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牢位于一处井下,空间不大,阴冷潮湿,除了上方井口,再没有什么通风的地方,而井壁光滑得无处着力,就算轻功绝顶之人也要费上些功夫。

秦兰裳趴在一堆干草上,后背疼得厉害,她的手指抠入泥土,脸上冷汗涔涔,全身上下没有哪里是舒服的。

陆鸣渊也跟她一同挤在这一亩三分地,那些绑他们到此的人自然不会讲究什么男女之分,把个青年男子和半大姑娘推搡进一间牢房,结果姑娘趴在干草上不以为意,倒是醒来后的陆鸣渊紧贴石壁,恨不能化身一张纸片,离她越远越好。

周围不见什么守卫,秦兰裳嚎了一会儿不见回应,便对陆鸣渊道:“书呆子,你过来。”

她年纪不大,说话却很有颐指气使的大小姐脾气,陆鸣渊闻言更是往墙上贴了贴,别过脸不去看她被炸开的后背衣衫,道:“不合礼数。”

秦兰裳这次出门没看黄历,一路连坑带吃亏,现在早就被磨得没了脾气,道:“他们扔了瓶药进来,但我不能给自己后背上药,你帮帮忙,不要见死不救。”

陆鸣渊这才转过头,看到她背上血肉模糊的一片,再看看地上那个瓷瓶,依依不舍地跟石壁分离,捡起瓶子闻了闻,是金疮药,但算不上多好的货色,顶多让她不会失血过多而死。

药粉突然撒在伤口上,秦兰裳疼得龇牙咧嘴:“你就不能用手擦吗?”

陆鸣渊轻咳一声:“非礼勿碰。”

“……我伤的是背,你为什么倒在我肩膀上?”

“非礼勿视,在下没看清。”

秦兰裳翻了个白眼,忍了一会儿后,终于决定没话找话,转移一下聚集在伤口上的注意力:“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

“非礼勿问。”

饶是秦兰裳已经成了过江泥菩萨,眼下也要被气出三分火气来,扭头看着那满脸尴尬的书生,道:“你再这么暗示我,我会忍不住非礼你的,现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叫破喉咙也没用。”

陆鸣渊:“……”

他被这半大姑娘狂放不羁的发言给震住了,手里的药瓶好悬没砸下来让她伤上加伤,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手上动作利索了不少,嘴上也打开了把门,开始絮叨起来:“女儿家,还是不要这般口无遮拦,于礼不合,万一遇上了登徒浪子,如此言语是会惹来麻烦的。我们书院里无论女夫子还是师姐妹,俱都没有这样言行的,虽不必拘泥三从四德,也要入则敛、出则谦,万没有孟浪的道理。”

这天底下最唠叨的除了市井间长舌妇人,就是这些个酸腐书生。秦兰裳深深叹了口气,掂量了自己现在的情况,估计能不能一巴掌把这喋喋不休的婆婆嘴给拍歪了。

正盘算着,陆鸣渊已经收了手,退回去跟石壁再续前缘,絮絮叨叨的嘴巴也闭上,一声不吭了。

他忽然住嘴,秦兰裳还有些不习惯,挪动了一下身子,用手撑地慢慢坐起来,问道:“你怎么了?”

陆鸣渊看了她一眼,道:“我在思考三件事,谁抓了我们?我师父在不在这里?该怎么逃出去?”

秦兰裳竖起两根手指:“葬魂宫、他在,剩下一个问题不知道。”

陆鸣渊皱起眉:“麻烦了。”

“嗯?”

“他们现在没动我们,说明我们还有利用的价值,但是他们已经暴露了身份,那么为免麻烦,在利用完之后一定会杀了我们。”陆鸣渊摇摇头,终于不怕非礼地问道:“这位姑娘,在下陆鸣渊,怎么称呼你?”

她抬了抬下巴:“我是秦兰裳。”

“秦姑娘,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但在下还有件事不明白。”陆鸣渊看着她,“葬魂宫素来与外族有勾结,会拿我师徒开刀并不稀奇,但你一个小姑娘,为何也落到这步田地?”

秦兰裳心道,我可是上赶着来找麻烦的。但是这话说出来又要带出一大帮子事儿,于是言简意赅地道:“寻仇,可惜出师未捷先遭罪。”

陆鸣渊果然不再问,他盘膝运气,可惜身上还有三处大穴未解,以自己现在的情况要冲开它们不难,只是要费些时间,正要对秦兰裳说什么,眉头忽然一皱,伸手捂住鼻子向秦兰裳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闭气,然后双双倒在地上。

不多时,上方井口探出一个脑袋,他仔细看了看下面,确定两人没了动静,这才熄了手里迷香,放下一道长长的铁链。

这迷香味道极淡,劲儿却颇大,秦兰裳只吸入一点就有些头昏脑涨,好在还能保持清醒,也不知道那书生究竟是不是属狗,鼻子这般灵敏。

那黑衣蒙面人顺着铁链落下,伸手就去抓陆鸣渊,就在此时,佯装昏迷的秦兰裳突然发难,她背上的伤还疼得刺骨,下手却不失精准,右脚借力蹬起的刹那,搓掌成刀在那人后颈一劈,陆鸣渊默契地接住那人身体,没折腾出异常动静。

秦兰裳指指自己,又看看上面,陆鸣渊点头之后,她便抓住铁链,忍痛往上爬。刚爬出井口,就发现这里还有一个蒙面人,见冒出来个半大姑娘,对方一惊之下立刻拔刀,势要将她劈成个烂西瓜。

好在秦兰裳身子娇小,手脚动作也伶俐,险险避过这一刀后,翻身落在地上,顺手抄了根倚在墙上的废弃铁棍,携风扫了过去。

她吃的亏多了,眼下多长了不止一个心眼儿,铁棍没有与长刀相接发出锐响,而是在交锋刹那陡然一转,狠狠打在那人持刀的手臂上,她这一下顾不得背后伤口撕裂,用出了吃奶力气,差点儿把对方手臂打折,随即顺势回身,左脚重重踹在那人膝盖骨上,顿时收到一个五体投地大礼。

秦兰裳没带红封,自然也不可能给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发压岁钱,于是赏了他一记铁棍,重击在脑袋上,后者顿时头上冒血,趴在地上不动了。

她拄着铁棍喘气,背后的伤口疼得让她几乎站不住,手脚都在打颤,好不容易才定了定神,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发现这是一间暗室,正前方有一道铁门,此外不见其他守卫,要不然估计自己也就去见列祖列宗了。

喘了片刻,她弯腰去扒那人身上的衣服和蒙面巾,刚好爬上来的陆鸣渊看见她这般动作,脸色一僵,小声道:“秦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他要是还能醒过来,我收他做妾了!”秦兰裳“哼”了一声,看了眼那人猫嫌狗厌的长相和半脸血,明显是死了,这才假惺惺地说道,“长得再丑也不嫌。”

陆鸣渊:“……”

他觉得自己跟这姑娘之间隔了从惊寒关到天京城那样远的鸿沟,简直不能沟通了。

思量片刻,陆鸣渊挫败地叹气道:“子曰……”

秦兰裳发誓他要是敢说“非礼勿脱”,自己就给他一棍子,照嘴抽。

孰料陆鸣渊走到她身边蹲下,代替她去扒这守卫的衣服,口中继续道:“机不可失。”

“……哪个子曰的?”

“忘了。还有,麻烦姑娘转过去。”

秦兰裳背过身去,只听到后面窸窸窣窣的换衣声,她本来也有这样的打算,却忘了自己身量太小,穿上去也不顶什么用。

陆鸣渊三下五除二地多套了身行头,再把蒙面巾一罩,将自个儿包成个黑卷儿,这才道:“可以了。我先把姑娘送出这里,再来找师父。”

她愣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陆鸣渊唯一暴露在外的明亮双眼,犹豫了片刻,摇摇头:“我不走。”

陆鸣渊劝道:“此地危险,报仇之事来日方长,姑娘不要鲁莽。”

“我说了不走,跟你一起去找你师父,听不懂吗?”秦兰裳一扬下巴,结果扯动伤口,疼得抽了口冷气,再多的桀骜也成了气急败坏,“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犹豫不决,当心将来娶个厉害老婆,敢不听话就给你一天三顿打,跪着荆条哭爹娘!”

陆鸣渊:“……”

他今年二十有一,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厉害的姑娘,当下不知如何是好了。然而眼下情势危急,容不得他多加犹豫,只好道:“那就得罪了。”

言罢,他拖起那具惨遭洗劫的尸体扔下井去,再弯腰把秦兰裳往肩上一扛,一改方才迂腐扭捏之态,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出。秦兰裳在他肩上刚想挣扎,就听见了一个陌生声音,连忙闭眼装死。

门外还有两个守卫,其中一人问道:“殿主让带陆鸣渊过去,你怎么把这妮子弄出来了?还有一人呢?”

陆鸣渊压低了嗓音:“姓陆的出了点事,他在里头守着,你们进去看看。”

两人对视一眼,越过他走了进去,就在这片刻,陆鸣渊放下了秦兰裳,低声道:“一人一个。”

铁门悄然关闭,秦兰裳无声点头,与陆鸣渊一左一右贴了过去,那两人正低头往井下看,冷不丁脑后风声突起,各自挨了一掌一棍,连吭声也来不及,便一头栽下井去。

万幸这只是些小喽啰,要不然绝不可能这般顺利。秦兰裳松了口气,心里却闪过些莫名的念头,只是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回想着陆鸣渊方才一掌,这书生内功被制大半,出手时仍快如雷霆,之前看着迂腐平顺的一个人,提掌却如天公降怒,一下击在天灵上,那人七孔便流了血。

秦兰裳心道,这便是‘奔雷掌’了。

三昧书院尚文,但南儒阮非誉这些年来虽身在高位,却总立在风口浪尖,针对他的杀机不计其数,一般人早死了千百回,然而他依然活到了现在。

“一剑三刀,东南西北”,若非江湖传说早有,谁也不会想到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南儒竟然是中原八大高手之一,他极擅掌法和奇门暗器,尤以“奔雷掌”和“乱雨棋”力压群雄,就陆鸣渊这一掌看来,已得其师真传。

心头一凛,她收敛了自己适才升起的轻视,看着书生温和如旧的眼神,回想今日匆匆一瞥的南儒阮非誉,蓦地发寒。

三昧书院的人,都这般深藏不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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