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欺芳已经在这里等候十三年了。

都说人死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哪怕大大咧咧如她也不例外。在快撑不住的时候,顾欺芳脑子里来来去去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抱着她的端清,一个是那时候不见踪影的顾潇。

她舍不得端清,更放心不下顾潇。

自己养大的崽子自己知,顾欺芳晓得顾潇的脾气随她,只是还没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的锤炼,还看不透什么悲欢离合。

她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去教他,结果天有不测风云,转眼间就把生离死别摆在了眼前,千言万语都来不及出口,便要抱憾而去了。

江湖人命不由己,顾欺芳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于非命,但无论是她设想的哪一种结局,都不该牵连顾潇染上这份血腥。

天底下最难以逃脱的囚笼不是钢浇铁铸,反而是自困囹圄、画地为牢,因为心上带着枷锁,便是去了天涯海角也不得自由。

顾潇也许会从此一蹶不振,或者走入极端,要么变成废人,要么变成跟赫连御一样的疯子。

倘若如此,她就是魂堕九幽也不能瞑目。

所以,她临终最后一个托付,是让端清去把钻牛角尖的小徒弟找回来,说师父不怪他、不是他的错。

她要顾潇亲手为她洒下第一抔土,从此前尘都被朽土埋没,遗恨尽去,怨疚两轻。

顾欺芳等了十三年,终于等到了游子归家,入土……为安。

她下葬之地,就在欺霜院中那棵未绽的梅花树下。

端清打开冰棺,叶浮生亲手把早已冷硬的尸身抱了出来,一步一步地从黑暗走回光明。

他走得慢,视线都被眼泪模糊,喉头哽咽,牙关咬得死紧,但抱着她的手很稳,犹如磐石,一动不动。

端清一路带他走到院子里,才伸手接过了顾欺芳,静静地看着叶浮生俯下身,拿起放在树下的铁铲一下下挖着泥土。

他动作很慢,从后晌到黄昏,叶浮生一言不发,泪水和汗珠子一起掉进泥土里,终于挖出了一个大坑。

直到这时,端清才开口道:“够了。”

叶浮生身体一震,他将铁铲放下,缓缓转过身来,目光从端清脸上慢慢下移,最后定格在顾欺芳唇角的微笑上。

他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狠狠在胸中捶了一下。

顾欺芳的遗容在当年入棺时就由太上宫中的女弟子帮忙整理干净,只是现在离了寒潭冰棺,又在外头呆了一下午,身上凝结的冰霜已经融化了,显出了亡者特有的青白枯槁。端清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将她小心裹了一层,最后盖住了头脸,才亲手将她放进土坑里。

再简陋不过的下葬,已迟了十三年,端清总觉得委屈了她、亏欠了她,哪怕自己如今已经成了个心如止水的活死人,也还是从四肢百骸都传来细密绵延的疼。

他的手在袖袋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是一支经年的乌木簪,簪头上雕了两朵小小的桃花。

端清将这个木盒放在了顾欺芳身边,这才起身,对叶浮生道:“覆土吧……有什么话想说,就趁现在吧。”

叶浮生跪了下来,他没有用铲子,而是拿自己的双手捧起了泥土,颤抖着洒在了顾欺芳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哑声道:“师父,孽徒不告而别十三年,今日来为您送行了……”

端清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目不生波。

“这些年让您老人家睡在这么冷的地方,是我不好,回来太晚了……晚上的时候您可别懒,托个梦过来骂骂我,打几下也行。”叶浮生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把脸,“当初在泣血窟一别,我回过飞云峰,没见到你和师娘……我就到处乱走,可走到哪儿都没有家了。

“你记得楚尧吗?就那个喜欢抱你腿装可怜的小胖墩儿,当初他把我捡回天京,我收了他做徒弟,本来以为是能把惊鸿刀给传下去了,结果没想到人心比天意还会作弄……我为了查清葬魂宫底细重组掠影,结果却发现了更难堪的真相。”一下下覆着泥土,多年来已经习惯把什么都往肚子里藏的叶浮生,在这一刻好像被洪水冲开了闸门,絮絮叨叨地说着经年不提的旧事,“咱们惊鸿一脉啊,从师祖开始就被人算计着,那些人啊,不把人命当回事,眼睛里头就一个破椅子,只想着怎么爬上去,不会管脚下踩了多少骨血……”

他是在说给顾欺芳听,也是在向端清交代这十三年的岁月,白发道长静静地听着,身影不动如一棵经年老树。

“十年前,我杀了那个跟赫连御勾结、算计您的人,但也辜负了楚尧,把好端端的小皇孙变成了一介庶民,沦落江湖。我对不起他,但不后悔报仇,只是终究还是亏欠……”叶浮生吸了吸鼻子,“这十年来我自不量力地当了您最不喜欢的朝廷走狗,做了很多不喜欢的事情,但好在……到底不负苍生大义不违师门戒律,今日还有脸跪在您面前絮叨。”

层层薄土已掩去尸身形容,叶浮生还在继续撒土,好像要把自己心里藏了十几年的往事都随之埋下。

“今年秋,惊寒关战事紧急,我本来以为自己要到下面找您磕头赔罪了,结果被人所救,又遇到了长大的阿尧,现在还跟您和师娘重逢了……老天爷,到底还是眷顾了我一回,不亏了。”

眼眶血红,热泪淌过脏兮兮的脸,叶浮生终于把最后一抔土也洒下,俯身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到现在又觉得已经够了。

那些未尽的话语在胸中翻滚了几下,最终凝成了短短一句话:“恩师一路走好,弟子叩首拜送。”

直到这时,端清才动了。

微凉手掌凝了些许内力切在叶浮生后颈上,男子最后一个头磕下,人也软倒下去,被蹲下来的端清接住了。

大喜大悲都伤肺腑,更何况叶浮生如今的情况,让他送葬话别是情理之当,现在已经够了。

端清道长不大会安慰人,那就干脆让他抱着一线如释重负的心情,好好睡一觉吧。

他将昏睡过去的人背了起来,其实叶浮生现在已经跟他差不多高了,但端清依然背得很稳,就像当年在飞云峰时他背着还是小孩子的顾潇往家走一样。

端清因故在太上宫闭关十三年,对叶浮生这些年的事情了解实在有限。刚才把那些话收入耳中,于心底描摹了一幅掐头去尾的线图,哪怕叶浮生隐去了其中的九死一生和进退两难,也依然曲折得令人触目惊心。

他背着叶浮生,落日的余晖洒在满头白发上,仿佛让不化的高山之雪多了几分暖色。

端清看着梅花树下的无碑新坟,看了很久,淡淡道:“他回来了,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你别生气,以后我看着他。”

顿了顿,他轻轻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惜整张脸似乎都已经僵化,只能维持眉目如画的假相,却笑不出来了。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及的叹然,轻声道:“你安心吧。”

说完这四个字,端清就背着叶浮生往寝居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拖了老长,就像还留恋着背后那座坟,可惜随着光与影的交移,终究是阴阳殊途,背道而去了。

端清没有回头,枕着他肩膀的叶浮生自然也没有。

人间有句老话“生离死别莫回头”,因为一旦转眼看了,总会生出斩不断的牵挂,让走的人不安心,留的人不放心。

端清觉得顾欺芳这十三年等得已经够久了,不应该让她在黄泉路上还走得磕磕绊绊。

未曾回头对他来说并没什么,虽然眼里不见她,可心里记得她,天地间便无一处不有她。

而叶浮生亲手埋了顾欺芳,仿佛也把自己十三年或浑噩或清醒的岁月也陪葬下去,从此就要一挥手作别前尘旧梦,过他自己该有的日子了。

死去未必万事轻,生者从来意难平。

应借长阳三分暖,笑与故人送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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