脉,血液在皮下流动,使他整个人处于一种疯狂与清醒交织的危险境界,进或退便是天差地别。

赫连御慢慢蹲下,注视着老僧塌陷的眼皮,轻声问:“佛家释然,是连生死也不在乎吗?”

这声音湿冷,像条毒蛇攀附上血肉之躯,叫人背脊发寒。

色空拨动佛珠的手一顿,道:“赫连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赫连御笑了:“大师要渡我?”

“佛渡有缘人。”

“大师觉得,我与佛有缘?”赫连御挑起眉,可惜白银面具遮挡了他愉悦的神情,瞎眼的老僧也窥不见他渐渐深邃的眼神。

色空道:“正邪对错,一念之间。”

“三十二年前,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拒了。”赫连御垂下眼睑,戴着指套的两根手指顺着色空的眼角往下划,传来些许刺痛,最终抵在了他心口前,“我这一生最讨厌庸碌无为,既然做不了大圣大贤流芳千古,那就要做大奸大恶遗臭万年,唯有随心所欲任我道,方不负人间走一遭。大师想渡我,还请等下辈子吧。”

尖锐的秘银指套穿透袈裟和僧衣,刺入血肉之躯,僧袍上氤氲开两点殷红。

色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刚呼出,赫连御便陡然抽身飞退,然而那一拳已经到了身前。

赫连御瞳孔紧缩,他变爪为掌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在身前,恰好接住了这只枯瘦的拳头,然而其力如千钧势不可挡,竟是不被他这一掌所阻,隔着肉掌仍生生打在了他胸膛上!

手骨与胸膛俱传来剧痛,色空已借这一拳之力顺势起身,拳劲一往无前,竟是将赫连御逼得脚下一滑数丈,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了墙壁,但闻几声怪响,竟是龟裂了几道缝隙。

这一拳蓄势待发出其不意,却又毫无花俏刚猛至极,绕是赫连御并未放下警惕,却也避无可避。

“赵……冰蛾,果然是……我的好阿姊啊。”

赫连御自然不傻,他心念急转,却没如寻常所料那样怀疑步雪遥,反是很快咬住了赵冰蛾。

正如赵冰蛾对他所知甚详,他对这个女人也太了解了。眼下这个局势,最有理由对自己设局,又能说服西佛蛰伏到现在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血从白银面具下滴落,染上色空的手,僧人轻颂一句“阿弥陀佛”,眼虽不见,却如有神助般撤拳侧身,躲过了自下而上的一道剑锋。

赫连御拔出了潜渊。

他向来是个识时务的人,面对百样人做百样事,当着武林后辈可以依仗年岁功力托大,可是面对成名已久的西佛,便绝不会留手。

潜渊自腰间抖擞而出,剑光如流水奔腾,在空气中抖动时发出了“簌簌”之声,杀气纵横密布,牢牢缠在了色空身上。

“哗啦”一声,色空手中佛珠当空一甩,在那变幻奇诡的剑路中稳稳缠住了剑刃,顿时两下僵持,双方空出的手捉隙之间拳掌相对,俱都闷哼一声,各退三四步。

这么一抽身,剑刃割断了绳子,佛珠四散开来,色空脚步还没站稳,身子却又动了。但见他回身一扫,拳风如风过山冈,横扫旷野,尚未落地的佛珠也被拳风所带,向四面八方纵横击去。

一百零八颗佛珠,每一颗都携风声破空而至,赫连御挽剑如轮转,防守得滴水不漏,佛珠击打在剑刃上,“叮叮”之声不绝于耳。

他不仅是在挡招,也在借此刻意引导着声音响动,因为赫连御耳聪目明,色空却是个双目已盲、只能听声辩位的瞎子。

一刹那的滞涩,就是一瞬间的成败。

待色空惊觉,赫连御人已欺近他身前三尺,潜渊当头落下,无匹剑势被一双肉掌生生夹住,剑锋离头颅只有不到一寸。

赫连御剑势稳当,色空的手微颤。

倘若是平时,他要跟色空相斗必是苦战,可是眼下对方已经被困多日,气血枯槁、内力衰竭,又以刚猛至极的《浮屠拳经》跟他硬碰硬,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被塞成了棉花芯子。

赫连御面具下的嘴角轻轻一翘。

笼于袖中的右手,鬼魅般抬起前伸,无声无息,迅如疾风,眼看就要趁机插入老僧丹田!

赫连御眼中已现嗜血快意!

然而,色空的面上却还古井无波。

下一刻,但闻石门轻响,赫连御尚未抬眼,色空双手便一张一拍,险险侧身退后。

来不及去看不速之客是谁,赫连御胸中杀气几乎要撕裂血肉生生破土而出,潜渊如毒蛇吐信,转眼间已到色空眼前,剑气如虹撕裂长空,未及血肉,锋锐之气已将其面庞割开一道血口!

电光火石之间,谁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觉寒光如月练倾落穹空,随天河倒转奔至面前,一道雪亮剑刃在千钧一发之际横于色空面前,潜渊剑尖正正撞在对方剑刃上,一吐劲一格挡,如矛攻盾,高下不分。

赫连御脸色剧变!

面具下,他翘起的嘴角骤然凝固,然后缓缓下落,抿成一线锋利至极的剑锋,淬了未干余血。

他没有再看色空,目光顺着那把剑刃飞快移动过去,看到了剑格上镂刻的云纹,和紧握剑柄的那只手。

灯火明灭,烛影摇曳,洞壁上映出第三人的影子,赫连御的眼里也多出一张和他毫无出入的白银面具。

同样一身罩衣轻袍、银面遮脸,乍一看就像他站在了能工巧匠妙手浇铸的镜子前,把身上每一处都映得分毫必现。

除了那双眼睛。

赫连御看到了一双冰封的眸子,其上覆寒雪生冻,其下是静水无波。

骨子里的那种寒意忽然就透体而出了,赫连御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可他还在笑,笑声愈来愈狂!

楚惜微知道赫连御来了。

葬魂宫这次派来了数不尽的暗桩,但这些个猎食者终是把目光主要放在无相寺上,此番又有赵冰蛾暗作手脚,百鬼门要在问禅山中暗中盘踞并不是难事。

赫连御来得悄然无声,可架不住守株已久的“野鬼们”闻风而动。

他一入山,楚惜微就收到了底下传来的情报。思量之下,他没有交待了玄素要看好寺内,又吩咐手下把守各处山道,自己则跟了过去。

赫连御武功高强又身法诡谲,楚惜微心知若是叶浮生在这里,跟上对方尚且吃力,更何况是自己。因此,楚惜微不敢追得太紧以免打草惊蛇,而是藏匿在离他们五丈开外的地方,把身体缩进了山壁窄缝间,像个纸皮人,连大气也没出。

夜深人静,风声呼啸,把本来就不大的话语声撕扯得更模糊不清,楚惜微皱着眉头借一线微光看着他们,直到最后兵分三路,各自离去。

步雪遥带着恒远朝山下赶,赵冰蛾往无相寺去,赫连御则向渡厄洞那边走。考量片刻,楚惜微提步就要继续跟上赫连御,然而人刚出缝隙,脚步就是一顿。

他看到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的另一山壁间闪出,追着赫连御的方向跟了上去。

匆匆一眼,只能看清对方随风扬起的罩衣边角,和背上一把古剑。

端清?

楚惜微心头一滞,他刚才一路追着赫连御过来,就像追着一条狡猾的毒蛇,不晓得何时对方就会回头咬上一口,直教人毛骨悚然。现在见了同样打扮的端清紧随其后,这股寒意没有消解,反而更深入骨髓了。

百鬼门密布在此的桩子让楚惜微耳聪目明,而独来独往的端清却能提早藏身在此,只能说明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

赵冰蛾那一个转身,走得干干脆脆,到底是她坦荡无为,还是已经布下杀局?

楚惜微心念急转,又落后了几步,追在了端清后面。

一路疾行潜踪,在山林间辗转来去,楚惜微看着身边路径,惊觉他们是要往渡厄洞去。

他不能惊动赫连御,也不想让端清发现行踪,故追在了最后,转眼就在林间不见了两人踪影,暗自思量路程,怕是都下了断崖。

事不宜迟,楚惜微本欲暗中赶上去,却不想这片之前来过的林子此时却像成了精,林间明明不见雾霭,他却在这里转了两三圈都没走出去!

心头一沉,楚惜微翻身上了一棵大树,闭眼侧头,将内力灌注于双耳,捕捉着一丝一毫的动静。

风声,树叶声,鼠蚁爬过草叶之声……还有,脚步声!

这片林子里被困的不止他一个人!

这些人脚步声虽然不显沉重,但到底紊乱,怕是不下二十人,端清和赫连御都明显不在其列。楚惜微眉头一皱,听得已经有人靠近了自己藏身的大树,正欲换个地方继续观察,却听得脑后生风,回手一探,抓住了一颗石子。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被内力聚成一线随风传到耳中:“竖子,别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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