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潇动笔写了一封信,跟驿站要了信鸽送往飞云峰,然后才把楚尧拎到个僻静角落,也不说话,就这么深深看着他。

打孩子不是他的作风,但是吓唬孩子他却见得多了,小时候他最怵的不是师父手里那把鸡毛掸子,而是师娘不言不语时看过来的眼神。

威重如山,势沉似海。

楚尧被他盯得腿肚子都打哆嗦,生怕自己哪里惹着了这看起来脑子就有病的人,但他虽然吓得脸色发白,却好歹忍住没流眼泪,坚持着抬头跟他对视。

顾潇看得有些惊讶,心道这小肉丸子还很有几分骨气胆色,将来不是倔牛脾气,就是死心眼子。

这么想着,他和缓了脸色,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去做,但是这件事牵扯得太大,实话跟你说,我有点怕。”

顾潇今年十六,混迹江湖不过半年,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没说惹麻烦不嫌大。

如果他猜对了,那么这件事就不是普普通通的江湖恩怨,而是事关家国生死,顾潇自问身无二两肉,肩膀挑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楚尧眨了眨眼睛:“你怕……死?”

在他如今仅有的认知里,死亡大概是最可怕的东西了。

顾潇摇了摇头:“我更怕害死别人。”

“不……都一样是怕死吗?”

“一个是一了百了,一个是死了都不得安心。”顾潇蹲下来,“人这辈子最怕的是问心有愧,所以你想做这样的人吗?”

楚尧此时还不能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只凭着本能懵懂地摇摇头:“不想。”

“乖孩子。”顾潇这一次倒是没手贱去摸他的头,而是保持着这样平视的姿势,“我会去救你哥,但不能带着你。我会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你藏起来,然后会有人来送你回家,你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楚尧闻言抓住他的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要跟着你,我怕!”

“带着你,我就什么都做不了。”顾潇笑了笑,“你可想好了?”

楚尧瘪着嘴,犹犹豫豫地松开手,嗫嚅道:“你一定要带我哥哥回来,别骗我。”

“放心,我从来不骗小孩儿。”

“我八岁了!”

“毛长齐了吗?”

“……”

“这就对了。”顾潇站起身,拉着楚尧的手,“我先把你藏起来,不许闹。”

他刚才那封信是寄给顾欺芳,毕竟眼下除了师父师娘之外没有谁可以让他毫无顾忌地托付信任。在那封信上,他写了一家客栈的位置,这地方在金水镇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店家他也在早上见过,是个忠厚之人,于是他开了两间房,交足了银钱,然后嘱咐楚尧平日少出门,每日饭食都在房中用,再在另一间房外画了只小小飞鸿,这才放心准备离开。

楚尧一直看他忙活,心里七上八下,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好忐忑不安地坐着,直到这时才开口:“你让什么人来接我?”

“我师父,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腰间有把黑色长刀,表情很欠揍,你一看就知道。”

楚尧这才放下点心,觉得这混蛋哪怕不说人话,但好歹手上功夫过得去,他师父应该更靠谱一点,没想到就听见顾潇补充了一句:“就是昨晚我跟你讲的那个女土匪,别怕,她从良了。”

“……!”

顾潇赶在被孩子抱腿之前一溜烟儿窜了出去,跑出好远才抹了抹汗。

他去行驿找人问了路,北方前线是在惊寒关,距此路途遥远,在这短短两天里,别说那些人是走水路,就算插了翅膀也绝对没到那里去,想在半路截下应该还有机会。顾潇找经验丰富的行商画了张地图,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决定绕路而行。

水路胜在隐秘,想来他们没打算惊动关卡,难免会失于早晚和迂回辗转。顾潇买足了水和干粮,再买了匹好马,心中算着行程脚力,一路策马狂奔,连跑了两天,差点儿连自己都找不着北,这才发现了一片芦苇荡。

前方不远就是“雁回河”,船行数里就可转陆路,已经靠近了北地,按理说此地应设下关卡,但是这雁回河暗流湍急,中游之后飞瀑而下,两岸怪石嶙峋,山势陡峭得很,可谓一道天堑,若非艺高人胆大,人也不会来这儿跟老天爷赌命。

眼下正是黑灯瞎火,乌云蔽月,只有稀疏几点残星,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顾潇把马放了,自己折了根芦苇垫脚,他学刀不过六年,轻功却已经练了十二年,虽然还不如顾欺芳踏水无痕,却已把“一苇渡江”练出了些火候。

他趁着夜色沿河岸略略查探了一番,没发现什么端倪,想必这两日来没有船只或者车马从此路过,于是放下些心,安静藏在了芦苇荡里。

他趴了近两个时辰,河面上还是半点行迹不现,顾潇不禁有些慌了。

遇到楚尧的时候毕竟为时已晚,手中掌握的线索不多,大半还是凭感觉猜测。这一路日夜兼程,满心都是唯恐赶不上对方,却忘了也许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顾潇犹豫着要是再等一个时辰不见情况,就冒险向官府那边报信,之前不如此作为,不外乎江湖庙堂泾渭分明,外加他也不清楚官场如今那些人可信,这才决定自己拼上一把,若是猜错了这一次,那就只能铤而走险了。

幸亏老天爷还是眷顾了这只瞎猫。

在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时候,终于借着点点星光,在江面上看到了几艘船只影子,没展旗,也没点火把,不晓得撑船的人到底有何本事,竟然能在这黑夜流水中行路无碍。

顾潇想了想,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块叶片状的琉璃镜。

这东西是幼时顾欺芳给他的玩物,据说是友人从西域带来,雕琢精美不说,还能视远如近,即便在夜里也如观白昼,可算是他有时上房揭瓦掏鸟摸鱼的一大依仗,即便长大了也没舍得丢。

顾潇闭上左眼,将琉璃镜贴在右眼前,昏暗的夜色如被拨开沉雾,内中掩藏的一切分毫毕现——三只不大不小的船,外表普普通通,船头船尾各有两个黑衣人,中间船舱被油毡布盖着,觑不见里面一星半点。

来了!顾潇心中一沉,奈何距离太远,他根本听不到船上动静,只能依稀看到那些黑衣人彼此间偶有交流。思量片刻,他叼了根芦苇管在嘴里,悄无声息地下了水。

他毕竟是南地生人,水性自然极好,又做事谨慎,沿着芦苇荡迂回靠近,然后一口气潜了下去,紧贴在最后一艘船的底部,中间不小心激起的水花,还不如一条鱼蹦跶得厉害。

他选择这条船是有原因的,前面两艘船吃水差不多,想来里头装的东西重量相若,而这最后一艘的船舷下陷却要深些,如果上面不是多装了东西,就应该是多载了人。

本打算离得近好偷听,可没想到他这位置虽然隐蔽,但不利于耳窃,憋了会儿气却连个鸡毛蒜皮也没听清。顾潇一边像鱼一样小心吐着气泡,一边摸出了匕首,决定兵行险招,模仿海商里的凿船水鬼,给这些家伙来个先下手为强。

想完就做,顾潇运起内力灌注手上,狠狠朝着船底刺过去,只是他忽略了水的阻力,这一刀虽然出手迅疾,但是却被水卸去了不少力道,最后刀身插入船底,却没能如愿捅出个洞,反把船震了一下!

“谁?!”

顾潇心道不好,整个人冲出水面,顺手抽出腰间长刀,借势一斩,恰恰劈断一人兜头打下的船桨,脚在那人头上重重一踏,“咔嚓”一声,这人脖子就往里陷了半寸,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厢生变,剩下两艘船立刻掉头,船上已有人弯弓搭箭,顾潇旋身将刀一扫,荡开飞箭,同时一脚踢开船舱遮帘,冷不防一人从中杀出,手里齐眉棍连出七下,顾潇虽然躲过要害,但是肩膀挨了一记,顿时整条左臂都在发麻。

让他惊诧的是,刚才交锋足够他看到船中之物——不过是些装了劳什子的破麻袋,并无火药气息,更遑论是被绑的富贵公子。

心头一跳,顾潇在交手之际回首一看,只见后方被芦苇挡住滩涂上还有一条小船,此刻船上人发现前头生变,已经弃船往崎岖山路而奔,匆匆一瞥,是一男一女劫持着一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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