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悯风醒过来的时候,几乎以为天还没有亮。

这个地方阴冷昏暗,屋子里只点了一盏豆大的灯,映得出墙上摇曳的人影,却看不清坐在桌后那人的脸。

他只手撑着床伴,腹部还疼,只是这疼痛叫他安心,说明伤口的毒已经清理干净。

此番奉命赶往问禅山,星夜兼程到了伽蓝城,眼看只剩一天路程,孙悯风本来打算歇歇脚,岂料在这一晚就出了事儿。

这座城里不知何时被人布下为数不少的暗桩,医馆、酒楼、茶肆、客栈……但凡来往之人有所交往处,都已处于控制之下,孙悯风又为了秘密赶路,身边带的人不多,这一下便吃了亏。

本来是念着问禅山上人杂口多,孙悯风派人去医馆采买些常备的药材,甚至都刻意拆开了方子,零散而购,却还是被人盯上。买药的手下一去不回,葬魂宫的爪牙却摸了过来,不仅潜入屋中杀人,还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了整间客栈,弄出声势只当是走水。

孙悯风医毒卓绝、武功三流,除了轻功不错尚能跑路,单论拳脚兵器就连秦兰裳都能一棍子敲死五个他,偏偏葬魂宫此番舍了血本,怕是掏空了大半迷踪岭,竟是把五毒卫都派了出来。

五毒卫中,“百足”司暗杀截货,受青龙殿主厉锋所辖;“天蛛”主潜伏刺探,由朱雀殿主步雪遥所管;“金蟾”掌生意来往,为玄武殿主魏长筠打理;“魔蝎”护暗桩行动,受命于左护法赵冰蛾;剩下的“蝮蛇”则直属赫连御,掩其后路,为其锋芒,首尾相接。

依照情报来看,此番“金蟾”和“蝮蛇”留守迷踪岭,“天蛛”和“魔蝎”潜入问禅山,“百足”却因厉锋留于迷踪岭缘故临时交于魏长筠,故不知其安排。孙悯风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支可怕的人手竟然就藏在伽蓝城,把守住这个来往要道,仿佛守株待兔。

他带来的那几个人在“百足”面前根本不够看,甚至还会暴露百鬼门的行迹。孙悯风被一刀破腹、逼到死角时还为此头疼,却不料会有人帮忙解决这个麻烦。

孙悯风一行八人除了他外再无活口,“百足”的这十六人也没一个能活着回去。

那个女人,在孙悯风进客栈时还看见她在柜台后算账。只是当时女人还一身粗布衣裳,头发胡乱盘着,脸也蜡黄,看着就是个半老徐娘。

孙悯风去交银子时对上她一双眼,发现这女人其实有一对秀眉妙目,只可惜眼角现了鱼尾纹,眉毛也画得粗陋,额头上还有块胎记,平白减了颜色。

旁人看她一眼就无趣,孙悯风却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半晌,直到属下都忍不住轻咳。

可惜了。他心道。

孙悯风平素阅人无数,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倘若这老板娘不被天嫉妒,又肯好好捯饬自己一下,再年轻个十来岁,怕是能名满京都、艳盛天下。

常人说美色,多言红颜皮相;才人道美色,多谈骨气修养;圣人言美色,多誉精神独高。

孙悯风自诩哪种人也不是,他就是个怪人,看得入眼的自然也怪。

他看上这老板娘的眼神——于市侩平凡里不经意时流泻的讥讽冷厉,仿佛满池淤泥里开出一朵格格不入的荷,亭亭玉立,美而不群。

旁人眼里弃如敝履的女人,何尝不在讥讽这些有眼无珠的人?

这当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孙悯风本想着此间事了,定要再来寻老板娘谈天说地,却不想在这一夜生死关头,又是这女人救他一命。

一刀劈开火海断梁,又一刀反手插入杀手咽喉,孙悯风看着她脸上的伪装被汗水弄花,愈加惨不忍睹了,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就疼昏了过去。

“醒了就别发呆,奴虽惯于等待,有时候也不喜欢等待。”轻柔的女声响起,孙悯风循声望去,看见桌后的人拿起长针拨亮了灯芯,照出一张含春玉人面。

罗裳微敞,暗香盈袖。

孙悯风一手捂住伤口,盘膝而坐,笑道:“在下之前道老板娘是个美人,却被啐了一句‘睁眼瞎子’,现在可算是洗雪冤名了。”

盈袖抬眼一笑:“奴家之前闻说鬼医喜怒无常是个厉害人物,却正赶上一场美救英雄,如今可晓得见面不如闻名了。”

“什么人的名树的影,左右不过是他人口中言、他人眼中看,与你我有何干系?”孙悯风大笑,“正如我听说明烛赌坊从不做亏本生意,此番却得不偿失救了我,也是名不副实了。”

盈袖目光一闪:“鬼医知道这是哪里?”

孙悯风摊开手:“普天之下敢从葬魂宫手里抢命、还能抢得过的并不多,我随便猜了一个,多谢姑娘不吝承认。”

聪明人大抵是总要多长几个心眼,盈袖勾了勾嘴唇,道:“明烛赌坊的确不做亏本生意,然而人总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看来救我是姑娘的一意孤行了。”孙悯风抬起头,“你我萍水相逢,哪怕再看得对眼,也不当有如此付出,看来在下单说一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是不够格了。”

盈袖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个武功稀松的男人为什么能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

除了百鬼门的庇护,光是孙悯风一身令人惊惧的医毒神术就足以安身立命,何况他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好脑子。

聪明却不过分,做戏又点到即止。

她最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会太蠢,也不会太操心。

一念及此,盈袖道:“奴家,想让鬼医帮忙搭个桥……”

藏经楼的大火,一直烧到了卯时三刻。

此时天光已亮,深秋难见的暖阳拨云而出,可是无数人眼前发黑、心头发冷。

火雷安放的位置巧妙,栏杆栋梁处还不知何时被泼了油,昨夜又有大风,风助火势,把藏经楼烧得就像一个好端端的人,只剩下了焦黑半残的空架子。

无相寺的僧人面色悲怆,喃念着经文,许多人都帮着他们挖掘废墟,捧到几页黑糊的残纸都能如获至宝。

可他们的神情一变再变,从紧张疯狂到木然,不少人已经哭了起来。

恒明和恒远还带着武僧在翻开断壁残垣,不顾那砖瓦木梁还滚烫,皮肉都被烫伤,还不肯远去。

玄素和叶浮生也一样。

他们亲手挖掘出一具具焦黑的尸体,都是跟着色见和端衡去搬点经册的僧人和太上宫弟子,共计二十七人,玄素抖着手来来回回输了三遍,确定是一个都没少。

连同色见和端衡在内,一个都没少。

二十七具尸体都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身体都枯焦看不出原样,其中几个大抵是站在了火雷附近,被炸裂了身体,拼了半天也不完整……

最终,恒明在其中一具尸体的手上找到了串脏兮兮的红晶佛珠,玄素跪在一具颈佩青金石太极坠的尸体前面无表情。

他没哭,叶浮生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却感觉到他在抖。

焦灰黑土遍地,断木碎瓦满目,不晓得是谁哭出了第一声,然后接二连三,哭泣与怒嚎此起彼伏。

叶浮生转头看着恒远,他跪在恒明身边,神色怔忪。

大火已经熄灭,可他的眼睛很红,仿佛那火光都凝在肉眼里,挥之不去了。

叶浮生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感觉到玄素反手抓住了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他第一下没站稳,差点又跪了回去,好歹是撑着叶浮生的胳膊,摇摇晃晃地立住了。

叶浮生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浮生,藏经楼起火之事……必定有葬魂宫背后算计,我会稳住弟子,借此……联合同道之人征讨祸首,力逼……其自露马脚,你……”他的声音很沙哑,仿佛刀子在割喉,染上了钝痛和血腥,“你……该做什么,就去吧,这里还有我。”

他颤抖的身体在慢慢平息,可见玄素正拼命勉强自己冷静下来。

从踏出忘尘峰起,他就不再是受长辈荫庇的少宫主,而是太上宫的第六任掌门。

太上宫此行还有二十三名弟子,端衡死了,八个同门死了,但其他人还在,玄素就得稳稳立在这里。

叶浮生没说话,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目光再扫一眼中人,悄然退后远去。

他走得不快,出了那片场地,才听见一声巨响压下悲怒交加的喧哗,似是有人一掌打在了藏经楼唯一保全的那口大钟上。

他听见玄素的声音被内力裹挟传开,强行掩去了悲愤和慌张,嘶哑得有些难听,并不撕心裂肺,却字字掷地有声:“昨夜有人声东击西,以藏经楼走水为幌子,暗中潜入浮屠塔欲救赵擎,被我等撞破拦截之后,竟又出毒手……

“廿七人命,千百典籍,两派前辈,诸多无辜……有道是‘乾坤朗朗,天理昭昭;恩仇是非,当有公道’,今魔涨道消,宵小之辈欺我武林白道,铸白骨成墙,酿碧血为潮,我等若沉湎悲怯、裹足不前,则泰山压顶、粉身碎骨之日不远矣!历历恩怨在目,累累残骸于前,似这般暴行天理不容,凡热血未冷、大义未泯者,当铭仇还报,斩邪正道!

“在下玄素,忝为忘尘峰太上宫第六任掌门,今失师长同门,又悲妖魔人世,歃血祭剑立誓,此生除魔卫道、救死扶伤,若违此誓天理不容!立此道,愿不违,誓请西佛色空大师出关主持大局!领我辈侠义之师,灭诸般奸邪之辈!”

他声音沙哑,到后来已有些失真,然而气冠云霄,声震山寺。

叶浮生听见了千夫所应,心跳如擂鼓,而他脚步匆匆,并未回头。

直到一只手从檐下拐角处伸出来,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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